夜風吹進敞開的窗戶,把安妮房間裡的窗簾吹得鼓鼓作響。她看著地板上搖曳的影子,聽著牧場上一隻孤獸不安的嘶鳴,在床上翻來覆去。

但這些都不足以把甌柯的聲音趕出她的腦海。

他光是找到她,就已經威脅到她的小鎮。要是阿庫爾也找上門來 …

安妮猛地坐起身,十指耙過她披散的長髮。鎮上的居民是她僅存最接近家人的存在。若她成為目標,那他們也會受到牽連。

但或許甌柯只是在虛張聲勢。或許他在這片荒野中找到她純屬巧合。或許歷史並不是注定重演。

但安妮說什麼都不能冒這個險。

她抓起騎士服和皮靴,把頭髮編成辮子,以最快速度穿好衣服。她的外套才剛披上肩,她就推開後門,徑直向牧場邁步走去,只在一間破舊棚屋稍作停留,取了一把鏟子。

她從柵欄邊開始數一百步,筆直穿過夜色中顯得灰撲撲的枯黃草地。踏出最後一步後,她低頭看向腳邊那塊不起眼的小墓碑。她咬緊牙關,開始鏟土。

起先,她鏟下的盡是泥土,什麼也沒挖到。直到鏟子再次落地,響起「咚」的一聲,她才愣住不動。

它還在,就在她幾個月前埋的地方。

安妮挖開周圍的泥土,直到一個木箱的頂部露了出來。她跪下身,解開木箱兩側的扣鎖,掀開蓋子,她的光雷械就靜靜躺在裡頭。

一股懷念之情湧上心頭,幾乎令她窒息。

安妮拿起武器,手指撫過熟悉的金屬槍身,然後將背帶甩上肩頭。她伸出兩根手指,對著遼闊的原野吹口哨。晚風雖能把哨音傳到遠方,但唯有魔法能確實將哨音傳到她的朋友耳中。

Caroline Gariba作畫

福瓊破空而來,受彼此之間的羈絆所召喚。他一看見安妮的步槍,便發出歡快的嘶鳴,黑色的眸子閃閃發亮。

「我知道,」她拍了拍牠的頸項說:「但這個小鎮對我們實在是恩重難報。我們欠他們一個安身之處。」

福瓊低下頭,讓安妮翻身上鞍。她拉起韁繩,舌尖在上顎一彈,命令福瓊奔入一望無際的沙漠。

他們馳騁數里,穿過荒原,越過峽谷。當旭日在地平線上探頭,安妮從口袋裡掏出甌柯給的火柴盒,再次看了看上頭的黑色字跡。

萬能牌酒館

鏽木鎮

她從未踏足過這個小鎮,但這個名字她略有所聞。那裡也是一座沒落的牧場小鎮,失敗原因跟大多數邊陲社區一樣——人丁稀少,經濟蕭條。

鏽木鎮終於出現在遠方,福瓊放慢腳步,謹慎前行。太陽升空,風勢也漸漸轉強,塵土和風滾草在褪色的小徑上飛舞。

整個鎮上看起來空無一人。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這一切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為的是把她引開家園。

恐慌頓時襲來。安妮正要拉韁繩回頭,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她眉頭一皺,抓起步槍,跨下福瓊,走上酒館台階,推開大門。

吧台後方傳來一聲尖叫。安妮將槍口對準聲音來源,發現是一個骷髏狀的小生物,他的全身骨頭搖搖晃晃、轉向四面八方,下顎骨因極度狂喜而扭轉變形。在他身後幾步之遙,一隻毛茸茸的藍色鬼怪正鼓起胸膛,眼中燃燒著怒火。

「站住!」鬼怪尖聲叫道,但他的警告只讓骷髏妖興奮得顫抖起來。

這個小傢伙一溜煙跑到鬼怪抓不著的地方,嘴裡嘰哩呱啦說著安妮不懂的語言。這時,骷髏妖瞧見安妮,他歪了歪頭,便直直朝她兩腳之間的縫隙鑽去。安妮失去重心,一個踉蹌,便重重摔倒在地。她的手指仍緊靠著扳機,槍管在這兩個陌生人之間來回。

一個手臂上長出長羽的有翼生物突然出現,一把抓住鬼怪的衣領,將他往後拽。一旁的骷髏妖把頭轉回原位,出聲嘲諷。

「夠了,布里奇。」有翼男子催促道,另一隻手按在鬼怪胸前。「你知道他這麼做只是想激怒你。」

「臭小偷!」鬼怪怒吼。

骷髏妖舉起一條金項鍊,立刻塞進自己的胸腔裡。那個叫布里奇的鬼怪對他破口大罵,祭出各種髒話,骷髏妖則是愉快地蹦蹦跳跳,進入隔壁的房間。

「想喝點什麼嗎?」甌柯的聲音從吧台後方響起。安妮轉頭看向他,他笑咪咪的眼裡閃著鬼黠的光芒。

安妮放下光雷械,將武器重新甩到肩上。「你很清楚我不是來作客的。」她一邊說,一邊用外套將雙手的灰塵拍掉。接著她對仍在酒館中央吵嘴的陌生人點點下巴。「你朋友?」

甌柯探身越過吧台,彷彿要分享一個秘密。「他們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的團隊成員。鬼怪布里奇是爆破專家,賽連馬科姆善於偵查。至於那個小不點,我們都叫他細骨。」

安妮的表情陡然嚴肅。「你也拿他們的家鄉安危作為要脅,像你對我那樣嗎?還是他們只是來找樂子的?」

「我在牧場說的只是我的觀察,不是威脅。不過⋯⋯我知道你會改變心意的。」

「我看你自以為知道的很多,但實際上不然。」

「我知道阿庫爾對妳的外甥做了什麼。」他眼中冒出無法忽視的火花。「只有沒血沒淚的人才能原諒這種事。」

「我不是為了復仇而來。」她短短回了一句。

甌柯聳聳肩,顯然沒興趣深究此事。「來吧,我帶妳認識一下其他團員。」

安妮跟著甌柯穿過一道後門,來到一個二樓夾層,俯瞰著下方寬敞的會客室。閒置的牌桌散落在空間裡,還有一架缺了不少琴鍵的舊鋼琴。

細骨坐在欄桿邊緣晃來晃去,把玩著掛在肋骨間的金鍊子。布里奇一出現在樓下,便立刻爬上椽子,在最高的裸露橫樑上找了個位子坐下。

鬼鬼祟祟,愛偷又愛躲!」布里奇對著天花板大喊。

細骨晃著兩條腿,發出愉快的喀喀聲。

一男一女對坐在桌子兩側,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淺灰色眼睛,男人的左臉戴著由皮革和玻璃製成的眼罩。鋼琴椅上坐著一名白髮醒目的女子,透露出既美麗又可怖的優雅氣質。在不成對的吧台椅上,坐著一名全身覆蓋綠色鱗片的蛇髮妖,滿頭的長捲鬚如蛇般蠕動。

甌柯先指了指桌邊的兩人。「那兩位是基沙和基拉夫,死靈術士姊弟檔。基拉夫是我們的醫士,而基沙是 …嗯,這麼說吧,治療工作還是由她弟弟負責為佳。坐在鋼琴旁的是女巫艾綸緹,擅長魅惑術。然後是來自拉尼卡的殺手瓦絲卡,她是我的副手。」他將注意力轉向全場。「各位,這位是電閃安妮,她能看穿任何幻象,還是光雷驛首屈一指的神槍手。」

一陣陣低語和嘟噥此起彼落。安妮懶得跟他們客套。直覺告訴她,這幫人根本不在乎禮節。

甌柯挺直肩膀,聲音突然嚴肅起來。「現在我要給妳一個在場其他人都擁有的機會:退出的機會。因為一旦我開始說明這票內容,妳就得參與到底。」

「聽起來像是要我在不了解規則的情況下玩遊戲。」安妮指出。

甌柯的笑容絲毫不減。「這更像是象徵性的舉動。妳我都知道,在妳踏進這扇門之前,妳就已經決定加入我們了。」

安妮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他說的沒錯。她舉起一隻手。「我加入——但只限於阻止阿庫爾。除此以外的事都與我我的小鎮無關,明白嗎?」

甌柯燦爛一笑。「我接受妳的條件,現在妳想聽聽我們要幹什麼嗎?」

安妮揪起一張臉,等待答案。

最後他宣布:「我們要去搶劫瑪格塔拉瑙。」

安妮眨眨眼。噢,這地方她當然聽說過——據說是光雷驛唯一一座早於預兆路的建築。「你把我千里迢迢拖到這裡,就為了一個童話故事?」

瓦絲卡聽了,滿頭蛇髮直豎。艾綸緹則噘起嘴唇。

「不少人來到預兆港尋找寶庫,最後都空手而歸。」安妮搖搖頭。「那不過是個傳說罷了。」

「我敢向妳保證,瑪格塔拉瑙絕非鏡花水月。」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

安妮驚訝地抬起頭。有人在夾層窺探他們。那人看起來不盡然是人類。

佢的頭部長著一對向內彎曲的角,雖然下半張臉清晰可見,但嘴巴以上全是由煙霧和陰影構成。佢如幽魅一般從陽台上飄下,身後拖曳著翻騰的黑暗,然後輕柔落在甌柯身邊。

「這位是安梭苛,」甌柯說:「佢善於操縱惡夢,能從人的腦海中抽取資訊。僱用我們潛入寶庫的便是他。」

安妮努力克制胸中的騷動,但安梭苛周圍的陰影讓她坐立難安。「這和阿庫爾有什麼關係?」她追問。

安梭苛面無表情地說:「阿庫爾和獄刺幫在寶庫周圍建起一整座城鎮,打算一手掌控。他們稱之為惡獄鎮。」

安妮皺起眉頭。「既然阿庫爾已經知道了寶庫位置,為什麼還沒偷走裡面的東西?」

「因為他沒有鑰匙,雖然他已竭力尋找。」甌柯簡單回道。「一個叫做伯特倫灰水的人最近剛獲得這把鑰匙。」

「灰水?」安妮重複道:「銀光社的創辦人?」

「正是他。」甌柯回答。「根據我們的情報,他派出假訊使,讓阿庫爾追了大半個沙漠,就為了確保鑰匙不會落入競爭對手手中。幸運的是,他不知道我們也在覬覦它。」

馬車事故的記憶在安妮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原來阿庫爾在找的就是這個。

「寶庫 …」安妮的聲音逐漸淡去,與甌柯目光相接。「裡面有什麼?」

「原始之力!」布里奇突然尖叫出聲,嚇了其他人一跳。

「瑪格塔拉瑙裡面有什麼與這個團隊無關。」安梭苛反駁。「團隊僅代表我潛入寶庫,事後會得到豐厚報酬,妳也是。但寶藏只屬於我一個人。」

安妮不確定這個原始魔法力量是否該歸某一個人所有——如果真有此力的話——但只要阿庫爾沒有得手,她就覺得沒必要質疑其中邏輯。

安妮雙手交叉胸前。「我們從哪裡開始?」

「第一站是銀光社總部,」甌柯說。「我們團內有幾名成員因別的事件被押進監獄,不過鑰匙恰好也在那裡。」

這時,地面震動,牆壁吱吱作響,灰塵從天花板上的橫樑抖落。安妮連忙抓住最近的柱子穩住自己,但他人不以為意的神情令她眉頭深鎖。

後門一推而開,一張巨大的惡魔臉龐探了進來,他頭上長了四隻角,皮膚鮮紅如皮革。他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兩排鋒利的尖牙。

「拉鐸司大人!」甌柯驚呼。「很抱歉沒等您駕到就先開始會議。但我們也是不得已的,畢竟您實在無法通過任何一扇門。」

拉鐸司低吼一聲,背後那對蝙蝠般的翅膀不斷拍動。

惡魔、死靈術士、殺手與竊賊 …安妮有種強烈的感覺,她已栽進了一個無法脫身的困局。但從她把光雷械挖出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她將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阿庫爾——即使這意味著和這群烏合之眾結盟。

安妮已經做出了選擇,無法回頭。


銀光社的總部坐落在繁華的興旺鎮邊緣。高聳入雲的灰色巨巖宛如摩天大樓,華麗的列車穿梭於城市中心,將興旺鎮與光雷驛各大車站連為一體。兩條筆直的道路沿著高架鐵軌延伸,路面鋪設潔白石頭,且有近十名守衛在此日夜巡邏。

甌柯沿著小徑漫行,向少數幾個願意看他一眼的警衛點頭致意。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雖然這令他不快,但他還是幫自己變了張最不起眼、最容易被遺忘的面孔。

他拉了拉訊使制服的衣領,調整夾在腋下的盒子重心。裡面傳來喀啦喀啦的骨頭聲。

「別亂動。」甌柯低聲罵道。「我們快到門口了。」

甌柯看向遠方的山脊,布里奇、馬科姆、瓦絲卡和拉鐸司正在那裡等待他的信號。他希望不要用到信號。如果一切順利,甌柯就會在伯特倫灰水意識到自己被偷之前溜之大吉。

總部四周環繞著金屬柵欄,柵欄閃爍著明亮的藍色電流。甌柯走向一間小小的守衛亭,並舉起盒子。

「你有訊使通行證嗎?」守衛隔著玻璃窗問。

甌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偷來的身分證,這都要歸功於細骨靈巧的手指,以及那晚到興旺鎮多家酒館狩獵的結果。

警衛看了證件一眼便按下按鈕。大門滑開,藍色電流稍微減弱。甌柯走向寬闊的水泥台階,用手指在包裹上輕輕敲打。

甌柯一跨過門檻,便仔細打量整個空間。巨大的白柱撐起高得驚人的玻璃天花板。前台由實心白色大理石製成,周圍擺放著修剪整齊的大仙人掌盆栽。四處有多條樓梯,通往大樓的各個樓層——十分有助於藏身,但對快速逃脫不怎麼有利。

甌柯走向前台的人。「有一件包裹要交給伯特倫灰水。上頭說這很急。」

「沒一次不急的。」男人嘆了口氣,揮手要拿盒子。「我來拿去他的辦公室吧。你就別在這等了。」

甌柯後退一步,看著男人拖著腳步朝樓梯走去。確定沒人注意後,他繞到一根大柱子後,變身成他稍早在路上遇到的一名守衛。

甌柯欣賞一下制服上閃亮的銀色紐扣,拉直袖口,便悄悄尾隨拿著盒子的男人,時刻與他保持安全距離。


安妮和艾綸緹來到銀光社總部大樓後方,那兒有一排通風口,通往大樓下層。

艾綸緹藏身到一個拱門的柱子之間,避開他人視線,然後從腰包裡取出一個小瓶子,滿臉厭惡地端詳著。「布里奇向我保證這東西不會爆炸。」她說著,將閃閃發光的液體倒在通風格柵上。一碰到液體,金屬便滋滋作響,在噼啪聲與嘶嘶聲中開始溶解。艾綸緹眉間的皺紋消失。「看來那個毛怪真的會調製藥水。」

「妳好像很驚訝。」安妮表示。

「我向來不信任海盜。」艾綸緹淡淡說道。「不過就目前來看,我們似乎同一陣線。」

他們攀下狹窄的隧道,順著燈光昏暗的樓梯井而下,最後來到一條走廊。兩名獄卒在大廳來回踱步巡視,鐵靴在潮濕的石頭地板上發出沉重的咚咚聲。

艾綸緹向前走去,低聲念了一句咒語,一種奇異的欣快感似乎瞬間籠罩獄卒。他們原地搖晃,眼神迷離,嘴角勾起如出一轍的痴戀傻笑。

「我好像拐錯了幾個彎,」艾綸緹一臉無辜地說:「你們可以幫幫我嗎?」

中了魅惑術的獄卒爭先恐後搶答,兩人都想成為艾綸緹唯一的救星。安妮趁機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穿過鐵門,走下另一段寬闊的樓梯。

在地底深處,熟悉的沙漠熱浪完全無跡可尋。冰冷滯悶的空氣令安妮直打哆嗦。她用她那隻金色眼睛掃視每一間牢房。銀光社利用幻象作為安全措施,讓牢房看起來空無一人。這就是甌柯需要安妮相助的原因之一。

不出片刻,她就找到人了。凱雷威克在地牢的一側,梅澤悟在地牢另一側。

窩在牢房一角的梅澤抬起頭,一縷黑髮從他凌亂的髮髻上掉了下來,他隨手撥開。「妳看起來不像守衛,但妳居然看得到我們。」他說道,語氣中充滿狐疑。「能否解釋解釋?」

「甌柯派我來的。」安妮解釋道。「他要我提醒你們,別忘了你們在時空外達成了交易,你們還有任務要完成。」

凱雷威克挺起皮革下的胸膛,指著對面牢房。「我可沒違背過諾言。都是這個白痴害咱們遭受這種屈辱,被制服於此!」

梅澤緊緊抓住鐵柵,指關節發白。「我們會淪落到這,是因為太無能!」

「你自稱是盜賊首領,是撬鎖大師。」凱雷威克齜牙低吼。「如果你真像你吹噓的那樣聰明,咱們為何還被關在這些鐵籠子裡?」

「我把同樣的問題還給你。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強大的征服者,但在我看來,你最擅長的就是被人抓住。」梅澤反擊。「你之前在牢獄裡蹲了那麼久,任誰都認為你現在應該是越獄專家了!」

艾綸緹出現在樓梯口,手指上勾著一把銀鑰匙。「我想妳可能需要這個。是那兩個獄卒自動奉上的。」她的目光在看似空蕩蕩的牢房間游移。「妳找到他們了嗎?」

安妮指著他們各自的牢房。「妳沒跟我說他們感情這麼要好。」

艾綸緹把鑰匙抱在胸前,大笑出來。「噢,他們倆恨死對方了。這麼一想,這段故事還滿有意思的。」她呼了一口氣,走向凱雷威克的牢房門鎖。「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鑰匙喀答一聲插入鎖孔,凱雷威克從幻象中現形,雙手被發著光的鐐銬束縛著。

艾綸緹嘖了一聲。「噢,可憐的傢伙,你這樣就使不出魔法了。」

「別再那邊假慈悲,女巫。」凱雷威克說。

艾綸緹的雙眼邪光閃爍。她替他解開鐐銬,扔到地上,然後也把梅澤從牢房裡放出來

「謝謝妳。」梅澤短促點頭致謝。

「多有禮貌,多俊俏的臉蛋。」艾綸緹語氣軟膩。

安妮不是很確定,但她覺得梅澤的臉頰似乎隱隱泛起了一抹粉紅。

凱雷威克在掌中轉動著一團明亮的橙色火焰,兩眼開始發光。「我準備好逃出地牢了。咱們來大鬧一場,把這座城堡變成一片灰燼和白骨的廢墟吧。要給俘虜咱們的人製造怎樣的混亂呢?」

「恐怕沒時間做這些。」艾綸緹說。「我們沿原路離開吧,沒必要引起額外注意。除了梅澤。」她的嘴角抽動一下。「我相信甌柯需要你的幫助。他就在大樓某處,但我不太確定具體位置。」

梅澤頸部的紋身開始在皮膚上移動。「我會找到他的。」他說完便一言不發朝陰影處走去。

安妮看了地牢最後一眼,然後跟著艾綸緹和凱雷威克返回隧道。她突然意識到,唯一能防止甌柯的團伙自相殘殺的,就是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她不願去想像,若是他們為敵,會對彼此做出什麼事情——但願她永遠都不需要知道。


甌柯在一個壁凹附近等候,目視男人拿著盒子朝走廊遠方走去。他停在一扇門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他空手走了出來。

當腳步聲漸漸遠去,甌柯連忙走到那個辦公室門口,透過圓形玻璃窗往裡看。盒子就放在灰水的辦公桌上,周圍擺著一疊疊整齊的文書和檔案。

甌柯用指節在玻璃窗上敲出緩慢的節奏。盒子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紙板開始搖晃,從一邊傾斜到另一邊。下一秒,全身半鬆散的細骨破盒而出。他的骨頭一塊塊卡回定位,最後他把一頂破帽子戴在頭骨上。他快速甩了甩胳膊,然後從桌上跳了下來,把門鎖打開。

甌柯看著他,有了一絲興致。「這輩子很少有東西能讓我驚豔——但你確實有點東西。」

細骨以牙齒打顫作為回應。

甌柯用手指撫過各種表面,尋找隱藏的空間和上鎖的櫃子,細骨則在辦公桌上下翻找。他們沒有聽到有人進入房間。直到那人開口。

「我認得骷髏妖。但我認識你嗎?」

甌柯迅速回身。細骨的頭原地旋轉。

梅澤站在兩人面前,悄如幽魂。

甌柯的嘴角彎起一抹笑容,他讓他的尖耳從幻術中顯現出來。「又有誰認識我呢?」

梅澤紋風不動。「顯然潛入總部對你來說根本輕而易舉。假如你願意,幾天前就可以把我和那個邪術師放出來了。」

甌柯一派輕鬆地回道:「時機不對嘛。」隨即伸手示意整個房間。「總之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找到秘鑰。我不認為灰水會把它扔在顯眼處,但——」"

「肖像畫。」梅澤打斷。他指向辦公桌後面的牆,顯然對灰水缺乏創意不以為然。「萬年不變的藏寶位置。」

甌柯仔細研究了一下畫框,然後輕輕一拽。畫框一下就從牆上脫離,露出一個隱藏的保險箱。他讓出位置給梅澤,並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裝置。「我擅自翻看了你的私物。我想你可能需要這個。」

梅澤的下巴繃緊,從甌柯手中一把奪走那個器物。「老是比我領先兩步。」他咬牙說道,字裡行間滿是憤懣。

那裝置在他的掌心裡蠕動,變形成八腳外展的蜘蛛形狀。它一躍而起,緊緊扣在保險箱的轉盤鎖上,接著一串數字在面板螢幕上一閃而過。蜘蛛裝置開始旋轉,鎖芯內部一有任何動靜,金屬腿便精巧卡至定位。過了一會兒,傳來一聲響亮的「喀答」,保險箱的門應聲而開。

裡面有一個小麻布袋,靠在幾本厚厚的書籍上。

甌柯的臉上露出邪笑。他把手伸進麻袋,拿出一個外型奇異的小神器。雖然表面上的大部分金屬因年代久遠而變黑,但仍能看到局部閃爍著螢光。

第六把鑰匙。

甌柯將神器塞進上衣內袋,然後拿起桌上的空盒子,緩緩放到地面。細骨跳了進去,骨頭喀喀幾聲,便散成一堆。

「你要跟我們走嗎?」甌柯問梅澤。「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把你變成守衛的樣子。」

「我才不相信你的詐騙魔法能有什麼作用,不論是在你身上,還是在我身上。」梅澤淡然回答。「我到外面等你們。」他說著便消失在走廊盡頭。

甌柯得意洋洋地挺起肩膀,小心翼翼地走出大樓,盡量不引人注目。快到最後一個轉角處時,他變回訊使的樣子,等他到了大門口,警衛毫不猶豫地放他出去。

半路上,甌柯與一小群前往銀光社總部的人擦身而過。中間那個男人有著一頭黑髮,但兩鬢已然銀白。兩名隨扈緊緊護衛在他身旁。

他們從未謀面,但甌柯一眼就認出那男人的臉龐。他在光雷驛人盡皆知。是個鵬洛客——跟甌柯一樣。

拉爾查雷克。

然而,讓甌柯停下腳步的並非拉爾本人,也不是高大魁梧、一臉想幹架的武裝隨扈。

而是那名黑髮凌亂、雙耳尖削的少年。

他們的血液中流淌著仙靈魔法 …很容易就感知得到。從少年臉上的表情來看,他顯然也辨認出甌柯的魔法來源。

甌柯全身一僵,他身上的幻術竟然就此散去,在一名意外相遇的仙靈面前解除魔法。剎那間,他變回了甌柯,毫無遮掩地現出原形。

拉爾一驚,他的目光落在甌柯懷裡的盒子上,話剛脫口:「你是——?」

細骨便從盒中探出頭。拉爾的隨扈一個箭步撲上前去,但甌柯動作更快。迅速敏捷的他低身閃過,一拳打在守衛的咽喉上,迫使他跪倒在地。細骨取下他的大腿骨,從盒子裡跳出,狠狠敲向拉爾的太陽穴。拉爾捂著頭,頓時無法動彈。

仙靈少年愣在原地,甌柯並未多留片刻。他變身成一隻展翅大鷹,細骨爬上他的背,死死抓緊羽毛。銀光社的守衛才剛反應過來,甌柯便已經朝山丘飛去了。

「快追!」拉爾的怒吼響徹整個山坡。

雷霆頓時在天空中轟隆作響,甌柯急速轉了好幾個彎,才避開雷擊。細骨的帽子掉到了地上,他發出惱怒的喀喀聲,只能緊緊抓住甌柯的脖子。山嶺已在眼前,但除了一些高聳巨石之外,別無遮掩,而每個銀光社守衛都全副武裝。如果甌柯就這樣暴露在空曠處,絕對是處於劣勢。

他俯衝而下,在距離地面幾英吋處再次變回原形。細骨從他的肩膀上一躍而下,還為著這場意外飛行而渾身戰力。兩人躲在一塊高大巨石後面,準備迎戰。甌柯只需要拖延一會,等待其他團伙趕到即可。

這時,仙靈少年現身天際,腳邊拖曳著金色粉末。他降落在幾英呎外,狂野的眼神中流露出焦急感。甌柯衝上前去,但那名少年只是舉起雙手,出聲懇求。

儘管直覺要他出手,甌柯還是遲疑了。

「我、我不想跟你打!」少年吐出。

「身為保鑣,你這要求倒挺怪異。」

少年放下雙臂。「我一直在找你。不只這個時空,其他時空也找遍了。」

「喔?」甌柯揚起眉毛。「為什麼?」

「我很確定─欸,就是說─是這樣的 …」

「我在趕時間。」甌柯厲聲催促。

少年的雙手垂在兩側,微微顫抖。「我想你是我的父親。」

甌柯盯著他看,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我的母親是阿莉絲。」男孩說。「我叫做凱瀾。」

甌柯這輩子聽過無數個謊言,自己說過的也不少,足以讓他分辨這名少年說的是實話。他對阿莉絲的記憶還很清晰。對凱瀾的也是 …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待甌柯將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早就為時已晚。片刻的遲疑讓甌柯付出了代價:他已被團團包圍了。

銀光社的人馬舉起武器,準備開火。

甌柯瞥向緊緊攀在肩上的細骨,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問,但作為骷髏妖,你到底有多堅不可摧呢?」

細骨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甌柯攥緊他的拳頭。

一團金色的藤蔓狀卷鬚憑空出現,將大部分守衛捲入魔法粉末漩渦中,重重扔下山坡。剩下的人一個接一個被金色藤蔓纏住,拋到一邊。甌柯一時間搞不清楚狀況,直到他發現施展魔法的正是凱瀾。

拉爾從塵霧中走出,仔細端詳著凱瀾,眼神中混雜著震驚和失望的心情。「小子,想解釋一下你在做什麼嗎?」

「對不起,」凱瀾垂下臉說:「這、這一切不是我計畫好的!」

藍色電流在拉爾的手指間盤旋,他頭頂上的天空似乎暗了下來。一場風暴在他眼中醞釀。他舉起雙手,手指上閃爍著魔法火花,就在這時,電流突然消散。

拉爾張開嘴,眨了眨眼睛。「瓦絲卡?

甌柯回頭一看,發現他的團伙已在身後蓄勢待發。瓦絲卡上前幾步,窄窄的五官緊緊繃著。陽光下,蜿蜒在她皮膚上的傷疤顯得格外突出。

「我知道,」她的語調緩慢而刻意,如同最陰險的毒藥。「你以為我死了。」

拉鐸司重重落到拉爾身旁,雙翼大展,沙漠烈日在他身後發出刺眼光芒。拉爾的臉上閃過認出他的神情,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拉鐸司就向閃電法師揮出巨石大小的拳頭,把他打飛到滾滾塵埃中。

Victor Maury作畫

細骨趁機從一名守衛那摸走一塊懷錶,得意洋洋地舉到陽光下。他滿足的咯咯笑引得他全身骨頭都喀喀作響。

滑稽小偷為自己丟掉的帽子拿到了補償!」拉鐸司用震耳欲聾卻出奇悅耳的聲音下了註腳。

細骨踏著腳表達感激,然後坐進拉鐸司的頸窩裡。

馬科姆的有翼雙臂交叉於胸前。「我們該走了,免得他們派援軍來。灰水很快就會發現你偷走了什麼。」

「我同意。」甌柯說,並觀察凱瀾片刻。他那頭黑髮與淡褐色的眼睛,和他的母親好像。阿莉絲的眼睛也是這個顏色,是苔蘚和蜂蜜的混合。那雙眼睛讓甌柯想起他最愛的那片森林,以及兩人並肩漫步林間、聊起童年回憶的那些日子。當時他就感到驚訝——自己竟能聽著他人的秘密,卻不想將其當作脅迫的武器。更令他驚訝的是,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甌柯把這個念想拋開,臉上堆起笑容。「看來你要跟我們一起走了。」他對凱瀾說,後者臉上開始露出不舒服的神情。

「你確定這是個好主意?」瓦絲卡插話,澄黃的雙眼發出有毒的光澤。「我們對他一無所知。」

「把他留下來向銀光社交代,只會成為我們的隱患。」甌柯再次勾起嘴角,擠出簡單的笑容。「而且,你沒聽到嗎?他是我兒子。」

其他成員交換不安的眼神,但誰都知道最好別跟他爭辯。

前進!」布里奇尖聲叫道。

一行人翻過山脊,消失在視線之外。甌柯感覺到凱瀾就在身後,他顯然不想讓甌柯離開視線,又不想靠得太近。

甌柯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父親,但這名少年剛剛幫助他逃脫,甚至為此背叛了自己的老闆。凱瀾鎖展現的忠誠並非出於脅迫或欺騙。這是他自願給予的。

在返回酒館的途中,甌柯思忖,不小心生了個兒子,到頭來非常有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