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起點
阿基夫紀元69年
達硌士的民用機工廠充滿人類與機械的聲響,無時無刻嘈雜不已。各階層與類別的神器師和勞工往來於遼闊的工作室地面,推著推車並引導老舊的民用機前進,上面滿載著新加工的軸承、螺栓、模組板甲、帆布護套,以及滿架子新武器。為了戰爭而更新的民用機懸浮形體被掛在喀噠響的輸送帶以及緩慢移動的架子上。由達硌士設計的控管生產環境-具有整片岩石地板與彩繪線條以引導人們和機械沿著最安全也最有效率的路徑前進-從未見過如此忙碌,幾近混亂的騷動。他站在這一切上方,從他的辦公室圓頂的玻璃後方眺望著,同時他那機械化和平的夢想也揭開了面紗,揭露了它血腥的真相。
克撒和米斯拉只設計用來殺戮的機械。達硌士無法為米斯拉的指導辯護,但克撒一直都是個教師表率;達硌士年輕時相當聰明,是個擁有高超技藝的玩具名匠以及工程師神童,但跟克撒那太陽般的光輝相較之下他只不過是根蠟燭。克撒教會達硌士一切。從聰明的玩具製造師到神器大師,克撒的穩健之手已巧妙且遙遠地影響了達硌士,正如克撒形塑這世界表面的方式。
達硌士緊握到指關節都發白了,彷彿正試著要把水從他辦公室觀測臺的金屬欄杆上擰乾。他的民用機-他怎麼能欺騙自己說那些機械能被改造為戰爭以外的用途?達硌士已為潘瑞岡的民用機描繪了原始計畫圖,但它們的設計原理卻是基於克撒設計的機械-那些只用來焚燒、破壞,與毀滅的機械。 民用機那精細又堅固的操縱器,被改良來握取建築工具與搬運採集資源,卻如此輕易就能更改為操作武器,畢竟它們原本就是為了克撒的復仇者而設計的。民用機的關節與安裝點一致,並非因為它們需要接受來自潘瑞岡儲庫的替代零件,而是因為克撒要求他的戰爭機械能夠進行野外修復。達硌士從獨自一人的觀察中轉身,表情因憤怒與痛苦而扭曲變形。他清晰地意識到了最可怕的真相:就這些機械的每一個方面而言,最具破壞性的莫過於它們的動力源。索藍的魔力石。經過仔細裁切與雕琢,這些魔力石活化了民用機,正如它們活化克撒和米斯拉的戰爭機械。在苦澀的一刻,達硌士發現潘瑞岡的儲量將會在幾年後耗竭。缺少替代來源或方法來驅動潘瑞岡,人們的胃口將不會減弱-它會爆發。他急著想提供協助,但卻只重置了舞台:回到兄弟之戰前的世界狀態看似已無可避免。
沒有任何其他辦法來維持燈火通明,伴隨著冬天到來,戰爭將會再次興起。只是時間的問題。
達硌士更陷入他的椅子中,一邊凝視著辦公桌上成堆的紙張與文本。收集世界知識的唯一一座圖書館早已消失。他翻閱古老的紙張、捲起的藍圖、筆記本,還有成捆的文件;任何他在末日前能夠搜刮的東西,任何他主人的作品。在這個輝煌的檔案庫面前,達硌士是一位占卜師。一位卜算師,不是工程師。更糟的是,一個武器製造者。達硌士握緊拳頭,有一股深沉、陷落的感覺正在拉扯他。在他年少時,他的野心驅使他高飛。他的自尊不容許他以玩具名匠自滿。現在,伴隨著一份鈍痛,他明白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改良其他人的作品,他或許就比較不需要為世界的死亡負責。如果他的一生都在替好騙的國王與皇后解讀屠宰公牛後那些冒著蒸氣的器官,他就會少造成一些傷害。
達硌士的視線落到一本他熟悉的小筆記本的角落,它被半埋於他的辦公桌上。那不是克撒的其中一本-那是他自己的筆記本。裡面記載著他的原創設計圖-機械鷹與蛇、複雜的機具、有效使用魔力石的機制,還有一件活化武器的設計圖,能將陶土與神器融合成一個殺手。達硌士從一疊文件下抽出那本書,打開它,並快速翻閱。它充滿了精彩的圖表,精準描繪的線條,以及合理的圖案。以不同顏色的墨水與褪色石墨迅速寫下的筆記描述了靈光乍現、修正、重複的時刻。他的字跡,在年少時更快速且更有自信,沒展現半點遲疑。當時,他對自己的作品很有自信。他設計的優雅武器給了他成就感。合理化其目的:守護國境,擊敗敵人。除了敵人的制服,當時和現在又有什麼改變?
世界已變。他也變了。
在達硌士身後,儘管被包圍他辦公室的大片玻璃所遮掩,但創造的聲音依然不絕於耳。工人們將經過日曬雨淋的厚重帆布護套綁在民用機脆弱的關節上,並且在重要部位焊上厚鎧甲片。聰穎的年輕神器師們編寫並審核那些戰場士兵們用來指揮民用機參戰的命令與指令。斥候軍官與城市守衛組成小型隊伍行動,一邊向工程師學習這些改良戰爭機械的限制與操作能力。在整座城市裡,由魔力石點亮的街燈與都市暖爐隨著技師將這些碎片從裝置上移除而變暗;他們把這些碎片安裝在民用機的胸口、它們充能鎖鏈劍的劍柄,以及熾光長槍的核心。再次把和平轉為戰爭,全都依照達硌士的指令。
他闔上筆記本並把它放在那疊克撒的設計圖頂端。
「把它們都趕入海裡,」達硌士低語著。他想起凱拉並希望她能夠信守承諾。他想起了另一名女子,阿士諾,並思索著在世界末日之後,現在是否還有時間。
不過,首先他會採取多年來的第一個英勇舉動。他的第一個原創主意。終於,達硌士將主導一切;他會讓世界變得更好。他低頭看著他從他的書上撕下的幾頁紙:一條機械蛇、一隻鳥、一隻老鼠。他的玩具。一種不同的方法。他把那幾頁塞進口袋裡。
在黑暗中,達硌士露出了笑容。
工廠地面上並沒有人看見那場火,直到已經太遲了。它吞噬了達硌士的辦公室。火焰舔舐玻璃,在燃燒紙張與油墨並散發惡臭的翻騰大火中淹沒了裡面的一切。
潘瑞岡圍城戰持續了一天,而到了夜晚,它已演變成兩場小型的打鬥:第一場是可預期的競爭,也是塔爾聖戰軍試圖從外側奪取城市卻失敗後的血腥餘波。隨著太陽滑下灰色的地平線,潘瑞岡的守軍從城牆上那充滿血塊的單一裂口內走出並擊潰塔爾教徒的步兵團。那群聖戰軍無法利用他們唯一的破口;此刻倖存者們跌跌撞撞地逃入夜色中,丟下亡者並讓傷者在他們後方呻吟爬行著。在遠處,位於正在撤營的隊伍大軍以及潘瑞岡的勝利守軍之間,身穿沉重鎧甲並帶著潔淨武器與陰沉眼神的冷酷騎士們把目標轉向了這座城市。重新武裝的民用機小心翼翼地穿過裂口處翻落的石塊,舊魔力石散發的餘熱照亮了它們的武器與核心。人數比不上那些機械與其人類伙伴,塔爾教徒騎兵只能看著潘瑞岡守抓走戰俘並收集屍體。
第二場戰鬥範圍較廣:拉狄克的勢力在某個時刻-很可能是前一年,但沒人能肯定-讓其虔誠的狂熱份子潛入了潘瑞岡的住宅與商業區。在整個漫長、陰暗又冰冷的冬季月份,這些傳音師已經改變了人們的信仰,暗中扶植了信眾宗派。這些塔爾信徒的語言同時詛咒了機械與法師。受到傳音熱忱的激勵,他們在達硌士的民用機的光滑金屬骨架裡看見了惡魔,在碩果僅存的道途學者中看見了魔鬼。儘管在潘瑞岡沒有魔法存在,但神器便足已刺激那些信徒。無論他們在戰爭中存活或於戰後出生,他們的生活狀態都是個完美的導火線。
這場大火在塔爾教徒的聖戰軍主體到來後點燃。隨著拉狄克的宣言被拒而且城門依舊緊閉,城裡的塔爾教徒便開始採取行動。在圍城當天早晨的黎明之前,塔爾教徒軍隊正於潘瑞岡前方的原野上集結,同時有多起爆炸與火災撼動了這座城市。達硌士的工廠、許多住宅區,以及港口內的多艘商船皆起火燃燒。身穿黑色鎧甲的狂熱份子衝向群眾,攻擊前來滅火的城市守衛與舊型民用機。城市守軍的反應較慢,不過卻全體動員,並由城牆上的援軍支持著。塔爾教徒被狂熱所驅動,但潘瑞岡的人民則是為了家園而戰。一條又一條小巷,一條又一條街道,潘瑞岡的民用機與民兵把塔爾教徒趕回他們的藏身處。到了中午,已有數百人死亡而且大火還在城裡肆虐,同時有一隊隊自願的消防員與之對抗。到了傍晚,戰鬥最艱難的部分已結束,城裡只剩少數幾名最頑強的教徒被封鎖並包圍。
在這個殘酷的日子裡,凱拉與城市守衛和民兵的指揮官們待在一座防守良好的哨所內。賈索和她在一起。在如此危險的狀況下沒把她的孫子留在身邊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她已經在戰爭中失去一個兒子,如果再讓她的另一個血親涉險則會令她下地獄,即便這表示賈索將她視為他的女王而非他的祖母。
身為這座城市的領導者,凱拉不只見證了軍事的冰冷算計。當她的指揮官們提議把重新武裝的民用機從城牆上召來對抗城內的教徒時,他們便轉向凱拉求助以打破僵局。當斥侯們祈求增加援軍時,他們便要求凱拉下令徵招潘瑞岡的民兵前往破口處。當黎明到來且已成功守護城牆時,她的職員需要知道-他們是否要處決虜獲的塔爾教徒,監禁他們,還是放逐他們?當天的精確戰術是她的指揮官的責任;凱拉在那裡代表了城市的良知,潘瑞岡的發言人,那個決定誰生誰死的人。
隔天早晨凱拉將一塊布繫在她的口鼻上,一邊調查被火燒得漆黑的達硌士工廠廢墟。焦黑的大型建築骨架直入灰暗的天空,潮濕又冒著煙,散發出餵養火焰且被其吞噬的油污與化學物質的惡臭。熔滓堆以及部分熔化的民用機所留下的大理石紋灰燼擠滿了這棟建築物的占地面積。
「大火在夜班期間爆發,」穆雷爾說道,她的聲音被她自己的布口罩遮擋。「與我談話的主管說是從達硌士的辦公室開始起火。」穆雷爾指向一團無法辨識的金屬與熔滓。「很抱歉夫人,但我們還沒找到他-無論是這裡、他的住所,或是死者之間。」
凱拉點了點頭。達硌士離開了。「那麼工人呢?」
「其他每個人都能夠逃生,」穆雷爾說。「有些試圖滅火的人被煙嗆傷,但在休息與呼吸新鮮空氣過後,他們會沒事的。不過,我們損失了地面上的民用機-至少十二台。」
「這不是一場襲擊,」凱拉說。
「大火突然冒出來,」穆雷爾皺著眉說道。「而且所有克撒的舊計畫、達硌士的戰爭作品都-」
「看看四周吧,穆雷爾,」凱拉打斷了她的隊長的話。「沒有其他東西被焚燒。沒有其他人死亡。工人們說火焰是當達硌士還在他的辦公室時開始燃燒的。那不是一場爆炸,而且直到煙霧湧入上部樓層時才有人發現。」
穆雷爾咕噥了一聲,表示同意。
「這是達硌士做的,」凱拉說道。她不等斥侯隊長回應就走進這片廢墟。她戴的布口罩稍微減少了惡臭,但火勢相當強烈,燒灼金屬的氣味依然使她皺起鼻子。少數幾位正在檢查這座潮濕廢墟的工人停下工作並靠在他們的工具上,一邊冷漠地看著凱拉。
凱拉停在曾經是達硌士辦公室的那團東西前方,現在成了一堆冒著蒸氣的糾結灰燼與金屬,在燃燒一整夜後坍塌於此。沒有任何紙張或書籍殘留,只有一些被他擺在辦公桌上,骯髒且發著微光的魔力石碎片。
「你這個自私的老頭,」凱拉朝灰燼低語著。
傳來燃燒金屬冷卻時的滴答聲。滴水的嘶響聲,落入那堆依然炙熱的灰燼。勞工繼續工作,傳出鏟子在石頭上的磨擦聲。這些是唯一的回應。沒有爽朗的笑聲或嚴肅的呢喃,沒有禮貌性的咳嗽或強韌、穩健的聲音。另一條與她舊生活的連結被截斷了。
「你什麼也沒留給我,」凱拉說道。沒留下任何燒了一半的札記或保存完好的計畫書供他們重建他的民用機或設計新的機械獸來協助潘瑞岡面對即將來臨的冬天。一整季的好天氣與收成展現在她面前,要不是有剩餘的數十台備用民用機,城市將會再次被迫重返人力勞動。凱拉於去年冬季經常造訪達硌士的辦公室,因而得知僅存少數幾台民用機的壽命較短-它們的魔力石相當老舊,皆取自於幾乎將能源用罄且在十年前衰亡的戰爭機器。她認為前一天的戰鬥肯定為它們帶來壓力,於是她全身便感到一陣酸楚。
「你什麼也沒留給我們,」凱拉起身說道。她環顧達硌士工作室的廢墟。潘瑞岡一直都比她更需要他。沒錯,雖然他提供給她的舊生活的連結跟癒合的燒傷一樣疼痛,但卻相當熟悉。只要把那道傷口從她的靈魂切除,她就能夠痊癒;但一座城市並不是一個人。城市永不痊癒,它們不是存活就是死亡。隨著達硌士帶走他的畢生心血與克撒的整體神器知識,他或許也把潘瑞岡帶走了。可能不是現在,也不是這幾年,但冬天永不停息。冰霜爬得更近了;如果四季持續壓縮,那麼在不久的未來將會只剩下冬天。一個少了民用機與魔力石的潘瑞岡將會凋亡。
凱拉轉身背對這片灰燼並跨步離去。她還有工作要做。如果有辦法的話,她還得拯救一座城市免於經歷那看似無可避免的末日。
當日稍晚,有一對受損卻仍具有功能的民用機加入了勞工們。為了清除潘瑞岡街道的積雪而裝設了由達硌士設計的寬鏟,它們加快了清理廢墟的速度。這些灰燼被倒入潘瑞岡港內,與在圍城戰中損毀以及魔力石心臟停止運作的民用機殘體作伴 。在冬季來臨之前,在溫和的海浪之下,神器時代終結於潘瑞岡的深色海灣裡。
阿基夫紀元79年
潘瑞岡的末日於圍城戰十年後降臨,超出了凱拉最樂觀的期望,不過她也無法斷言。這十年間出現了短暫的混亂與恐懼時刻,但都比不上那場圍城戰。
首先到來的是第一場低語的夏天。潘瑞岡的花園與果園通常充滿了蟬鳴嗡響-阿基夫人將其戲稱為潘瑞岡真正的獅吼-但那個夏天它們卻從未真正鳴叫。儘管許多人一開始認為這令他們鬆了一口氣,但下一個寧靜的夏天卻破壞了任何心情。鳥兒隨著蟲群噤聲,於是安靜的夏天便帶來了沉默的春天。
惡兆開始累積。在圍城戰過後不久的某一個冬天,潘瑞岡港第一次凍結。那座受到保護的海灣結冰,將城市的漁船和商船困在厚重的冰裡。一開始,人們感到絕望。發生多起暴動:失業、缺少食物。當那些示威平息時,人們便開始沿著凍結的船體建造棚屋與小屋,創造出非正式且四散的漁民村落;如果他們無法把船駛出海,那麼他們就讓自己靠近海。一開始商人與船主僱用城市守衛來驅離民眾,但隨著事實顯示冰層無法被擊破,他們便心軟並讓人們捕魚。在接下來的每一個冬季,海灣就成了地主們用來出租、供應商提供裝備,以及勞工們工作的新土地:人們捕獲魚,地主將人們的勞動轉為黃金-但沒有很多-而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
潘瑞岡的斥侯持續於內陸探索。在塔爾教徒之亂後不久,他們前往遠處探查威脅。隨著冬季開始逗留,斥侯們便開始尋找溫暖的土地。凱拉支持斥侯的任務,而潘瑞岡的人民則滿懷希望地期盼著他們的探險。相較於寒冬的殘酷,對潘瑞岡港的地主、春天的穀倉負責人,以及夏天的船主來說,這些斥侯就是英雄。
那份希望得到了報償。在接近尾聲時,斥侯們帶著遙遠的西方綠地的消息歸返:在翻越南喀爾山脊的邊界處,綠草依然繁茂強韌。那裡有許多城鎮與村落,由佑天、寇利斯,以及托瑪庫後裔所建,並且充滿了從沒見過山下積雪的人們。那群人向斥侯們保證在前方-穿越大沙漠的綠洲與沙礫以及托瑪庫廢墟的西邊-聳立著許多城市。翻越大沙漠就是一個未受到這場巨變高峰干擾的世界。斥侯們確信這一點,因此凱拉-已經厭倦那些碟碟不休的商人、地主、公會長,以及士兵-向潘瑞岡的人民宣告他們的救贖就位在遙遠的西方。
那個消息振奮了大部分人的心情。他們組織商隊,買賣與交易補給品,拆解家園並打包上推車與馬車。數以千計的人西行,這些移民-難民動身,而且朝那個方向行進的人無一返回潘瑞岡。城市變得安靜。這些留下來的人不是抱著代價高昂的決心-確信神明將會在他們消亡前移除這份寒冷-就是陰鬱地順從;他們不是無法就是不願離開這座城市。
冬天逐漸滲入夏天。曾經溫暖舒適,那些位於中間的月份變得涼爽;更多預兆。雖然氣候一向溫和,但偶爾會有一場風暴將潘瑞岡籠罩在黑暗裡一週,把這座城市埋在比住宅區的兩層樓漆黑建築更高的積雪中。潘瑞岡少數僅存的民用機在城市街道上剷雪,替傖惶奔走於溫暖建築之間的孤單行人清掃鵝卵石地。當那些民用機耗盡能源時,它們就只是停在工作半途。保持平衡狀態,隨著雪花飄落在它們身上、融化,然後再度凍結,它們也變成冰柱。
潘瑞岡的末日-凱拉女王的潘瑞岡,阿基夫的末代皇后-在秋天降臨。斥侯自泰瑞西亞極北處的探險中歸返,他們在該處聽聞關於基克斯威脅的傳言,那個邪惡組織的餘黨在戰後被遺忘於泰瑞西亞。據返回的斥侯說,那裡的土地被埋於行走的冰雪山脈底下,巨大的冰河移動得比時間更慢,但卻一樣無法阻擋。斥侯們顫抖地講述極北喀爾山脈崩塌的故事,它們的咆哮聲一次就迴盪了好幾天。情急之下,他們逃往東北海岸,在那裡他們驚恐地看著海洋凍結為一片骯髒的灰暗陸塊。大海已吐出一座座冰山,不停翻騰且反覆凍結,就跟喀爾山脊一樣高聳矗立著;冰凍海洋的裂響與爆碎聲聽起來就像眾神的骨頭斷折聲。被炸魚和冒著蒸氣的咖啡溫暖了身體,斥候們告訴凱拉世界正在終結。這些冰,雖然隔了幾世代遠,卻無法被阻止。
自始至終,凱拉都相當平靜。隨著世界開始累積那些不祥又無法阻止的變化,如果潘瑞岡想保持完好,她那自制的舉止就是必要的。身為一座對抗絕望順從的公眾堡壘需要驚人的作業量,而且凱拉已經探索過各種方式。她向佑天眾神祈禱,無論新舊-甚至一度還向塔爾祈禱-不過阿基夫人幾乎不信神,此外她也沒感覺到任何東西,因此她便停止了。她打算仿效已故父親的武術技藝與姿態,於是她開始訓練自己擁有一位戰士的力量,但她卻無法在跑步、騎馬,或揮劍中找到平靜。遠離了武術,凱拉投身於文本與學術、藝術以及其他學科中。她在潘瑞岡城外指揮建造了一座宏偉的莊園,這份作為未來統治者禮物的資產證明了她對阿基夫的貢獻-只是在拒絕接受現實,她在建造完成並遷居後才意識到這點。只過了一年她就離開莊園並搬回城內。
對眾人以及她的參謀來說,這一切都說明了凱拉女王-阿基夫皇后-的動力與決心。在公眾面前,她就是一切的典範:自制卻沒有律己主義的冷酷,一個未死的烈士卻如信標般燃燒著。這樣的形象是一種監牢。只有在私底下,夜半時分,凱拉才能夠害怕。在這些黑暗的時刻裡,凱拉展現了她的恐懼。這是讓她繼續堅持下去的唯一出口。
在潘瑞岡圍城戰以及達硌士死亡後前幾年,這份恐懼既原始又莫名:一種讓她在半夜冒著冷汗驚醒的焦慮。一種白熱的憤怒,埋在枕頭裡嘶喊,希望沒有人聽見。她認為自己永遠無法清空這份痛苦、憤怒、悲傷。每天早上她都帶著疼痛的肺、抽痛的下巴以及頭痛醒來。彷彿她戴了一頂沉重的刺針皇冠,穿了一件鐵釘胸衣,而且只能夠調整它們尖端扎入的位置。虔誠的祈禱並無法帶來緩解。全接觸式練打與高山漫遊也無法讓她的心靈變清澈。繪畫或寫詩都無法捕捉到這份感受。獨自在她莊園那輝煌且空洞的長廊內遊蕩並無法提供她喘息的機會。凱拉白天都在向其他人保證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哀傷、他們的恐懼將不會擊敗他們,潘瑞岡需要他們,這個世界需要他們。她的忠告背後沒有任何真相:她什麼也感覺不到,甚至無法激起對她孫子的愛,並開始認為她的悲傷可能會害死她。
圍城戰後多年,在一個冰冷的冬夜,它差點殺了她。
孤身一人,因寒冷而顫抖,汗流浹背,凱拉將揉成一團的斗篷緊抓在臉旁並再次嘶喊。她不怕被聽見。她已回到她的莊園,獨自穿過雪地好讓她的心靈遠離貴族議會與潘瑞岡富裕年輕王子們的爭執。世界即將毀滅,而那群尊貴的呆子還在爭論租約和欠繳的租金。短視近利的蜱蟲,貪婪的笨蛋。凱拉厭惡他們。當她鍾愛的每一個人都死去時,他們為什麼能活著?她想念她的佑天與她的家人以及她的未來,甚至那些該死的蟬。這太過頭了。
只留給穆雷爾隊長一張便條以阻止她派斥侯追蹤她,凱拉離開城市並前往她那被封存的莊園尋找喘息的空間。
裹著一件舊斗篷-一件從萼城救出且佈滿灰塵的深紅色衣服,凱拉蜷成球形躺在莊園豪華入口處的地上並聲嘶力竭地吶喊著。她離開城市已經過了一天,而且她也沒有更深入這座莊園。她召喚出每一種可怕的感受並且也不停呼喚宜人的回憶-每一段關於克撒、達硌士、哈賓、賈索、她的父母、燃燒的萼城與閃耀的萼城,以及拉狄克與冰雪的記憶,持續吶喊直到聲音變得嘶啞,只剩啜泣,然後她感覺到某個東西斷裂了。
熱氣流經她全身。火焰從她的胃部深處竄起,嘶響著穿過她身上的每一條神經。她倒抽一口氣,驚恐不已,並設法在火花從雙手湧出之前將斗篷拋開。熔爐熱氣在她手掌上方的空間裡發出強烈的光芒,宛如節慶煙火般地劈啪作響並且讓她的耳朵不停嗡響而臉部也因熱氣而變紅。
魔法。
嗡響聲開始消逝。她在發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當她還是個女孩時,她就聽過像這樣的奇蹟。在她的一生中,她曾聽過人們低語著某種神器之外的力量。甚至連克撒也提過它,喃喃咒罵著在世界的遙遠角落裡操縱的某些玄奧之力。她曾將其視為幻想-正如聯合王國裡的其他每個人一樣-但那夜所有的懷疑都從她身上消失了。魔法在克撒抹殺它的時候裂響著出現在這個世界;在凱拉最絕望的時候,她通聯了火焰。
不停顫抖並且被火焰燒灼,孤身一人,凱拉看著她的手掌。薄煙自它們上方的空氣中升起。它們冒起水泡。空氣傳來惡臭。她露出笑容。多年來的第一次,凱拉大笑著。
一項私人新計畫取代了她那些絕望的夜晚。她返回城裡,恢復她的職責,並派遣管家們前往潘瑞岡的圖書館搜尋任何關於魔法的書本或捲軸。令她感到驚訝的是,他們找到了很多。來自泰瑞西亞城-那個奧秘組織蹊徑會的舊本營-的倖存者曾定居於潘瑞岡,並帶來了一些他們的著作。其中有一件抄本,探索了一位來自拉特南學院且身為蹊徑會領導者之一的學者-河鼓-的技術。如果戰爭故事可信的話,她曾經讓襲擊泰瑞西亞城的第一批米斯拉軍隊消失。凱拉曾在戰時聽過這個故事但卻將其視為幻想,在那場漫長血腥的圍城戰中的倖存者心中的希望。不過,就在她自身的通聯之後,她改變了想法。
凱拉的新夜間練習遵循書中所描寫的河鼓冥想技術準則。她讀到她對於魔法的操控力能夠先經由專注而提升,因此她便從潘瑞岡的檔案庫裡找來一顆萼城石頭並學著將一切灌注於其中,持續通聯這份能量直到石頭發光並且滾燙到難以握取。然後,她學會消除這份疼痛。她在練習的同時經常灼傷自己,但這卻沒有阻止她。她反而用乾淨的紗布包裹雙手並持續練習,直到通聯這份能量不再燒灼她的肌膚或造成她的疼痛;接著她更近一步,學習如何引導這份熱能,將它塑形成狂野的火焰與冰冷的光線,讓它修復她自身的傷口。
即使這些練習令她感到精神振奮,但它們卻相當耗費精力。如河鼓所描述地那樣探入靈魂就是讓自己敞開於純粹的回憶與情緒面前。即使當眼淚流乾以及她的練習石冷卻後,凱拉仍有一部分的絕望留存。她無法燒去這份最終的感受。即便凱拉的自信從一個新手的生嫩練習增長為一個大師的從容,但這份情緒卻依然徘徊不去。她或許只是揮動一下手指就點亮一根蠟燭,癒合她手指上的割傷,或在掌心加熱一顆石頭至煤炭般滾燙,但這件事能夠發生-以及她能夠操控它-這樣的簡單事實卻讓她相信了自己的專精程度。
凱拉意識到這點:如果她能夠掌控她那狂野又突然出現的魔法,那麼她就能讓自己脫離黑暗。這兩者都需要相同的努力,而且她是個勤勞的學生。
隨著凱拉的練習石冷卻,她也變得冷靜,夜復一夜,一段又一段。不讓自己因悲傷而憤怒,凱拉用火焰包圍她的石頭,用它觸碰一根蠟燭,接著在蠟燭熔化的同時控制自己的怒意。她遇見了那份熟悉的痛苦,反覆思考它,接納它,然後把它放到一旁。絕望並沒有離開她,凱拉反而傾聽它的聲音,然後向它道別;儘管冰雪存在,太陽仍每天升起,而每個早晨,那些比她更害怕以及能力不如她的人會來向她請求協助、指引、援助,與慰藉。每一天,她都盡量幫助他們。每一天,那個被稱作萼城凱拉-不是凱拉女王-的女人並沒有死。她改變了。她活下來了。她依然害怕,但已不再失去希望;她不害怕夜晚,因為她知道她的體內擁有一盞永遠燃燒的火焰。
因此,當斥侯們從西方帶著希望的消息歸來時,凱拉便確保任何一位想踏上旅程的子民得到補給品並受到保護,同時命令穆雷爾及其斥侯從公會長與糧食領主的倉庫內拿取那些朝聖客所需的任何貨品。他們幾乎無法抗拒凱拉女王的命令,但還是有些人試著這麼做;他們發現自己只剩下黃金與對抗人民的傭兵,於是存活的領主們便軟化了態度。大部分斥候作為遷移先鋒而離開了潘瑞岡,緊接著是一長串馬車,裡面安排了將近半數的城市人口。穆雷爾與他們同行;凱拉為她餞行,宛如一位母親親吻心愛孩童般地吻了穆雷爾的雙頰,並向她保證有朝一日他們將在西方重逢。
潘瑞岡在最後一列馬車離開後變得相當寂靜,也在更長的冬天降臨時變得陰暗。風暴重擊這座城市。在一場格外猛烈的暴風雪中,塔爾教徒聖戰軍歸返了。凱拉下令打開城門並邀請他們進入潘瑞岡的陰暗街道。他們要求她說出藏匿機械的地方,而她則告知這群聖戰軍它們已跨越了冰雪。凱拉告訴他們潘瑞岡沒什麼可隱藏的,這裡沒有惡魔,只有飢餓的人民;她主動提供他們避難所,接著塔爾教徒終於進入潘瑞岡。感到好奇,她詢問了拉狄克的下落,在這群頑強的聖戰軍隊伍中並不見他的身影。
「死了,」他們的新首領說。他是個憔悴又冷酷的男子,毫無拉狄克的魅力。凱拉在市場街道找到他,當時他正在購買烈酒。
「在造訪鐵塔後,我們行軍前往米斯拉的熔爐,」他告訴她。「那裡的惡魔數量龐大且兇猛,但感謝塔爾,我們把它們全數殲滅了。有許多信徒戰死,拉狄克就是其中之一。」他把幾瓶烈酒塞入他的鞍囊中。「他是妳的誰?」
「誰也不是,」凱拉說。「他讓我想起了舊世界。」
那名憔悴男子與他的隨從離開了,而那一長列穿著深色衣物的塔爾教徒-他們於多年征戰後剩餘的人數-則跟在後方,往西跋涉穿越積雪進入一片白色之中。
去年結束了。從第一天開始,每一天都有人離開這座城市,使它逐漸變得消沉、冷清、寂靜。特區無人整修,城市的規模也縮水了。
凱拉是最後離開潘瑞岡的人之一。這是她的城市,但她不願死在這冰冷、空蕩蕩的街道上。她將悲傷灌入她的萼城石頭內;當她有離去的理由後,她就會離開。她的斥侯帶著乾燥的草和壓平的花朵歸返並允諾有大片綠地,在沙漠、被雪覆蓋的喀爾山脈以及東部遺跡的另一邊有個生機盎然的世界。那裡有許多城鎮與城市,她的斥侯如此保證,而且還有其他東西:一則溫柔又殘酷的故事,關於西方天空中的一名男子和一台飛行機械。
哈賓。
凱拉已經倒出了她所有的悲傷。而帶著希望的悲傷也隨之逃逸。因此,在一聽到這則故事時,凱拉並沒有讓她的情感噴發。她沒有獨自衝出潘瑞岡,翻越山脈與河流前去尋找她的兒子。她為她的人民準備了一列最終商隊並跟著他們西行,只留下潘瑞岡港那些陰鬱血腥的地主們。他們拒絕搬離他們那悲慘的莊園,而他們也留在此數著他們的黃金,直到冰雪吞噬他們。
凱拉拋下潘瑞岡和她的莊園並跟著剩餘的外遷人口踏上那現已明確定義的路線。她的商隊奮力爬上嚎叫的喀爾山脈,選擇了最低的通道但依然在該處的寒冷、陰暗,以及飢渴生物的襲擊下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人數。他們步履蹣跚地從那些艱困的通道往下走,翻越那些於多年前喪生在這條路線上的數百個僵硬屍體。較低的海拔高度讓人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趟遷移之旅終於來到翠綠西方的海岸。在這裡,位於那凶險的喀爾山脈陰影底下,凱拉再次踏上她年輕時的土地。佑天,她的合法領地,她曾經會成為統治這裡的皇后。她總是厭惡那血腥又尚武的軍閥和女軍閥頭銜。他們有多麼卑鄙,多麼腐敗。當神明賜予他們的頭銜將其稱為戰爭大師時,一個人要如何和平地治理一塊土地?
凱拉知道自己原本會是個好皇后。
馬爾登河比她記憶中流得更洶湧寬廣,充滿了春天的融雪。他們沿著這條古老河流的新堤岸遷徙,跟隨它蜿蜒並跨越他們遇見的小型淺灘與渡船城鎮。還沒有人建橋,不過根據凱拉的推想,他們離得不遠了。冰雪並沒有像威脅潘瑞岡以及東方土地那樣地威脅著喀爾山脊以西的土地;漫長的冬天即將來臨,只是那座大陸屏障延遲了它的到來,而且現在人們還可以在山脈的陰影中賺點錢。她的一些商隊,感到疲倦又疼痛,便在這些新興的城鎮裡停下遷徙的腳步。這裡有可耕作的肥沃土壤,可掏洗的黃金,可撿拾的金屬,可獵捕的獵物,以及可收獲的漁產。人們可以在這裡生活;一種在文明滅絕之後的生活,但它是一種人們能夠過活的人生,而不只是存活而已。
山麓與濃密的森林很快就轉變為乾燥的草原。在開闊的天空下,最後一百名潘瑞岡難民持續向西遷移,經過了長滿苔蘚的古戰爭機械遺跡與被棄置的陣地。他們的路線帶領他們穿過消亡城鎮的坍塌岩石廢墟並且穿越古戰場-有許多壕溝與坑穴現已成了供青蛙於傍晚歌唱的淺池,而腐化已久的亡者遺骨則成為百合與蘆葦叢的護根物,還有許多小鳥飛掠而過。前往西方的路線是一條道路,也是一座墳場;他們偶爾會經過馬車與貨車的腐朽木質骨架,它們的主人以及拖著它們的馱獸屍體早已被食腐者吞噬或被埋在他們殞落之處。
最後,他們來到新佑天,也是西方的第一座城市。身為一座建造於台地頂端且眺望著遼闊西方土地的木造城市,新佑天坐落於古馬爾登河的翻騰河水之上。許多巨型槳輪在河裡滾動著,一邊轉動磨坊並且活化了各式的河濱工業。這座城市在自然升起的台地與面朝山脈的防禦工事之外並沒有城牆;它被耕地和小型的農民合作群圍繞。隨著操作員看見逐漸逼近的馬車行列,高大的信號塔會定時朝城市行進,並一邊發出嘎響聲。
新佑天歡迎他們的到來,正如潘瑞岡曾經歡迎那些來到它門前的人。凱拉的大部分子民決定定居於此,他們發現這座城市是一份溫暖又熟悉的慰藉。凱拉也差點安頓下來;她感到疲累,而且新佑天讓她想起了她的年少時代。那些氣味、食物、音樂、語言-甚至建築,儘管它們只是簡單的木造形式-都充滿了徹頭徹尾的佑天風格。新佑天並不是萼城-萼城的屍體正躺在前方數十哩遠之處-但它卻很相似。
凱拉在新佑天度過了剩餘的冬季,相對舒適地生活在城裡鬧區的一間小茶館樓上。到了夏天,她決定是時候持續西行了。對於在喀爾山脈西側上下漫遊的捕獸人、礦工,以及農民來說,新佑天是一座繁忙的河港。有些人甚至來自更遠的地方,而凱拉也是透過這些人潮才知道在更遠的西方確實有城市存在:拉特南、蘇米法,還有其他舊與新的城市,未受到毀滅東方的那場巨變摧殘。凱拉也聽了更多故事。有一則是關於一台光滑的機械,如鏡子般銀白且如閃光般迅速,以及翱翔於西方藍空中的最後一位飛行男子。人們說,他是個英雄。他們說,他飛進太陽偷取它的黃金。他們說,他已死於那場巨變中,並且重生為風的傳令使。哈賓,她的兒子,西方天空的傳奇。
無論是生是死,是鬼魂或精靈,凱拉都決心跨越這片大陸探查真相。泰瑞西亞正在發生許多怪事-隨著達硌士的出現,她已見到亡者歸返。在她自己和賈索體內,她見到了魔法。舊世界正在衰亡、回憶、顫抖;一個新世界即將誕生。
阿基夫紀元80年
在凱拉準備動身西行的傍晚,她的孫子賈索來到她那簡樸的公寓。他們在眺望繁忙市場的陽台上享用了一頓精緻的佑天美食私人晚餐。只有一位僕人侍奉他們,而凱拉則在最後一道餐點上桌後讓他離開了。這是一頓輕食,而且這兩人都不發一語地享用著,讓下方的傍晚群眾聲響填滿了這個空間,直到凱拉再也無法忍受她孫子的無精打采。
「賈索,」凱拉說道,一邊把她的餐具放在桌上。「你吃飯的樣子就像一隻鳥。」
「抱歉,奶奶,」賈索說。在儀態訓練容許的範圍內,他正弓著背坐著。除了漫不經心地劃了幾刀,他完全沒碰他的食物。
「你根本就沒看我的眼睛,」凱拉說。「你魂不守舍。是關於愛人、你的練習,還是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她的孫子說。賈索眺望著市場。「妳為什麼選這個地方?」他問道。「妳是皇后-妳可以在新皇宮裡佔用好幾個房間。」
「沒錯,」凱拉說道。「但我已經脫離我的人民太久了。我希望能跟他們一起生活。」她繼續用餐。
「可是妳沒有守衛啊。」
「我是個老女人了,」凱拉說,「而且我很高興我的香水時代已經過去。我想要散發出香料、油,還有薰香的味道;我不需要守衛,而且我不想要他們。」
「那麼塔爾教徒呢?」賈索說道。他搜尋下方的市場並指向一對塔爾教徒士兵,正在跟一位茶販討價還價。「他們說他們正在獵捕法師。」
「他們確實那麼說。」凱拉點了點頭,同時咬了一口她的食物。
「妳不擔心嗎?」
凱拉大笑。「當然不會。每個老女人都會被稱作巫婆,尤其是那些倒霉到治理國家的老女人。此外-他們無法逮到我們全部。」她眨了一下眼,接著一道柔和的能量嗡響聲便填滿了這間公寓。凱拉原本點亮的油燈同時熄滅,然後再次點燃。
賈索睜大了眼睛。他看往底下市場內的塔爾教徒。他們沒注意到。沒有人注意到。
「我不擔心塔爾教徒。」凱拉微笑著說。她朝賈索那幾近全滿的餐盤點了點頭。「你的沒食慾才讓我擔心-還有你的反常。你在煩惱什麼?」
賈索戳了幾下他那冷掉的食物。
「說出來,」凱拉說道,和藹卻堅定。
「我不能跟妳一起去。」
凱拉揚起一道眉毛。賈索或許是個男人,但在這一刻,他就跟小男孩一樣怯懦。在一瞬間,她的血液變得冰冷,但她卻設法在表情崩垮之前讓自己保持鎮定。
賈索看起來太像他的父親。哈賓曾站在她面前,就在他說打算加入振翼機部隊的那天。恐懼的套索-不是來自結果,而是她會如何反應-使賈索說不出口,就像多年前的哈賓一樣。
她吸一口氣。沒有戰爭了。賈索,這個聰明的男孩,不是哈賓。
「我聽到一些故事,」賈索開始說,「關於北方的一所學校,就位於若納湖岸。」
「若納什麼也沒有,」凱拉說。「基克斯派早已在十年前被第一次塔爾教徒聖戰軍趕走了。」
「對,沒錯,」賈索說。「但我聽說現在那裡有了別的東西-一間學校,讓
「一間魔法學校?」
賈索點了點頭。「魔法和神器兩種都有。他們教導像我們這樣的人要如何變得更好。更強大。」
凱拉考慮這件事。 根據舊世界的習俗與新世界的要求,賈索是個成人了-不過她經常還把他視為一個年輕男孩。他一直跟在她身邊生活,被他的父親拋棄並且成長於世界末日。她世界的末日。他的世界,儘管危險,卻跟他一樣年輕並持續成長-難道他追逐的傳言比她追隨的故事更不可信嗎?
「魔法與神器,」凱拉重複說道。她納悶-這有可能嗎?「他們有說是誰在經營這間學校嗎?」
「一位神器師女子, 諾德,還有一位人稱鴨鴨的法師,」賈索說道。他揉了揉後頸,彷彿羞於大聲說出這些名字。「我想他可能來自西方,這是個有趣的名字。」
諾德和鴨鴨。老朋友與新朋友。凱拉總是想著達硌士是否真的在那天死去。她朝賈索微笑。「去北方吧。如果那裡有比我更偉大的老師,就去找他們吧。」
賈索露出高興的表情,彷彿重擔已從他肩上移除。不過,淚水依然濕潤了他的眼眶。
凱拉起身繞過桌子走向賈索,然後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我的男孩,」她低語著,一邊抱緊了他。「你和我擁有不同的故事。我的故事或許即將結束,但你的才正要開始。」
「我害怕離開,」賈索說道,他的聲音被她的擁抱捂住了。
「我也是,」凱拉說。她親了一下她孫子的臉頰。「不過我也感到興奮。就讓興奮的情緒帶領我們,好嗎?」
賈索點了點頭。他往後退並擦乾了鼻子。「妳會向他提到我嗎?」他問道。他不必說出名字凱拉就知道他指的是誰。
「我會的,」凱拉說道。「如果你也跟鴨鴨校長談到我。那麼,你哪時離開?」
「有一群人會在明天早上出發,」賈索說道,隨著他說出他的計畫,對於他祖母的願望的好奇心也逐漸消逝。「我得趕緊前往旅行用品店,但我早已告訴探路客我有興趣-他們正在等我。」他的淚水已乾,而且他已開始喘著氣說話。當他感到興奮時,他會燃燒著能量。
如果真的有一間魔法學校,就學對他是好事,凱拉心想。「你不應該逗留了,」凱拉說。她示意要他離開。「快去收拾你的東西,讓探路客知道你早上確定會加入他們的隊伍。」
「道別真不容易,奶奶,」賈索說。「我不想說再見。」
凱拉點了點頭。「那麼我們就別說再見吧,」她說。她再次擁抱他並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後會有期,我的男孩。」
「後會有期,」賈索悄悄說著。
凱拉看著他的孫子離開。隔天早上,她在黎明前就出發了。
西行最快速且安全的方式就是透過馬爾登河。這條大河會經過萼城遺跡並將他們放在沙漠外緣,在此他們能夠沿著高路穿過托瑪庫遺跡以及更遠的地方。
凱拉對看見自己的古老家園感到好奇。新佑天人告訴她在很久以前馬爾登河就已淹沒這座城市,因為那場撼動泰瑞西亞的災難性大爆炸也將河水震出堤岸。除了皇宮與城內貴族居室曾經存在的萼城南區,這座城市的大部分區域都還在水底。宏偉的舊首都現已成了一座沿著河流新路徑分布的湖泊,並由南方喀爾山脊的遙遠融雪提供水源。
聽聞有一個軍閥再次統治萼城並沒有讓凱拉感到驚訝。他是一位蠻漢並以古代的強大首領接班人自居。他的掠奪者幫派威脅著城市周圍的道路與原野;最好還是搭乘由新佑天弓箭手與塔爾教徒傭兵守護的迅捷河船。新佑天的塔爾教會人數非常多,就跟大草原上的野花一樣多。那些陰沉的懺悔者與惡魔獵人對新佑天的歡樂氛圍而言是種討人厭的東西,但他們的組織龐大並且為這座城市提供了一般的防禦。為了反擊來自萼城掠奪者的威脅,凱拉了解他們的存在是必要的。她也明白她無法獨力將他們根除並驅逐他們離開這個可能成為她的家園的城市-甚至連她的魔法也辦不到。因此,當一群裹著深色鎧甲的士兵分隊登上她的河船時,她並沒有抗議。塔爾教徒身穿深藍與墨藍色的整潔制服,披著黑色鎧甲,帶著上了油且毫無鏽蝕的劍。跟那群曾經襲擊潘瑞岡的絕望暴民相去甚遠;看來他們的首場挫敗並沒有阻撓他們的信仰。
塔爾教徒佔據了底層甲板與船艙,而旅客和新佑天的弓箭手則佔據上層甲板。一旦發生爭鬥,最糟的情況將落在塔爾教徒身上;他們不介意這樣的安排,凱拉也不介意。在她下方,塔爾教徒們祈禱、進食、保養他們的武器、睡覺,並且保持警戒。沒有人看著她。沒有人知道她是誰,而且他們看似都不在乎。這也符合凱拉的喜好。
一旦啟程,凱拉便掌控了河船的第二甲板,無視於船長命令她在傍晚時分返回船艙。她獨處並且避免與人交談。新佑天代表團認出了凱拉的舊世界口音與舉止,並且沒有把她的疏遠標記為一種冒犯:一位年長的怪人,他們如此推測,少數幾位經歷過世界末日的長者。新佑天人在河流上度過前幾夜後就不再調查與試探。無人打擾,凱拉便能夠自在地休息並看著世界從身旁經過。
距離萼城遺跡還有一天的路程。她的大腿上放著她一直在寫的詩的最後幾頁。一首史詩,關於兩個男人殺死這個世界的歷史,以免它們被遺忘-或是被原諒。
新佑天人練習箭術時發出的爽朗笑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弓弦彈盪聲不絕於耳,他們沿著河岸朝目標射擊-樹木、被長久棄置的農場圍籬、戰爭的生鏽殘骸-將他們的訓練過程化為一場競賽。在下方的甲板上,其中一位塔爾教徒開始唱歌,很快地其他人也開始加入,他們的和聲飛揚。
像這樣再度過一週聽起來也不糟。凱拉很想親眼看看托瑪庫-即使那座宏偉的城市只剩下廢墟-並渴望探索那些西方的土地,她只在故事裡聽過那些地方。
凱拉隨著歌聲用腳在甲板上打著拍子。她闔上她的手稿,決定從當天的寫作過程中稍作休息。河船的溫和搖晃撫慰了她。臉上的陽光非常溫暖。她閉上眼睛並露出了笑容。
凱拉自由了。
阿基夫紀元85年
萼城本身看起來完全不像當年的那座宏偉城市。它引以自豪的石塔已崩塌,除了少數幾個現已成為鳥窩的空洞巨岩。這些湖畔的孤單哨兵依然是萼城裡最高的建築,但已不被視為該處新城市的一部分;巨變過後的萼城是一團彼此交疊的建築與走道,以許多支柱建造於水面上。城裡的一切都只有兩種目的:收獲湖中資源或沿著河流進行掠奪,以增加金幣、俘虜,以及回收物至法斯克軍閥-萼城暴君-的財產中。
法斯克是一位聰明的蠻漢。擁有軍閥的頭銜和舉止,他在巨變過後十年內一路砍殺至高位。現在法斯克統治著一個從泰瑞西亞東南岸的澤貢遺跡延伸至北邊綠色沙漠邊界的小王國。他在東方的土地尚未定界,那些設法阻擋其擄掠兵的新佑天人與塔爾教徒也在此爭奪。在他的邊界內,所有人都要向他進貢,行使一種「十分之四」的簡易系統-任何貨品的四成要捐給他的國庫和私人寶箱,而剩餘的部分則由他忠心耿耿的臣屬們分攤。令被他統治的人民感到懊惱的是,他竟是爭奪這塊土地的軍閥中最公平的。因此,法斯克贏得了心愛戰士們的忠誠度以及其餘下屬們的臣服,直到他死去。
法斯克死後他的王國被新興領域與飢渴的軍閥所分割。新佑天和塔爾教徒征服且併吞了他國土的東半部,而法斯克的對手則撕裂了西半部。無人知曉那裡的鬥爭是否結束;那些紀錄,如果曾經被保存過,早已遺失在時間與冰雪中,或者被深埋於塔爾教會的檔案庫裡。遺失的還有關於法斯克結局的故事,那段暴君與鬼魂的深夜傳說。
萼城暴君法斯克軍閥於深夜時分醒來。他的房裡有聲響:罐子、錢幣,還有徽章同時嘎嘎響著。
法斯克拋開他的薄毯子並一把抓住他的劍,就跟躺在床上時一樣赤身裸體,然後把劍舉向聲響的來源。他的房間在他們尋常的簡樸陳設中難以辨識,不過他已下令將它們緊密堆疊得如同任何倉庫與金庫。他的守衛們竊竊私語著軍閥的偏執與瘋狂,但法斯克已非常急切。他需要證明自己看見的東西。
大房間裡有一張縱橫交錯的絲繩網,還有各式各樣的小東西被懸掛在上面:罐子、錢幣、銀製與錫製餐具、徽章、刀子、鎖鏈襯衫、箭頭-任何被觸碰到就會造成大聲且明確騷動的東西。這是法斯克的陷阱,他用這個系統來證明自己不是發瘋而是善於觀察。
幾個月來,法斯克一直被夜晚的聲音所困擾。腳步聲與交談聲起起落落。表面上,他害怕一場暗殺行動-這就是他設立警報系統的原因,他如此告訴他的守衛-但在他的內心,他害怕的是別種東西,某種更致命的東西:命運。
法斯克從眼睛上抹去汗珠並再次不自覺地回想起先知的話:
亡者不會忘記殺害他們的人,她透過血跡斑斑的牙齒咯咯笑著。我們有朝一日會再相見-你用劍劃的每一刀都會以千倍奉還!
法斯克在他征服梭地岭期間的一個漆黑雨夜裡遇見這位先知,當時他和他的掠奪兵正在摧毀一座反抗他們的無名村落。這份來自她對其命運的詛咒已糾纏他十年;雖然他登上由戰爭打造的王座,但從那場巨變起就只有這件事一直讓他感到憂心忡忡。
在他醒來後那寂靜的幾分鐘內,法斯克感覺到一面羞恥的布簾落在因汗水而冰涼的背上。他真是個笨蛋才會害怕那個醜陋的老太婆。這把劍是一個精美又令他自豪的武器,如剃刀般鋒利,而且他的房間空無一人。他可是萼城暴君法斯克,古佑天的軍閥啊!是風,肯定是吹過湖面的風-
他的床腳傳來了嘎響聲。
「誰在那裡?」法斯克大喊,一邊用雙手將劍舉在面前。恐懼掌控了他,他忍不住渾身顫抖。
「你給我報上名來,」法斯克如此號令。「鬼魂,是誰派你來的?」
一片靜默。這段停頓長到足以讓法斯克的思緒陷入迴圈。或許那是風-一陣強風沒錯,但或許就是那樣。不,不可能!外面必須颳狂風才能移動這些繩索-擾動它們的東西果然是活物;它們被繫於胸口的高度,還有滿地的罐子與碎玻璃。不可能有人在法斯克的房間內移動卻不發出聲響。
他的床腳傳來另一聲嘎響。某種東西的短促嘶叫聲,某個生氣的東西,彷彿有一頭野獸偷偷朝他逼近,露出獠牙並淌著口水。
法斯克慌忙起身並把背靠在牆上,儘可能遠離那道聲音。雖然明亮的月光穿過狹窄的窗戶柵欄滲入他的房間,但他卻什麼也沒看到。改變握法用一隻手拿著劍,他將另一隻手探過床鋪拿取他放在那裡的一盞罩式油燈。他扭了一下油燈上的圓形把手,接著它的罩子便翻開了。一束溫暖的光芒穿透黑暗,照亮了他的床腳。
有一名男子站在那裡。不是一個男子-是一個昏暗的影子,宛如房內黑暗環境的一道瘀傷,無法被油燈的光束穿透。它是個鬼魂,半實體,在無形煙霧與男子實體之間不停變換的一團迷霧。法斯克能夠看見鬼魂頭上的極短髮,還有修剪整齊的鬍子。鬼魂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
法斯克開始嘶喊。這位萼城暴君扔下他的劍並用雙手摀住他的眼睛。他跪了下來。這就是他害怕的命運,亡者的鬼魂,前來把他拖往萼城冰冷的水底,那座支撐著他的王國的墳墓。
鬼魂往後飄移,隨著他的下半身從霧氣凝聚為實體,他的動作也固化為腳步。他撞上另一串罐子與徽章,發出了輕柔的叮噹聲。
守衛們衝入房裡,抽出了劍,卻只看見他們的主人不停嘶喊並抓耙著他自己的臉。他們困惑地看著彼此。有些人決定幫助法斯克並急忙衝到他身邊。至於其他人-陰沉的表情罩上了他們粗糙的臉孔-都離開了。他們已經看夠了。
「卡婭,」泰菲力說,陰影中的低語沒被看見也沒被聽見。「拉我出來。」
「泰菲力,你只在裡面待了幾分鐘而已,」卡婭回應道,她的聲音有如遠方的微風般輕柔。「你做了什麼事?!」
「什麼也沒有!」泰菲力說。「我認為他看見我了。」他看著這個裸體男子在床上翻滾嘶喊,一邊揮打其他正設法讓他冷靜下來的男子-看來是他的守衛。
「而且我可能,呃,實體化了,」泰菲力說。他伸出手拉扯其中一條陷阱繩索來測試他的理論。它溫和地彈跳了一下,彷彿有一道微風吹動了這條線-這麼大的動作令他感到不自在-他應該要是非實體,充其量是個鬼魂,而不是實質地存在。泰菲力搖了搖頭。「時間錨並沒有被正確校正,卡婭,而且我想我們少估了時間-我們倒回得不夠遠。拉我出來。」
卡婭喃喃說了些泰菲力聽不出的話。
「妳說什麼?」
「沒什麼,」卡婭說。「莎希莉有一些想法。」
泰菲力能夠聽出卡婭翻了個白眼。
「好吧,」卡婭說。「正在拉你回來。」
泰菲力的鬼魂消融為霧氣,讓夜晚回覆安寧,除了萼城暴君的嘶喊聲。
幾百年後,一位古人向他的孫子們講述那天晚上的故事。他告訴他們隨之而來的紛爭,因為一個鬼魂而盛衰的王國,以及預兆與魔法的重要性。
他的孫子都認為他的傳說只不過是一則故事,不過他們卻喜歡祖父在講故事時做出的表情與發出的聲音,因此他們經常要求他講述。在泰瑞西亞冰河上的嚴寒夜晚,故事能夠振奮人們的精神。
冰期已降臨多明納里亞,雖然這群孫子都會過上漫長的人生並且對他們自己的朝代講述這則故事的不同版本,但他們卻沒人活得比冰期久,而且這則暴君與鬼魂的故事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