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夫紀元28年

萼城滅亡於一個腥紅色的早晨。

對桑威爾來說,那聽起來就像個節慶日,只不過群眾是以哀傷的小調歡呼,轟隆與爆炸聲響也不是煙火炸裂,而籠罩著城市的煙霧則散發出燃燒工業與冒著蒸氣的磚頭惡臭。

Steve Prescott作畫

鳥獸的主庭院充滿忙碌的人。技師與神器師們拖著抗鎧甲弩箭、魔力石,以及復仇者劍來回奔馳。跺地械與其他自動機體則列隊等候,使廣場變得水瀉不通。一疊疊彈藥、備用零件,以及其他材料被倉促地堆放在一起。五名駕駛學員和他們的教練站在被帆布遮蓋的補給品前方,面對著一排老舊且經過翻修的復仇者。

早晨的炎熱太陽低垂地掛在天空,將如血液般溫暖的夜間雨水燃燒殆盡。立正站好的桑威爾開始搖晃,感到暈眩。他的胃部翻攪,接著他便嘔吐在靴子之間的滾燙地磚上。

「桑威爾駕駛,你要加強你的體質,」蘿拉大喊。這位新兵教練的臉色紅潤又嚴厲,即使是一大早的緊急集合,她依然穿著俐落整潔的制服。

「抱歉,長官,」桑威爾說道。他朝滾燙的石地廣場吐出最後一口穢物,然後用他的手背抹了一下嘴巴。他只咳得出水和神經;畢竟這場襲擊發生在早餐前。

「小桑,你還好吧?」瑞卡低聲說著。

桑威爾因尷尬而滿臉通紅。瑞卡紋風不動地站在他身旁,如此堅毅,彷彿他是由萼城本身的紅磚雕製而成。

「沒事,」桑威爾說。他很想死。「我想我昨晚吃了壞掉的食物。」

瑞卡沒有回應。萼城的警鐘響徹全城。這道聲響就跟瑞卡那生硬又無所表示的反應一樣都令桑威爾的胃部翻攪。

「我很擔心我的弟弟,」桑威爾說。「倫德爾現在正在首都-他是個飛行員,他不適合打鬥。」

「向前看!」蘿拉大喊,打斷了桑威爾單方面與瑞卡的對話。這位年老的蘇瓦迪人在這一小排復仇者新生面前踱步,並輪流凝視著每一個人。這個女人就跟新皮革一樣堅軔並且跟製皮的石灰一樣嚴厲,跟蘆葦一樣削瘦而且跟針一樣尖銳。

桑威爾感到暈眩。他意識到自己用了一些隱喻來逃避這一刻。

「你們這五個新兵,」蘿拉開始說道,「有幸成為城裡唯一能夠在頭腦清晰的狀態下駕駛復仇者的錘地兵。」蘿拉指向她靴子底下的地面。「男孩們,你們被徵招了。訓練已結束。今天就是你們拯救萼城的日子。」

桑威爾看著他靴子之間的深紅地磚,整齊地鋪成了螺旋狀的星星圖案。桑威爾花了一些時間習慣它-佑天人會裝飾一切東西。那表示從烹飪到建築等一切事物都要多花一點時間,不過對年輕的桑威爾來說那非常值得。在萼城,正如大部分的佑天,就連街道也是藝術。 不像他的故鄉潘瑞岡的簡樸街區,桑威爾能夠低頭或看著上方行走,無論以哪種方式,他都會發現一點莊嚴色彩。桑威爾開始思考,城市就該是這個樣子:充滿了小規模的奇觀,明顯隱匿的樂趣,全都被強大的成就所保護著。

他準備好為守護它而戰了嗎?

不是一個理論上的問題。蘿拉正好把身體靠向他,面對面地詢問他。

桑威爾眨了眨眼並開始搖晃。

「我說,」蘿拉咆哮道,「你準備好為萼城而戰嗎?」

「呃,是的,我準備好了,」桑威爾說。

「是的,長官,」蘿拉糾正了桑威爾。「你現在很危險,桑威爾。不再有訓練,不再有練習。你準備好戰鬥了嗎?」

「是的長官,」桑威爾更大聲地說。

蘿拉點了點頭。「讓我瞧瞧,」她說。她把一個纖細的裝置塞進桑威爾的手中並往後退。其他四位學生-駕駛,桑威爾更正。心態。改變你的心智,改變現實。你現在是個駕駛了-其他四位駕駛走向蘿拉,在教練身後擺出放鬆卻又專注的姿勢。

桑威爾接過這個掌上裝置-一根指揮桿,不過是新的形式-並仔細檢查它。它與他的前臂等長,一端經過蝕刻以方便握取,而光滑的另一端則稍微變得尖細。當他握著指揮桿時,觸碰式開關就在他的拇指下方。桑威爾用拇指啟動指揮桿,接著一道溫和的嗡響聲便溫暖了這個工具。有一個切換鍵和一個扳機位於他的食指和無名指下方;更多操縱鈕。桑威爾切換開關並聽著桿子音頻的細微變化。他把桿子指向他的手,扣動扳機,然後在他的手掌上看見一道短暫的閃光。

「檢查完畢,」桑威爾說。他舉起指揮桿。停止動作。「呃,長官,」他對蘿拉說。「我要跟哪個機型配對?」

蘿拉用她的下巴指著。「那一個,」她說。

桑威爾轉身。他驚訝地合不攏嘴。

一台全新又閃閃發光的復仇者,其中一種劍式試作版,依然蜷縮於其運送雪橇上。桑威爾只看過它們的設計圖,於用餐時四處傳遞。它們更巨大、輕盈、快速、強大-永不滅絕,那些神器師如此誇耀。是他們迄今最完美的作品。

在這台復仇者後方還有四台。技師與神器師們急忙從那些等候的機械上清除包裝垃圾-稻草、帆布套、皮墊,以及防護油,準備讓它們啟動。

桑威爾咧嘴笑著,緊張暫時被興奮感壓制了。

「你會發現這些劍式機型比你訓練時使用的機型更直觀-甚至對試作版來說也是。」蘿拉說道。桑威爾認為他能在教練的聲音裡聽見自豪。

「它叫什麼名字?」桑威爾問蘿拉。

「劍刃一號,」蘿拉說。

桑威爾舉起指揮桿並按下傳送鈕。桿子開始提高音頻。

「劍刃一號,注意!」

劍刃一號展開身體,一邊從它的雪撬上站起來。這個機械的外觀類似人形,肩高大約十五呎。在桑威爾眼中,這台復仇者試作機就像一個被魔法火焰活化的輕盈騎士:一片鏡面拋光胸甲覆蓋了它的中央動力核心,排氣孔不停飄動,從它胸部的動力裝置排出多餘熱氣。其動力核心發出的轟隆聲響使桑威爾感受到一股悸動。這就是力量,而且它正在等待他的號令。

「劍刃一號,」桑威爾的聲音既堅定又清晰,正如他一直以來接受的訓練。指揮桿本身就是小型奇觀,能夠在戰鬥或群眾的喧囂中辨識出操縱者的聲音。「準備就緒!」

這台復仇者以一個流暢無聲的動作扭轉至低位準備姿態,並將一個操縱器安置於其主劍柄上,同時伸出另一個操縱器以保持平衡。桑威爾往後晃動,他的頭髮被劍刃一號的移動速度所取代的氣流吹得蓬亂不已。

「劍刃一號,拔劍守衛!」

劍刃一號抽出它的主劍,接著將它揮向一個中型守衛,利用刀柄上的操縱器來引導它並抵擋進犯的襲擊。那把劍比一個人還高大,有八呎長而且基部有一呎寬。就像它的胸甲,它被打磨成鏡面光澤並且反射了太陽光,隨著它移動而閃閃發光。

桑威爾無法壓制自己的興奮。有了其中一台,那麼他們就能扭轉局勢。有了五台呢?他最後一次舉起指揮桿。

「劍刃一號,」桑威爾下令。「到我這裡!」

復仇者快速衝向桑威爾,然後以防禦蹲姿停在他上方,寶劍在手。

「幹得好,桑威爾。」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桑威爾轉身看見克撒的首席學徒達硌士正和蘿拉以及其他駕駛們站在一起。

「長官,」桑威爾行禮致意。他按了兩次指揮桿而且,正如舊型的跺地械,劍刃一號便解除了它的防禦姿態,平靜地歇息。

「我看你已經很熟悉我們的新機型了,」達硌士說。他帶著笑容說話,不過桑威爾早已看穿首席學徒那故作鎮靜的表情。

「首席,那是個夢想,」桑威爾說道。「移動擬真度的感覺像是一一對應-克撒是如何辦到的?」

「稍後再說吧,孩子,」達硌士說。他有點喘不過氣,彷彿他才剛停止跑步。

桑威爾意識到情況可能就是如此:這份升遷的主因並不歡樂。萼城遭遇襲擊。他走向那群學生並加入他們的隊伍中。

「你們五個是我們學生部隊裡最優秀的,」達硌士對桑威爾、瑞卡,以及其他人說道。「這裡的蘿拉告訴我你們每個人都擁有指揮劍式復仇者所需的技巧、性格與機敏度,因此我非常自豪地在此將你們正式提拔為正駕駛。」

在確認他們的升遷後,新兵們激動地看著彼此-而且竟然是由克撒的助手所提拔!

「我們此時無法舉行平日的儀式,也沒空煩惱人員配置的事,」達硌士說。他在說話的同時稍微弓著背,表現歉意,他的演說帶有一種僵化的禮儀。他是認真的,桑威爾心想,他真的很抱歉在這個大日子裡無法舉行任何儀式。桑威爾感覺到一股自豪-克撒或許是個才華洋溢的人,但達硌士幾乎也一樣聰明,而且他關心人們。那就造成了巨大的不同。

「萼城正遭受襲擊,」達硌士說。「米斯拉的第一波兵力已跨越馬爾登河;他們掌控了河濱區。他們進犯的先鋒部隊是龍形引擎的一支分隊-能夠噴火的大型機械獸。我們相信無人駕駛它們。」

這些學生-駕駛,桑威爾提醒自己,這次是真的-擔憂地看著彼此。桑威爾知道瑞卡是佑天人,而且卡洛也是,他來自萼城的河濱區。桑威爾看向卡洛並發現他的臉色蒼白,換上一張恐懼與擔憂且毫無血色的表情。桑威爾把手放在他的背上,希望能穩定他的情緒。

「謝謝,」卡洛悄悄地說。

「城市守衛與萼城駐防軍已圍著首都特區形成防禦陣線,」達硌士繼續說道。「目前正在疏散其他地區的人民。」

「難道那表示我們已經放棄這座城市了嗎?」卡洛顫抖著聲音說。「那麼河濱區呢?」

「那表示我們會守護我們能夠擁有之物,」達硌士說,忽視卡洛的第二個問題。「但堅守一個地方並不能讓我們獲得勝利,這就是你們和你們的新復仇者登場的地方:我們將執行一場反擊行動以爭取更多的疏散時間。」達硌士向蘿拉示意,而她則把一個長板條箱搬至人群中央。她掀開箱子,揭露了以稻草包裝的四根指揮桿。

「你們每個人各拿一根然後進行配對,」蘿拉說。「桑威爾,你和劍刃一號一組。」她把一個空皮套遞給桑威爾。

「我們需要你們和你們的復仇者制伏龍形引擎,」達硌士說。「一旦引擎被擊潰,我們就有機會擊退米斯拉的軍隊。」

桑威爾一邊聽達硌士簡報,一邊將皮套別在腰帶上。指揮桿緊貼於皮革劍鞘內。桑威爾明白了,那一刻使這一刻成真。他看向其他新兵-駕駛-並看著他們與復仇者配對。瑞卡跟二號配對,卡洛跟三號配對。其他人則是來自不同年度的新兵,桑威爾的下一年度,而且跟他不熟。他們跟四號與五號配對。

「很好,」達硌士於所有駕駛都配對完成後說道。「我得離開了,不過我已將你們的部署指示交給蘿拉。」他看向五位駕駛,同時稍作猶豫。「我們會派士兵護送你們,所以不必擔心會暴露於戰鬥中,」達硌士說。他的聲音粗啞,彷彿他一直在吶喊,即使他做的事只有說話。「這些復仇者在視野範圍內都可運作-它們能夠接收你們對指揮桿下達的任何指令。別靠太近,用指揮桿瞄準,而且記得待在護衛後方。祝你們好運,各位新兵-」達硌士說。「駕駛,」他做了修正。「祝你們好運,各位駕駛。保持安全,如果你們遭遇危險-別思考,直接逃跑。人們告訴我軍隊將集結於東邊的亨奇鎮。」

達硌士的臉像一張蒼白的面具,如受傷般灰白。桑威爾尋找著經常讓達硌士容光煥發的樂觀,但卻找不到。一陣擔憂使他的內心感到酸楚:達硌士在害怕。冷靜又沉穩的達硌士,那個與新兵們嬉笑打鬧的人,竟感到害怕。他甚至無法看著他們。擔憂凝聚成恐懼,不停嚙咬著他的些微恐懼。講真的,外面會有多糟?突然湧現腎上激素,桑威爾畏縮了一下,接著宛如身置課堂般地舉起手。

「達硌士大師,長官?」桑威爾問道。「我的弟弟,倫德爾-他是撲翼機部隊的新兵,駐守於皇宮。」

「倫德爾,」達硌士皺著眉頭說。「我或許知道他,但別擔心-我們所有的振翼機都和克撒的軍隊駐守於別處或即將啟程,」達硌士說。「如果他在振翼機部隊裡,他很快就會離開這裡。」

桑威爾呼出長長的一口氣,他沒發現自己竟憋了那麼久。不過,他沒時間感謝達硌士,因為從沿著馬爾登河的城市遠端突然傳出爆炸巨響,那裡正是戰況最劇烈之處。

隨著每個人-甚至包括達硌士與蘿拉-轉頭望向遠處的災難,鳥獸庭院內的騷動也跟著停止。

不停翻騰的深紅色煙霧躍上空中。城裡有一整區都燃燒著火焰。桑威爾能夠看見一個更黑暗的形體在烈焰中央移動著,這場大火的火焰吞噬了那依然聳立的鐘樓頂端。它們隨著陰暗形體的移動而崩塌,接著另一聲咆哮撕裂天空,一團煙霧與火焰刺穿了沿著馬爾登河排列的城區。

龍形引擎。

達硌士出聲咒罵。他把一小張命令卷軸塞進蘿拉手中,上面寫著要交給他們哨所隊長的指示。他迅速地向駕駛們行禮致意後便快速離開庭院,急到差點跑了起來。

「好,」蘿拉說,一邊看著他離去。「我們開始行動-加快速度,讓復仇者上線並保持警戒。」桑威爾注意到蘿拉在達硌士進行簡報期間於腰帶上別了一把劍。

做為一個單位,五位駕駛與他們的復仇者列隊離開了庭院。桑威爾在他們離開的同時回頭張望;在後方,工作人員急忙將運輸雪橇改用於運送任何他們能夠裝載的貨品、材料、底盤,和補給品。他們準備疏散鳥獸。

蘿拉大喊一聲。桑威爾脫隊了。

「跟著我,一號,」桑威爾對他的復仇者說。他們兩個急忙趕上其他駕駛,一同往城裡移動。

Josu Hernaiz作畫

萼城正在燃燒,而人們則湧上街道,逃離大火。桑威爾忍不住想起節慶日,那裡有許多佑天眾神的競爭遊行隊伍阻塞了磚砌大道,還有歡呼的人群聚集在小街上。節慶鐘聲轟隆地響徹全城,一種高亢明亮的狂樂聲音驅動著空氣中的音樂並與之交纏。當桑威爾第一次經歷萼城節慶季時,他感到不知所措;到了他在城裡的第二年,他便愛上它了。與阿基夫的沉悶儀式不同,萼城內與佑天全境的節慶充滿了熱情與活力。桑威爾年輕的時候從未居住在如此靠近眾神的地方-而且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愛那份親近度。

但今日,在染血的紅磚道上,他竟覺得眾神十分遙遠。這一天是那些喜慶日的黑暗鏡像,而且駕駛們深入的每一個城區都讓他們更陷入那份可怕的鏡像裡;今日鳴響的與喜慶日敲響的是同樣的鐘,只不過它們現在發出的是刺耳尖嘯。

「聽著,」蘿拉向桑威爾和其他駕駛們下指令。「待在我身邊並且命令你們的復仇者做一樣的事-如果你們讓它們自行穿越群眾,他們將會更容易避開老百姓。你們只要專注地待在我身旁。」

蘿拉和駕駛們急忙穿越城市街道,在他們朝北方特區前進時一路推擠穿過逃難的群眾。桑威爾在當天早上急忙穿上的駕駛裝備重量下吃力地前進。才進入城市還不到兩個街區,他位於輕薄胸甲底下的連身長褲就已被汗水浸濕。他攜帶的多個背包-劍刃一號的備用魔力石、一副工具、小型精巧的替換零件-整體重量就如同鐵砧般地壓在他肩上。桑威爾從這場大混亂中聽見的少數激勵叫喊聲並沒有使他振奮;相反地,它們聽起來就像單薄絕望的哭喊。有第二道較為低沉的音調瀰漫於不停推擠奔馳的群眾之間,存在於他們當前驚慌底下的一種更為駭人的恐懼。這不只是一場攻擊行動:這是戰爭的開始,而且他們正在潰敗。萼城可能會凋亡,隨之而滅的就是整個佑天。

他們愈接近北方特區,群眾就愈少,而打鬥的聲音就更明顯。這裡響起更少鐘聲,但還是清晰可辨,自依然急著疏散群眾的其他特區迴盪而來。隨著駕駛們愈靠近北方特區,他們也發現更多屍體。一開始,它們是早期慌忙逃難時被踐踏至死的殘破人形;等駕駛們抵達他們的集結點後,他們便開始遇見血跡斑斑且焦黑的死者-包括士兵與市民。

「駕駛們,停在這裡!」蘿拉大喊,號令他們停下。五位駕駛與他們的復仇者便停在一座廢棄的市場廣場中。翻覆的攤位與看台讓顯眼的香料、水果,和蔬菜散落於地。在一個食品小販的推車翻倒之處,滾燙的煤炭被灑入一間店舖的乾燥內部,而一場小火正舔舐著這間店面的焦黑遺跡。人們於早晨的例行公事期間逃難,將一切拋在後頭。

廣場遠端有一面倉促完成但卻堅實的屏障,有至少二十名佑天士兵看守,他們在重新奪回廣場後身上沾滿煤煙與斑斑血跡。雖然這面屏障無法阻擋一台龍形引擎,但它能夠阻礙人類士兵進擊。這群佑天中隊帶著希望看向復仇者,並且擔憂地看著他們的駕駛。桑威爾試著不去看那堆倒在廣場中央小型噴泉旁邊的佑天人屍體,市民與士兵都有。碎片在被烈火激起的熱風中飄動。死亡的法拉吉武裝兵隨便地散落於廣場遠端,他們的屍體上插著許多箭柄。

蘿拉與該處的高階軍官交談-從他的臂章判斷,是一名副官;被達硌士配予駕駛的那位隊長已慘遭殺害。桑威爾推測這位副官只大他一歲,不過在他的厚重鎧甲下實在難以判斷。

桑威爾偶然聽見副官說在發生那場爭奪這座小廣場的激烈打鬥之前,這裡曾經是個二線醫療站。現在佑天人打算將這座廣場作為反擊行動的集結地使用:成堆的火焰炸彈、箭、飛鏢正位於屏障附近。偶爾會有一名跑者衝刺進入廣場,與供應官討價還價一番,然後在肩上掛著一束火焰炸彈或拖著一位治療師歸返。

「桑威爾駕駛,」蘿拉喚道,一邊揮手要他過來。「桑威爾,這位是馬科斯副官-」蘿拉的介紹被一陣咆哮聲淹沒,它大聲到足以讓廣場裡的每一個人奔走尋找掩護。過了一會兒,附近傳出一長串嗡嗡作響的爆炸聲,使整座城都迴盪著巨響。

Fariba Khamseh作畫

鄰近的鐘聲止息。桑威爾和其餘駕駛們-包括蘿拉-都俯臥於地,而他們的復仇者正看顧著他們。有幾位士兵奮力起身,拾起他們的長矛並調整他們的劍帶,一邊從屏障往外窺視,然後爬回到他們的哨所。

磚塊既乾燥又滾燙。桑威爾將指揮桿緊緊抓在胸前。他在地面上的心臟重擊聲與附近龍形引擎的轟隆移動聲不相上下。

鐘聲再次響起,於是蘿拉站起身,同時叫喚駕駛們起身。馬科斯副官大聲地叫他的士兵們趕往城牆。桑威爾的雙腿不停顫抖,瑞卡和卡洛便協助他站起來。這兩位年輕的駕駛緊跟在蘿拉身邊並早已派他們的復仇者前往屏障。

廣場上發生多起轟隆作響的大爆炸,使許多金屬碎片呼嘯飛掠至空氣中。隨著一小片廣場磚塊彈起並劃傷他的臉頰,桑威爾畏縮了一下。有某個東西從他身旁一閃而過,撞上地面並使這些碎瓦礫彈向他。

霰彈-法拉吉人正在發動攻擊!

桑威爾呆立原地,一邊看著佑天人將火焰彈拋過屏障,扔向衝鋒且隱匿的法拉吉人。隨之而來的是煙霧與明亮的閃光,如雷的爆炸聲自店鋪迴盪而出,在屏障對面的街道上降下玻璃與煙塵。尖叫聲摻雜了法拉吉人逐漸增強的衝鋒吶喊聲,此時他們正朝佑天人施放重型弩箭與響箭回擊。桑威爾即時彎身躲在劍刃一號展開的手臂後方,並隨著復仇者鎧甲上發出的每一道撞擊聲而縮起身體。

龍形引擎赫然聳現於這一切上方。米斯拉的引擎。桑威爾的視線穿透了被煙霧與熱氣扭曲的巨械容貌,形似爬蟲,這隻人造的戰爭野獸矗立於東北特區的建築上方。它大聲咆哮,飢餓,殘酷,活躍,然後朝他們移動,並再次被包裹於濃密的煙霧中。

「桑威爾!」蘿拉大喊好讓自己在打鬥的喧鬧中被聽見。「帶瑞卡和卡洛進入那條支巷,」她如此下令,同時用她的劍指向一條狹窄的小巷。「找到方法夾擊這台引擎並打倒它,駕駛!」

「是的長官!」桑威爾行禮致意。他準備詢問更多指示,但蘿拉卻早已衝向城牆,一條火焰彈藥帶被扔過她的肩膀。

「拿起你們的劍,」桑威爾對瑞卡和卡洛說道。「我們去殺了這條龍。」

桑威爾跟著劍刃一號帶頭衝下支巷。瑞卡和卡洛跟在後頭,接著是劍刃二號與三號。位於廣場屏障的打鬥聲果然掩護了他們的行動。他們迅速地移動,卻一點也不安靜。

他們才穿過半條小巷,龍形引擎就朝他們後方的廣場轟擊。

一道裂天般的咆哮,一波不停迴盪的爆炸高峰。沸騰的紅色霧氣掃蕩了廣場,轟開了佑天屏障並且焚燒了其守軍。

桑威爾、瑞卡,和卡洛轉身,驚恐地看著深紅色的轟擊波掃過他們狹窄視野中的廣場。蘿拉和其他駕駛,馬科斯和他的士兵-在轉眼間灰飛煙滅。

David Auden Nash作畫

煙霧繚繞,儘管那散發惡臭的熔爐轟擊風不停吹拂,濃霧也沒有消散的跡象。空氣本身嘶嘶作響,痛苦地扭動著,一邊發出高溫的閃電裂響。

有一個人蹣跚地從燃燒的廣場走進小巷。沒有一個駕駛認得出它是誰。那位可憐的士兵從小巷的牆上彈開,宛如醉漢般地搖搖晃晃,然後倒了下來,碎裂成灰燼落在地上。當時一切復仇與光榮的念頭都從桑威爾的腦袋裡消失了;擔憂已停止嚙咬並開始大口吞噬。

廣場迴盪著靴子衝刺的聲音:許多士兵從沸騰的煙霧中現身,緊戴著頭盔抵抗灼人的空氣,一邊朝劍刃四號與五號舉起他們的抗械長矛。它們的駕駛已消失,被龍形引擎的灼熱氣息轟擊並熱到扭曲,但這些機械卻依然堅守陣地,一時刀光劍影。有少數士兵死去,不過那些復仇者也在歡呼聲中被摧毀。它們阻礙了米斯拉的引擎一小段時間,而他兵力的大幅推展卻不受影響。

一小段時間。桑威爾想起了多年來的訓練;這替其他駕駛們-他們從來就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爭取到一小段時間。

卡洛開始嘶喊,而桑威爾和瑞卡都無法讓他平靜下來。他們不知道法拉吉人是否會聽見他們,但他們無法冒這個險。瑞卡從他的醫藥箱撕開一塊亞麻繃帶並將它繫在卡洛的嘴巴上,而桑威爾則緊抓著他。他們兩人把卡洛拖進小巷的暗處,一邊祈禱著龍形引擎不會跟來。

他們的劍式復仇者跟來了,肩部鎧甲上還堆著灰燼。


桑威爾和瑞卡,後面跟著一個輪流沉默與嘶喊的卡洛,都跟著他們的復仇者穿過小巷進入另一個無名的小型廣場。這座廣場是一個在四面都被兩層與三層樓建築包圍的十字路口。他們的小巷持續穿越廣場;這條通道是一條適合的車道,其寬度足以容納三輛馬車並排而過。在早晨的某個時刻,廣場的北方出口已被架設了路障,不讓任何來自馬爾登河的人進入城市的其他部分。現在路障已成廢墟。這片悶燃的廢墟裡散落著佑天人和法拉吉人的亡者,而蒼蠅也早已把它們當成食物。一隻流浪狗在復仇者及其駕駛們衝進這片廣場時倉皇逃走。

桑威爾和瑞卡命令他們的復仇者看守馬爾登河那一側的十字路口,然後蹣跚地走向屏障對面的廣場尾端,一邊拖著卡洛前進。他的復仇者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小巷末端,靜候指令。他們三人坐在一台翻覆的拖車上稍作喘息。龍形引擎沒有跟著他們。在被圍攻的萼城的這個安靜角落裡,他們暫時安全了。

「我們該怎麼辦?」瑞卡問道。

「我們對抗不了龍形引擎,」桑威爾說。「甚至連我們的劍刃機型也無法-我們需要一團機械大軍才能對抗它。」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瑞卡再次問道。

桑威爾回頭看著他們才剛走過的小巷,看往被掃蕩廣場的方向。他仰頭望著因煙霧而漆黑的天空。在鳥獸上方如此清晰的太陽,正燃燒著一種昏暗、噁心的橘紅。黑色與灰色的餘燼飄落。

「我們逃跑,」桑威爾說。「就像達硌士告訴我們的-如果我們遭遇危險,我們就逃跑。」

瑞卡檢視了一下他們四周。「去哪裡?」

龍形引擎再度咆哮,震耳欲聾,顫動了人們的視野。桑威爾和瑞卡用手摀住他們的耳朵,眼眶因咆哮巨響而泛起淚水。聲響消逝,就像一個不停移動的風暴所傳出的雷鳴,這兩個男孩用耳朵尋找它的源頭;看來這台龍形引擎正在遠離他們以及他們的復仇者,一路往城市中心逼進。

「離開,」桑威爾說道,稍嫌大聲,畢竟他的聽覺正慢慢恢復。「任何地方都可以,就是別在這裡。達硌士不是提過某個城鎮嗎?亨吉鎮?」

「亨奇鎮,」瑞卡糾正他。「我想,是某種商隊小鎮。一個讓馬匹飲水的地方。」

「或許去那裡吧,」桑威爾說。

「我們得穿越這個城市,」瑞卡說道,一邊咬著嘴唇。「西邊或許比較好-我們可以跑到西門並前往海岸,找到一艘船。」

桑威爾垂下了頭。他想起他的弟弟,倫德爾-他現在已經在空中了嗎?

「他們會把人們撤離到哪裡?」桑威爾問瑞卡。「寇利斯還是潘瑞岡?」

「寇利斯比較近,」瑞卡說。「不過他們是商人,而且他們的立場中立。此外,他們沒有常駐的軍隊,只有傭兵。我猜會是潘瑞岡。它比較遠,但那是克撒和-」

一陣突如其來的碰撞聲與叫喊聲自十字路口的北側入口處傳來-也就是復仇者看守的馬爾登河那一側。

桑威爾和瑞卡看見一排法拉吉銅盔兵逼近十字路口。在他們後方,桑威爾能夠看見一大片類似長矛的東西,其下方閃耀著一整隊行軍士兵的拋光黃銅盔。

Joshua Cairos作畫

「桑威爾,」瑞卡起身說道。他並不是在引起桑威爾的注意,只是脫口而出。一種反射性的驚呼,難以置信地說出他所見之物:法拉吉大軍正不受阻礙地朝他們跨步而來。

「劍刃一號,」桑威爾大喊。他把指揮桿刺向法拉吉人並按下扳機。一道只能在經過的煙霧中看見的細長光束使第一排的銅盔兵感到目眩。「攻擊!」

劍刃一號跳向法拉吉人,緊跟在後的是劍刃二號。精神緊張的卡洛啟動了他的操縱桿,照亮了他腳邊的地面。劍刃三號沒有移動;這台機械已進入閒置狀態,雖拿著劍卻未將它舉起。

在兩個復仇者撞上他們之前,這些行軍的士兵來不及形成一面矛牆。第一排在混亂中死去,他們的長矛從復仇者的鎧甲上滑開。這兩個復仇者以一種屠夫的效率揮動它們的巨劍,在頹圮的屏障前阻擋了法拉吉人的進犯。

桑威爾驚恐又敬畏地看著復仇者批砍穿越這群銅盔兵。它們的劍劃過空氣發出了嗡響,刀鋒在劃開肌膚、砸碎骨頭、劈穿那自豪明亮的法拉吉鎧甲時發出了沉重、潮濕的撞擊聲,彷彿它和錫箔差不了多少。桑威爾只能搖搖晃晃地往後退,用他的指揮桿瞄準,然後看著復仇者演繹他最基本的指令。劍刃一號迅速有效地揮擊它面前的士兵。短距離劈砍,一隻操縱器握著它的劍柄而另一隻則握著劍刃以引導之。

瑞卡精準地駕駛二號,指揮他的復仇者走向軍官以及對他們的機械造成威脅的目標。持有重型爆裂式長矛與十字弓的士兵,舉著指揮旗並發出穩健號令的軍官-劍刃二號,在瑞卡的指揮下,透過劍刃一號的襲擊所造成的混亂來獵捕他們。

是誰教劍刃一號如何戰鬥的?

桑威爾把操縱桿往前刺向一對繞過劍刃一號的銅盔兵。他啟動操縱桿,使其光束穿過這些士兵,接著劍刃一號便立刻介入,用一波猛烈的衝鋒刺穿了他們兩人。劍刃一號將他們舉起來,並且把他們從武器上掃開,使他們的屍體翻落那依然行進的隊伍中。

桑威爾心想,在某個時刻劍刃一號學會了像那樣的動作:刮損另一個目標。他改變主意,與瑞卡一同撤退,同時拖著卡洛,拉開他們與那場打鬥的距離。

是誰教劍刃一號如何解讀他那簡單的先發指令並將它翻譯成桑威爾本人做不到的動作?作為訓練的一部分,他曾看過舊機型的內部構造-就跟劍刃一號一樣,它們沒有生命。據他的了解,它們無法思考。它們是機械,由一千種複雜的計算與精細構造組合而成的機器人;上千個小時的天份與敏銳技術以及人類勞動只為了一個目的,以神秘優雅的方式達成:揮舞一把劍並終結一條生命。

輝煌。瘋狂。

劍刃一號把它的鈍劍彈向進犯的銅盔兵,然後從它背上的彈藥庫裡抽出一把新的剃刀。這台復仇者的動作如此流暢,桑威爾幾乎相信它就是一個身穿鎧甲的巨人,一個無法被恐懼、憐憫,或疲勞阻礙的戰士。長矛與弩箭碎裂於劍刃一號的腿上並且從它手臂與胸部的護甲上彈開,每一發從旁擦過的攻擊都表明了復仇者有多麼地堅不可摧。

桑威爾的恐懼混雜了另一種感覺:寬慰。幸好這些劍刃機型跟站在同一陣線。

劍刃二號的上半身突然轟一聲地爆炸,使這個復仇者搖搖晃晃地倒向劍刃一號。劍刃一號優雅地避開它的同伴,於是劍刃二號便倒在廣場裡,其力道足以裂石。

瑞卡出聲咒罵,而桑威爾也看見原因:有一顆炸彈炸掉了二號的右臂。液壓液與深色的油從受損裝備上濺灑而出,持續湧入空中直到二號的內部系統關閉水流。用僅存的手臂抽出一把新劍,劍刃二號奮力起身-但太遲了。破口已經出現。

法拉吉銅盔兵向前推進,由後方的軍官發號施令,因對劍刃二號造成的傷害而歡呼、沙啞、大為振奮。劍刃一號設法干預但卻無法獨力守住道路。一開始只有少數銅盔兵穿越;劍刃二號試圖把他們趕回去,但法拉吉人卻朝它的頭部和腿部發射一陣爆裂物。爆炸聲在彼此上方轟隆作響,壓力波將受傷的機械擊退至地上。隨著它倒下,士兵們便湧上劍刃二號,持續將炸彈長矛插進它的關節以及它的護甲之間,阻止了它的行動。在庭院的另一頭,更多銅盔兵把閒置的劍刃三號壓制於地,抗械長矛不停戳刺並劃破了重要的內部構造、關節,與機械裝置。

桑威爾嘶喊著某種無語的聲音,混雜了恐懼與憤怒,同時將他的指揮桿刺向法拉吉人,反覆地朝他們射出一道道炫目光束。沒有指令,沒有任何來自他受訓的內容,就只是在敵人湧入十字路口時恐慌地發聲。劍刃一號持續戰鬥,正如它被設計的目的。

銅盔兵引爆了他們的炸彈長槍並殺死了劍刃二號。這台復仇者的魔力石爆發,一陣白色的閃光將廣場籠罩於一片白光之中。

桑威爾飛了出去,因這場爆炸而目眩。不知何故,他還緊抓著他的指揮桿,同時躺在地上並眨眼讓他的視野從灼傷回復至模糊。他能看見卡洛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就在翻覆的推車附近,制服冒著煙。他看著瑞卡努力站起身,他的顴骨和鼻子都破皮且被燙傷。一陣砂紙風吹過萼城的街道,刮過了桑威爾燒傷的臉與雙手。他痛苦地大聲嘶喊,正如他的聽力尚未完全回復,聲音 也變得模糊。

鐘聲依然鳴響。城裡迴盪著其他爆炸聲。

遠方傳來嘶喊聲。

遠方傳來龍形引擎的咆哮。

Svetlin Velinov作畫

桑威爾的世界是黃褐色天空下的一片朦朧灰煙。上方的太陽就像一株垂死的金盞花,肥厚又閉合,即將從空中滑落,宛如從蛋白裡脫落的蛋黃。一切都散發著燃木、燃油、燃肉的惡臭。灰燼如雪一般落下。

當桑威爾初來到萼城,和他的弟弟於年幼時期一同被派來鳥獸學習神器技藝時,他被傳授了佑天習俗與信仰。他的父母告訴他這是文化教育。對任何一個東方的孩童來說是必要的,好讓文明社會的年輕後裔了解這個註定由他們統治的世界;在這份教育中,桑威爾學到在佑天及其領地的眾神之間,沒有一尊獨掌冥界或受詛來世。一個人類的靈魂數量眾多,無法只憑一位神明的話語就將其扔進地獄:對佑天人來說遭天譴並沒有那麼簡單。一個人終其一生擁有許多靈魂,而每一個靈魂都會被給予各自的審判。

現在桑威爾知道佑天人缺失了一個面向。他們在慶典某處遺忘了一位神明:將他活生生的靈魂打入這座地獄之城的神明。桑威爾想像那位病態神明用破裂的翅膀飛越這座城市,一邊朝燃燒的街道吐出腥紅色的霧氣。

「劍刃一號,」桑威爾朝指揮桿低語。「到我這裡。」無論這是地獄或夢魘,桑威爾都想出去。

許多陰暗的人影潛行穿過薄霧,但無人具有劍刃一號那令人安心的輪廓。粗鄙的側影俯身於長矛上方,寬闊的頭盔緩慢地轉動,一邊聆聽、搜尋著。

桑威爾改為蹲姿,偷偷遠離這些移動的人影。他悄悄地從瑞卡身旁走過並要他跟上。

瑞卡搖了搖頭並舉起一根手指貼在嘴唇上。他指向前方,引導著桑威爾的視線。

卡洛。他正爬向桑威爾和瑞卡。他背上與腿上的燒傷非常嚴重,使他成了一團起水泡的肉以及融化的金屬。

「小桑?」卡洛呼喊,啜泣著。「瑞卡?」

瑞卡開始朝卡洛移動,但桑威爾卻一把抓住他並將他往後推。

濃霧裡的陰暗人影停下腳步,一邊聆聽著。他們轉動了寬闊的頭部。他們的長矛戳刺著輕輕落下的灰燼。

「你們在哪裡?」卡洛再次呼喊。

一陣弩箭扎進卡洛的背,殺死了他。幾秒後,第二波箭雨擊中了他,射偏的弩箭撞上覆滿灰燼的地面並彈飛。銅盔兵大聲叫喊,互相告知那位死亡駕駛的位置。

「劍刃一號,殺戮!」桑威爾朝他的指揮桿大喊,他的聲音嘶啞。「大開殺戒!」

瑞卡轉身,一把抓住桑威爾,然後推著他開始跑。在一台奮力運轉且受損的機械鳴叫之下,桑威爾聽見後方傳來法拉吉人驚恐的嘶喊聲。他轉身,同時往後退了三小步,便看見劍刃一號披著鎧甲的高大形體從黑暗中升起。

劍刃一號是蛋黃色光芒中被熱氣扭曲的騎士,是濺灑了煤煙與灰燼的金黃死神。儘管受了重傷,但劍刃一號尚未死亡,而且它將會服從桑威爾的最終指令,至死方休。鮮血四濺,無懼,這台可怕的機械可能是另一個被遺忘的佑天神:戰爭與十字路口之神,機械與未來世代之神。

桑威爾扔下他的指揮桿。已經沒什麼好指揮了。

「小桑!」瑞卡用雙手抓耙著桑威爾的衣領,另一個設法拖著他走的男孩。桑威爾踉蹌了一下卻沒跌倒。

這兩個男孩一同奔馳。

萼城滅亡於一個腥紅色的早晨;戰爭於黎明時分開始。


阿基夫紀元28年

艾曼仰躺於地並瞇眼看著那顆金盞花太陽的微弱光芒。天空呈現一種被污染的橙色,宛如燒焦甜椒般的深棕色,在此湧出了熊熊大火的濃煙。每樣東西都散發惡臭。美麗被死亡凝結,甜美的藍天生鏽了,清亮的鐘聲被扭曲為尖嘯。

艾曼需要水。

傳來釘底靴的如雷踩踏聲。一大群踩踏的靴子。數百個,數千個,一百萬個,整個世界從他身旁跑過。其中一個踢中他的頭,其力道足以使他翻滾,正如海浪曾經做過的。他無法分辨他們是阿基夫人還是法拉吉人。他的黃銅盔帶突然斷裂,然後他的頭盔彈開。他心想,是奔跑前往戰場的援軍。

戰鬥!

萼城,燃燒的城市,入侵者的城市,盜賊之城。他們為什麼會在那裡?米斯拉,說謊者,飢渴,嫉妒。族長的貪婪。

艾曼需要水。

他呻吟著設法移動,但當他試著坐起身時,他卻失去了所有力氣。他咳了幾下,因疼痛而皺起臉。他看不清楚。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

艾曼偷偷發出一聲恐懼與震驚的微弱呼叫。三支箭。他被擊中了。一支射中他的大腿上部,一支把他的手臂固定在胸口,而另一支則穿透了他的體側。大腿傷得最深,直接埋進肉裡。手臂被整個刺穿,不過他的手臂與底下的胸甲卻阻止了這支箭傷得更深。體側的傷口稍深,箭被卡在他的鎧甲和底下的襯布之間-一旦把箭移除,一條乾淨的繃帶就夠了。他的臉開始抽痛,一陣可怕的分裂感告訴他那裡也受傷了。

艾曼躺了回去。

「我需要水,」艾曼大喊。「水,」他嘶喊著,然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只不過是眾多呻吟、哭泣,與受傷嘶喊的一部分。他環顧四周,疼痛也讓他清醒了。

他身處地獄。屍體堆疊在建築物之間的空間裡,填滿了他們曾經交戰的道路。這座城市的咽喉,兩個王國的士兵都被它碾磨成肉塊。

他試著回想發生了什麼事。某種巨大的金黃騎士,某種耀眼的恐怖機械。隊伍向前行軍,被後排的人推擠著,害怕前方的死神以及後方的米斯拉軍官。爆炸,痛苦。在那件事之前的船隻,他的雙手不停顫抖,他身旁士兵的低語祈禱,當他們衝上堤岸時的冰冷河水,無止盡的嘶喊。

艾曼需要水。他需要離開。許多手抓住了他,還有一個死人在他耳邊呻吟,乞求要見母親。艾曼用他完好的手臂把那些手拍開,一邊大口喘氣。他踢踹抓扒,迅速離開了不停懇求的屍體。

氣喘吁吁,艾曼開始爬行,一邊在箭桿敲上並拖過地磚時大叫。他癱倒在小巷旁邊,全身劇烈顫抖,視野逐漸變得灰白。

「水,」艾曼呻吟著。他快死了。他能夠感覺到。他的腿、他的眼睛、他的體側正如燃燒般地深深抽痛著-


艾曼醒來。正是夜晚時分。他昏過去了。

小巷寂靜無聲。亡者披掛在每一個表面上。火焰照亮了夜晚,將坑內的一切籠罩於其本身的黃褐色光芒中。不再有鐘響,儘管艾曼能夠聽見萼城的偏遠區域傳來了打鬥聲。

艾曼在看見它的時候發出了呻吟。一個鬼魂,在穿越這條惡臭小巷的同時發出了淡藍色光芒。艾曼開始祈禱。

鬼魂正望著他。

艾曼的禱詞卡在喉嚨裡。

鬼魂走向他,朦朧的藍色形體在它後方的炎熱傍晚空氣中留下了痕跡。死神,艾曼認得它。這就是死神本體,要求靈魂跟他一起旅行。

死神蹲在一個受了重傷的男子上方。男子的胸口不停起伏,抽動,然後吐氣。艾曼能夠從他的藏身處聽見嘎嘎聲響。

死神起身。他的頭沿著小巷轉動,彷彿正在仔細查看這幕景象。艾曼心想,一場收割。這個冰冷索命使的收割行動。

「還沒,」死神說。他朝空蕩蕩的小巷說道,但艾曼知道死神是在對他說話。死神有一種奇特的口音,貌似來自遙遠的東方。艾曼小時候曾經在他父親的貿易船上工作,繞著泰瑞西亞的邊界航行。他們經常停靠於潘瑞岡的簡樸港口,而艾曼也曾載過一些阿基夫人;死神的語言聽起來很耳熟。

「我們太早了,」死神說。「我們還差了好幾年,至少幾十年。那不是發生在這裡。」

他心中充滿了寬慰與困惑。艾曼讓自己抱持希望。

死神嘆了一口氣,然後死神便消失了。


兩週後,艾曼終於退燒了。他跛著腳走出通風醫療帳篷,雖然他的身體右側持續疼痛發癢,但已慢慢康復。他失去了一隻眼睛;除了那道傷口,他只有被箭刺傷的疤痕。

乾燥的沙漠微風冷卻了他眉毛上的汗珠。

艾曼的戰爭已結束。他確信自己的人生才剛開始。他仰望淺藍色的天空,視線跟著高空的雲朵移動,並看著鳥兒盤旋。

死神已經告訴他: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