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宫内的所有房间之中,魁渡最喜爱的就是厨房。

拉麵汤、猪肉水饺,还有咖喱猪排的香气穿过长廊,飘出了魁渡所蹲踞的侧窗。他深吸一口气,彷彿自己被烟雾包围,接着熘下窗檯并进入库房,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安静无声。就像轻脚所教他的那样。

帝皇的参谋不会同意魁渡的课外活动。

盘子被堆在邻近的工作檯上;旁边的水槽内充满了肥皂水,泡沫即将溢出外缘。魁渡就快走到门前,此时一位小个子的神明从水裡探出了头,宛如刚睡醒般地眨着眼。有四个微型茶杯飘浮在祂那蝾螈状的身体周围,而祂的脸部四周则围绕着一组类似破碎瓷器的漆色尖角。

魁渡停下脚步,准备迎接一场说教,同时皇室餐盘神则抓起另一个髒盘子并没入水中,对魁渡正要做的事一点也没兴趣。

他因感到幽默而嘴角上扬,接着他便飞奔绕过转角,朝敞开的厨房冲去。

宫廷厨师们正忙着备料。身处于哐噹响的平底锅、沸腾的浓汤,以及一位屠夫在砧板上的切菜声之间,魁渡的安静与否其实已不重要-他仍然跟隐形没什麽两样。

他的目光飢渴地扫视主桌,一片片圆形的蓝色麻糬正整齐地摆放于其上,每一片麻糬都装饰着一张笑脸,还有一对宛如新月般的黄色小眼睛。

魁渡举起一隻手,一边轻舞着手指彷彿他正在鼓足勇气。有两片麻糬飘升至半空中,悬浮于桌子上方几吋远之处。

魁渡用心灵将这些甜点拉近,专注地使它们飘向他。他伸出手,屏住呼吸,然后从空中一把抓下它们-正好其中一位厨师从一锅冬粉后方看见了他。

「嘿!」厨师的脸早已因蒸汽而泛红,但此刻它已转为一种紫色。「我跟你说过偷窃会怎样?」

魁渡冲回长廊,一路上跌跌撞撞。他能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追赶,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回头查看。他转身前往库房,手肘撞到了一个肮髒平底锅的边缘,然后使一叠盘子从工作檯上翻落。

依然将麻糬紧抓在胸口,魁渡伸出另一隻手让那些盘子停滞于半空中。它们悬浮在原处,但走廊上的脚步声却逐渐逼近。太近了。

魁渡别无选择。

他放开盘子并跳向窗户,同时瓷器的碎裂声在他身后迴盪不已。神明从肥皂水中窜出,朝这片混乱以及站在破碎盘子旁惊魂未定的厨师大声尖啸。

露出得意的笑容,魁渡把一片麻糬塞进口中并将另一片放入口袋,从窗檯上一跃而下,接着翻越四周的围牆返回住处。

就跟永岩城内大部分的建筑一样,皇宫拥有低矮的弧形屋顶以及梯状空间。到处都是苔园与沙园,有些还攀上了皇宫侧牆,树木则从展示檯上延伸而出。

即使皇宫有忠诚的武士和高耸的皇室监控机体守护,魁渡依然能在课堂之间恣意漫游。大部分皇室成员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们更专注于维繫与神明的正向关係,调节机体,以及监控赛博派是否遵循法规。

平衡,轻脚经常如此称呼它。

魁渡不在乎平衡;他只是很高兴人们看似都懒得留意屋顶。

攀上离他最近的公寓外缘,魁渡沿着一条临时凑合的小径行进,越过房屋回到陪练室的岩石花园裡。拉门已敞开。就他所知,连轻脚也还没抵达。

魁渡急忙走过沙地,穿过半沉入土地中的螺旋状碎岩。它们发出微弱的能量嗡响声;那是一件来自过去的远古遗宝。

当魁渡一跨过拉门,他就知道这裡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你迟到了,」阴影裡传出荣子那尖锐的声音。「而且你的脸还沾满了米粉。」

魁渡转向他的姊姊。即使他们年纪相同,荣子总是看起来较年长。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的父母过世后,她认为自己有责任照顾弟弟的缘故。

魁渡也会照顾荣子,但他绝对不会因为她玩乐而斥责她。

荣子已经很少这麽做了。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别生气。」他从口袋裡掏出另一片麻糬并把它递给她。「我带了礼物给妳。」

荣子皱眉,但她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叹了一口气,她接过麻糬并一口扔进嘴裡,然后在衣服上撢了一下手指。「你需要开始更认真看待你的训练了。已经过了五年-大部分皇室成员这时候早已选定一项专长了。」

魁渡耸了耸肩,依然咧嘴笑着。这通常会让荣子对他不会太过生气。「我们是例外,不是规范。或许只要我们持续进行一般训练够久,我们就永远不需要分开。我们可以永远像这样待在一起。」

荣子扁起嘴,脸颊泛起颜色。「魁渡,我-」

轻脚走进房间,无论荣子正要说什麽都看似已停在她的唇边。

穿着她的华服,轻脚带着一种养育了一位皇室成员的平衡与高贵姿态大步跨越房间,不只如此-他们本身就是这样的典范。七条白色的尾巴在她身后拂动。那标记了一位狐族的年纪与智慧。

魁渡和荣子都恭敬地鞠躬行礼。轻脚是他们的老师,但她对他们来说也是最接近监护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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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魁渡不爱宫廷规范,但那却从未阻止他渴望轻脚的认可。他只希望这能够自然地发生在他身上,就跟荣子一样。宫廷生活更适合她姊姊。

但对魁渡来说,这裡有太多高牆了。

轻脚把手臂交叠于身体后方并直视着魁渡。「以后你不再是荣子的陪练伙伴了。」

魁渡皱眉。「我们不再进行训练了吗?」他瞥了他的姊姊一眼,但她只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边缘。

「你们会继续训练,」轻脚纠正道。「不过不是一起进行。荣子已决定要学习成为一位神明外交官。为了配合她的皇室同学们,我已经重新安排了她的课程表。」

魁渡觉得时空突然倾斜。他转向他的姊姊。「妳为什麽没告诉我?」

荣子垂下肩膀。「我试着要说。许多次了。但你从来就不想谈论我们的未来,而且我也不能再拖延我的训练了。我们不会一辈子都是孩童,魁渡。」

「拖延?」他重複道。「那是什麽意思?」

她扁起嘴。「我花了这麽久的时间才选定一项专长,那是因为我希望能让你先选。我以为-我以为那或许会让事情容易些。」

魁渡畏缩了一下,受伤了。他或许不希望事情改变,但他也从不想要阻碍他姊姊。

她藏着这个秘密多久了?

「对不起,」荣子说,同时用一隻手搭着她弟弟的肩膀。「不过是时候了。对我们来说都是。或许你现在也能够选择你的专项了,不必再担心我。」

轻脚默默地观察着两人,如此平静,连她的尾巴也停止摆动。

魁渡眨了眨眼,强忍着眼中的刺痛感。「没关係。我很替妳高兴。」一个好弟弟就该这麽说。

而且他想当个好弟弟,即使他成不了一个优秀的皇室成员。

荣子点了点头,鬆开了手。现在事情已经不同了。她会在图书馆和会议室裡研习并旅行前往都和市的繁华大都会中心,甚至还可能前往树海森林修补神明关係。

已经没剩多少森林了-大部分都被砍伐以替城市增加空间。现在神明更激烈地守护它,只有最专精于神明外交的人才有机会平息战事。

有朝一日,这对荣子来说会是个完美的工作。魁渡则会一直被困在这裡。在皇宫裡。对他的未来毫无打算。

轻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稍微抬起她的下巴,即使她正往下盯着魁渡。「迅腕正在樱园裡等着你。他会介绍你认识新的陪练伙伴。」

魁渡嚥下喉咙裡的结,但他却甩不掉他的惊讶。迅腕掌管皇家武士的菁英金尾院。他怎麽会同意训练魁渡?而且是为了什麽

「我马上去,」魁渡以一种平静的声音说道,接着便离开房间,急着想让自己分心。

樱园位于皇宫深处。有一条翻牆的捷径,但魁渡却选择穿过建筑并爬上石阶这条较长的路径。他很接近帝皇的居所以及香醍的殿堂;他至少必须要看起来举止得宜。

魁渡只有在一扇纱门后方与帝皇说过话。第一次是个意外-有一位春花神无法接受魁渡不小心踩踏过一片花床,因此他为了试图躲开祂而攀越了错的牆壁,最后来到一个被绣球花和鲤鱼塘围绕的私人花园。一座奢华的门廊通往一扇纸纱门,门后闪耀着温暖的光芒。有人正坐在房间的边缘,但魁渡只能看见那个人的影子。

他试图偷熘,但才走了两步就有个声音叫唤他并问他在做什麽。

魁渡不知道那就是帝皇。他只听见一个跟他年纪相彷的女孩声音。比起向轻脚回报他盘算的恶作剧,她更可能成为他的朋友。

于是魁渡便告诉她实话。说自己是如何应别人挑战而潜入图书馆的禁区,并在快拿到其中一本书的时候被某人看见了。说自己这辈子从没为了设法逃离而跑这麽快过,而且还得爬过三座不同的屋顶,五面牆,然后攀上一栋建筑后才安全。

女孩在纱门后面微笑着。当她告诉他说她这辈子从未听过如此愚蠢的事情时,他能够从她的声音裡听见笑意。

在他们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魁渡才发现自己有一堂课要迟到了。而当他询问那个女孩的名字时,她没告诉他。帝皇禁止透露自己的名字,即便是对那些最亲近她的人。不过她却告诉他当他下次需要地方躲藏时,欢迎再回来看她。

正当魁渡准备离去时,他爬回牆壁上并环顾这栋建筑-好让自己知道如何返回此处-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帝皇的花园裡。

一个好皇室成员会知道最好别再回来。一个好臣民会知道如此随意地对神河帝皇说话是不恰当的。而一个好学生更是知道学习就该心无旁骛。

但魁渡拿手的就只有听从自己的内心。

下一次他前去拜访纱门后的帝皇时,他并没有把知晓她真实身份这件事当一回事,除了当他觉得需要以某种头衔来称呼她的时候才称她为「陛下」。日復一日,他就只是以朋友的方式和她说话。

最后,他们成了朋友。

魁渡抵达樱园的大门并把手指捲成拳头。等他下次与帝皇交谈时,他会告诉她关于荣子选择的事。但当她 无可避免地追问魁渡对这件事的感受时,他又该说什麽?

轻脚正在打理他们的仪容好让他们侍奉帝皇。提升训练强度是他们的职责。他怎麽能告诉神河帝皇他对这件事很不开心

成为一名武士对魁渡来说是非常合理的事。就他的年纪而言他既强壮又敏捷,而且他具有念力-在正确的训练下他能成为皇室的资产。

或许这就是轻脚的计画。让魁渡陷入一种当迅腕直接招募他的时候,他也无法拒绝的境地。

迅腕正在草地上等候,他的皇室铠甲策略性地组装在他的狐族形体周围。金属在阳光底下不停闪烁,由不同色度的金黄、青铜,以及赤褐色组成,并在他的背上展开成一个奢华的扇形。

从他那相衬的头盔底下,迅腕草率地点头示意。「轻脚告诉我你是个优秀的剑士。」

魁渡露出愁苦的表情。这就是了。他即将被深深拉进皇室生活,别想脱身。他一直到死都会是个武士。「呃-是的,长官。」

迅腕咕哝了一声。「我不相信轻脚会说谎,但我也从没见过一个会犹豫的优秀剑士。」他竖起鬍子。「想再试试看吗?」

魁渡挺直身体。「我的剑术很好,长官。我已经和我的姊姊一起受训很多年了。」

「很好。」迅腕转向一侧,坚定的视线越过了樱花树。「我们需要一位新的陪练伙伴。某个技巧熟练并且跟得上课业的人。既然你还在进行一般培训...

魁渡听出他声音裡的嫌恶。暗示了魁渡生性懒散而且根本就不是当武士的料。

他藏起他的喜悦。或许还有希望。

迅腕太忙着观察树林后方的某物。「你要记得随时保持敬意,但你也得平等看待这些课程,明白吗?」

魁渡点了点头,接着邻近的一扇门滑开了。脚步声沿着路径传来。迅腕深深地鞠躬行礼。

准备做出一样的动作,魁渡併拢双脚,但他却在一个女孩自转角出现后突然停下动作。这个女孩拥有雪白的头发,棕色的眼睛,还有一张不属于年轻人的严肃表情。

「谢谢你的劳务。」她的声音既老练又正式,但魁渡也认出了声音裡的熟悉感。

神河帝皇。

魁渡睁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她的脸-只见过她的侧影。不过他认识的那个影子充满温暖,情感,以及这时空某一天能够成为的梦想。

她不只是个影子。她是某个魁渡在乎的人。

他记得鞠躬行礼。「感谢您赐与机会,陛下-呃,殿下。」

她没有对这个被他使用了好几年的笨拙绰号做出反应,但迅腕却不以为然地抽动了一下鼻子。他从檯子上拾起其中一把练习木剑。他用双手把它上呈给帝皇并点了一下头。当他拿起第二把剑时,他从几呎远处将它抛给魁渡。

魁渡的反应很快-他的手向空中一抓,在它击中他的胸口之前抓住了剑柄。

迅腕看着他,什麽话也没说。

在草地上就定位,魁渡和帝皇举起了剑,准备对打。

魁渡知道自己应该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但他却无法把视线从她的眼睛移开。她认得他吗?她有认出他的声音吗?

她有把他当朋友吗,或者这只是魁渡自己脑中的想像?

迅腕下令开始,于是魁渡便挥动他的剑。帝皇进行阻挡-她的战斗风格宛如流水,继流畅又强大。他们绕着临时搭建的练剑环转圈,双剑精准地相互碰撞,没半个人打出汗。

魁渡退了一步,同时举起剑防御,此时他看见了迅腕的怒视。

平等看待这些课程。

把牙一咬,魁渡点了点头。他了解旁人对他有什麽期待。而且他希望帝皇会原谅他。

他用力挥剑,把帝皇往后推向环的边缘。他相当无情,以猛烈、迅速的怒意攻击-与她的平静能量相反。

如果她是一座风平浪静的湖,那麽他就是一场海啸。

魁渡很快就能让她精疲力竭。他很确定这点。

帝皇反复阻挡,然后有如浮丝般地转身远离他,其动作如此优雅,以致于她下一波攻势的力道使他措手不及。他的剑在她的剑下方奋力抵抗,而她却屹立不摇。接着以一个迅速的动作,她翻滚身体并用她的剑锋重击魁渡的剑柄。

他感觉剑柄在手中嘎嘎作响,不过已经太迟了。她再次转身踢中了魁渡的腹部,同时用空出来的手夺取他的剑,然后趁他稳定自己之前用两把木剑抵住他的脖子。

魁渡仰头看着帝皇-看着阳光从她后方绽放的方式,映衬出的纤瘦轮廓彷彿她再次成了纱门后的那道影子-并看见一抹浅笑浮现在她的嘴角。一道确认的微笑。

迅腕还在一旁观看,因此魁渡试着不以笑容回应。但他的心中正洋溢着笑容。


这些年来,魁渡与帝皇持续一同训练。而当他们没有安排训练时,魁渡就会找出方法与她在花园见面,在那裡他们能够隔着门廊纱门交谈。少了迅腕的警戒目光,他们就只是两个互相分享秘密的儿时好友。

魁渡希望他们拥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即使他们四周的时空已发生变化。每日的对话中充斥着关于霜剑山城的起事者传闻。赛博派逐渐因皇室对科技的控管感到懊恼。在树海森林中,神明关係依然十分紧张。

而荣子总是忙于学业。有时帝皇就像是他仅有的一切。

手指紧贴着黑色屋瓦,魁渡再次确认自己是否有抓紧。雨下了一整夜,有些沟槽还是淹满了水。不过他喜欢这份挑战,而且用这个方式让他练习脚趾支撑也不错-正如字面所述。

在远处,永岩城火车绕过了转角,宛如一把金属匕首般地开进车站。外型貌似摺纸野兽的机体耸现于周围的峭壁上,而翔蛾骑士则出现在头顶上方,正等着迎接新访客-前来会见帝皇参谋,来自飘浮之城大田原的赛博派。

魁渡把最后一块红豆麵包塞进口中,拍掉了手上的碎屑,然后沿着屋顶轮廓线外缘朝帝皇居所行进。

走了半途,他看见一位身穿赛博派铠甲的男子站在其中一座梯状花园内。是个月人,飘浮在离草地几吋远之处。

他一定是比其他人先到了,魁渡观察着。

蓝色光芒从这位赛博派成员的胸口以不均匀的图案一闪而过,使他那几近白色的背心变得绚烂夺目。呈现玫瑰金色泽的薄金属片分层端坐于其肩膀上。这个男子用手指捏住一片将它摘下,就像从一棵树上扯下叶片一样。

在他手中,这个三角形物体开始扩张,接着便反复摺叠,转变为一个纸鹤造型的无人机。它迅速升空,宛如带着一份秘密般地飞升消失在云间。

当男子转过身来时,魁渡正站在他面前。

这个陌生人睁大眼睛,显然吓了一跳。他仔细端详魁渡的年轻脸庞,稍微评估他的年纪,然后鬆了一口气,将双脚踩在地面上。「真令人歎为观止,孩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像这样潜行到我身边了。」咯笑了一声,他补充道,「不过你真走运,皇室成员在门口就收走了我的武器。像我这样的人倾向先斩切再询问。」

魁渡没有移动。「我不是个小孩。」他朝男子的肩膀点了点头。「而且我很确定赛博派不该把外界科技带进皇宫。」

「我只是在发送一则友善的讯息,」男子一派轻鬆地回答。

「友善到需要你躲在花园裡发送?」

男子倾斜了他的头。「无意冒犯,但你看起来不怎麽像皇室成员。」为了强调,他在自己的脸前面挥了挥手。「他们大部分都带有一种自命不凡的表情。至于你呢?你看起来只有好奇。还有,你知道的,你还在这裡,跟我说话。」

魁渡环抱双臂。「我不是皇室出身。但现在这裡是我的家。」即便他这麽说,这些话感觉起来不太对劲。一个如此真实的陈述感觉起来怎麽会这麽像谎言?

「无父无母,是吗?」当魁渡没有回应,男子便耸了耸肩。「我也没有。我的父母在工厂裡工作时过世了。毒气外洩,而且感应器又过于老旧,没有人发现那些烟雾,直到为时已晚。」他绷紧下巴。「如果他们有更好的装置,这原本能够避免的,但考量到皇室规范以及升级陋街所需的花费...」男子的声音愈来愈小,但他却硬挤出另一道笑容。「很幸运我在大田原有亲戚。否则,我可能还会在陋街,争夺过时的科技并努力谋求温饱。」

魁渡不会向任何人谈论他的父母。荣子也不会。

感觉不该抱怨,尤其当皇室已给予他们安全的学习场所,丰盛的食物,以及那种会让神河人民心甘情愿地争夺的居所时。

可是...

「我父母于都和市工作的实验室发生一场意外,他们两人都遭到辐射汙染。」魁渡变得紧绷。大声说出这些话感觉很怪,太像是背叛了。荣子会怎麽说?轻脚呢?帝皇呢?

但这些话需要被说出口。或许最好让魁渡说给一个陌生人听。

「啊,」男子说道。「陋街几乎没人能获得治疗辐射中毒的正确医疗科技。那太昂贵了。」

魁渡涨红了脸,萌生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意。「我爸-他医疗科技。他打算和我妈一起使用。但是...那还没被核可。」

「黑市吗?」

魁渡点了点头。「我爸被逮补。他死在狱中,不久后我妈也死了。」

男子的声音带着怜悯。「不该有人控制其他人的生死。科技应该是为了人们而存在。所以在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们的时候,他们能够照顾自己。」

魁渡扭动嘴巴。「但若少了管控,任何人都能建造任何东西。坏人就能建造武器。」这裡需要规范。轻脚不只一次强调那点。

男子拍了一下魁渡的肩膀并靠了过来。「那就是当人们想控制你的时候会说的话。」他把手抽回并从铠甲上摘下另一个小型纸鹤无人机。「拿去。从一个被这个体系辜负的人传给另一个。」

魁渡接下这个礼物,惊讶地发现它竟如此令人安心。皇室有他们自己的无人机,但这个不一样。这来自一个魁渡尚未见识过的世界。

这位月人跨步朝门口走去,儘管声音稍微粗糙,但肢体动作却十分优雅。「我有一场会议快迟到了。但很高兴与你閒聊,孩子。」

「不是孩子,」魁渡在他身后呼喊。

男子转头大笑。「如果你想找份工作,我想赛博派能够雇用像你这样的人。只要去找贺津间佐就行了。」

他消失在建筑内,魁渡觉得大地好像甩出了什麽东西。某个他很久以前埋藏的东西,而且当时害怕到不敢重新面对。

直到现在。

他希望有人可以说话。但荣子已致力于过皇室生活-她永远无法理解他内心的冲突。帝皇也无法。她统治神河并全然相信操控科技是维繫那逐渐融合的凡界与灵界的唯一方法,此时的她更不可能理解。

魁渡看着翔蛾骑士飞越皇宫,一边思索是否有朝一日轻脚能够确信那个人就是他。效忠到最后一刻。

但至少他会跟他在乎的人待在一起。如果他正在参与一场保卫他家人的战斗,或许放弃一部分的热忱也没那麽糟。

他已经失去了双亲,他不愿再失去任何人。

把鹤形无人机塞进口袋,魁渡朝云朵叹了一口气,然后想起自己也得与人碰面。他便爬回牆上前去会见他的朋友。


这几个月过得十分缓慢。魁渡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在花园裡遇见赛博派的事。这是他心中的秘密。一个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秘密。

不过他确实告诉帝皇自己的理想正在改变。她不认同,但她还是让他说,不知何故那只赋予他的情感更多目的。即使他的心灵开始从皇室的教导上脱离,但他生活的其他部分却看似完全不受影响。

直到魁渡发现轻脚伫立在樱园裡的那天。

「迅腕到哪去了?」魁渡困惑地歪着头。「难道我们的陪练课程被取消了吗?」

「以后不会再有陪练课程了。」轻脚将双手交叠于前方。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看起来比魁渡高大,但现在他们几乎一样高了。

「我不明白。」魁渡环顾花园寻找帝皇的身影,但她不在那裡。

轻脚稍微抽动了一下鼻子。「你几乎是个成年人了,魁渡。已没有理由让你继续当任何人的陪练伙伴。你必须选择一条道路并开启你自己的旅程。迅腕认为你很适合当-」

「我不想当武士,」魁渡打岔。直到话语脱口而出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做了决定。

但他已经厌倦隐藏真实的自己,以及他的感受。

轻脚伸直了后方的尾巴。「我知道你和帝皇的友谊。」魁渡别过头去。「但是时候让你们两个履行对神河的职责了-帝皇要对她的人民负责,而你要对帝皇负责。」

「我不需要加入金尾学院也能做到,」魁渡激烈争辩。

「有许多敌人希望帝皇衰败,」轻脚如此警告。「她需要的是武士。效忠者。」她稍作停顿,声音宛如刀刃般锋利。「而不是一个只想着要灌输她崭新未来理念的陪练伙伴。」

魁渡的心从中间裂开。「她-她跟妳说了?」多年来他们聊了好多事,一个影子对另一个影子诉说。他们讲述彼此的恐惧。还有对这个时空的期望。

但魁渡从未想过她会向轻脚透露他的感受。

「保护帝皇一直都是我们的职责。隐私对她这种地位的人来说是一种幻影。」轻脚叹了一口气,同时朝魁渡走近一步。「或许我让你逗留在童年时光太久了。如果我当时加以干预并安排你走上较好的途径,情况或许会更好。」

「较好的途径?」魁渡哽咽着说,拳头不停颤抖。「妳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麽!」

轻脚持续用深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平衡是唯一的途径。我们建造的机器能够改变神河。那是一份需要监管的力量。」

「只有在人人平等的时候这一条途径才管用,」魁渡反驳。「皇室在永岩城内很安全。与神明的关係和谐,而且在需要的时候都能取得科技。但在神河还有许多地方享受不到这些奢侈品。因为他们的世界并非为了舒适而设计,所以人们需要突破科技的界线。而你们却制止它-你们操控他们,因为你们无法想像一个时空的居民可能需要发明各种装备来确保自己的存活与安全。你们只让获得合法许可的人使用,却毫不考虑那些无法负担费用的人。这裡面的平衡何在?你们正在杀害人民而且-」

「够了,魁渡,」轻脚喝斥,同时弯下耳朵并张大了鼻孔。「那些许可与规范确保科技是安全的。你正在使用皇宫裡容不下的激进字眼。」

「妳的意思是,」魁渡气愤地回复道,「这裡容不下 。」

这是魁渡第一次不理会他的导师。那感觉并不是勇敢,或是强大,或是迟了。

那感觉就像切断了某个东西而且可能永远无法修復。


那夜魁渡难以入眠。他辗转反侧数小时,试着不去想他和轻脚之间崩解的东西。

当警报响彻整个皇宫时,他早已醒来了。

自床上起身,魁渡从梳妆台上抓起他的金属鹤形无人机。它已被改造作为每日使用,现在正舒适地安置于他的手腕上。他冲向长廊;到处都是武士和皇室职员,一边相互警告并奔往他们的岗位。

魁渡开始朝荣子的住所移动,此时他看见其中一位图书管理员朝他跑来。他举起手臂拦住她。「发生了什麽事?」

她来回摇头,眼神透露着恐惧。「皇宫内有入侵者。他们说起事者闯进这裡了!」把他的手臂推开,她冲过他身旁仓皇逃生。

魁渡犹豫了。没有人会去找荣子。她和其他外交官学生待在一起很安全。

可是帝皇...

魁渡以脚跟转向,一边寻找最靠近他的阳台。武士会留意大厅、门廊,还有大门。但这些年来魁渡在皇宫内四处游走,却没人见过他出没。

守卫们鲜少留意屋顶。

在天鹅绒般的星空底下,魁渡以最快的路径前往帝皇居所。他胸口开始疼痛,一边飞越了黑色屋瓦,一边盯着那座陪他度过许多午后时光的花园。当他看见门廊时,那裡没有溢出至草地上的灯光。

但大门早已敞开。

魁渡从牆上一跃而下,翻滚直到小心翼翼地停在最底部的阶梯上。他悄悄地踮脚行走,在门前稍作停顿,然后从手腕上移除那架金属无人机。它自行摺叠成一隻纸鹤并笔直地朝阴影飞去。

他以一隻手指按压太阳穴上的晶片好让自己透过无人机的镜头查看。帝皇不在那裡,入侵者也不在。但通往香醍房间的门却打开了,而裡面,月光正照耀在地板上。

一道声音在房间裡迴盪-彷彿有三个声音同时在嘶喊。一声叫喊,一首歌曲,还有一道低语,它们全都充满痛苦。

魁渡不想等无人机告诉他门后面有什麽。他朝声音跑去。因为如果香醍有了麻烦,那麽帝皇...

当他抵达这座宏伟的房间时,他滑行至停下,正好无人机也降回他的手腕上。远方有一座室内温泉,雾气笼罩于水面上,使这个房间看起来彷彿延伸至无穷远处。

魁渡从未见过香醍。这位神河的守护精灵只透过帝皇发言-以一种其他人无法体会的方式将自身与帝皇进行通联。只有受到这位伟大神明赐福才能办到,而且这只会在帝皇驾崩时发生。

这位神明十分庞大,有数百条人类大小的金色手臂形成了她的腹部与肢臂。许多金色圆球沿着她背上的扇子排列,她的额头上还嵌着一颗巨大的黑球。拥有像龙一般的尖嘴,有三张面具排列在香醍的脸上。它们代表了今田魅知子-第一位与香醍通联的帝皇。

Kyodai, Soul of Kamigawa
神河之魂香醍|由Daniel Zrom作画

魁渡的视线移向了自天花板垂下的巨型中央机械。有人曾告诉他香醍会像一条巨型缆绳般地紧抓着它,彷彿她正在使自己脱离下方的凡人时空。

但此刻香醍却在水中扭动着,不停挥打雾气,彷彿她正感到痛苦与困惑。

依然不见帝皇的踪影。

魁渡准备召唤守卫-呼喊他们迅速前来查看香醍出了什麽事-此时他看见一个怪异的男人从香醍身体旁的雾气中起身。

一个穿着魁渡从未见过的铬色铠甲的男子,还有一条搏动着紫色能量的金属手臂,末端形成了可怕的爪子。

当他凝视着魁渡时,他的双眼闪耀着异界的粉红色光芒。

冷笑了一声,这个男人从雾裡跃向开阔的阳台。魁渡没有武器,但无所谓;他不会让入侵者逃跑,无论代价有多大。

他追着他登上屋顶。这个陌生人的重量压碎了瓦片。他太快了,也太坚定了。

但魁渡也很坚定。

看见一块鬆脱的瓦片,魁渡将手向前一挥让那个物体飞过空中。它撞碎在陌生人的头部侧边。

不过那看来几乎没伤到他。拥有金属手臂的男人转身,龇牙咧嘴,然后往下看见了魁渡的手腕。露出轻蔑的笑容,他朝空中打响了手指。

魁渡觉得他的手腕被扯了一把,然后他被拖离屋顶,胡乱挥舞四肢设法抓住壁架-任何东西都好-接着他的身体坠了下来。

他的背碰一声地撞上沙园。魁渡皱起脸,一边把金属无人机从手腕上扯下彷彿他不确定它是否已损坏,接着一跛一跛地走回牆边,在他受伤身体容许的程度下儘快攀爬。

当他抵达屋顶时,那个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等他回到香醍的居所后,所有高阶守卫与参谋都在该处等候,他才发现帝皇也消失了。

皇室成员们彼此交谈,设法想出办法-还有发生了什麽事。他们几乎没注意到魁渡的存在,都忙着归咎于起事者的袭击。

「我看见他了,」魁渡争论道。「那个对帝皇做了某些事的人。他有一条金属手臂,还有发光的眼睛-他不是起事者。」他不会是。尤其是那些怪异的服装,还有一种魁渡从未见证过的科技操纵力,他更不可能是。

轻脚在她身后展开了七条尾巴。「一条金属手臂?」

魁渡点了点头,同时鬆了一口气。轻脚会相信他的。她会听他说。她会理解-

她转向其他参谋。「或许赛博派要对此事负责。他们可能用了一种未受管控的假肢装置来绑架帝皇,以试图逼迫她修改法律。」

「什麽?不对!事情不是这样,」魁渡恳求地说。「不是赛博派。我知道我看见的是什麽!」

但轻脚没在听。她正忙着与皇室们商讨,想弄清楚该责怪谁以及该如何报復。

香醍在远处不停颤抖,持续摇摆,彷彿她不理解发生了什麽事或她身处何处。

或许甚至忘了她是

有没有可能在外界某处,帝皇也一样害怕与困惑?

魁渡面露怒容。他的声音裡透着纯粹的怒火。「你们都查错方向了。你们正试图怪罪赛博派而非追逐我看见的那个男人-我知道就是那个男人做的。」

没人停下来听他说。不会有人听魁渡说。

他的呐喊盖过了噪音与雾气。「他逃跑了。如果没人採取行动,我们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帝皇了!」

轻脚转身,露出警告的眼神。「回你的房间去,魁渡。这是皇室的事。」

然后魁渡感觉到了-他一直都知道的事。

他不属于这裡。

他从来就不属于这裡。

逼自己离开殿堂,他止不住从脸颊滑落的愤怒泪水。等他回到房间后,他知道自己该怎麽做。

离开荣子会令他伤心,但她在永岩城内有一席之地。她有一份目标。

即使这不是他想要的,但魁渡此刻也有一份目标了。

他会在神河寻找那个拥有金属手臂的男子。他会找到他的朋友并带她回家。而且只要他忍得下去,他将永远不再踏进皇宫一步。

那夜,魁渡最后一次爬上永岩城的牆壁,而且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