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至死不渝
法律就是主张秩序凌驾于混乱之上。缺一不可。艾德琳每日的训练都让她清楚地知道:护教军总是需要伸张正义,因为混乱是这个世界的自然状态。在这头野兽的腹部深处,被一团混乱漩涡包围-那就是最令护教军感到自在的时刻,毕竟那也是最需要他们的时刻。
总之,那是他们的说法。艾德琳开始思考在她被教导的事物中有多少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人们需要我的帮助,她想着,而这成为她唯一的想法,让她撑过夜晚的唯一念头,让她继续呼吸的唯一信念。一份保护依尼翠人民的神圣誓言为她拿剑的手臂带来力量,即使她的肌肉已逐渐感到疲累。
茜卓在这片混乱中相当怡然自得。当一个吸血鬼的爪子划过艾德琳的盾牌时,茜卓也出现在那裡,跃上一张桌子以取得更好的角度。她们的视线越过吸血鬼的肩膀交会。不知何故-儘管嘶喊声不绝于耳,儘管身处秽行之间,儘管死亡在四周咆哮-茜卓却摆出了得意的笑容。
一道火柱吞噬了吸血鬼。这个女子只剩下一堆灰烬,她的珠宝漂亮地端坐于其上。艾德琳鬆了一口气。
茜卓咧嘴笑着。「锤子与铁砧真是绝配-啊?」
她的话突然被打断,此时艾德琳突然把她拉近并及时举起她的盾。一个酒瓶砸碎在硬木材与钢铁上。红色液体使凝视着其攻击者的神圣符号变得光滑,并且随着多馀的液体溅出,艾德琳的头盔也被漆成了红色。
「我猜那让我成了铁砧,」艾德琳说。
腰部被迅速地搂了一下-在铠甲内几乎感觉不到-传达了茜卓的感谢之意。「嘿,别这麽沮丧。我们可以的。」
艾德琳退开。一个奴隶从这场混战裡现身,拿着烛台当武器。茜卓在他击中之前几秒用火焰轰击他,烛台便哐噹一声落在地上。火焰舔舐着桌巾,这很糟,因为有许多人也开始在桌子上决斗。至少有十二场决斗正在进行,而且并不全都是人类与吸血鬼的决斗。
看似有某些吸血者把握这个机会了结宿怨。在艾德琳瞥见他们的短暂时刻裡,她看见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子刺穿一个美男子,然后吻了他一下。她的刀尖从他的背上突出。不知何故,他正微笑着。
她看见的每一处都是如此。两位骑马的护教军身旁有个年轻人骑着一头受过训练的猪;他们三人都试着挑战一位因鲜血而满脸通红的伐肯纳族人。有隻恶魔正朝一群农夫挥舞着一根柱子,而席嘉妲则设法接住它。一名守卫把一个战士的头俐落地从肩膀上砍下,随即把它扔向一个满口鲜血的孩童,而孩童则宛如一隻训练有素的狗般从半空中接住它。
守卫的喉咙裡涌出了红色。他倒下,一边让他偷来的血流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在他身后,一个被淡紫色光芒包复的卡娅抽出了她的刀。
「有任何雅琳的踪迹吗?」艾德琳问道。
卡娅摇了摇头。「我们坚守阵线。」
「呃,卡娅,以防你还没看见,比起阵线这更像是
她再次停下-这次是因为有一根柱子正朝她们三人倾倒而来。艾德琳冲上前保护她—并且成功了,只因为柱子在它的轨迹上多悬浮了整整一秒钟。时间法师的杰作。茜卓确实有强大的朋友。
「接得好,艾德琳。我贊同,」泰菲力说。他弯身躲开了一道迎面而来的斧头挥击,并用手杖轻拍守卫的体侧。守卫在原地冻结不动,时间足以让一位护教军将其了结。「每个人都四散各处。我们撑不了太久。」
「雅琳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卡娅说。「她会完成任务-」
「艾维欣总是与她的姐妹们并肩作战。我们不该抛下她,」艾德琳说。「她需要协助。」
「我们没有多馀的人力,」茜卓说。「有人来了。」
确实如此-有十几个健壮的吸血鬼守卫,彼此盾牌相接,正笔直地朝他们走来。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也是一项艰钜的任务。茜卓送出一团火焰;他们的犹疑只持续了一下子。
艾德琳压低身体摆出战斗姿势。
法律就是主张秩序凌驾于混乱之上。这场混乱最需要的就是护教军。
其中一个守卫抛出一支镖枪。
艾德琳举起她的盾。
冲击却从未出现。
一隻巨狼冲到她们面前。标枪从它身上弹开,无法穿透它侧边的强韧肌肉。巨狼转向吸血鬼。自它喉咙传出的咆哮声如此低沉,使艾德琳觉得它也在她的肺裡轰隆作响。
一隻脚掌打中大理石地板。接下来:一声嚎吼。
又出现四隻狼-这些正常大小的狼从窗户一跃而入。而且不只有它们。此时肯定有数十隻狼-有些和巨岩一样庞大-正从窗户和敞开的大门涌入。
但为什麽呢?它们为什麽在这裡?不久前,狼群在收成节大屠杀期间杀害平民。为什麽会来救他们?
「你们
彷彿准备要回答,最大隻的狼转向他们。有一条手臂从它的巨口中伸出。不对-他的。艾德琳认得那些疤痕。
那是托瓦拉。
「来这裡帮忙的吗?」泰菲力问道。
巨狼点了点头。卡娅指出了一扇门。
「她往那个方向去了,」她说。
话才刚说完托瓦拉就消失了,跃过吊灯的残骸朝雅琳奔去。
在癫狂劫期间,难以分辨敌友。界线变得模煳。你认识了一辈子的人突然长出了捲鬚和硬壳。
这次并没有像癫狂劫那麽糟-但艾德琳也不确定该如何看待这匹狼。
索霖马可夫非常熟悉黑暗。 几千年来,黑暗一直是他最棒的伙伴。而此刻,正沉入一座血坑中,他意识到这可能会是他仅存的伙伴。
其他过往的鹏洛客
娜希丽。一个她曾经信任的女孩。一个把他困在石头裡并强迫他看着世界崩毁的女子。
艾维欣,他最珍爱的创造物。将他对于未来的所有期望塑形于一个完美的框架中。毁掉她令他心痛,真的很痛。即便是吸血鬼的力量也无法治癒他心中的那道伤口。
而现在
血液冲击着他的眼皮。如果他张开嘴巴将会有大量的血可以喝,有充沛的血提供他力量。但若他让自己从这裡脱身,那还剩下什麽?七千年的存在挤压着他的身体。他逐渐沉入了这座血池深处。
还剩下什麽?
他努力思考。一定有某种方法。像他这样的人能看见大局,不是狭小的局部。他的祖父教会他这点。
他的祖父,此时甚至为了与奥莉薇亚沃达连结婚的可怕特权而战。他的祖父为了相同的原因把他扔下这裡。在索霖承载的所有伤痕中,艾德嘉造就了第一道,不过索霖却依然敬爱他数千年。
难道那也是他祖父计画的一部分吗?只有在方便的时候才利用索霖?让他享受那些漫长的对话,彷彿在享受一场孩童的茶会?
大局,不是局部。
没错,他现在看见了。
索霖的胸口一阵疼痛。
他张开了嘴巴。
血液-跟酒一样甜美、黏稠、醉人-开始涌入。肌腱重新交织在一起。骨头啪响一声回復原位。伤口癒合。他的肌肉因窃来的活力而肿胀-他的活力。他们以为这座地窖能够淹死他,但这只让他变得更强壮。
索霖开始攀爬。
这花了比他预期更久的时间。每伸出一次手,他的身体便持续復原,持续让自己缝合。他发出费力的嘟哝。但他仍一心一意地攀爬,用尽全力,而且当他攀上血坑的入口时,他心中已容不下任何犹疑的空间。
舞宴厅。那就是他的祖父-艾德嘉-前往之处。
一步接着一步。一种掠食者的潜行驱使他穿过储血室的厅堂,一种掠食者的嗅觉引导他穿过呢喃的长廊,一种掠食者的本能让他在路上拾起一把巨剑。
不久,声音便传入他耳中:金属撞击声,垂死之人呻吟声,天使翅膀拍打声。每一声都令人愤怒。在沃达连领地上的狼嚎声也令人愤怒。
好吧-几天前这原本会令人相当愤怒。
此刻,一种阴鬱的满足感笼罩了他。几千年来,只为了一嚐更多最纯粹的权力滋味,吸血鬼们不停计画与密谋,撕开喉咙并刺穿心脏。狼群-真正的群居动物-前来击溃他们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他突然想起自己有家人在那个舞宴厅内,而且他突然发现-隐隐约约,宛如一道穿过垫布的低语声-他已经不在乎了。
索霖踏入这场混乱中。一支箭从他的肩上呼啸而过。他一把抓住它,并将它插入一个迎面而来的沃达连守卫喉咙裡。这个男子挣扎着想呼吸。索霖扭弯了箭杆。
「安静,」他说。
男子倒下,同时索霖把箭抽出。索霖不怎麽在乎。他早已开始在房间裡探查艾德嘉的踪影。奥莉薇亚已经不重要了。她或许是这场婚礼的策划人,但艾德嘉也同意这件事。艾德嘉竟为此而战。艾德嘉为了某种像权力一样简单-一样可随意弃置,一样稍纵即逝-的东西而抛弃了他自己的孙子。
他正在寻找艾德嘉。
就在那裡-突然袭击泰菲力和他的伙伴,还有马可夫斗客随侍于两侧。艾德嘉像个年轻男子般地挥舞他的巨剑,一边欣喜地咯笑着。难道他看起来总是如此衰老吗?他的肤色如此蜡黄,他的双眼如此圆亮?
有许多人试着闯入索霖与艾德嘉之间。一种注定丧命的愚蠢行径。肢干从他们身上落下,宛如秋天树枝的落叶。索霖跨步迈进。
艾德嘉挥击泰菲力。这位时间法师减缓这份袭击,但效果有限-他差点挡不住。而那位护教军则亲自对付两名斗客;烈焰术士的火焰舔舐着艾德嘉的华服。两个游魂及时现身向斗客们造成致命一击。
战局正在转变。艾德嘉肯定跟索霖一样能够轻易地感受到。
那张曾经被索霖认为慈爱且睿智的脸因嫌恶而扭曲。「又是你?」
索霖的攻击对人类来说快到难以跟上,而艾德嘉的格挡也差不多。刀剑持续挥砍,手部动作一片模煳,星火在他们四周飞舞。索霖的攻势既恶毒又无情,无意和平交谈。艾德嘉或许也很强大-但剑术一直是索霖偏好的学习领域。
那些来协助艾德嘉的人也很快地被了结。索霖 没有心思以超感观加以追踪,但他知道其他人正在牵制他们。
最后,是艾德嘉先从这场争斗中倒下,一边慌乱地往后爬,他的剑像玩具一样地落在地上。
「索霖,」他说。「你必须了解-」
索霖将他借来的剑尖抵住艾德嘉的喉咙基部。「我了解,艾德嘉。要顾全大局,不是局部。牺牲。权力。现在我已完全了解你对我的看法。」
而且他也了解在这裡杀了这个男人有多容易。只需要简单地转动一下手腕。片刻的抵抗,一道垂死的喘息-就这样了。
不过却有某个东西阻止了他的手。
或许是来自一个隐匿且消逝已久的天使之手。
索霖怒目而视。「滚。离开我的视线。」
儘管他咄咄逼人,儘管他力量强大,艾德嘉不需被告知两次。就像一隻受惊吓的猫,他仓皇逃开了。索霖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去向。他的视线反而停留在他祖父原本站立之处-他原本可能会死于该处。
「你还好吗?」
大概是那位烈焰术士。她声音裡透露的关切让他感到惊讶。她看来一直都不喜欢他。
「我没事,」他说谎道。索霖把他的剑擦乾淨。最后,当他抬起头时,他看见其他人都跟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吸血鬼的尸体散落在地上,宛如一场盛宴的残渣。
「索霖,我知道-我知道那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容易,但你做得对,」泰菲力说。
索霖此刻想瞪视他。他怎麽可能知道?他怎麽能够评断?不过他想到了-泰菲力也非常老。泰菲力曾经失去过,曾经见过难以想像的事物。
其他人的生命或许较为短暂-但他们天生都了解关于彼此的某个部份。躁动不安。漫游不息。
「谢谢你。」
他想说的只有这些。
雅琳珂德梦见了森林。
她梦见在脚掌肉垫底下的树枝,梦见慵懒地绕着她飘落的秋叶,梦见吹拂她皮毛的风。
巨岩与耐心和她并肩奔跑着。疾纹向前腾跃。不知何故,她很确定红牙就在他们后方。
她胸口传来一阵痛楚。
儘管她在她的狼群陪伴下有多麽自由自在,还是无法逃避事实。它们早已离去。
她孤身一人。
「雅琳。」
狼族有多种说话的方法-但她的名字总是不会出现在她最亲近的伙伴口中。雅琳皱眉。她想放慢速度,但她的群伴却使她持续推进。
「雅琳,是时候狩猎了。」
这感觉很糟。彷彿她的头是大教堂的钟,而那道声音就是锤子。
她想要停下来。
但接下来-温度。有某个东西在她身旁,坚实,它的心跳声快速地敲打着。她的脸贴着一股温暖。一种熟悉的气味。
那头鹿可以再等等。
当她睁开眼睛时,托瓦拉是她看见的第一样东西-依然带着他们上次见面时的伤口。他的柔和表情使他的强大身躯变得更醒目。
「你在这裡?」她问道。
「你发出求救,」勉强由他的口鼻部形塑出答复。
她在起身时才发现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巨岩也在她身旁-它们全都在。欣慰与喜悦盖过了她受伤的疼痛,她用手臂环抱住它们。她的群伴!而且它们也急着想见到她,不停舔着她的脸,并用鼻子轻碰她。
但这份拥抱不会持续太久。喜悦带来了清醒,而清醒则带来了回忆。
把她伤成这样的人是奥莉薇亚。而奥莉薇亚也是持有月银钥的人。
巨岩与耐心协助她起身。她再次变身,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人类鼻子在这裡帮不上忙。还有她的人类自癒力也是。她需要狼型态。
不过有件事也一直困扰着她-托瓦拉正几近窘迫地缩起了肩膀。
「托瓦拉,」她说,「这并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任何事。你之前做过的
「今晚,我们会处理这件事,」他说。在那个型态下文字难以成形-但托瓦拉无法像她这样轻易地变换型态。「之后,来找我。我们会用群伴的方式解决它。」
雅琳起了鸡皮疙瘩。托瓦拉不是她的群伴-这三隻狼才是。但目前也就只能这样了,不是吗?沃达连一族获得其他吸血鬼-以及天使们-的绝对操控权对狼族来说也绝非好事。
她没有给他回应。这个地方充斥着奥莉薇亚的气味,她滴在大理石上的血既新鲜又诱人。追踪她的下落非常容易。
雅琳不需告诉托瓦拉跟随。
她也不需要告诉狼群。他们五个一同奔驰穿越沃达连庄园的大厅,一次绊倒了两个,血液涌入他们的耳朵。那很痛。那当然会痛。
但跟奥莉薇亚操控了整个依尼翠的天使后即将发生的事相较之下,这算不上什麽。
她的痕迹并没有引导他们返回舞宴厅,而是前往更高的某处。用四隻脚难以爬越阶梯。他们却咬牙苦撑。已没有容纳其他办法的空间。
没多久,大厅前方就传来艾德嘉的声音。
「你承诺过一切都你的掌控之中。」
「没错。这一切
狼群绕过长廊转角。就在那裡,位于大厅末端且被其自身凋像环绕着的,正是奥莉薇亚本人。艾德嘉马可夫站在她身旁,浑身是血,呼吸急促。奥莉薇亚的表情充满怒火;她的手再次朝她的剑伸去。艾德嘉把手搭上她的肩膀。
「奥莉薇亚,都结束了,」他说。
她拍开他的手。「只有在我允许的时候你才准踫我。」
狼群逐渐逼近。雅琳急停在他们面前,一边发出低沉的喉音。奥莉薇亚知道她要的是什麽。托瓦拉朝艾德嘉咬去-但雅琳却厉声吠叫制止了他。
这件事是奥莉薇亚搞砸的。她有一次机会修正它。
雅琳不确定最后胜出的是什麽:奥莉薇亚的愤恨,或是她缺乏的耐性。或许是她自身的可怜孱弱。
但她扔下了钥匙。
它无礼地哐噹一声落在地上。
「如果它对你来说这麽重要的话,就拿走你的小玩具吧,」她冷笑着说。
雅琳用一段撕下的窗帘将钥匙包起来并用嘴巴叼起它。奥莉薇亚早已从其中一扇窗户飞升。艾德嘉紧跟在后。托瓦拉跃上牆侧,仓皇地想抓住他们-但他落下的时候只咬到了艾德嘉的外套衣角。
他怒目而视。她预料到他会这麽做。他肯定想撕碎他们并永远终结这份威胁。
雅琳有一部分也想这麽做。
但以后还有时间。
随着雅琳变回人形,她与托瓦拉四目相接。
「如果你看不惯我处理事情的方式,之后再来找我,」她说。「我和我的群伴会好好处理你的问题。」
月银钥替疲累的脚带来新的速度。从史顿襄前往凯锡革的路上,他们没有休息,没有停顿。为了更加快他们的速度而施法,泰菲力已疲累不堪-等他们抵达时,他早已在马车内睡着了。
每一步都得来不易。每一步都是一场胜利。
但若无法完成仪式,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凯蒂妲向他们保证他们还有机会。她的灵魂束缚在月银钥上,她一路跟随着他们的旅程。大部分的时候卡娅都陪着她-但雅琳也有问题想问她。
「我们要怎麽确定这管用?」
「你要怎麽确定它不管用?」凯蒂妲说。
身为一个精灵肯定让你变得更加神秘-而非减轻。
「我只不过是想多做确认罢了,」雅琳答复道。她们步行穿越森林,其他人则在马车裡入眠。艾德琳的战马已扛负起车轭,一旁还有卡娅借来的阉马。整群人裡只有她们还醒着-护教军、狼,还有精灵。「你不能挑剔我这点。」
「你并不是非常了解自己,」凯蒂妲回应道。「如果你只在确认一切后才行动,那麽你就不会出现在这裡,对吧?」
人们说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幼犬咬伤最痛。雅琳皱起脸。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马车上。她想着裡面的每个人。茜卓蜷缩在其中一个长凳上,卡娅不知何故靠睡在牆边,而泰菲力则佔用了另一个长凳。在地板上的是她的狼群,于饱食过后安详地沉睡着。
「你对他们有把握吗?」
这个问题使她从思绪中惊醒。雅琳看了凯蒂妲一眼。「我当然有把握。有了这些最强大的法师。我怎麽会没把握?」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法师。」
又皱了一下脸。无法愚弄女巫,对吧?「对于帮助我们,索霖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曾犯过错,但到头来,他对依尼翠的爱并不比我少。我早就知道他会出手。」
没说出口的是索霖并没有与他们同行。他说他还有事情要处理。总是如此神秘。她怀疑这次他的行为不只是故弄玄虚而已。他留下来协助他们处理亡者,照料伤者。任何需要长期照护的人都被移至马可夫庄院内待上几个月。他坚称这只是因为他拥有其他人无法取得的医学文献。
或许真是如此。
又或许有其他原因,而且他不愿承认。
因此才说-「我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一想到这就使她露出笑容。她知道他心中某处还存有慈悲。
但那道笑容却随着凯蒂妲的下一则尖锐提问而消失:「你知道我说的也不是他。」
夜晚的树林十分可爱,松木的气味宛如好的威士忌般清朗提神。雅琳让它在鼻子裡逗留了一会儿。
「在即将来临的白昼裡,你不再需要问那个问题了,」她说。
「在收成节大屠杀过后许多年的一个白昼,」凯蒂妲说。她的魂魅形体摇曳闪烁。
「他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她说。那就是真正的问题-她很确定。「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会开始追踪他的下落。」
「不过他要如何付出代价?」凯蒂妲追问。「为了他夺走的生命,他能付给我们什麽货币?你是个披着兽皮的人类。而他是隻野兽,无论他以何种形体示人。」
这不是她想要的对话。不过,这需要一个说法。
「托瓦拉出于恐惧重建了蒙卓嚎群,」雅琳开始说道。「他会告诉你还有其他原因,但到头来,那就是恐惧。他有太多朋友和我走在相同的边界上-而他们却因此被杀害,无论他们有多善良。」
有一个男子在她前方的树林裡缓慢行进。他话不多。他不需要说话。他们了解彼此。
雅琳把这段回忆推开。
「当你是个狼人时,你从来就不只是你自己。你是谁已不重要-人们对你会有各种臆测。任何被狼杀害的村民都与你有关,而且你不想这样。你感到害怕。你逃离。你找到群伴。他们不会评判你的身份,而且他们会告诉你那样做无所谓。你必须那样做-因为如果不那麽做的话,人类会杀了你。他们的说法如此正确,致使大部分人都未曾改变过想法。」
透过狼眼所见的阿瓦布。她的父母,思索她跑去了哪裡。一个她无法分享的秘密。
「直到你保持一段距离后才发现他们错了。还有另一条路。无论如何,都不容易-你得改变你对人类的期望,而人类也得改变他们对你的期望-但方法确实存在。如果每个人都能同意朝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努力,我们便能逐步建造一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砖头。这会花上数年。或许要数十年。但我们会成功的。不过-当你是个狼人时,你担忧现在。你将要吃什麽,谁在猎捕你,在白昼时你该如何自保。难以观见大局,更难与之产生连结。」
坐在火堆旁的托瓦拉直盯着她看,彷彿她长出了第二颗头。
「多年前我告诉了他这一切。我告诉他还有其他方法。他不相信我。对他来说,人类永远不会改变。他们总会把我们视为怪兽-所以为何不就当个怪兽呢?为什麽不让我们依循他伟大的想法?」
她嚥了一口。
「像收成节这样的事并不会凭空出现。如果你问他,他会说这些年来已经有百倍多的狼死去。收成节事件只是个开端。」
即使当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它们嚐起来也非常噁心。雅琳无法想像还会有更令她无法认同的世界观。不过
「你问那裡的正义是何种样貌。老实说,我不确定。你要如何惩罚某个在恐惧与愤怒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却又不激发那些怒火?我想要他为他的作为付出代价。但我也希望他变得更好。我希望他能看见还有另一种方法。我们能够一起努力迈向更好的一天-但收成节却让我们倒退了几十年。这使人类更可能杀害我们,不会减少。」
雅琳再次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这并没有让她的头脑变得如预期中清晰。
「你问我是否确定他会跟上。我不确定,」她承认道。「但我想如果他来的话,他就会看见我们都能够通力合作。我想让他看见如果他伸出援手的话,人们会心怀感激,而且我们也不必战斗。我认为那很重要。」
飘浮在她身旁,凯蒂妲仰头看着月亮。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不发一语。她说的话成了压在她肩上的重担,比一张熊皮还沉重。老实说,她还没仔细思考过任何一句-就只是说出了她心中的感受。既然她的心灵有了听见这些话的机会,她还在处理它。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全理清它。
「你觉得这有帮助吗?」凯蒂妲问道。
答案相当明显却难以说出口,每一个从她口中挤出的音节就像从破布裡拧出的水。「我不知道。但我得试一试。」
「我会提供你建言,雅琳,」凯蒂妲说道。
雅琳转了一下肩膀。「说来听听。」
「不忘记犯罪的人是件值得赞扬的事,」她说,「但你也不该忘记罪行本身。无论你对托瓦拉有什麽期待,他经常背叛它们,正如他经常履行它们。总有一天,你将得处理它。只希望变得更好还不够。」
再一次-每个字都像一根针。雅琳闭起眼睛。脚下的泥土既凉爽又鬆软。这是依尼翠的夜晚,而且她们正要拯救它。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
「所以,我们确定这管用,对吧?」茜卓说道。
雅琳露出得意的笑容。「是的,我们确定。」
她站在穹天仪中央,其他人则聚集在其中一根外围指针上。凯蒂妲在她前方,现已回到她真正的身体裡。雅琳拿着旭金锁-以及在这场仪式被突然打断之前所提供的血液与贡品。
月银钥,胜利的象徵,正端坐于女巫手中。一道微弱的魔法光芒包围了她。
「根与魂,血与牙,」她吟咏着-这不是她的声音,而是所有聚集的女巫的声音,这时空自身的声音。「让依尼翠在温暖的阳光下团结一心。」
由曙鹿集群的联合魔法所抬升,月银钥朝旭金锁飘去。雅琳高举着它,正如她接收到的指示。
一部分的她担忧它合不上-她们可能拿到了一个彷造品。
不过这份担忧却在黄金与白银接合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穹天仪被一阵强光吞没,但不是可怕的光芒。它跟阳光一样温暖,跟承诺一样温暖,而且雅琳的肌肤乐于吸收它。她甚至不需要闭上眼睛。在她们四周,穹天仪发出復活的嘶吼,甩掉了几世纪的蔓生植被。随着指针开始旋转,有些树木仍紧附于其上。雅琳从未见过头顶上的树木消失无踪,而且她承认,这让她充满一股孩童般的喜乐。
还有她的伙伴们在摔落之前慌忙地从他们的指针移往另一个的景象也是。这发生得非常缓慢,因此他们没有陷入任何真正的危险中,尤其当泰菲力存在的时候更不可能,但这还是非常有趣。外缘-谢天谢地-可是平稳多了。
随着每一根指针从头顶上方经过,他们周围的光芒也逐渐增强。最后只剩下一道光柱,从这座平台一路直通月亮本身。光是看着它就难以感受到其他事物,除了永恆。
雅琳想不到能说什麽。毕竟,她认为对此没什麽好说的。有时你就得闭嘴并静静欣赏正在发生的事-欣赏生命本身的荒谬。
一个铁匠的女儿站在一座远古装置底下看着白昼重返依尼翠。
当光芒消逝后-而且这花了很长的时间-月亮早已开始西沉,宛如坠落的硬币般没入了地平线下。她听见身旁的凯蒂妲拾起了钥匙。
雅琳扬起一道眉毛。「你不需要那个东西吗?」
凯蒂妲仰望天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几千年内应该用不上。这裡有另一个人更需要它。」
最好别跟女巫争论。随着月亮沉入地平线下,雅琳陪着凯蒂妲走向穹天仪外缘。其他人都坐在那裡,双脚悬挂于边缘上。
他们前方的凯锡革森林绵延不绝。她知道森林的每一处,就跟她对自己的肌肤一样了解。她知道它们在夜晚,在早晨,以及在珍贵的黎明时分的样貌,当时每一根树枝都被漆上一层粉红。
不过一想到能够再次看见这一切便足以令她热泪盈眶。
她坐在他们之间,她的朋友们,还有她的狼群很快地围住了她。耐心躺在她的大腿上。凯蒂妲也加入了他们。
他们一同看着依尼翠几个月来的首次日出。它就跟其他每一次日出一样-但其中却蕴藏着美丽。每一次日出都是一份礼物。那是某种违背期望,某种几乎不符合信念的东西:每天早晨有一颗金色的火球攀上地平线,而那个行为本身便足以为这个世界带来光明。
这是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日出。这就跟其他每一次日出一样。为此那也变得更加完美。
当太阳完全现身时,群众也爆出了欢呼。雅琳忍不住加入他们,这份喜悦就跟他们庆祝的日轮一样将她的灵魂染成金黄。就连狼群也加入了-这一次,朝着太阳嚎叫。恋人拥吻,友人挽臂。带有耳熟旋律的远古歌曲振奋了参与者的精神。
当然,还有饮料。
有人在雅琳不注意的时候把一个酒杯塞进她手中。即便隔着容器,加了香料的酒依然让她的肌肤感到温暖,并且在她的胸口扩散时也变得更暖和。
但随即传来一股寒意,她知道是时候让其他人离开了。
在聚集的群众裡-现已成了一场派对-她找到了她的朋友们。
首先是茜卓和艾德琳。正如她预期的,她发现她们躲藏在一株柳树的树枝底下。一片树叶帷幕隐匿了她们的离别。雅琳也无法从这裡听见她们在说什麽-只能勉强看出她们的拥抱。保持这样的距离感觉是正确的。茜卓稍后会来向她道别-但此时,最好还是让她们拥有这一刻。
她才离开几步就听见了卡娅。「在监视,是吗?不认为你会这麽做。」
「我只是想确认她们是否无恙,」雅琳说。
「可不是吗,」卡娅答复道。她环抱双臂,一边朝柳树望去。「没想到她会这麽喜欢这个地方。」
「依尼翠不只有厄运和阴鬱,」雅琳说。「我希望你也发现这点。」
卡娅露出得意的笑容。「可能吧。又或许我不介意厄运和阴鬱,」她说。「与你合作相当愉快,雅琳。」
「跟你合作也很愉快,」雅琳说。「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当然不会。这裡有很多心愿未了的鬼魂。我相信没多久你就会需要用到我的专业。只要记得我不免费工作,」她说。
「你当然不会,」雅琳笑着说。
但卡娅早已闪烁着消失了踪影。
泰菲力也没多远-而且他有同伴。凯蒂妲在他身旁。随着雅琳走近,他们都转向她。泰菲力手裡拿着月银钥。
「啊,所以你就是需要这把钥匙的人,」雅琳说。
泰菲力得意地笑着。「她很好心地把钥匙借给我。月银有一些迷人的特质,尤其是对时间魔法来说。」
「那麽,我希望它能够帮上忙,」她说。「但别忘了,你得归还它,不然我会追捕你。」
泰菲力笑着拥抱了她。「我绝对逃不过一隻穷追不捨的狼。很高兴能见到你,雅琳。」
「也很高兴见到你,」她说。
但感觉好像还有什麽事,没说出口的事。泰菲力抓着她,隔着一隻手臂的距离,一边思索着用字。
「坏消息吗?」雅琳问道。
「可能吧。你得多加留意。最近,我们有了一点麻烦。老麻烦。」
「如果是由你说出口,那就不是小事了,」雅琳说。她希望些许轻浮的语气能让气氛变得轻鬆,但泰菲力却完全没感到愉快。
「我比大部分人清楚那份威胁的严重度。他们被称作非瑞克西亚人。如果你看见任何怪异的黑油,由血肉与金属构成的生物
泰菲力曾提过一个他以前知道的地方,一个他失败的地方。从他的眼神看来,她觉得这两者有所关联。
「可能会有大事发生。要确定你为此做好准备。」
「我会的,」她说。「无论如何,依尼翠都会撑过去。」
他再次对她微笑-但只带了少许他平日的欢乐。「有人会好好照料它,不是吗?多保重,雅琳。」
很快地,他也消失了。
她熟悉凯锡革树林。
儘管如此,它们呼唤她,此刻光芒穿透了常绿树的叶片。雪片宛如花瓣般飘落在森林上。空气充满了鲜活的冬天气味。
即便她的朋友们即将离去,雅琳珂德还有她的群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