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

薄薄的云絮飘在天上,有如一层薄纱,遮住大小两轮太阳的光芒。下方街道的景物彷佛染上了暮色,光影变化莫测,暗藏着未知的危险。一阵秋风拂过人行道,卷起片片枯叶,或橙或褐的在风中旋转飞舞。虽然天色阴暗,但现在其实是正午时分;大多数住家都空无一人,里面的住户不是上班就是上学去了,只剩空荡的街沉睡在不安之中。冬季的压迫感渐渐逼近,不过现在仍是脆弱的秋日,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温和宜人,一会儿又冷得直打寒颤。

这个住宅区的房子大多不怎么起眼,独门独户伫立在各自的小地块上,虽然同处一个小区,却显得有点孤立。每户院子都打扫得整整齐齐,窗户擦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出住在这里的人想要消隐在环境中,融入整个小区。每栋房子的外观来回就那三种颜色:米色、看着舒服的中性绿,还有带蓝色调的石板灰。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精心设计,以满足居民的舒适度,追求一致性的美感。

唯独街角那栋紧挨着杂乱灌木林的老宅与众不同。那栋建筑居高临下,有着繁丽的雕饰和诡异的设计。石像鬼从屋椽上探出头来,瞭望高台环绕着屋顶的小圆穹,微微歪斜的样子彷佛在提醒众人,你们迟早也会走向衰败。窗户蒙上了一层灰,有如房子的眼睛患了白内障;花园里杂草丛生,树篱也未经修剪。那里没有人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住了。

若不是这黑色屋瓦和灰砖外墙与周围环境太格格不入,大家可能不会注意到院子里立着的小牌子。那是块普通的白色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工整的「已售」两个字。

这时,一辆现代风格的马车在老宅前停了下来,其最显眼之处就是并没有拉车的动物。买得起这种靠内部驱动的新型车,车主肯定能融入这个小区⋯⋯只是他们偏偏停在这个小区最丢人现眼的屋子面前。

车厢门打开,一个小家庭提着行李箱走出车外,没入昏暗的午后光线中。他们一踏上人行道,屋前的窗帘就突然飘起来,彷佛有微风吹进了屋子,接着前门自己打开,彷佛在欢迎他们回家。这一家三口不由自主地靠在一块,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却又说不出具体原因。

「一定是搬家公司忘了锁门了。」男人说道,声音中似乎还透露着由衷的喜悦。「赶紧进去吧。待在外头只会越来越冷。」

他带头穿过院门走进院子,再带头踩上门廊台阶。他的妻子跟在后头,看到惨不忍睹的花坛,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嫌弃,那表情摆明在说,她很快就会把这里整理得井井有条。这对夫妻的穿著与他们的新小区十分相称,款式沉稳,剪裁和颜色都很体面。两人的女儿,那个慢吞吞跟在后头、仔细打量周遭环境的青少女,倒是打扮得和这栋老宅很搭调——她的服装精致带有复古风情,蜘蛛网般的眼妆有如污渍在眼周散开。她跟着父母走进堆满了行李箱和纸箱的门厅,里面全是他们的世俗物品,她下弯的嘴角彷佛被固定住了,动都没动过。

她把手提箱放在楼梯底部,用手滑过抛光的橡木扶手,检查是否有灰尘。一翻过来,手指上沾满了闪闪发光的灰尘,宛如飞蛾翅膀上的鳞片,她搓搓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便继续往屋里探索,把父母抛到身后。

她经过的每一扇门都是关上的,直到她来到地下室的门前。那扇门半敞,露出一小截楼梯通往一片黑暗。她在门前愣住,彷佛看到了什么。

「Marina!」她母亲唤道。「快来挑房间,我们得在搬家工人回来以前决定好家具要摆哪里。」

「来了,妈。」她回道,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注意力从敞开的门上移开。地下室的那个家伙都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她一下下也无妨。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它很有耐心。它可以等。


现在⋯⋯

神河的天空从来没有全黑的时候,就连云层之上也是,璀璨辉煌的太田原会把一切照亮。上方的月光和下方的城市灯火,都反射到这座雄伟的空民要塞上,将玻璃和铬金化为一座巍峨的灯塔。星光也过水晶雕塑和玻璃尖塔,更是折射出无与伦比的美。这是月人技艺的巅峰,即便洞境树造成了这么大的破坏,也未能黯淡其光辉。建筑修复工作或许得持续个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但这座天空之城依然会闪耀着光芒。

一个身影在灯火通明的街道间穿梭,不知怎么躲过了不断在城市上空以弧线巡逻的无人机。非瑞克西亚虽然已经消灭了,但一向以安全为重的空民并没放松戒备。漆月魁渡紧贴着小巷墙壁,看着一架无人机飞过,心中不下一次这么想:如果战后回收的神器是存放在皇宫里,而不是在天上,这件事就会容易得多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顺利完成任务。

古老的胧宫在大侵攻期间受到了一些损坏。虽然现在仍不对外人开放,但许多珍宝已暂时转移到守备森严的堡垒。门外站着守卫,还有人定时在大厅和屋顶巡逻,他们全都紧盯着外面,随时等候危险迹象出现。魁渡紧贴着阴影处,从他们身边一一溜过去,他无声无息的步法连月亮看了都会羡慕。

最后,他抵达一个隐蔽的角落,一套在大侵攻中毁损的飞行服展示在那。他从飞行服的抛光金属上,看见了一道铁栅门的倒影,门外有人看守着。他静静蹲伏在那,稳住气息,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一名月人守卫沿着廊道走来,挥手示意守在门两侧的人离开。换岗时间,几乎可说是行动的最佳时机,因为在交接的混乱期间,任何小异常都可能不被察觉。

魁渡往外一滑,绕到那名守卫身后,用剑柄重击他的后脑勺。守卫身体先是一僵,然后就瘫软下来。魁渡在他倒下前接住了他,轻轻把他放在地板上。趴在魁渡肩上的灯元挪了挪姿势,虽然祂明白此举有其必要,但还是对他袭击神河市民感到不悦。

魁渡检查守卫的脉搏,确认没有下手太重后,便将注意力转向铁栅门。他把念力凝聚成一支长矛,滑入锁孔,在里面转动拉扯,直到门锁轻轻发出「喀」的一声,沉重的铁门打开了一条缝,刚好让魁渡得以轻松穿入。

门后的库房堆满了皇室交给月人看管的无价珍宝,有被认为太危险不该随便乱碰的原型技术,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在下一个月亮周期结束前,这些宝物就会被移回胧宫,届时要偷走东西,就只能对月人大大失礼了;他必须趁现在下手才行。

魁渡走进库房,边走边扫视架子,最后目光落在最后方、几乎塞在角落的一个发光基座上。一幅铁箍卷轴静卧其上,与周围的奇珍异宝相比不太起眼。他盯着卷轴,快步走上前去,一只手伸出,就要取走他的战利品时——

他在距离基座一英尺处停下来,两眼瞄到最后一道防线。一只蜘蛛神悬挂在卷轴上方,祂结了一张纤细的灵网,将卷轴包裹住。任何一个触碰都会破坏蛛网,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灯元,」他以气声说,在静止的空气中几乎听不见:「祢能把蜘蛛网解开吗?」

祂点点头,开始沿着他伸出的手臂慢慢往蛛网移动,打算把卷轴弄出来。就在祂快要到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魁渡唰地一下转身,剑已组装在手,却发现剑尖被另一把剑挡住了。他身后的白发女子微微一笑,手中的剑依旧高举着,阻止他出击。她的脚边站着一只金白相间的狗,尾巴摇个不停。魁渡看到义丸终于和心爱的主人重聚那副雀跃的样子,差点笑了出来。

「嗨,老朋友。」女子说。「你的身手还是一样好。不过论剑术,还是我更胜一筹。」

魁渡凝视着她。他知道,向帝皇询问她的行踪也只是白问,他们最近几次碰面都是如此。失去火花后,她总算是重获自由,可以真正认识那个她所出生的时空,不用再身不由己地被抛入黑暗虚空四处飘荡。因此,她请求轻脚继续担任摄政王,自己则走入民间,好好了解她所要领导的子民。所以他没有问。相反,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身子,把剑放下。

「我⋯⋯这不干皇室的事。」他脱口而出。「这是多美代的东西,本来就不应该被没收。」

「我不是来阻止你的。」她说。「我来找你,是需要你帮忙。哪失有麻烦了。」

魁渡一愣。「我偷东西才偷到一半,你觉得这时候跟我说这个合适吗?你得改改你的做事方法了。」

飘萍笑了笑:「你快把这里的事情办完,我到皇宫的屋顶等你。」她往后退一步,远离他。她总是在远离他。「待会见。」

她转身离开房间,留下魁渡看着她的背影。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卷轴上,此时灯元终于爬到蛛网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把蛛网一丝一丝撕开。


皇宫屋顶吹过一阵凉风,还捎来樱花的芳香。偶有粉红色花瓣在微风中翩翩起舞。魁渡几乎想都没想,就穿过这片花瓣雨。他脚下踏着光滑的木瓦,铁箍卷轴沉甸甸的躺在腰包里。儿时他们常在这里玩耍,一个男孩和他的玩伴,他们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臣子和帝皇,那个「将来」看起来跟月亮一样遥远。

如今月亮不若当年遥远,未来也早已到来。魁渡从皇宫屋顶上跳到其中一处半隐密的低矮花园里,无声地落在青苔石地上。帝皇就坐在一棵樱花树下,手里抓着丝绳的一端,义丸咬着绳子的另一端,发出玩闹的低吼。

她抬头看见魁渡走来。「你偷到了?」

「偷到了。」魁渡拍拍他的腰包。「明天早上,玄古就会在图书室里发现亡妻的卷轴了。你说哪失有麻烦了?」

「我们还不确定,但八九不离十。」帝皇说。「他失踪了。我来找你求助,是因为我们需要一个还有能力自由穿越时空的人,组织队伍把他找回来。」

魁渡皱起眉头。「我待的上一支队伍表现欠佳。你记得的。」

「我记得。」她认同。「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与非瑞克西亚无关。此外,你上次表现得够好了,所以我们两人都还在这。」

魁渡移开视线。「不是所有人都在。」他说。

她无言以对。

义丸从飘萍手中抽出绳子,来回甩动,想象自己把某只小对手的脖子给扭断。打完这一仗后,他把绳子扔到魁渡面前,用令人融化的眼神看着他,满怀着期望。

魁渡叹了口气,拿起绳子的一端,开始和狗玩起了拔河。

「哪失失踪了多久?」他问。

「三个月。」

魁渡直直盯着帝皇。「怎么可——我应该会注意到的!至少玄古会告诉我的!」

「我知道我们都觉得很对不起哪失。」她说。「他或多或少认为他母亲的死是我们的错,我想我们心里也都很自责。但我们以为他不想见到我们,就选择与他保持距离,也只是便宜行事。你多久没去看他,或是找玄古说话了?」

魁渡顿了一下。已经⋯⋯「好几个月了。」他承认。「我一直忙着找回他母亲的卷轴。那些卷轴不应该被别人拿走,我暗自希望卷轴能稍稍安抚他的心,虽然这样永远不够。」

飘萍点点头。「你看?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哀悼多美代,哪失却像水中的涟漪一样渐漂渐远。三个月前,他跟一些帮派成员说,他母亲的回忆卷轴不见了。他感到心焦如焚。」

「他应该来找我的!」

「他就是一个伤心难过的孩子,当他开始听到母亲的声声呼唤,要他去找她时,他就回应了。他跟着她的呼唤来到了一扇刻着奇怪雕饰的门前,那扇门根本不属于神河。聪明的他在亲自进去前,先派几架无人机前去勘查。无人机传回了一些画面,却一个个接连坏掉了。于是,他带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穿入门内。」飘萍停顿了一下。「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更糟的是,哪失一进去,门就消失了。无人机记录了那个区域的影像。我全部看了一遍,还去了门所在的地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只在时空的边际感应到一丝低语般的存在,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那里轻轻擦过我们的世界。」

「神河没有人可以帮我,所以我不得不向更远的外界求助。我走遍预兆路,寻找着那扇门的回音,最后在拉尼卡找到了它,被巨龙尼米捷看守着。」

「所以说,他管制这扇门的出入啰?」

「对。」

「那你信任他吗?」

「不信。」帝皇的笑短暂而苦涩。「我相信他更想了解门内的秘密,而不是把哪失带回来。在他眼里,我们都只是一盘棋中的棋子,任他摆布,随意牺牲。但我相信他也有我们需要的资源,我们必须把哪失救出来才行。」

魁渡叹了口气,感觉疲累到骨子里了。「今晚我会把卷轴拿去给玄古,顺便问他知道些什么。然后我会把小队组织起来,再去跟你会合⋯⋯」他停顿了一下。「我们要在哪会合?」

「永岩城附近有一条稳定的预兆路,能带我前往拉尼卡的第十区。尼米捷就在那里等我们。」她伸出手,从他手中接过狗绳。「你清楚你要怎么做吗?」

魁渡毫不犹豫点点头。「我知道可以从哪里开始。」他说。


泰瓦科尔,凯德海姆的妖精王子,他赤裸着上身站在雪地里,两脚岔开如战士之姿,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低头看着面前的那头巨狼。那是一头孤狼,没有狼群前来助阵。如果它是狼群的一员,过去几周就不会靠袭击村庄来捕食猎物,也不会被叫来进行这场光荣的决斗了。

狼发出咆哮。泰瓦大笑。

「怎样,野兽?」他喊道。「尽管放马过来!」

那头狼的体型随便就有他的两倍大,它立刻扑了上来,泰瓦朝它柔软的下巴挥出一记强劲的左勾拳。在出拳瞬间,他的全身化作一块岩石,增强了拳头的力量。那头狼直接被向后打飞到雪地里,连一声也没吭。泰瓦皱起眉头,身体慢慢回复血色,变回肉身。

「站起来。」他说。「你要是挨一下就倒了,哪算什么英雄对决。」

「必须说,看你在这玩抓狗游戏可不是我预想中会看到的场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泰瓦转过身,再次绽开笑容。「魁渡!」他兴高采烈地欢呼道。「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凯德海姆的,吾友?是来寻找伟大的冒险与光荣的危境吗?」

「并不是。」魁渡说。「我对危境没什么兴趣,不管光不光荣。我是想看能不能说服你来帮我一个小忙⋯⋯」


几个小时后,泰瓦和魁渡坐在宴会厅里,面前摆着一盘肉和奶酪,手边还有一大杯热苹果酒。村民已经把那头大狼剥了皮,并拖走它的尸体了。它吃掉的羊本来能为许多人提供一整季的衣服。现在,它将代替那些羊只,在冬雪中替村民取暖。

泰瓦听完魁渡的话,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专注得眉头紧锁。「所以说,你要我穿过预兆路前往拉尼卡城,然后穿过一扇神秘兮兮的门,栽入可能面临的厄运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没错。」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要先组一支队伍。」魁渡说。「秘密行动由我负责。帝皇也打算跟我们同行,她可以负责带路。虽然我们俩都很能打,但你的战力能以一抵百。没意外的话,尼米捷会塞他自己的人马进来,所以我们科学家也有了。我们以前的突击队成员还有⋯⋯」

「要是知道在哪找得到吾友卡娅的话,她肯定会来,但我怕她可能暂时不想冒险了。」泰瓦说。他没提其他人。提了也没意义。他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苹果酒,用推测的语气问道:「我们还缺哪些专才?」

「我们还需要有防御技能的人。」魁渡说。「一个更擅长防护和远距离作战的人。我不能是队伍中唯一的远程战士。」

泰瓦一脸严肃看着他。「那你是觉得会碰上很多危险啰?」

「现在保险一点,以免悔不当初嘛。」

没想到泰瓦居然放声大笑。「太棒了!」他说。「危险越多越好,这样冒险故事说起来就越精彩!我想我可能有个英雄人选,正合你的需求——最妙的是,他人正好就在凯德海姆,你不用跑太远。」

「你保证他很可靠吗?」

「当然。偷偷跟你说,他需要多出去走走。到未知的地方来一场刺激可怕的冒险之旅,说不定能治治他心中的郁闷。」

「这个人我认识吗?」

「应该不认识。」泰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尼科阿理斯。他之前是鹏洛客,就是在⋯⋯」

在一切都变了之前。在许许多多的火花如强风中蜡烛一样被吹熄,留下前主人在黑暗中胡乱摸索之前。在非瑞克西亚之前,在触发同兆之前⋯⋯

在他们失败之前。

「我相信他会是很大的助力。」魁渡说。「我们要去哪里找他?」

泰瓦指着宴会厅一个特别喧闹的角落,那里聚集了一大群当地猎人。他们靠墙摆了三个滥造的木靶子,轮流朝靶子投掷小手斧,但他们命中率很低,宴会厅的支撑梁都被砍出一块块缺口。魁渡看着他们,这时一名猎人走上前去,他的身材特别硕壮,胡子编成了三股整齐油亮的辫子。他拿起斧头在手里掂了掂,几乎漫不经心地朝最小的靶子扔去。

斧头正中红心,其他猎人欢声雷动。

「那是尼科?」魁渡问。

「不是。」泰瓦笑着说。「那是崔格佛。他的掷斧技术很厉害,他的射箭技术也是——烂得厉害。他打猎实在不行,但竞技游戏倒是相当在行。」他朝着扔斧那桌人附近的桌子点了点头,那里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半颗头剃个老光,另外半颗留着长直发,深色的发根渐层到银色的发尾。当参赛猎人为崔格佛的神准掷斧咆哮喝采时,那个人站了起来,从容地穿过人群,并拿起一对斧头,一手一把。

他与一个人简单交谈几句——魁渡猜想,那应该是扔斧头比赛的主办人——然后接连对着靶子扔出两把斧头。第一把击中崔格佛的斧柄,将它从中间劈开。第二把故技重施,将前一把的斧头从中间劈开。

泰瓦大笑,招手要那人过来,对方竖起手指,要他稍待片刻。几个钱包易主后,那个陌生人朝他们的桌子走来,看起来对自己的大获全胜似乎无动于衷。

「魁渡吾友,这位是吾友尼科阿里斯。」泰瓦等那人走近时说。「他来自塞洛斯时空,他再玩个三晚,我们俩就要被轰出这个宴会厅了。」

「那都是因为你非要在当地人输到不爽时过来搅局。」尼科说。「我挑起的架,我可以自己摆平。」

「是啊,但你老是为了我惹事生非,那么充满诱惑和热情,我哪忍得住不参一脚。」泰瓦对尼科露出灿烂的笑容,尼科则皱眉瞪了他一眼。

「哇,」魁渡开口,他可不想卷入争斗之中,虽然泰瓦可能会乐见其成。「你的准头好像很厉害啊。」

「我从不失手。」尼科凭空变出了一块看似在闪闪发光的魔法碎片,让它飘于手掌上方。「至少大侵攻没把这个本事从我这里夺走。」

「吾友尼科跟我一样,骨子里再也感受不到黑暗虚空了。」泰瓦说。

尼科的眉头更皱了。「我猜你还感受得到啰?」他语气尖锐地问魁渡。

「是。」魁渡说。「我和一个熟人需要你助我们一臂之力,要到拉尼卡。你愿意来吗?」

「我们上周刚发现能带我们到那里的预兆路呢。」泰瓦兴高采烈地说。「来吧,尼科!愿不愿意抛下这些不值一提的对手,跟我一起涉入危境呢?」

尼科看着他手中的碎片,然后耸耸肩。他手腕一甩,就把碎片射向那些丢斧猎人最大的靶子。碎片直接嵌入靶心,像星光碎片一样闪烁。

「去就去吧。」尼科说。「可不能让鹏洛客独占所有的乐子。」


魁渡踏出永恒虚空,来到拉尼卡的街道上。他抬头望着紫得发青的天空,心中再度不下一次地思索:为什么许多人失去了火花,他却还保有自己的。泰瓦觉得无所谓,帝皇觉得如释重负,但尼科显然很愤怒,魁渡无法完全理解他苦涩的心情,毕竟他从未失去过这么重要一部分的自己。这位来自塞洛斯的前鹏洛客憎恨自己的能力遭到剥夺,尽管他神奇的碎片魔法还完好无损,尽管预兆路意味着他并没被困在任何一个时空。他曾经信仰着黑暗虚空,却被狠狠背叛了。

魁渡不完全责怪他。他慢慢转身,寻找可以为他带路的人,带他去找那个叫什么「现世十会盟」的家伙。他在附近一条巷子口看到一名身材苗条的人类女性,便停止转身。她跟哪失差不多一样高,手里正在摆弄一个几何形状的小型装置,其正面的水晶不断变色,彷佛在读取当地的能量大小一样。魁渡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吓了一跳。「吓——噢!你好!你就是魁渡吧!我们一直在等你!」

魁渡点点头。「我就是。你是⋯⋯?」

「噢!呃⋯⋯」她把装置阖起来,折叠成一个小圆盘,塞入口袋,然后向魁渡伸出了手。「我是琦梦。我是斯翠海文大学量析学院的学生。我来拉尼卡跟伊捷联盟一同研究我的硕士论文题目:异次元空间理论。巨龙要我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

「噢。我们一直在等你来啊。」琦梦停下脚步,推了推眼镜。她似乎意识到这么说不够清楚,便补充道:「我是来带你去见他的。」

「我们得先等一下我的同伴。他们是走预兆路过来的。」

琦梦带有礼貌地看着他,明显不明白走预兆路有什么问题,魁渡这才发现她的眼中并没有前鹏洛客那种纠结于过往的神情。对她来说,预兆路的出现是一个光明的新时代的开始,不是钟爱的旧时代的结束。他们两人一起转身看着广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泰瓦从另一条小巷蹦了出来,一如往常热情洋溢。

「那个男的为什么不穿上衣?」琦梦问。

魁渡只是笑了笑。

泰瓦急忙与他们会合。「又见面了,亲爱的伙伴!还有新面孔。」他转向琦梦,微微弯腰行礼。「敢问芳名?」

「琦梦沃拉。」她回道,那语气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慌。

尼科从同一条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像是晕船了一样,差点跌倒在地。他带着微微发青的脸色还有莫名想吐的冲动,与其他三人会合。

「尼科,这位是斯翠海文大学的琦梦。」魁渡说。「琦梦,这位是尼科。他是塞洛斯人,不过目前定居在凯德海姆。」

「幸会。」尼科说。

琦梦双手拍了一下。「好的,跟我来吧。」她说完就沿着小巷快步走去。其他人面面相觑,耸耸肩,也跟了上去。

小巷的尽头是一个小庭院,底处有一条巨大的红龙占据了整个空间,他像猫咪一样懒洋洋地趴着,巨大的翅膀贴在身侧。琦梦直接带着他们朝他走去。

「十会盟大人,我把搜索队找来了。」他们走近时,她说。

「看来是这样。」巨龙站起身说。「做得好,沃拉小姐。我想你就是漆月魁渡吧。」

「是的,大人。」魁渡鞠躬说。「这两位是我找来的救援队员,泰瓦科尔和尼科阿里斯。」

尼米捷点点头,那颗巨头一动,便刮起一阵风。「很好,跟我来吧。」

一条闪闪发亮的白光结界显现在众人面前。魁渡停下脚步。「这是俄佐立的杰作。」尼米捷说。「他们会让我们过去的。」

「太好了。」泰瓦说,虽然不清楚他是否明白巨龙所言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又说:「您是我们的东道主吗?我一直想和巨龙深入交谈。」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很乐意与你聊聊。」尼米捷冷冷地说。「当然了,你们不是第一批到的人。飘萍昨天就回来了,她带了你们的另一个同伴。」

魁渡眨眨眼睛。「另一个同伴?」他问。

「是的。一个年纪比琦梦还要小的女孩,她叫阿米娜图。她说你们若想成功救援,就需要她帮忙。」

尼科骤然止步,瞪大双眼。其他人一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尼科?」泰瓦问。

「阿米娜图?」尼科问。

尼米捷点点头:「对。」

「那个纺织命运之茧的孩子。」

尼米捷喷出一口轻烟,一脸思量。「以她迄今的作为来看,那称号确实相称,所以我想你说的没错。」

「我不相信命运。」

「但命运相信你啊。」泰瓦说,拍了拍尼科的肩膀。「来吧,我们先会会这个陌生人,再当着她的面说我们不相信她。」

他们继续前进。魁渡看到墙上有一个刻着波洛斯教团印记的告示牌,警告这区域有死灵能量,并下令疏散,这让他再次皱眉。尼米捷瞧见他在看,又喷了一口烟。

「当然,这种污染并不存在。」他说:「我们只是需要把区域净空来进行研究而已。」

一行人跨过守护结界,在皮肤上感觉到短暂的温热后,他们便无伤通过了。尼米捷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前进,直到一名服装上没有公会徽章的女人从旁边的街道出现,对他招手。

「那是艾庄塔夫人。」他说。「她和她的雇主负责研究员的安排,这些研究员会在你们前往执行任务时,留在拉尼卡继续研究。」他带着他们朝那个女人走去,直到走进时她才开口。

「你迟到了。」她毫不客气地说,魁渡本以为她对一头巨大飞行掠食者会示以尊敬,结果丝毫没有。

「我非常准时,你看我们的突击队都到了。」他抗议道,发出一声警告的咆哮。

艾庄塔不以为然地耸肩。

尼米捷喷出一口烟。「你知道吗?我本来希望你对我的尊重能够传染给波费,没想到居然反了过来。」

一行人拐进她出现的旁街继续前行,来到另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比前一个更大,也更为隐蔽。一群身穿防护衣、衣服上印有伊捷和析米克印记的研究员来回奔走,不知有何用途的仪器对着一扇普通的门。附近搭了一个帐篷,飘萍就坐在那里,旁边是波费、义丸,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魁渡猜想那就是阿米娜图了。看到有小朋友出现在这里实在很奇怪,不过他以前见过的怪事也不少。

飘萍看到他们走来,便起身走出帐篷,与他们会合。「是时候了吗?」她问。

「是的。」尼米捷说。「走吧。」

阿米娜图跟在她后头,义丸紧随在后,尼米捷带着众人穿过那群研究员,来到那扇门前。门周围贴满了告示,用几十种语言写着「危险」和「禁止入内」,魁渡只认得其中几种文字。尼米捷慎重其事地指着门。「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用铿锵有力的声调说道。

泰瓦皱起眉头。「就这?」他问。「这不就是一扇门吗?」

确实,这扇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仅仅是染色的樱桃木制成,表面刻有繁复的飞蛾和树枝花雕图案。它看起来完全无害,并没有散发出任何具有敌意的魔法气息。

然而,阿米娜图眼睛一对上这扇门,就倒抽一口气向后缩。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的恐惧和厌恶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幼小,像是一个受惊吓的幼儿,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飘萍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阿米娜图便缩到她身后,义丸站出来到她的前方,彷佛是要保护她不被门伤害。

「它听得见我们。」阿米娜图低声说。「小心你们说出来的话,不然它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想到这就让人惶恐不安, 魁渡心想。

「跟我来。」尼米捷说。他把他们带回到帐篷里。有一条巨龙在中间,空间变得很狭窄,但他们还是硬挤在一块,彼此靠得紧紧的,不甚舒服。

「那扇门是预兆路吗?」尼科问。

一个穿着棕色长外套的男人冷笑回道:「它不具有预兆路的任何特征。如果它真是预兆路,也是全然独一无二的种类。我们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他是在一行人从门边返回时,跟着艾庄塔加入的。

「我们有门内的影像,波费先生。」琦梦在尼科对男人的口气做出反应之前说道。「哪失的无人机在失效之前把画面传了回来。门里面是一栋房子。」

「一栋房子?」魁渡问。

她点头。「就是一栋房子,非常普通,顶多需要好好打扫一番。看起来有点破旧,可能没人住了,而且有些角度非常奇怪。我觉得内部空间可能有扭曲的现象,虽然原因不明。」她顿了一下,然后绽开笑颜。「我迫不及待想进去仔细瞧瞧了。」

魁渡与泰瓦对视一眼,点点头。如他所料,这位显然就是尼米捷会安插到他们队伍的研究员。「好吧,琦梦小姐。」魁渡说:「不过,我不太放心阿米娜图加入我们,毕竟她年纪这么小。」

「我不能去,」阿米娜图说。「如果在门另一边等候你们的东西抓到了我,它会变得无比危险。不行。我会留在这里。你们需要我在这里。我会在这里帮你们。」

「怎么帮?」尼科问。

阿米娜图平静地看着他。「我很抱歉,命运的选召者,我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但我的魔法和这栋房子的魔法互相排斥,就像水和油无法兼容一样。因此,我会把矫命偶和你们一起送进那扇门。」她停了一下。

「那是什么?」琦梦问。

阿米娜图耸耸肩。「其实就是护符 。是由我的魔法凝聚而成的实体。它可以用来帮你们避开可怕的命运。」

尼科挺直了身子,脸上写满了怒气。「什么?」他质问:「你能做到这种事?对你来说我们的命就只是游戏棋子吗?」

他的怒火似乎也感染到泰瓦,虽然没那么强烈:「如果你有能力让我们看见不同的命运走向,为什么在我们进攻非瑞克西亚的时候不使用?你明明可以让我们避免无谓的战争,为什么还让我们失去了这么多同伴?」

「因为我的能力不是这样运作的。」阿米娜图说。「光是创造这些护符就已经很困难了。当你们做出会导向死亡的选择时,附近持有护符的人都会看到那个结果,感觉像是真实发生了一样。下一个瞬间,你就会回到做出决定前的那一刻,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然而那个预视的时间很短——不超过一分钟——每个人只限使用一次,即使在我失去火花之前,我的能力也不是无限的。我不会强迫你们一定要拿。我不会剥夺你们的选择权。但如果你们拒绝我的援助,你们之中至少会有一个人没办法活着回来。这是毫无疑问的结果。」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飘萍走上前去。

「我们很感谢你的帮忙。」她说。「只有傻瓜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相助。」

「那就把这些护符拿走吧。」阿米娜图说。她伸手到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把跟她的食指差不多大小的木雕,这些雕像都刻得很粗糙,隐约能看出人脸和身体的轮廓。她把它们分发给小队的每个成员,并给了飘萍第二个。「为你的朋友准备一个。」

「谢谢你。」飘萍说。「你能帮我照顾义丸吗?那种危险地方不能让可爱又忠诚的伙伴跟去。」

打算和她一同走入险境的魁渡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

「把这些拿去。」艾庄塔说,从一堆差不多的东西中拿起一个方形仪器,递给尼科。「这可以监测屋子里的能量,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一个个接过监测仪,走向门口。飘萍正要去碰门把,门就自己打开了。门的另一边是一个门厅,貌似一条走廊,但隐隐约约笼罩着一层奇怪的蓝色能量罩。救援小队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走入门内。

在门重重阖上之前,他们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阿米娜图,一手紧抓着义丸的毛,站在艾庄塔、波费和尼米捷的旁边,看着他们离去。双方相隔的距离看似比实际上还要远。接着木门关上,眼前就只剩下这栋宅邸。

Borja Pindado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