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睁开了他的眼睛。

他躺在地上,视线往上穿越了一片淡雅翠绿的天蓬,看着那逐渐变暗的蓝天。 竹林发出沙沙声响,宛如一道温暖又昏困的微风。 透过他的瘀伤(还有强烈的头痛),他能够感觉到下方的地面铺满了一层落叶。 在竹子底下,这里好安静。 空气带点咸味,而且他能够听见远方的波浪声。

某个东西在这个男人的左侧踩断了一根小树枝。 他惊恐地转头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然后呆住了。

Art by Jonathan Kuo
Art by Jonathan Kuo

那是一个类似蜥蜴的东西,全身覆盖着耀眼的蓝色与黄色羽毛。 它用后腿站立,在它那特大的爪子之间紧抓着一颗蛋,这只生物短暂地用它的橘色眼睛注视着地上的男人。 它发出一道小声的鸣叫,接着便继续往前走,并在它小跑步经过的同时踢起了一些树叶。 不一会儿它就消失了,就跟它出现时一样迅速。

这个男人花了一点时间思索这场偶遇。 这个蜥蜴玩意很新奇,但关于他当前状况的一切却又显现出一种微妙的既视感。

他撑起头好好地看了一下他自己。 他穿著一件蓝色的斗篷,长裤,以及一片紧绷的皮制胸甲。

没有一样看起来眼熟。

这个男人坐起身,一边因费力而呻吟着。 他站起来并开始蹒跚地行走,跟随着那个蜥蜴玩意的脚步。

竹林转变为较为稀疏的棕榈树丛,同样地,随着树与树之间的空间变广,丰饶的森林地面也变得更为浅薄多沙。 这个男人能够听见逐渐增强的波浪声并加紧脚步蹒跚地朝水域走去。

他出现在一片无垠的海滩上。 他靴子底下的沙砾就跟面粉一样柔软。 空气既浓厚又潮湿─就算他站在干燥的土地上,他仍感觉到全身被浸湿了。 有些岩石结构在沙滩与大海之间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拱门,而翠绿的丛林则在沙砾的边缘形成一面无情又紧邻的墙。

这个男人仰头张望。 远方的太阳即将沉降,他能够听见海鸟的呼唤声自空中呼啸而过。

他看着海滩的左右两侧。

「有人在吗? 」

海浪温和地拍打着他的靴子。

「有人在吗?! 」他呼喊着,恐惧爬入了他的声音。

随着他有条不紊地核对着心灵列表上的各种逻辑性解释,这个男人逐渐陷入一种恐慌的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座丛林位于何处,或是他为何会在一座海滩上,或是那个蜥蜴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何他全身都是瘀伤? 为何他的头感到疼痛? 而且他需要做什么才能够离开这里?

一个陌生场景的影像在这个男人心中一闪而过─色彩与光芒以及一种 离去 的念头。 这个男人感觉到一股刺痛自他的颈背窜下─接着在一阵清爽的能量激涌中,他觉得整个身体正试图分解,粒子不停闪烁并且消失,同时他的实体则摆荡于两个场景之间。 这相当宜人、熟悉  .   .   . 舒适。 他之前曾经这么做过。 他的身体消融分解─这样的感觉应该很恐怖,但这感觉起来却反而很像他。 他推向这份感受,祈祷着如果他有更多的身体部位消失,那么就会有更多的心灵归返─但却只感觉到自己被往后拉扯 ,被某种强大的力量自某个他开始穿越的抽象门扉中拉回。 不停远离,持续往下,直到他撞上了他试着要逃离的同一座海滩。 他因这份冲击而倒在地上。

一个被圆圈包围的闪耀三角形出现在他上方的空中,接着这个男人透过复原的肺倒抽了一口气。

这股宜人的冷颤消退了。 他的身体完整,他的双手满是汗水,并且他的膝盖陷入了沙地里。

这个男人在经历慌乱、不平整的呼吸之后吸了一口气。 他的心脏在他的胸腔内侧猛烈跳动。

这个男人困惑地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嘶喊出他所能想到最直接的咒骂。 一个单一、拉长、令人满意的字眼,他在这个字里灌注了所有他能够聚集的困惑与沮丧。

他终于停了下来,他只能听见波浪拍打着海岸的节奏。

夜色降临。

他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生理状态。 他的瘀伤与疼痛的肌肉非常需要休息─等到早上再来处理食物与饮水。

他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试着要想起他是如何抵达这里的,但他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当他初次张开眼睛时的摇曳竹林。

在试图回想起他到达这里的方法之后,他试着要记起他的名字。

这个男人想起好多名字。 拉兹洛是个名字。 山姆也是。 但他不认为这两个名字会是他的。

然后他决定用其他方式想出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周围没有其他人,于是这个男人便脱掉了他那沉重的皮制胸甲、斗篷,还有手套。 他移除上衣与长裤,整齐地将它们折好,然后把它们放在沙滩上,并在他感觉到肌肤上的一股凉爽微风时轻叹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他的所有物,然后在第一次看见他那没戴手套的右手时停下了动作。

一道疤痕在他的右前臂上形成一条完美的直线。 就跟外科医师的割痕一样笔直;有人蓄意这么做。

这个男人审视自己以获取更多线索。 他因近期的战斗而伤痕累累,但他能够感觉到背上还有许多条更深的笔直疤痕。 这些疤痕是否跟他手臂上的一样古老? 是谁造成的?

这个男人重新戴上其中一只手套,遮盖了疤痕并暗自决定稍后再去思索这份证据。 他低头看着放在沙滩上的衣服。

这个男人试着想像是什么人会穿这些衣服。

无论这个人是谁,他都来自某个更冷的地方,这点十分肯定。 衣物的材质厚重,能够抵挡雨水(他还记得雨水! )与恶寒。 斗篷就稍嫌夸张了─它本身并不是一个花俏的东西,但它上面的图案却一点也不低调。 背心沾满了汗渍,所以他必定曾在高温下行走了一段时间。 最令人感到好奇的就是那双靴子。 在内侧的脚底下卡了几颗沙砾,但他鞋子里的沙子却跟他周围海滩的沙子有所不同。 相较于下方的柔软白沙,这份证物的质地更为粗糙,并呈现出一种饱满的金黄色泽。

这个男人皱起眉头。 没有任何补给品。 没有刀子。 没有食物,没有绳索,没有私人物品。 无论这个人是谁,他看似懒得携带武器。

他真的有这么蠢吗,进行如此不安全的旅行? 他并不这么认为,但眼前的证据却令人担忧。 或许他的武器被夺走了? 不太可能─周围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人。

斗篷上的符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好   .   .   . 眼熟。

为什么它这么眼熟?

现在明月已高挂天空,而这个男人也需要睡眠。 他决定之后再来好好思索这个符号的意义。

他跨步走向一根被冲上来的木头并躺在沙滩上。 一部分的他正担心着稍早时的蜥蜴─或许它也会吃人? 不只是吃蛋吗? 一个有瑕疵的思路─如果它会吃人的话,稍早时它很可能就会发动攻击了─但或许它还有其他胃口更大的同类。

这个男人感觉到自己严重地缺少防备。

他用斗篷盖住自己并紧闭着眼睛,满心期盼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并且不被任何存活于这座岛上的生物发现。

这个男人逐渐进入梦乡,他的颈背感到一阵刺痛并缩起了他的双腿。 他在沙滩上翻来覆去,并沉沉地睡去─而且他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已彻底隐形。


隔天早上,这个男人随着太阳一同醒来,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便决定先专注于处理他的物质需求。

他从熟悉他的新家开始。

在得知这座岛屿的大小之后(花了一天徒步绕行外缘),他选择了一个有裸岩遮荫并且不受强风吹拂的地点作为他的家。 他在树丛与沙滩的交界处建造了一个藏身所。 抬起搜集的枯枝并用剥下的树皮系紧木杆,这些体力劳动使这个男人明白他在失去记忆以前一定很少运动。 他的肌肉因缺乏使用而变得不结实,这个男人再次纳闷之前的他为何不带任何武器或工具就打算在这里生存。 不过,他也随着劳动而变得强壮,尽管长了水泡并且被晒伤,他设法建造了一个能够在上面睡觉的有顶平台。

食物就需要更多的尝试错误了,但这个男人却兴奋地得知他喜爱与厌恶的东西。 他用一颗锐利的石头做了一把简单的刀子并开始进行口味测试。 他喜欢牡蛎。 他喜欢那个不知名的橘色水果。 他喜欢那个绿色的长形水果以及小红苺,但不爱那个紫根的蔬菜。 这些东西使他的舌头发痒,他将此归因于新发现的过敏原。 多么有趣呀!

他真正需要学的是如何生火。

太阳正在迅速地下沉,地平在线涌现了几片云朵。

第二颗水泡开始在他的右手掌上成形。 他使劲地咕哝着,尽可能快速地在疲累的双手之间摩擦着一根树枝,无视于疼痛与脓水,以及才刚滴落在他脖子上的雨水。 他数着身后的海浪拍击声(每分钟有六次浪击)并开始在心中复制这道节奏,于是摩擦树枝的劈啪声便与浪花打着相同的拍子。 他的双手因费力而变得灼热,同时因专注而眉头深锁。

一缕轻烟自他的树枝与漂流木接触的位置上飘起,接着他放声大笑,尽可能不让这盏小小的火焰熄灭。

树枝突然断成两半。

接着这道细微的轻烟也消逝了。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喉咙里的失望呜咽声转变成沮丧的咆哮。

没用的 海岛! 」

这个男人坐回到沙滩上,手肘靠着膝盖,一边凝视着躺在木头上方的断裂树枝。 两旁各堆着一迭哀伤的小树枝与枯叶。

这个男人发出呻吟并往后倒,直到他平躺在沙滩上。

一只信天翁以慵懒的环状轨迹在他头顶上方滑翔。

这个男人再次发出呻吟。

「为什么我会知道信天翁是什么呢? 」他大声地询问。

信天翁没有响应。

这个男人坐起身并往下看,瞇起眼睛直视着那堆小树枝。

或许他能够用 意念 生火。

他从裤子上抹去沙子,并在把身体向前倾时感到一阵晒伤的刺痛,同时凝视着面前的一堆小树枝。

他集中精神并感觉到另一滴雨水自他赤裸的背上滑落,此时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也为他带来一阵刺骨冰寒。

这个男人需要火。 比起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事物,他更需要 火─

他颈背的汗毛直竖,一股刺痛窜下他的脊椎。

一缕细微的轻烟开始自木头上升起。

他一跃而起并往后退。 冒烟了?! 冒烟了啊!

一部分的他感到惊慌─这是真的吗? ─但他其余的部分则因过于兴奋而不在乎。 这个男人惊喜地大笑并叫喊着,「我做到了! 」

这道烟雾开始往上涌出。 这个男人跪了下来开始把小树枝与树叶朝火焰里丢,并一直不停地笑着。 他几乎要哭了;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这个男人慌忙起身并开始把更多的树枝、树叶,以及零散的漂流木倒进去。 他不在乎是否自己用光了他所有的燃料,他就是需要火。

现在火焰已经变成一道舒适的小型营火了。 这个男人脸上露出了宽广的笑容。 不小心笑了出来,他在头顶上十指相扣。 他往后退以欣赏他的成果。

火焰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他假设自己曾见过更美丽的事物,但既然他不记得它们,那么它们就不重要了,而且也比不上他面前那当下的美丽。 比任何画作更迷人,比任何珠宝还珍贵。

来自这个男人肚子的咆哮声干扰了这一刻。

没错! 食物! 他需要吃东西!

稍早时他发现一条被冲到海滩上的鱼。 它很丑陋,看起来像是远古的玩意,具有平坦、钻石形状的鳞片以及在它那死亡脸孔上的茫然神情。

这个男人用树枝刺穿这条鱼并将它拿到火上。

他靠坐着,准备在一侧烤熟时旋转它。

但鱼就这么盯着他看。

它的鳞片没有燃烧。 它没有发出嘶嘶声。 这条鱼被火焰包围,但却从未显现任何被烧烤的迹象。

这个男人感到相当困惑。

他伸出一只手来感受这道火焰,这才明白它一点也不烫。

他的困惑转变为恐惧,然后他把手直接伸进火焰中。

这道火焰就跟那条死鱼一样冰冷。

这个男人抽出手抬至胸前并恐惧地从火焰旁慌忙退开。

「什么?! 不! 不不不不不! 」

这道火焰在耀眼的蓝色中摇曳着─蓝色?! ─然后突然消失了。

但他确实 看见了 烟啊! 他看见这道火焰吞噬了下方的火种! 但在这份火焰证据消失以前,他却从未感受过它的热度。

这个男人的恐惧转变为完全的恐慌。

他背靠在一棵棕榈树上并惊恐地低头看着插在树枝上的鱼,一边飞快地审视这些证据并且得到了一个合理的结论。

他被困住了,失去记忆,没有食物、避难所,或是技能   .   .   . 而现在,更糟的是,他正在失去对现实的判断力。

这个男人郑重地认为自己已经疯了。


自从生鱼事件发生后已过了一段时间,这个男人也开始接受既然自己已经精神失常了,事情就会变得单纯许多。

如果他的心灵脱离现实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他就不需要担心他是如何抵达或者他曾经是谁了。 如果当前的实界是他唯一能够经历的真相,他的理智也就不重要了。

有了这份领悟还真令人豁然开朗呀!

于是,这个男人便开始进行一个自认为被困在荒岛上的人会做的事。

他开心地建造新工具。 一个由树枝织成的篮子,一个简单的陷阱,甚至是用来打开牡蛎的锋利小刀。 这个男人开始每天制造一样新工具,并且为每一样作品感到自豪。 拥有无尽的时间来替他的问题打造新的解法还真有趣

随着他不停探索与学习,他开始习惯于他一直以来所见的幻影。

有些幻影具有更多种形体。 通常它们与人类相似,有着它们自己的脸孔与声音。

一个具有雪白肌肤与精致白发的女子漂浮在他身后,一边将他的言行记录在一本札记中。 一位法警,拥有严肃的面容与蓝色披风和银色铠甲。 一个少了一只眼的狮族。

在他孤单的时刻里,有时他会在视野的角落看见一位身穿紫色服装的女子。 每当她走过的时候,总会有一股焦虑抓扯着他的胸口。

这个男人知道这些都是幻觉,知道它们都不是真的。

它们无法支配我。 对吧?

他不理会这些来来去去的幻影,但有时它们却不愿被忽视。

「你这次真的办到了,不是吗? 」

每当这个男人奋力进行一项任务时,这道幻影就会出现。

他拥有宽阔的肩膀,而他那橄榄色的肌肤在耀眼的铠甲下方闪烁着汗水的光泽。 这个幻影的视线越过了这个男人的肩膀,同时他正尝试要雕出一个鱼钩。

「听着,你不适合这份工作。 让我来吧。 」这道幻影的声音虽然粗鲁但却友善。

那听起来十分高傲。

这个男人被惹毛了。

「我可以自己来。 」

幻影叹了一口气。 「你和我都知道你不适合这个。 让我来处理,你就去沙滩的另一头思考吧。 」

「我说我可以自己来。 」这个男人在声音里展现了他的恼怒。

「不,你无法。 这里由我发号施令与执行,你站到一边去。 这就该这样做。 」

这个男人把鱼钩扔向幻影作为响应。 它穿过这个人影的眼睛后落在后方的沙地上。


随着他感到愈来愈无聊,这些幻影也更常出现了。

「政策与程序,第 12节,第4条。 」

他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一个具有深色头发并且拿着手杖的女子正从几呎远的沙滩上凝视着他。 她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前方有个太阳徽记。 一件深色斗篷披挂在她后方并摩擦着沙地,而她的表情则清楚地显示了她正在进行一项任务。

她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指拍打着手杖的握把。

「我说,『政策与程序第 12节,第4条。 经由使用官方的授权书,正式的公会代表能够被获准从一个受到公会管辖的居所或商业区通往另一处。 』你是否同意这是一条有效的法律? 」

她跟着他穿过一个个陷阱,在他重设陷阱的同时从他的肩膀上窥探着,并且在他把抓来的蜥蜴带回营地烹煮时全程怒瞪着他。

他用热煤、棕榈叶,以及蔬菜根埋住蜥蜴烹煮一整个下午。 最后,幻影消失了,而这个男人则松了一口气。

他坐了一会儿,听着上方的岸禽鸣叫,并决定在沙滩上建造营火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他花了整个早上把一个接着一个的木头扔进火焰里,希望烟雾能够升得够远好让船只注意到。 它还不够远,但或许今天可以办到。

他的乐观正在逐渐减弱。

他把编成的棕榈帽放在沙地上。 来自火焰与正午太阳的热度令人难以招架。 他离开营火并漫步走入海中。

浅区的水十分温暖,也纾缓了热度。 他的晒伤处感到刺痛,他能够在波面下看见小鱼来回奔驰。

他能够感觉到浪潮拉扯着他的腿。

在嘴唇边尝到咸味。

闻到沙滩上营火的烟味混杂着被冲上岸的海藻气味。

这一切感觉起来好   .   .   . 真实。

一种不应在疯狂状态下感受到的真实。

这个男人思索着他对于实界的感知。

对于这一切还有另一种解释。 能够解释为何稍早时他的身体怪异地消失又再现,以及为何那道火焰并不是真的火焰。

要是我的幻觉都是魔法的展现呢?

他知道魔法存在。 他知道曾经有人能够操纵火焰或召唤闪电或使树林凭空生长,但他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记得他们的脸孔。

他已经忘了关于他自己的一切   .   .   . 难道他也忘了使他成为 他自己 如此关键的部份?

这个男人用潮湿的手顺过他的头发。 他往外更深入水里,让海浪拍打他那长了胡子的脸颊。

这个念头感觉起来很   .   .   . 正确。 「我能够操控魔法」的念头浮现于这个男人脑中,就跟「我是个男人」或「我不喜欢鳄鱼」一样既简单又真实。

他闭上眼睛驱使自己找到那个 东西 ,在他颈背上的寒意以及于其中起伏的力量。 他在自己的内心搜寻并驱使自己创造。

这个男人张开眼睛,并且看见一个他自己的幻影站在他前方的水面上。

这个影像面无表情,除此之外都跟他自己完全相同,平静地─不可能地─站在水面上。

这个男人惊讶地合不拢嘴。

幻影看起来栩栩如生,而且细节部分更是惊人地准确。 这个男人觉得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却记得自己身体的细节这件事很好笑:精实的肌肉,脸上的胡渣,赤裸肩膀上的晒伤水泡。 他甚至还看见了它的疤痕─他的疤痕─一段充实人生的许多小小书签。

这个男人伸手试图触碰幻影的腿。 他的手指穿透了幻影,正如穿过空气一样。

难以置信。

这个男人站起身,使水面来到他的腰部并且把手放在两侧。

这个男人的笑容十分灿烂。

他集中精神,感觉着脖子上那股熟悉的寒意,然后这道幻影便消失了。

他的笑容喷发为喜悦的呼喊。

这个男人跑向岸边,一路上踢起了沙子。

「我一直在展现记忆的片段! 我没有幻觉─我一直在创造幻影! 我是一个法术师啊!

他伸出一只手召唤出一个幻影驮马。 这个东西在一阵柔和的蓝色薄雾中成形,接着它踏着用力的步伐绕着这个男人奔跑。 他伸手触碰,却轻易地穿透了它那斑白的灰色体侧。 这道幻影快速跑过,跃过了他的信号火光并在沙滩上跑跳,宛如一片朦胧的黑夜优雅地划过了刺眼的白色沙地。

这个男人对这一切的疯狂大笑。 他因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愚蠢而笑,但他大部分都因其他的沙滩居民将他的创造物视为真实之物而笑。 海鸥在这匹马靠近的时候腾空飞起,昆虫飞近以试图停歇在它的背上,尽管它没有在沙地上留下任何记号,这个创造物却比任何火焰、长矛,或网子感觉起来更加真实。 难以克制他的想象,他的心灵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无边无际。 这个男人不需要一个名字或一段过去,因为在那一刻他完全知道自己是谁。

这个男人驱散了马并创造出一头大象,驱散了大象并创造出一只海怪,驱散了海怪并将白昼转变为黑夜,用无尽的精致星辰点缀着这片沙滩。

他不停大笑直到哭泣。

在经过了欣喜的泪水以及被无数的幻影星辰包围之后,他的心突然变得沉重。

他正站在一片无尽的夜晚之中,一座点缀着微小光芒的完美虚空。

这个男人难以置信地孤身一人。

他驱散了众多星辰与黑夜的幻影,并面对着一样空旷的沙滩。


隔天,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另一个人类的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子。


在那天之后他没有离开过他的睡眠平台。


这个男人回到了竹林里。

他穿著刚抵达时穿的衣服,并躺在他醒来时身处的那块光秃秃的地表上。

这个男人凝视着上方的蓝天。

他试着驱使自己离开,但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朋友或是家的样貌,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拜托让我离开吧,」他自言自语着。

微风使上方的竹林沙沙作响,这个男人开始啜泣,双手掩面。

他或许没有发疯。 或许他已经死了。 或许这是某种可怕的来世。 或许他之前从未存在过并且注定要永远留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就算他无法离开,至少他希望有人能够陪他说话。

「你看起来真 糟糕 呀,」一道轻柔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这个男人移开双手。 一个女人的幻影正站在他上方。 她拥有一头乌黑的秀发,疲惫的眼睛,以及一张轻蔑的表情。 她的手臂戴着紫色的绸缎手套,一边将双臂交迭于胸前。

「这些肌肉是个不错的改变,但你留着胡子看起来很糟。 」她的嘴唇卷曲成不屑的蔑笑。

这个男人摇了摇头,泪水堆积在眼角。

「我不知道你是谁。 」

「你当然不知道, 男孩。

她仔细端详着他。 「你当时不知道我是谁,你现在也不知道。 当我们不相信彼此的时候更难以建立信任感呀。 」

这个男人决定不去在乎这道幻影的真假。 他迫切地需要跟某个人说话。

「在来这里之前,我是谁? 」

「你并不是你自认为的那个人,那很肯定。 没有人看透过你,但我有你从来就不是一个领导者或侦探或学者;你是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在假扮这些角色。 」

这个男人咽了一口哽住的喉咙。

「你可以用你的魔法与幻影愚弄整个世界的人,但你永远无法愚弄我。 」

这个男人想要啜泣。 想要回去睡觉。 想要挨饿直到这一切消逝。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终于用一道破碎的声音承认。

这个女人跪了下来并用一道冰冷、鳄鱼般的笑容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是你遇过最棒的事。 」

这个男人急忙伸手将她挥开,接着这个女人的影像便闪烁消失在一团蓝色烟雾中。 她不见了。

他的心跳加快。 并且他绝望地皱起了眉毛。

那股绝望开始凝聚成愤怒。

他站起身,握紧了拳头,并用拳猛击了一根竹子。 这道冲击使他的指节溅血。

但他不在乎。 他开始踱步并试图减缓他急速的心跳。

不要再有不自主的幻影出现! 」他说,而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则回响着魔法般的认可。 那不会再发生了。

控制了自己的心智。 他的天赋由来掌控。

这个男人让他的心灵随意漂流,而且他纳闷着他曾见过的幻影是否显化了他内在的某种东西,关于某个亲近之人的破碎回忆。

她可能曾经是个爱人。 她可能曾经是个朋友。

他甚至纳闷是否自己 有过 朋友。

某个如此近似于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拥有朋友?

然后这个男人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我过去是谁并不重要   .   .   . 因为我得知道我 现在 是谁。 」

大声地说出口使它感觉起来相当真实。

「无论我过去是谁都不重要,因为我将会成为任何我 成为的人。 」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

这个男人明白了他该做之事。

他正要向自己证明他值得活下去。


这个男人开始工作。

他连续工作了五天。


他同时感到精疲力竭以及满满的成就。

这个男人坐在他的火堆前吃着采集来的水果,而邻近则有一艘小型却坚韧的木筏,位于晴朗无云、繁星点点的夜空下。

他靠在他的补给品上并再次快速地在心中检视了一遍列表:两周量的淡水(以及一个在那之后使用的太阳能蒸馏器),他的网子,他的长矛,以及他斗篷的剩余部分以遮挡阳光。 两篮水果。 他的帽子,他的刀子,船帆的额外材料,用来修补的额外竹子与绳索。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可能在白天就会航向死亡,但他急切地想知道在海的另一头有什么。 那里一定有某个人

他感到兴奋。 他感到害怕。 他正要离开他唯一知道的地方,前去探寻海域的另一侧有些什么,而这个念头使他充满了一种怪异的亢奋。 有好多东西等着他发现。

这个男人面露微笑。 他坐回到火堆前方并用一颗磨利的石头撬开一个牡蛎。 他拿起半边的壳,彷佛在向他周围的海岛致意。

「干杯,无用的岛。 」


他在海上的第一天相当平顺。 无用的岛消失在地平在线,而蓝天则在他面前无限延伸。

这个男人充满自信。 如果他在一座荒岛上生存了这么久,那么他也能够撑过海上的旅程。

第一晚他睡得很好。

他的第二晚也睡得不错。

但大海在第三天变成灰色并且波涛汹涌。

在第四天下午,海浪翻得比他的桅杆还高。

粗大的雨滴砸上他的肌肤,上方的天空与下方的海洋一样地猛烈翻腾。

大片的海水使他的小小木筏翻来覆去,冰冷的水溅入他眼中并使他失去平衡。 这个男人紧抓着木筏的侧边并闭紧了双眼,祈望自己拥有的是操控大海的力量而非操纵心灵的天赋。

闪电出现在他的头顶上方,后面紧跟着轰隆雷鸣。

这个男人感到害怕。 他把一条绳索系在腰上,另一头则连着他的木筏。

随着这艘船被波峰抬升,这个男人在地平在线看见一座崎岖不平的岩石岛屿。

或许会有人在这座岛上?

这个男人拉扯他的船帆侧边以试图乘风,正好使他的木筏及时自海浪的一侧滑下没入了海水的低谷,同时有另一道海浪隐约耸现于他的头顶上方。

这个男人抬起头,看见那直逼而来的巨浪,并在它撞上他的船之前倒抽了一口气。


他醒了过来,垂挂在破碎木筏的木头上。 现在是夜晚,而且大海风平浪静。

另一座岛屿仍在远处。 它是个光秃秃的岩石玩意,顶端闪耀着一片白色。

是雪吗? 他乐观地想着。 他更仔细地观察。 这个男人发出了呻吟。 鸟群。

他评估了一下目前的状态。 他的木筏支离破碎,但令他感激的是,装着他所有物的篮子依然系于他抓的这块木筏碎片上。

岩石岛上的白色排泄物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几乎称得上美丽。 几乎。

感到精疲力竭与挫败,这个男人踢着水朝他的新家游去。


他努力爬出水面并瘫倒在一块座落于潮位上方的岩石上。 尽管海鸟与飞行蜥蜴鸟的鸣叫声永不止息,这个男人还是睡了一整天。


这个男人徘徊于半梦半醒之间。 他没有起身探索的能量,但他却能够明显地看出他已用一个非常适合生活的海岛换取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岛屿。

一切听起来、闻起来都像海鸟。

在他心中,他知道自己应该待在无用的岛上与他的牡蛎和鱼网以及永不退让的幻想过着快乐的一生。

但有一小部分的他 知道 在某方面他能够就这样   .   .   . 离去。

这个男人决定复制他第一天的经验。

或许 现在 这会管用。

这个男人躺在岩石旁边并闭上双眼。 他需要找到在他心中使他感受到自己能够完成不可能之事的那个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四周海浪的声音以及上方太阳的刺痛感自他的感知中消失,而在他的心里,他想象着一口井。

它的侧边是平滑的灰色石板,但当这个男人用手沿着井口外缘滑动时,他能够感觉到曾经填满它的不是水,而是无数的对象与地方、气味、口味、人们、朋友、爱人,一整个人生的记忆 而现在那些都不见了。

他爬越井口侧边并更深地坠入他的心灵。 他的坠落既有节制又缓慢,优雅地沉陷穿过他自己。 这口井的深度并没有改变,他看得出来,只有顶端的部份排列着证据与回忆。 它是一座葱郁的雨林,如面粉般的沙砾以及熟悉的鸟儿。 就在那下方,墙上排列着竹子、鱼鳞上的闪烁日光,还有一匹完美、雨灰色的幻影驮马。 这些回忆十分自豪,充满了学习与成就。

这个男人露出笑容。 那并不多。 但那就是

他持续下坠。

熟悉的情境消失了,而且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往一种全然不同的知识。 这个男人暗自决定有一天要学习各种记忆形式的差异,因为这些墙面的质地略微粗糙,一处是天鹅绒,一处是皮革,而另一处则是一片看起来相当尖刻的棘刺。 随着他把手滑过一个个的表面,他在这里感觉到自己从另一个人生里所累积的各种浩瀚的知识─他从未想起自己学过的知识,但却感激自己保留了它们。 存在于此的是语言、算术、如何系鞋带、如何泡咖啡(噢,这个男人愿意为一杯热咖啡犯下任何恐怖暴行)。 这个男人咯咯笑着。 墙面上织着好多信息,而且,更美妙的是,还有好多空间可以使用。

这个男人坠落得更深了,而水井的石板则转变为浓密的云雾。

曾经在这里的东西现已消失无踪。

不过还有一个部分留着。

就在那里,宛如一颗悬浮的银色珠宝,一道埋藏于他心中井里的耀眼光芒。

这个男人找到了能够让他逃脱的部份。

那个让他成为 的部份。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曾经感受过它,而且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这个男人仰望天空并开始飞升:穿过了他粗糙的知识,穿过了他对于挚爱的无用之岛的记忆,离开了水井,回到了他那逐渐苏醒的身体里。

他张开眼睛并试着忽略四周鸟群在岩石上的呱叫与振翅声。

这个男人深吸一口气,然后启用了他在自己内心深处发现的那个闪耀的自己。

这个男人感觉到身体突然 抽动, 并在他的四肢不停消失闪现的同时试着撑过这片惊慌。 他自己的许多部位试图要离去,在一团蓝色的云雾中明灭不定。 再一次,他感觉到自己被猛烈地往后拉扯,一边坠落并且四肢不停挥打,直到他的身体撞上这座新岛屿的岩石。 那个熟悉的圆环与三角形印记出现在他的头上,这个男人吐出一口气,同时他的形体再次凝聚为实体。

他失败了。

这个男人环顾四周。 包围着他的只有空旷的海浪、覆盖着排泄物的岩石与海鸟,还有一颗毒辣的太阳。

他得到的结论相当简单。 他活不了多久了。

「我可以想办法离开,」他透过干裂的嘴唇与干渴的口说道。 「我会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 」

于是这个男人便躺在岩石上,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潜入他的心灵中寻找答案。


他被远方的呼喊声吵醒。

「停船! 岸上有人! 」

「我们该派马科姆过去吗? 」

「不必。 备好小艇。 我想先好好地看他一眼。 」

「放下离舰艇! 」

一艘木制的高大巨船靠近了满是鸟群的裸岩。 看似是数哩长的精致绳索纵横交错于它的众多船帆上。 具有缤纷色彩的船帆以一种自他初次于无用之岛上醒来后便未曾见过的色调侵袭着他的视野。 一尊石雕像被随意地绑在船的前方,而船头的侧边则写着字型优雅的铭文:好战者号

他闭上眼睛。

他感到精疲力竭,几分钟后他听见了船桨溅起的水花。

一道沙哑的女性呼喊声越过了翻腾的海浪。

「 我会告诉你不要离开,但这也不重要了。 那就像是穿越时空撞上一面窗户,不是吗? 」

这个男人因过于疲累而无法看着这道声音的来源。 现在,它变得更近。 无论那是谁,她一定把船划近了。

「我的船头可是需要一个新的人像呀,贝连! 告诉我你正在替谁工作那么我就会让你死个痛快! 」

贝连?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 他在一片昏昏欲睡的混沌里纳闷着。

涉水行进的水花四溅。 海鸥的聒噪。 一道咕哝,船锚的粗鲁重击声。 这个女人一定跳下了小艇并亲自前来探查。

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轻柔的惊呼声。

我看起来真的那么糟吗? 这个男人思索着。 他在心中让步了,我感觉很糟。 我看起来一定也很糟。

这个男人在厚厚的一层海盐与睡意底下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一位仪表威严的女性,他只能够假定她是这艘船的船长。

她相当地引人注目。

Art by Chris Rahn
Art by Chris Rahn

这个女人的身材高挑轻盈,拥有明亮的翡翠肌肤以及在风中怪异地飞舞着的卷须状头发。 不知何故,他知道她是个蛇发妖,但当他直视着她的双眼时却不觉得恐惧。

在她低头看着这个木筏上的男人时,她睁大了她那金色的眼睛,并带着震惊的表情凝视着他。

这个男人怀着同等的兴奋与恐惧明白了这个女人完全知道他是谁。

「杰斯,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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