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记:这是两部曲故事的第二部分。请在开始阅读之前先查看第一部分的故事。

早晨的马格西联道在黎明之前就变得温暖,这是季节性的现象,但同样令人不舒服。二十四个人鱼商人组成的商队在联道的包装场上紊乱地忙碌着,他们满载货物的柱坪牛被拴在一起,为了即将走下阶梯而蒙住它们的眼睛。太阳自远方的地平线颤抖着升起,这是娅奇丽第一次检查皮带、挽具、眼罩,以及引导绳,这些装备能够将人鱼的牛群安全且平静地护送到山下。人鱼由泽雷负责;他们相当紧张,不过泽雷已尽力安抚他们。

「如果你掉下去的话,对准河流,」娅奇丽在检查牛群时从他身旁经过,无意间听见他这么说。她忍不住大笑,这使商队主人提出了一连串担忧的问题,娅奇丽得额外花十五分钟安抚他。

「如果你让他戴上眼罩的话这趟旅程或许会容易些,」泽雷说道,趁娅奇丽第三次检查牛群时走在她身后。

「如果我那么做的话,我想我们会失去剩余的酬劳,」娅奇丽说,一边把一条皮带拉紧。她检查了将成箱成捆的货物固定在牛背上的绳索。「不过那确实会让这轻松一些。」

「你知道他们载的是什么吗?」泽雷问道。

「你是要我猜,还是你打算告诉我?」娅奇丽说。

「这一个装了来自内部的水果,」泽雷眨了眨眼。他掏出一把深紫色的莓果。「要来一颗吗?我想这是妖精种的。它有一种不错的刺激感,就像早茶。」

娅奇丽竖起一只手指警告他,但随着泽雷朝从她后方走来的商队领袖点头示意,她也把手收回。

「不准再犯,」娅奇丽咆哮道,然后转向那位商队领袖,笑容满面地向他保证一切都没问题并且他们已准备好在他方便时出发。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泽雷沿着整列牛群离去,一边和人鱼商人们寒暄几句,和他们一起大笑,稍微调整野兽身上的挽具,不然就是在哄他们。她厌恶自己带着怀疑的眼光看他。并非不信任,因为她非常了解泽雷而且知道他的本性为何,但她确实感到失望。她决心要终结这个习惯。但首先,他们-

大地晃动。一阵轻微、短促的颤动,伴随着晨光突如其来的灼热感,彷佛太阳又更靠近了一点点。牛群停止了它们的喧闹低吼。人鱼也不再紧张地交谈着。甚至连泽雷也停下脚步,站稳在摇晃的地面上,双手往下探向腰间的两把刀。在一个湿热的黎明,平静却令人感到紧张,这个世界突然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它。这场晃动只持续了一下子,不过它感觉起来像过了一小时,一整天,一刻心跳。

娅奇丽是唯一一个在它停止后没有惊恐地环顾四周的人。无可否认,她也被吓到了,但她并不害怕。相反地,随着人鱼压低声音谈论着不祥之兆,商队领袖焦虑地设法安抚牛群,娅奇丽却十分平静。坚决。

狂搅-当奥札奇溃败于海户后曾短暂消失过-又回来了。至少是一种暗示:赞迪卡在提醒我们那场大战只拯救了居住于其上的人民,而不是世界本身。当狂搅来临时,规模从来都不小;它预告了赞迪卡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个世界本身的力量。尽管娅奇丽在狂搅撼动时感到恐惧,她仍欢迎这些颤动。如果你经历过狂搅所经历的事,你就会了解你面前的威胁规模。

泽雷跨步朝她走来,双手依然放在他的刀柄上。「我以为我们阻止了狂搅,」他说。「你觉得它会变严重吗?」

「不会,」娅奇丽说。「一旦它过去,就过去了,记得吗?我们在山阶上应该不会有事-它们够强韧。乌玛拉相当稳定,这也就是我们只感觉到轻微震动的原因。」

「海户呢?」

「很可能要应付一些来自哈利玛以及远方海洋的震荡浪潮,」娅奇丽说,「但城市将屹立不摇。」

泽雷看往人鱼和商队的方向。「那么我们呢?元素?或是-」

他握着刀柄的手变得惨白,除此之外,他依然沉着、平稳且冷静。

「不会,」娅奇丽说。她伸出手,轻柔地触碰并抬起泽雷放在武器上的手。「狂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她说。「我们此刻该做的是走下阶梯,抵达珊瑚盔,然后前往海户。」

泽雷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那么我们继续工作吧。」

「那么我们继续工作,」娅奇丽重复道。她的视线越过泽雷看着人鱼商队,他们正围绕在领袖身旁以紧张的声调低声交谈。「有看见我们晃动得这么轻微吗?」她向他们呼唤。「我们往下的路线正是同一块岩石刻出来的。没什么好怕的。」

人鱼四散到他们的牛群之间,一边彼此交谈。他们的领袖走向娅奇丽和泽雷。

「那是狂搅,」人鱼领袖说道。「并不只是地震。你也感觉到了,对吧?」他询问泽雷。人鱼领袖碰了他的下巴。「在这里的声音,就在震动发生前。」

泽雷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他说。「那有点痛,但看起来还不算太可怕。」

「无论如何,」娅奇丽对人鱼商队领袖说,「这里是整个赞迪卡最安全的地方。从这里到海户,我们正在稳定的地表上。我们最大的担忧是热度。」

「以及任何掠夺者,」泽雷打岔,「那些人也很值得担心。」

商队领袖犹豫了。

「他只是在开玩笑,」娅奇丽说。她瞪了泽雷一眼。「你和你的族人不会有事,而且今天结束前我们就能够护送你们到珊瑚盔。」

人鱼领袖来回看着他们两人。娅奇丽,再三保证,而泽雷,堆满笑容。他摇了摇头便离开,前去处理其他的职责。

没过多久商队就出发了,牛群一个接着一个地缓慢走下这条蜿蜒长路的第一个阶梯。

在阶梯上,尽管商队人数众多,但马格西瀑布的嘶吼声仍提供了娅奇丽和泽雷一些交谈的隐私。

「那感觉很严重,」娅奇丽说。「从大战起我还没感受过任何像那样的东西。」

「我觉得我的脸要裂开了,」泽雷说道,一边按摩着他的下巴。「我不怪这些人感到恐惧,」他说。「深渊,那才是我担心的。」

娅奇丽调整了她的钩子与绳索。「做好准备,泽雷,」她说,「我不认为今天会很轻松。」

他们都知道,之前也曾经历过,狂搅的本质。宛如在发烧中挣扎的身体,狂搅是赞迪卡对于某些深层痛苦的响应。虽然狂搅可能相当危险,但它却不是威胁。狂搅是一种警告。

马格西瀑布往下翻腾。阶梯持续向下。商队、娅奇丽,和泽雷继续往下走,消失在不停盘绕的迷雾中,这些雾气脱离马格西瀑布并将阶梯包围在一团浓密潮湿的雾里。

诈术师泽雷尚|Zack Stella作画

商队在阶梯中途点上方某处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离启程还不到一小时。在这里,不停翻腾的马格西雾气包覆了所有的一切,同时把野兽与人打湿。在这样的盛夏,本应是笼罩阶梯的凉爽雾气却成了潮湿、黏稠的迷雾,遮挡了从弯曲路径朝外眺望的视野。伴随着强风,景色十分壮阔,完整展现了下方自马格西瀑布蜿蜒而出的乌玛拉河谷,直到它流入哈利玛海,还有远方横跨内海的海户灯光;在这个罕见无风的日子里,水自弯曲小径的峭壁上流下。另一头,一面迷雾墙只展露出到一下个弯道的能见度。牛群呻吟低鸣,它们的管理者也尽力安抚它们。瀑布的嘶吼声遮蔽了一切,这对商队长和牛群来说肯定一样痛苦。

娅奇丽走近商队后端,和其中一位人鱼聊着珊瑚盔以及那里的美食-鱼、鲨、海草、甲壳类-正如你预期会在一座人鱼聚落出现的东西(不过,商队长向我保证那里是独一无二的。比海户的美食更棒,即使它离食物的来源比较近)。娅奇丽决定要尝试商队长推荐的某个摊位,同时她听见泽雷从队伍上方某处呼唤她。她停止交谈并赶往泽雷蹲伏之处,他正在与商队领袖和随员们谈话,而且他们都围绕着一只倒下且不停呻吟的牛。那只生物躺在狭窄的弯道上,挡住了整个通道,将商队分成两段。

「扭伤了脚踝,」泽雷说。他把一块石头递给娅奇丽。「看来是一颗松脱的鹅卵石,可能被这些湿气腐蚀了。」

娅奇丽皱眉,从泽雷手上接过了鹅卵石。「可怜的生物。」

「嗯,」泽雷说。他看着这头牛,脸上浮现严肃的怜悯神情。「他们得杀了它,他们不可能把它搬走。」

甚至在泽雷说话的当下,商队领袖低垂的肩膀证实了泽雷的推断。领袖和他的随员们说了些话,并且指示他们开始把货物从这只野兽的背上移除。他带着歉意转向娅奇丽和泽雷。在他身后,他的其中一位随员走向那头牛的头部,以利落扎实的一刀结束了它的生命。

「我们必须把它身上的货物分给其他野兽,」他说,「然后处理掉这个尸体。」

娅奇丽点了点头。「做你该做的吧,让我们知道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商队领袖向她致谢后便转向他的随员,让娅奇丽和泽雷站在一旁看着。商队长加快速度,不过在正常状况下从满载货物的牛身上卸货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从一头倒下的牛身上卸货,而且货物四散于隆响瀑布旁的狭窄弯道阶梯上则完全是另一件苦差事。

泽雷靠在峭壁上休息 ,一边喝着水壶里的水。娅奇丽也来到他身边,交迭双臂倚靠在山壁上。他们不发一语,就只是看着人鱼们忙碌。

「你从来没去过珊瑚盔吗?」娅奇丽问泽雷。

「一次也没有,」他说。

娅奇丽没有问原因。还轮不到她问。泽雷分了一些水给她,她啜了一口,然后把水壶递回。

一道嘶喊划破了瀑布的咆哮声,没多久又出现许多嘶喊声,还有牛群的狂叫声。在倒下牛只旁的人鱼转身并从商队的前端开始奔逃,一边大喊着要其他人也一起逃离。

娅奇丽和泽雷从山壁起身,开始朝骚动处走去,接着停下脚步,因他们所见的景象而呆立原地。

这对娅奇丽来说很不合理;泽雷知道那是什么生物但却仍无法相信那个东西的体型,从不停盘绕的迷雾中耸现。水从那个肯定是它的舌头的东西上滴落,一边自浓雾里往前探。这只生物的头颅阴影模糊了那早已稀疏的阳光,将弯道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中。附肢移动的方式宛如低处的烟雾爬过了一间燃烧房屋的地板,以一种这类巨型玩意缺乏的优雅姿态向前翻滚,无视于约束其他活物的规则。

娅奇丽和泽雷冲向被困住以及奔逃的人鱼,并走向藏身于迷雾与瀑布咆哮声后方的那个东西,以及它持续延伸的赤裸肌肉。

「别让那个东西靠近他们,」娅奇丽命令泽雷。她从背包松开一圈绳索并将它系在掷索人的背带上,然后抽出了泽雷给她的马钦迪寇族钩。

泽雷抽出他的双子刃。「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挑战这个,娅奇丽。」

「我们得试一试,」娅奇丽说。她往后退,冲刺,然后跃离弯道,飞入空气与盘绕的迷雾中以面对在前方等待的那个东西。


娅奇丽该如何开始描述那个潜伏在迷雾后方的怪兽?她能否只凭一个念头就涵盖它的庞大身躯?那些排列在血盆大口里的牙齿数目?它太庞大了;相反地,她只看见这只盘绕的野兽一眼,知道它是某种巨蛇,就跟它藏身的大河一样巨大。

马格西瀑布落下的水从这只巨兽强劲的身躯上弹开,爆裂为蒸汽。它应该还无法像之前那样移动,不费吹灰之力地在马格西瀑布上下游动。这是一只传说中的野兽,某种无法分类且自成一格的东西,一种天下无双的存在,不具有群体或亲族。一个只有它自己的世界。

难道这是狂搅在警告他们关于今日潮湿早晨的事吗?或者这个东西,这只巨蛇,身体从马格西基部的某个隐密池子里往上延展了数百呎,正是狂搅本身那骇人的实体?

巨蛇从阶梯上把它的头抽回,舌头紧缠着一对向她探出手的人鱼,然后把他们一口吞下。这只巨蛇是否为长久藏身于赞迪卡核心深处的天然野兽?或者它是另一个被囚禁的东西并且在大战期间被释放,为了折磨这个世界而被扔在这里?这对被它吞噬的人有什么意义吗?巨蛇再次把头探入弯道阶梯上,饥肠辘辘,搜寻着更多食物。

答案根本不重要,娅奇丽明白了;重要的是这一刻。

娅奇丽透过隐匿的定锚点摆荡,早已将她的领钩抛入马格西瀑布的盘旋湍流中,相信这个远古的工具会钩住水面后方的某处。她把长刀安全地系在臀部上-她需要空出双手来进行这类掷索-并在她第一次绕着怪兽飞荡时发现她得靠近这只生物才伤得到它:它的背部覆盖着充满光滑黏液的铠甲厚皮,其间穿插着坚硬的矛锋鳍。它在瀑布里无限盘绕的身体藏起了它的腹部,使人们难以在马格西的水柱里攻击该部位。不像那只巨蛇,娅奇丽依然受到重力牵制-她可以用绳索飞翔,但如果她荡得太靠近瀑布,她相信水流将会把她扯下去。

娅奇丽荡到了极限,着陆在马格西对岸的一块裸岩上,位置稍微高于她起跳的弯道。她把额头贴在岩石上,嘴唇与潮湿的岩石相距不到一吋。白昼的热气依然自峭壁表面发散而出。即使在这样的高处,水流撞击下方某处岩石的轰隆低音仍清楚可闻。

嘶喊声。娅奇丽能够听见商队长和他们的牛群发出的嘶喊。那让她回到了-

海户那阴暗的夜晚,还有那里的惊骇之物。敌人即使死了也寂静无声。她的剑埋进一团不停蠕动的东西中央,它在死时朝她喷出了脓水般的血并且没发出半点声音。不过她同伴的嘶喊声却回荡冲击着一波波高能魔法浪潮的咆哮。

回到了怀抱着明确目标的当下。

她能够攻击头部,可能会找到一颗眼睛-这只巨蛇肯定有眼睛-或是在这只生物厚皮内的其他柔软部位。她能够把领钩嵌在马格西对岸的峭壁表面,用双臂摆荡,然后跳上这只生物的背。一旦到了那里,她就能够找到方法突破它的防御:她或许不会杀了它,但她需要替人鱼争取足够的时间逃离。

娅奇丽在裸岩上转身,做好准备,接着纵身一跃。带着无与伦比的优雅,她抛出领钩,瞄准一个她在荡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定锚点。有那么失去重力的一刻让娅奇丽害怕她的钩子会瞄不准,又或许就算它钩上了,它会卡不紧,接着这个单点背带会掠过岩石表面,然后她将往下坠。她担心坠落的时间会变慢,她会在下坠的同时感受到每一份裂人空气的鞭打。她宁愿不要坠落,但如果她会的话,那么请让它快一点。

随着她的钩子击中目标,紧咬不放,并支撑着她摆荡穿过朦胧的空气,她的担忧也烟消云散。此刻正猛烈往前荡,她缩起膝盖,用力甩开她的领钩,接着用她空出来的手抽出了长刀。

动能带着她往前并往上飞,大喊着自内心深处松脱的原始战吼-那个害怕的地方,那个愤怒的地方,那个为了不让这世界受苦而透过她发出的嘶喊-接着她砍中了这只巨蛇的背,并以发白指节的纯粹固执与精炼的反应动作紧抓着刀。

她把松开的钩子朝上抛向邻近自巨蛇背部突出的尖棘,钩子绕了一圈卡住绳索。娅奇丽把绳索缠绕在前臂上,让自己固定在巨蛇背上,尽可能松开绳索绕着尖棘以大范围的半径移动。

手里握着刀子,娅奇丽优雅地往前弹跳,她轻靴的底钉抓着巨蛇的粘膜外鞘,适中的力道提供了抓力。这只巨兽没有发觉;它依然专注于商队上。当娅奇丽奋力从它的身体往头部移动时,轰隆作响的瀑布威胁着要将她从巨蛇背上扫落。她没有往下看-她知道那很远,太远了-毕竟被抛落确实就代表着弯道上每个人的覆灭,而且看着那逐渐消失的距离更令她难以承受;巨蛇在她下方移动,几近迟缓,它的庞大身躯不费吹灰之力就攀上了马格西瀑布。娅奇丽跪了下来,紧抓着她的定锚点,并且把刀子尽可能地插入这只巨蛇的外皮。这看似起了某种作用:无血的伤口抽搐着闭合并将她的刀折成两半,就跟折断一根树枝一样轻松。

娅奇丽不松手。巨蛇攀升进入了马格西不停落下的水流中。水往下冲,持续拍打着她。她只听得见咆哮-来自世界的咆哮,或是来自野兽本身,出于难以想象并且,不是无尽,而是永世残忍的痛苦-在巨蛇的节片前,她一心想从水流中挣脱。彷佛赞迪卡本人正在攻击她:这个世界的愤怒存在于捶打着她的水流、苦涩的寒冷以及野兽之中。

娅奇丽拖着自己向前。拉紧了固定好的径向绳索,她松开闲置的钩子并将它往前抛,钩住了一根更靠近头部的尖棘。固定好两处,娅奇丽找出向前推进的方法并找到它了:在那里,或许是前方四十呎处,就是巨蛇上喙的沟纹与突脊,它那邪恶巨口的上半部-有许多可让她紧抓的握把和定锚点,肯定是它脆弱的部位,能够让她弄伤它并把巨蛇赶离商队和-

泽雷。她希望他还活着,她希望他能拯救那些还被困在阶梯上的人鱼。娅奇丽收起破碎的刀子并慌忙地爬上这只泰坦巨蛇那不停攀升、缠绕、蠕动的背部,双手交替地往上拉着这条新架设的绳索。在她的下一个定锚点喘口气,解开她的径向绳索并查看她的下一个定点,然后抛出-

她的绳索钩住定锚点了。娅奇丽咧嘴一笑。她的第一次。「很好,」掷索人队长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如同砂砾一般粗糙。「看见它钩住了吗?拉一下它做确认。把你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寇族;你得相信绳索能够撑得住你!」

-接着再攀爬一次。双手交替。尽可能找到抓握点。离巨蛇头部这么近的时候所闻到的恶臭使她分心。一阵名为腐败与饥饿的风击打着她,那是一股不停盘旋又令人作呕的强风,但娅奇丽却依然攀爬着;在这么高的地方,这只生物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把她甩出去。巨蛇的头部究竟比她大多少?当然,如果它能一口吞下人鱼的其中一头牛,它也不会注意到自己吞噬了她。

娅奇丽硬撑着,同时巨蛇再次冲向弯道,叼起了一只牛。它往后拉,也跟着拖出了一团人鱼。他们在娅奇丽能够帮助他们之前就坠落,他们的嘶喊声消逝在马格西的咆哮中。

一切都消逝在马格西的咆哮里。

娅奇丽抽出破碎的刀,看见了她的目标:眼睛。许多漆黑、毫无特征的圆球从它的嘴巴旁往外凝视,在她看得见的这一侧至少有两颗,而在她看不见的另一侧可能也是如此。攻击那里以让它失明,使它分心,逼它从弯道退回到马格西后方的深渊里-那就是计划。

娅奇丽没看见自这座强大瀑布基部升起的第二颗头。虽然较小,但还是比她大,它在一道应该把它砸成肉浆的强力水流中迅速攀升,一边张大了嘴巴。

巨蛇并没有忽视娅奇丽。相反地,在她英勇奋搏的时候,它一直在下方远处用第二颗头观察她,无论是出于残酷或好奇,它在出击之前已让她靠近到这个程度。

娅奇丽抬起破碎的刀准备劈砍,但就在她动手之前,巨蛇的第二颗头便用那粗厚、散发恶臭的舌头将刀自她手中拍落。她及时转身发现它正朝她冲来-牙齿跟她的手臂一样长,苍白无血色的牙龈,排列着小型牙齿的食道-接着她那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救了她一命。

娅奇丽纵身一跃,敏锐的目光看见一个可供她飞翔的定锚点。

第二个嘴巴在半空中咬住了她,牙齿和面颊上的倒钩掠过她的铠甲。娅奇丽惊讶地嘶喊,然后感到恐惧,接着失去了她的定锚点。

第二个嘴巴把她抛向一旁,抛向空中。

娅奇丽已不再飞翔。

娅奇丽正在坠落。


断流怪乌伊拉佐|Daarken作画

泽雷知道这条巨蛇的名字:乌伊拉佐。当它的头一从迷雾中耸现,所有商队里的人鱼就认出它了。乌伊拉佐,乌玛拉祸害,马格西恶魔,哈利玛死神。他记得某些人鱼在家里摆设的乌伊拉佐小型珊瑚雕像;童年时期他的家里也有一个,当时人鱼有家园,而不是只有生存的地方。

乌伊拉佐对某些人来说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一个神。他们阻止不了它:试着去消灭一条河流或摧毁一座海洋。举起你的手臂打倒一个世界。当然,有些人可以做到-

一个狂热的夜晚,灰烬只被高空的火焰与爆裂光彩点亮,每一次轰击都像心跳间的黎明。

但不是泽雷,也不是娅奇丽,即使她拥有那些优雅与技巧。

于是泽雷开始奔跑。他慌乱地攀上弯道,远离乌伊拉佐那不停鞭打的舌头,推开了他面前一些脱队的人鱼。

「别管它们了!」泽雷嘶喊着,一边催促那些忙着让牛群转向的人鱼离开。「别管它们了!快跑!」

牛群惊慌地鸣叫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后移动。泽雷有足够的空间让自己贴在峭壁表面以避开它们的移动过程,但其中一个人鱼就没这么幸运了。泽雷把手伸向那个下坠的人鱼,但乌伊拉佐却突然从迷雾里伸出舌头,一串不停起伏又冒着蒸气的肌肉,一把抓住了下坠的商队长。

泽雷从那个坠落的商队长几秒钟前所在之处往后退了一步。马格西的声音轰隆作响,无尽翻涌。逃跑是很合理的事,除了一个重要的原因:

娅奇丽。

她还在那里,某处,设法对抗这只怪兽。

泽雷转向那片潜藏着传奇巨蛇的迷雾。他不能再丢下他的朋友,即使他很害怕-即使他们打不赢这场战斗,他将会与她并肩作战。

成为下一季春天里盛开的花。

以一种几近刻意小心的态度,乌伊拉佐从瀑布的雾气里探出了头。它用宛如船只装甲龙骨的喙尖分开水帘,上面布满了过去被它吞噬的传奇和野兽所留下的凿孔与疤痕。泽雷的刀,以它们的大小来说相当致命,对乌伊拉佐却是无用的碎片。他还是举起它们,然后停了下来。不知何故,透过咆哮的水声,他听见一个令他感到彻骨冰寒的声音。一个可怕的声音,比任何海底深渊或怒号狂风更冰冷。

娅奇丽,她正在嘶喊。


娅奇丽的第一次坠落是从一个不太高的地方落在一个塞满生羊毛的软垫上。这场坠落是刻意的,是任何一位掷索人受训的第一部份。学着体会坠落的感觉。

她的第二次坠落发生在塔晋北端的一场掷索人实习课程中。强韧的定锚点排列在低浅峡谷的两侧,而峡谷内则充满了静止的深水,是一座由数个天然喷泉汇流而成的湖。在那里,娅奇丽学会如何压抑并-及时-忽略坠落的恐惧,尤其是在落下时那珍贵的几秒钟内。在高处,一旦定锚点失效,一条绳索断裂,或是没抛中目标,你还有一段时间进行自救;掷索人们学习不把那段时间浪费在害怕上。

她的第三次坠落-不包括她在那座偏远峡谷里经历过的数百次下坠-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坠落。在一座位于堡垒的垂直悬崖面上一百呎处,追逐一群专业的掠夺者。她就快追上他们,此时她穿戴于背上的航筝遇到一股强烈的堡垒上升气流冲击,折断了它的固定锁,接着将她抛到空中。直到今日,她依然拒绝背上航筝:没错,它在那场坠落中救了她一命,在她重新掌控航筝后使她安全地滑行至地面,但一开始也是它让她落入险境。

这是她第四次坠落。

她没有惊慌失措(她确实感到恐慌,不过她压制了它,以数十年的训练和老练的经验遏止它)。

她看见离她最近的特征(马格西瀑布旁那潮湿、烟雾缭绕的弯道阶梯。不停滑行进出弯道与瀑布水帘的巨蛇身躯。她没有多少运作的空间)。

她抛出钩子(二十呎?三十?无论如何,都是很长的抛掷距离)。

它钩住了,接下来娅奇丽便抓着绳索摆荡,撞上了商队与巨蛇身躯下方的弯道,距离谷底依然有数百呎远。喘不过气来,她尽可能优雅地解开缠在身上的绳索并从边缘迅速往后退。迅速地检查了一下有无破损的地方,但她的腿却布满了割伤以及从巨蛇较小的嘴巴内扯下的倒钩。她拔出倒钩并把它们扔掉,不管有多痛。她还能够行走,等她包扎好这些伤口,她就可以攀上弯道前往-

空气发生变化。当她着陆时十分寒冷,现在空气却突然变得滚烫且充满恶臭。

娅奇丽从她的思绪里往上看。

巨蛇的主头颅从上方往下探,将娅奇丽笼罩在阴影中。她伸手拿刀,但又停止动作,想起了它已遗失在坠落途中。

什么也没有,娅奇丽僵住了。

巨蛇张开了血盆大口。


泽雷在弯道边缘滑行至停下,尽可能鼓起勇气把身体往外探,并且希望娅奇丽能成功。他看见的景象使他出声咒骂,但马上就被高耸峭壁的狂风吹散。

乌伊拉佐把娅奇丽逼到角落。她摆荡到下方离她大约四十呎的弯道上,此刻巨蛇那颗较大的头颅正盘旋在与她等高之处,它溢满到空中的庞大身躯不停起伏。更糟的是,乌伊拉佐的第二颗头正朝他们冲来,虽然较小但以泽雷的比例来说还是一样巨大。

泽雷从外缘往后退。他咒骂了一声。他替商队长争取了一些时间,但这样并无法阻止乌伊拉佐的攻击直到它填饱肚子。他无法独力对抗这只传奇巨蛇;若和娅奇丽连手,他们也没有胜算,不过他们至少能活着逃出这里。

干扰战术。用某个东西干扰乌伊拉佐好让他们能够逃脱。其中一只死牛,早已倒在弯道外缘附近。

泽雷再次咒骂,踱步,咒骂着那逐渐成形的可怕计划。他收刀入鞘,把它们扣紧,然后拍掌。

「你们,」他呼唤一群人鱼。「第二颗头正在逼近。帮我这个忙。我们可以使它分心好让我们可以逃跑,」他大声呼喊,一边指着那头死牛。

商队长们迟疑了,但泽雷曾保护过他们,于是他们便一同赶来帮忙。他们非常努力才把牛尸推出弯道外缘。它不停翻滚,转了好几圈,砸上了乌伊拉佐的主头,接着在弹开后继续它那漫长的坠落。乌伊拉佐的主头发出尖啸,往后退,然后朝上直视着他们。

泽雷从峭壁边缘往后翻滚,然后把自己撑起来呈站姿。这个人鱼一开始以担忧的语气说话,然后开始大叫,然后又开始嘶喊,同时乌伊拉佐的主头正从下方升起。张开了锯齿状的嘴巴,吐着熔炉般炎热的气息,泽雷眼中的乌伊拉佐是赞迪卡的愤怒化身,被那些囚禁于此的可怕东西扭曲了。巨蛇那漆黑且毫无特色的眼睛反映出了无生机且怪异的奥札奇-那些曾经被泽雷的族人称为神的可怕生物-以及狂搅。监牢与囚犯,两者相互毒害,不可逆转。现在轮到他要面对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泽雷试着稳定他的呼吸,趁他周围的人鱼奔逃、惊慌并设法爬过彼此逃生时蜷缩着不动。泽雷的视线穿过群众紧盯着巨蛇的动作,他准备好了,正等待着。

乌伊拉佐往后仰,接着突然向前冲。

泽雷朝巨蛇冲刺—两步,或许三步,一边用肩膀推开一位挡路的人鱼商队长-然后往下跳。乌伊拉佐分岔的嘴从泽雷两侧擦身而过,距离近到连倒钩都扎在他的衣服上,但却没抓住他,没阻止他。

泽雷跳入空中并开始他第一次真正的坠落。


娅奇丽从底下看着巨蛇突然冲向弯道。她大声惊呼,同时整座峭壁表面晃动,一大团碎裂的岩石与尘土因为这只巨型生物的袭击力道而爆裂。她惊恐地看着人鱼和人鱼残骸随着翻滚的岩石与破碎的石阶落下,看着牛群和将运往珊瑚盔的耀眼贸易商品与工艺品喷洒在半空中。

一看见他,她的嘶喊声戛然而止。

泽雷,正在下坠。

他默默地从她身旁一闪而过。她看见他紧闭双眼,身上没带着掷索人的背带或绳索。娅奇丽蹒跚地往前走,无视于正在上方吞噬可怜商队的巨蛇,然后自崖边翻落,手里拿着钩子与绳索。

她开始坠落,抓住了泽雷伸出的手并将他拉近背带,紧接着她拖曳的绳索卡住了一个定锚点,急遽的暂停使他们两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们开始摆荡,两人都努力吸着空气,娅奇丽痛苦地呻吟而泽雷却不发一语。在遥远的上方某处,恐惧正在吞噬着,但在下面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他们甚至看不见巨兽的身体;在底下这里,距离地面不知有多远,马格西的咆哮声无所不在。


过了一段时间,娅奇丽才发现泽雷正在对她说话。在马格西那震耳欲聋的音量下,她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他再次大喊,娅奇丽还是听不见。最后,他把嘴唇贴在她耳边,然后再说一次。

「我别无选择。」

娅奇丽知道他是对的。她很愤怒,但泽雷是对的,即使他的论述都以今天的悲剧作为起始和结尾。泽雷别无选择,她别无选择,他们两人都没有;如果他们留下来的话,巨蛇会把他们都杀了,会把所有没逃跑的人杀了。泽雷迫使她出手,让她救他,并藉此使她在惭愧中得到一些掩护。至少她的朋友还活着。至少他们还能够战斗。

娅奇丽想要告诉泽雷不必在意,他做了正确的决定,但她却说不出口,毕竟也没有正确的事能够让他做,除了残酷的算计之外已没有空间容纳任何事;泽雷的选择代表他们的努力将会持续,但他却做了可怕的选择,而且他将背负着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的灵魂。娅奇丽默默地支撑着他的朋友,此刻的他正在啜泣,就像大战后的那个黎明时分。同样的两个人,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娅奇丽对泽雷说道,也同时悄悄地对自己说。这一刻的残酷真相:在赞迪卡,他们没有任何选择,除了那些被呈现给他们的残酷选项。想要改变他们的选项,他们就得改变这个世界。

经过一段时间后,狂风赶跑了浓雾、热气,以及那条巨蛇。

娅奇丽和泽雷成功抵达马格西瀑布底部。他们等了一天,没有人跟上来。

他们在返回海户的路上避开了珊瑚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