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夫纪元69年

潘瑞冈正在下大雪。

在终世之战结束五年后,倖存者们发现一切并没有真正结束;在经历机械、地震,以及扫荡浪潮后,春天依然到来。士兵们穿着褴褛的制服从末日般的遥远前线归返,乞求着米饭与麵包。商人们交易物品并且远渡重洋,以黄金易物,建造庄园,并计算其顾客的债款。守卫们巡视高位特区的街道与边境,手握着剑,睁大的眼睛一如往常地透着相同的恐惧。田野依然需要播种与收割;瘦弱的劳工们依然拖着蹒跚的脚步在监工的严峻目光下採集穀物。麵包与牛奶的价格攀升,牲畜与猎物愈来愈稀少,人们也没有花用从事农作所带回的工资,而且傍晚时东南方远处的地平线从未真正变暗。在泰瑞西亚,生活依然进行着,不过春季与夏季看似变得更短了,温暖的月份被压缩成温暖的星期,而在冬季,现在雪正下在潘瑞冈。

每个见证这场巨变的人-换言之,就是泰瑞西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世界已在那天毁灭。然后他们在隔天醒来并发现生活依旧持续,只是它看似没有真的变得更好。人们只能希望事情不会继续变得更糟。

Lucas Staniec作画

在那场爆炸的五年后,萼城的凯拉独自坐在政府官邸的议会厅内,一边听着房间裡垂死炉火的噼啪声。除了最后一场私人会议,当天的议程已完结,她的政务委员与议会成员们已在雪中跋涉返家。只留下她面对潘瑞冈最近期的帐目、人口普查数据,以及考察汇报-那是一堆以淡化的墨迹书写在粗纸上的梦魇。已经有人照料贾索,让他与他的导师们进行傍晚的研习。

终于一个人了。凯拉拿起一份粮食报告,数据惨淡,然后凝视着一幅摊开于桌面上且新绘製的东方维瑟瑞海地图。

空无一物。

东南方那座曾经翠绿的亚格斯岛已不见踪影,已沦为被海浪拍打的玄武岩巨石塔。商人公会要求进行最近期的这场考察,希望能復甦潘瑞冈与远洋王国之间的旧时贸易路线,但他们曾用来补给水源与食物的小岛已消失;不是此刻的星辰站错了位置,就是这些岛屿已被海洋吞没。

凯拉把粮食报告扔到一旁。她早就知道报告的内容了-收成比去年差,而去年的收成又比前年差,一直到当时他们所知的那个已消亡的世界。纸张飘散到一扇眺望着这座城市且敞开的窗户附近,混杂了飘进来的融雪。

雪。凯拉记得她年轻时在他高塔附近的山麓那少数几次的散步。那些山脉、高山森林、风-她曾试着把冬天的严酷美丽与克撒的严肃举止做连结,但她却做不到。事实就是凯拉厌恶冬天。

虽然蒸气暖炉输出了足够的热气让整个房间变得舒适,但凯拉却依然感觉到一阵刺骨冰寒。她的议会使她心情低落。

「祢们这些神明现在离得可真远,」凯拉喃喃说道。她上次感觉到神明在身边有多久了?就在萼城被摧毁之前。它那些空中尖塔与拥挤的市场。一个从她身边被夺走的家园。凯拉关上窗户。今天,乡愁紧揪着她的心。有点厌恶这段记忆,不是因为她回想起的事,而是因为回忆的痛苦;她的白日梦有其原因,于片刻间便侵入了她的思绪。

房门上传来的礼貌敲门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儘管前一晚已做足准备,但随之涌现的苦涩肾上腺素却令她感到意外、不寻常,且反感。

「有事吗?」凯拉说道,对敲门声做出回应。

一位年轻的侍从进入房间并清了一下喉咙。

「夫人,您的最后一位访客已到。」

「让他进来,」凯拉说道。她挥手要他离开。「然后替我们送来一些点心,我相信我们的宾客饿了。」

侍从鞠躬后便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

门再次打开,她的宾客蹒跚地走了进来。凯拉看见了一个死人。衣衫褴褛又皮肤乾裂,他的鼻子和耳朵上有一块块漆黑的冻疮,而他的颧骨也在被冰雪刮擦之处脱了皮。她在几十年前认识的那位硬朗又稳健的男子已凋萎成一个拥有乾燥白发的歪曲骷髅。儘管如此,他的目光依然明亮,而且他的声音清楚可辨。

「你好,凯拉。你看起来很好。」

凯拉露出一道礼貌且空洞的微笑。「达硌士,」她说。「我以为你死了。」

这位克撒的前助手弯身行礼。「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死了,」他说。达硌士的声音裡有一种对凯拉而言相当陌生的僵硬感。他年轻时总看似与克撒形成一种温和的对比,但他对她丈夫的爱与奉献却让这位谦和男子被打了折扣。现在达硌士几乎就是克撒的镜像,甚至连白发也如出一辙。

凯拉挥手示意他坐在会议桌旁,他便蹒跚地走向座位坐了下来。

「我上次身处的世界已发生了变化。」达硌士说道,一边把身上的斗篷拉紧。「我从不知道离海这麽近的地方也会下雪。」

「这个世界被改变了,」凯拉纠正他。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达硌士面露愁容。「但那都过去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好多事想让你看看。」他的笑容就像一个被剥除了肌肤的头骨。从战争结束起,凯拉已见过太多那样的笑容,洋溢在归返的士兵以及堆叠在运尸车的亡者脸上。

「一切都还没过去,」凯拉说。「你跛着脚走进潘瑞冈便足以为证。」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这让达硌士免于回应她的话。两名侍从推着一台装了薄荷茶以及冒着蒸气的可口小糕饼的推车进来。就目前看来,是晚餐了。

「在终局之前我一直待在他身边,」达硌士,一边从推车上拿起一块糕饼。

「你总是和我的丈夫很亲近。」

「他阻止了一个恶魔夺取这个世界,」达硌士平静却坚定地说道,双眼看着下方。「他的弟弟已经...」达硌士搜寻着字眼并在苦涩的回忆中找到它。「被那隻生物改造了。与一个机器融合在一起。」达硌士抬起头,泪水盈眶。「如果克撒没有採取行动的话,同样的事就会发生在我们其他人身上。他救了我们。」

凯拉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告诉我说他会保护我儿子的安全,」她说。持续低头看着她的杯子,她将茶壶递给达硌士。「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达硌士清了一下喉咙。「哈宾是他族人的榜样-一位勇敢的军官,也是一位优秀的驾驶。」

「难道他就该死吗?」凯拉说。她的声音既和缓又平静,但却比 划伤达硌士的耳朵以及灼伤他的鼻子的风更冰冷。「如果我儿子是个榜样,我会希望他是个好榜样并且让其他母亲们免受在战争中丧失长子之痛。」

「身为一个驾驶他-」

「哈宾只想让他的父亲感到骄傲,」凯拉说,打断了达硌士的话。「他总是担心,因为他只是个驾驶而不像你是个神器师;担心他的父亲会看轻他。」凯拉说。「以前-在他年轻的时候-哈宾会告诉我他的梦想。他梦想着能够飞翔,还有每当他回家时,他的父亲会以他的飞翔男孩为荣。他有让我的丈夫露出笑容过吗,达硌士?在他死之前,他有让他的父亲替他感到骄傲吗?」

「克撒从来就不想让哈宾身涉险境-」

「那麽为何他要开启一场让我儿子身亡的战争?」凯拉怒斥道。她全身燃烧着怒意,就像一场野火。她把杯子扔向牆壁,它碎了一地,回音穿透了整个房间。在她让自己冷静的同时,达硌士不发一语。

「达硌士。」凯拉开口,她组织每个字,将每一个音节从原始的发音形塑为意义。「所以,我们很清楚: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说服我让我的儿子前去丧命在我丈夫的战争裡。取得我谅解的路途会比你来到这裡的苦涩路径更遥远且冰冷十倍。」

「是的,夫人,」达硌士说。

「现在告诉我你来这裡想对我说的事。」

达硌士把手伸进斗篷的皱褶并抽出了一卷蜡布。他在桌上展开它,露出了一小捆陈旧的纸张,既粗厚又因岁月而泛黄。一些水份弄皱了它的边缘,但却不足以损害其内容。凯拉立刻就认出了它们。

「设计图,」凯拉说。「我丈夫的作品?」

「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的,」达硌士说道。「我在离开的时候把它们带在身上。復仇者、黏土凋偶-你记得那些吗?也有各式各样的扑翼机。」达硌士小心翼翼地把纸张从蜡布捲中剥起并将它们展示在桌上。「蒸气引擎、联络塔-他曾设计的船、机器,还有装置。当然,是为了战争,但有些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所希望的和平生活。」

「少了魔力石一切都没用,」凯拉说道。「除非我们想在潘瑞冈打造一座...新的发条鼠工厂。」她朝达硌士挥舞着一页画了一隻玩具啮齿动物的设计图。

达硌士大笑,然后发现凯拉并不是在迎合他。他咳了几下。「确实,是的,当然,而针对那点,我有好消息。我能够取得一些魔力石而且知道我们能够在哪裡找到更多。」

凯拉将视线对准了达硌士。她把指尖靠拢,用它们顶着下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无论我们收割了多少穀物或捕获了多少鱼,像你这样的人总是飢饿。告诉我吧。」

「在崩毁之前,阿基夫拥有泰瑞西亚最丰富的魔力石储量,」达硌士说。「它们的仓库被掩埋了,不过在克撒的文件中,我找到了一张地图。有了我持有的魔力石和这些设计图,我就能建造新机器前去把它们挖出来。」达硌士相当热心,正如凯拉记忆中年轻时那个生气勃勃的他。他那蓬乱的头发与瞪大的眼睛,配上长了冻疮的鼻子,这让他看起来像童话故事裡的某种生物-狂野,几近怪诞。

「没有武器,只有工具,」达硌士说。「我们能利用魔力石来驱动机械兽帮助我们开採与收割。我们能够用它们在夜晚点亮城市,或是驱动暖炉以避寒。」达硌士往前倾,把手伸向凯拉。「我们能够重建潘瑞冈。当我抵达时,你的守卫告诉我他们欢迎任何看见潘瑞冈光芒的人来到这座城市。」达硌士指向房间外的潘瑞冈城牆。凯拉知道他说的是眺望着港口的那座灯塔。「我愿意提供我的知识与这些计画来让那道光芒遍佈泰瑞西亚。」

凯拉没有回应,也没接过达硌士的手。

巨变过后的第一年是动乱的一年。在潘瑞冈,那场爆炸造成的地震夷平了城裡大部分的石造与砖造建筑,使它们崩塌在居民身上。于狮厅-蹲踞在令人晕眩的峭壁上眺望着潘瑞冈港的宏伟堡垒-内避难的国王与宫廷则崩落至大海中。随之而来的是巨型浪潮,不停击打海岸特区,扫荡了城市街道,也抹除了瓦砾与倖存者的踪迹。

当地震平息且海水消退时,萼城的凯拉成了少数存活的贵族之一。身为联军领袖的妻子,而且本身就是一位公主,这座城市便由她来管理。经过漫长的六年后,她依然照料着潘瑞冈,遗迹之城。

「你听起来就像我的丈夫,」凯拉终于说道。「他只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恕我冒昧,」达硌士说。「他确实要我向你传递一则讯息。」

凯拉扬起一道眉毛。

「他要我告诉你,啊」-达硌士啜了一口茶-「『不要记得他的样貌,而是记得他试图成为的样子。』」

凯拉大笑,这道尖锐、清澈的声响蕴藏着她破碎的声音。有那麽一刻达硌士认为这是真心的笑声,不过当凯拉一开口说话时,那一刻便消失了。

「难道他以为我还是他赢来的那个小公主吗?」凯拉说道。「他想成为的-他和他弟弟设法成为的-就是这个世界的王子。」凯拉指向达硌士。「你当时就跟我现在一样清楚这点;在我们的整段婚姻中,你待在他身边的时间比我更久。」

达硌士依然沉默。

「我丈夫和他的弟弟逼迫他们的人民做出残酷的选择,」凯拉说。「因为他们无法对彼此交谈,他们便焚毁这个世界。」她把手伸过桌子并拿起达硌士的其中一份设计图。一个直立的机械兽,她记得是克撒在萼城被劫掠毁坏后设计的其中一种战争型态。凯拉看着她丈夫精准的手稿。 他那些完美描绘的线条。这台以古老墨迹被画在精緻纸张上的机器,看似如果有人唸出其启动指令它就会从页面上走出来。

「现在我们得从这对兄弟的灰烬中重建,」她说,一边放下这张纸。「看着我,达硌士。」

达硌士照做了。泪水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滑落。

「别哭,」凯拉说。「你和我和其他每一个人都活在我丈夫和他弟弟的阴影下。他们的战争夺走了泰瑞西亚的一切。我失去了我的父亲,我的儿子,还有我的王国。因为他,我失去了生命中美善的一切。」她比向整个房间-剥落的壁纸,咕噜响的蒸气管。外侧依然降下的雪。「我并不会因我丈夫的死而高兴。已经有够多伤亡了。但我很高兴他消失了,而且我不会原谅他做的事。我不会以他想被记得的方式记得他。我会记得他原本的样貌。」凯拉的声音如钢铁般坚定。她从达硌士低垂的肩膀中看出了什麽-一种犹豫,与他消沉的精神不同。「达硌士?」她问道。「你还有什麽没告诉我?」

达硌士咬着他那被狂风侵蚀的下唇。泪水再次涌现,但他却眨眼让泪水散去。「夫人,克撒没死。」

凯拉的太阳穴搏动加快,她紧咬的下巴能够碎裂石头。对达硌士而言,他认识的凯拉是个开朗可爱的萼城公主,但坐在他对面的这位女子内心的刚毅却相当可怕。克撒破坏了这个世界,但被他伤得最重的却是萼城的凯拉。

「什麽?」凯拉声音中的怒意被磨得跟针一样精确。

「他没死,」达硌士说。「他已经变成...别种东西。」

「『那个东西』是更好的人吗?」

「我-我不确定他变成了什麽,」达硌士承认道,同时把视线往下移。他缓缓地起身并开始聚集四散的纸张,接着把它们塞进布卷内。

「你在做什麽?」

达硌士停下动作。「离开,夫人。」

凯拉摇了摇头。「不,达硌士。坐下,拜託。」

达硌士坐了下来。

「在那场爆炸之后,我们尽力復原了我丈夫的工厂,」凯拉说道。「机械、底盘、石头-有大量被他用来建造机械兽的东西。这裡没人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但随着你的到来,看似情况已改变。」凯拉收好了她的小型物品并且陪着达硌士走向门口。「明天,我会让我的斥侯队长穆雷尔带你前往仓库,好让你能开始工作。」

「谢谢你,凯拉,」达硌士说,同时在门边停了下来。

凯拉紧闭着嘴唇,完全不露出半点笑容。「长路漫漫,达硌士,」她说。「去吧。天冷了。」

达硌士离开了,跟随在一旁等候的侍从走入被烛光照亮的黑暗,再次留下凯拉独自一人。


春天在几个月后来临,潘瑞冈再次成为一座生意盎然的城市。人们能够看见喀尔山嵴的崎岖山峰穿透了终年存在的浓雾,它们的山尖染上了冬雪的洁白。在下坡,新生的植物坐落于曾经是远古森林的树桩之间,人们在战争期间为了燃料与煤炭而收割这些树木。充满融雪的溪流从山间涌落,溅洒至潘瑞冈外侧的原野,填满了古老的防御壕沟并创造出低浅、范围有限的新湖泊。曾经是石头、金属,与焦土的可怕景象,这些古战线已成了开满精緻野花的草原。在这些花朵底下埋着无数的无名亡者,但它们却从未被遗忘。鸟群集结,栖息于克撒在多年前建立的古老又腐朽的通信塔中。

在喀尔山麓附近并位于潘瑞冈南方边境处,荒芜的伤口标记了这场战争最严重的机械阵亡地点。被腐蚀的巨械倾倒在黑水池裡,光滑可怕的变种地衣不停滴落且永不停息。没有鸟儿在这些机器残骸内构筑冬巢。没有野兽啜饮这些充满浮油的水。它们四周瀰漫着一股恶臭,而潘瑞冈的斥侯们则在探索过程中于这类残骸周围小心翼翼地标出一道界线。

凯拉在达硌士的陪同下沿着潘瑞冈的新内牆踱步,一边眺望沿着这段城内防御工事建造的矮牆。数百位劳工努力填补古老石牆的缺口,而那整段石牆则在巨变期间因地震而滑入了潘瑞冈的远古壕沟内。这座牆,曾经是潘瑞冈工程师技术的有力证明,却在几分钟内崩塌。它的重建并非优先事项,直到冬天开始离去。这个春天不只会带来温暖的天气与花朵:还有另一个威胁着潘瑞冈的危险。

一队远程斥侯已在清晨返回城裡。正在等候他们抵达的凯拉与他们在城牆会面以听取报告。达硌士已结束工厂的夜班并急忙赶赴她的传唤。位于土木工事顶部的这一小群人各有特色:凯拉穿着长裤和御寒的衬垫外套,达硌士穿着他的锻炉围裙,而斥侯队长穆雷尔的深色斗篷底下则穿着他们髒汙的制服。穆雷尔已在今天早上从原野归返并依然带着一件布包胸甲和剑。

Nicholas Elias作画

「数量有多少?」凯拉询问她的队长。

「我推测有一万人,」穆雷尔说道。「队伍的前锋在尾端部队拔营之前就已抵达山麓,不过其纵队狭窄,并排不超过五人。」

「有多少名战士?」

「看起来没有区别,夫人,」穆雷尔说。「他们大部分人都带着某样东西:棍棒、长矛、从战争中取得的古老破甲刃与抗械长枪。大约有两至三百名骑兵。」穆雷尔耸了耸肩。「那不是一个专业的军队,但有许多人身穿铠甲。我看见古老的法拉吉铠甲、寇利斯胸甲、阿基夫板甲,甚至有些人穿着佑天锁子甲。正如您所想的-他们有组织,但却不严谨。」

凯拉看着下方的建筑工事。劳工与工程师们与一些达硌士最早期型号的民用械兽一起工作,透过滑轮将崩落却可回收的巨大石块从氾滥的壕沟裡拖出。其他团队则把先前回收的石块、新鲜木材,以及一篮篮的砂砾与土壤拉至城牆裂口处,填补了缺口。在凯拉的命令下,这份劳动绵延于潘瑞冈的内牆。去年的进度缓慢,不过,有了达硌士的新型机械兽,修復工程的速度已增快。

「我的团队应该会在月底之前完成这座牆,」达硌士说道,彷彿听见了凯拉的思绪。

「这座城市仰赖这份工事,」凯拉说。「让 议会知道你需要什麽来完成这个。穆雷尔队长,」凯拉说道,一边转向她的斥侯队长。「那些队伍有显示任何颜色吗?」

「他们拿着双边的旗帜,」穆雷尔说。「但最普遍的是一支素面黑旗。他们也高举着机械残骸。」

「残骸?」达硌士问道。

「机械兽的零件,」穆雷尔说。他们皱了眉。「还有红妇人的创造物,被关在笼子裡或用铁丝捆绑着。」

「变械人,」达硌士说道。「阿士诺的可怕杰作。」

凯拉知道这个名称,不过只有顺道听过。有些在战争期间替米斯拉工作的神器师-当他被捉住时的刑吏。还有他的爱人也是,如果传言属实。

「达硌士,」凯拉勾起这位年老神器师的注意。「那些机械兽-你的民用械。能否将它们转化为潘瑞冈的防御力量?」

达硌士皱眉。「你的意思是,它们能否战斗?」

「是的。」

「它们可以。用一点时间,我可以让这些民用械操作武器。」他犹豫了一下。「我该这麽做吗?」

「还不用,」凯拉说。「不过先准备好。」

「我会让我的神器师们进行这项任务。」

「队长?」凯拉对穆雷尔说。「确保你和你的斥侯们好好休息。明天过来这裡,我需要有人持续盯着这个纵队并且每日汇报他们的行动。我们需要知道他们是否针对潘瑞冈或其他地方而来。」凯拉看往南边的山脉。队伍就聚集在那些凛冬山峰后方。在一个月内,通道将会融雪,很快地那参差不齐的队伍就会抵达潘瑞冈的城牆。

多年来的第一次,凯拉有了比重建重担的沉闷痛楚更强烈的感受。她感觉到的更锐利,更苦涩。这份感受让她在黎明前就从床上醒来,儘管她最多也只睡了一个小时:恐惧。


两个月后,这群混乱的队伍踩踏过潘瑞冈城外的泥泞原野,他们穿越的声音是一种由靴子、马匹,以及长列拖车组成的低沉隆响。远方的呐喊升起于纵队之上,而非道路尘土,许多歌曲与节奏吟诵的冲突争相为这群队伍发声。人类与野兽的叫嚣和嘶叫,这些声音来自祈祷或悲痛,飢饿或抗议,喜悦或-在凯拉耳中-毫无意义的言语。这是精神错乱、大混乱、战争与恐惧和解脱的声音。它让凯拉想起了米斯拉军队袭击萼城的那个早晨,她出生的城市死亡并成为其他某种东西时听起来的样貌:一座遗迹,一座坟墓,一种符号。

凯拉明白,一万人一直都是个冷静的估算;如果由她来侦测这个队伍,她会猜有十万人。这串人龙看似漫无止尽且势不可挡,一排深色纵队自南边蜿蜒而上穿越潘瑞冈与喀尔山脉之间的河滨草地。这个队伍让她想起了迁移的蚂蚁,当它们从旧巢搬往新巢时,工蚁和兵蚁会形成坚固的防线,而蚁后则躲藏于平民之间。这个队伍也一样吗?它的蚁后是谁而且它的兵蚁又在哪裡?

凯拉能体会斥侯队长不知该称之为大军集结或迁移的不确定感。在穆雷尔的窥镜协助下,凯拉看见了老人与孩童,一群人穿着捡来或临时凑合的铠甲,有的人只裹着破布-全都在拥挤的队伍中行进,盘绕,被动量组织在一起。就像她年轻时的难民纵队,这条由人类组成的沸腾河流是一隻生物,它唯一的驱动力就是聚在一起并持续移动。过了一段时间,凯拉确实在观察该队伍的过程中注意到某种模式:骑兵们沿着群众疾驰,传递讯息,分配水源和额外的毯子,将精疲力竭或无法继续前进的人送回跟在队伍后方那一长串起伏的车厢中。这些骑兵维持着纵队的路线,宛如引导牲畜的牧犬。

「夫人,」穆雷尔唤起凯拉的注意。她指向一小团脱队并开始骑向潘瑞冈城门的深色铠甲骑兵。他们只有五人,每个都全副武装。有一人拿着一把长枪-一种来自那场战争的古老抗械模式-它的锥形钢尖上飘荡着一支黑旗,底下则繫着一块白布。

「密使,」凯拉说。「队长,带上你的一队斥候。让我们去会会这些行军者。」

走下修补好的城牆并进入春天拥挤的潘瑞冈街道,凯拉和她的斥侯 护卫推挤穿过午间的人群,他们全都急忙赶向牆边观看远方的队伍。人们在凯拉和她的守卫经过时呼喊,叫喊着问题与鼓励。对大部分人而言,被潘瑞冈女王看见并致意已足够;那些焦急的人们伸长了手,因凯拉的触碰而感到振奋。她知道自己在臣民心中成了什麽样貌-一个现世的烈士,被那位世界屠夫遗忘的妻子,并在他离世的阴影下带领倖存者们建立一座避难所。不太柔和,但却是个安全的地方。凯拉暗自厌恶人们对她的想法:她不只是个被遗忘、丧夫的妻子。儘管如此,在她前往城门的路上遇见的每一个欢呼的人,每一张充满希望或害怕的脸孔,都更让她下定决心:她会让潘瑞冈 安然度过任何困境。

用了一些叫喊与推挤来清空城门,但斥侯们依然能够将她带到门前,潘瑞冈的小小城门正敞开于此-那是从更大的岩石与铁栅门上裁出的一扇门。她弯身走出来到鹅卵石路上,有一排城市守卫正在此等候。穆雷尔队长急忙来到凯拉身边并号令斥侯们跟上。如此安排后,凯拉的随从便分开让她经过。身穿黑色服装的队伍密使在一片不到几码宽的荒地对面等候与她会面。

凯拉因他们的恶臭而皱了一下鼻子,并在这个反射动作消退之后使自己镇定下来。特使们看似并不在意。他们无精打采地靠在马鞍的鞍角上,一边盯着她后方的城市,等待着。

「欢迎来到潘瑞冈,」凯拉说,同时提升音量好让它穿越双方之间的空间。从密使身后传来的队伍隆响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基质,一种令凯拉颈后汗毛直竖的新背景音。

「在三个条件下,每个人都能进入我们的城牆。交出你们的武器,自我约制,还有为潘瑞冈的福祉做出贡献,」凯拉说道。她在这些密使中寻找他们的首领,但却没发现任何显着的地位标记或装饰品,毕竟这些男子的穿着混杂了各式印记、颜色,与铠甲。凯拉对于古老礼仪、旗帜、家族记号的知识-所有那些用来鉴别失落世界的指标-却徒增她的困惑。她锁定一位穿着补丁空降兵铠甲的男子,依据他的高大体型、装备与举止而假设他就是他们的首领。

「我们是忏悔者。」一个身穿铁甲外套的男子先开口说话。他较为年长并且经历了艰苦的生活。他拥有灰白色的浅薄头发,深色鬍鬚生长于如蛛网般的浅烧伤疤痕之间。凯拉之前曾在参战的某些老兵身上看见那些伤口:那些见证末日的人,当时有许多机械用可怕的能源武器鞭打彼此。

「我们是正直的朝圣客,」那名男子继续说道,越过凯拉向排列于潘瑞冈城牆上的民众与守卫们说话。「我们是泰瑞西亚的生灵,我们渴望剷除这片土地上的机械汙秽。」他看着城垛,视线旋转越过了深色岩石,轮流凝视着那裡的每一个人。「我们解放了寇利斯并踏上坚定的朝圣之旅。我们以亲族的身份接近你们,带着和平与一份请求:请所有对机械心怀正直恨意与恐惧的人加入我们的行列。」这个男子的声音既清晰又坚定,那是一种领导者的声音,具有如剃刀般的尖锐声调。他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对潘瑞冈的人民;凯拉能够听出他的残酷。她希望她的人民也能听得出。「我们就跟你们一样-从机械恶魔及其创造者为我们带来的厄运中存活下来。我们有许多人在战争期间为敌对阵营而战,但在终战之后,我们现在意识到我们共有的人性。别害怕我们-加入我们吧。」

首领随从中的一位行军者策马向前,他是一名拿着黑色旗帜的男子。凯拉的斥候往后退,同时把手伸向他们的剑,准备抽出。这位旗手让他的马绕了一个小圈,一边高举着黑色旗子向潘瑞冈致意。其他骑兵们开始欢呼,有三人高喊其社团的荣光。

排列在城牆上的好奇群众并没有随之欢呼。反而是远方的队伍声填满了这份空间。增强的风拍打着黑布,就跟鞭打一样大声。凯拉皱起眉头并仔细看着旗子,才明白那不只是一片简单的黑色背景。上面绣着两个并排的深蓝色圆环,其颜色深到难以从远处看见。

「凯拉女王,」那个人终于对凯拉说话。有那麽一刻,她很惊讶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她曾假设他们是强盗、劫徒,甚至可能是她的斥侯告诉过她现已统治泰瑞西亚内陆的其中一位西方军阀。「我是萼城的拉狄克。」他的声音在凯拉耳中不带有口音,从南方的佑天到遥远东北方的阿基夫小型要塞,他可能来自任何一处。「你不认识我,但我在第二次苏瓦地岭战役期间曾于你的父亲麾下服役。」拉狄克说。他说话的方式带有一种粗糙的优雅,就像大多数凯拉认识的普通军官。她的父亲在巅峰时期也跟他们一样-一个拥有粗糙优雅气质的男子,对于领导权与统治的理解都相当单纯。

难怪这个男子看起来很眼熟。

「你是佑天人吗?」凯拉问道。

「我曾经是,没错,」拉狄克说。「在萼城被摧毁后,我便游荡至南方的喀尔。在那裡找到了一个家,直到寇利斯人徵招我们参加955年的托玛库战役。」他朝戴着一顶铜盔的男子点了点头。「在壕沟内遇见了老亚拉,不过我们直到巨变过后才又见到彼此。」拉狄克儘可能在他的疤痕允许下露齿微笑。「在我们战败后,剩馀的战争期间我都待在法拉吉的工作营裡。」

「真是漫长的旅程,」凯拉冷冷地说。

「我们生者都经历了像那样的折磨,」拉狄克同意道。

「那这又是什麽?」凯拉问道,一边指向远方的行军纵队。「另一支军队,聚集了老兵吗?或是其他的东西?」

拉狄克抬起头,视线越过她并看往城牆,彷彿在观看他们那小小高峰会的群众注视下感到不自在。

「我说的是纯粹的事实,凯拉女王。」拉狄克说。「我们是人性的战士。我们讨伐法师、死尸,还有机械恶魔。」拉狄克把左手举至心脏前方,接着凯拉看见他的手指被截短了-很可能在某场战斗中被切断。「我们的圣战开始于整肃北境的基克斯领地,淨空那座汙劣的烁油与机械殿堂,」拉狄克说道。「然后我们行军穿越曾经是古老法拉吉帝国的沙漠,接着穿过了美丽萼城的遗迹。接下来是寇利斯;我们从一个残酷的机械军阀手中解放了她,并且招募了许多人加入我们的行列。现在我们正要前往铁塔,那裡是护城勋爵,」拉狄克几近愤怒地说出克撒的旧头衔,「让他的机械恶魔诞生至这个世界之处。我们只寻求食物、水,以及你们能供应的其他补给品。我也请求允许我的僧侣们进入你的街道照料人民,并且徵招信徒参战。」

「铁塔?」凯拉问道,无视拉狄克的请求。

「你知道它吗?」他问道,同时软化了他的用语。

她知道它吗?他指的是克撒的旧塔。「多年前,我被带去那裡过一次,」凯拉说。「但我无法告诉你方向。它深藏于西方或西南方的某个山地间。你能藉由包围它的浓雾而认出它。」

「你的丈夫不容易相信别人啊,」拉狄克说。

凯拉勃然大怒。「不,克撒不会相信别人。」

「那麽为何不跟我们一起来呢?」拉狄克说道。「替我们带路,把你的士兵借给我们。把机械从这个世界上扫除。」

凯拉的视线越过拉狄克,看着远方那移动缓慢的队伍,那群人类。每个人都带着某样东西-沉重的背包、武器,虚弱到无法行走的老人或年幼到无法自行移动的孩童。战争已经破坏了好多事物。这些可怜的人们。凯拉已不再害怕他们;她理解了。拉狄克对机械的憎恨就跟她心中的恨意相同,只不过他可以自由地跟随那份恨意直到其血腥终局。凯拉有一座城市要治理,一个世界要重建-而不是填满一座坟墓。

「我无法,」凯拉说道,移开了她的视线。「我是潘瑞冈的摄政皇后,不是一个战士,也不是传奇的指挥官。不过,我愿意进行交易。我们有货物、食物,还有工匠,」凯拉说。「你的人民可以在我们的城裡避难,但我们不让士兵进城。也不能带武器入城。」

拉狄克儘可能在马背上鞠躬行礼。「人们将会记得你的善心,」他说。「感谢塔尔赐予你人道之心。」

塔尔。一位佑天的古神,与太阳有关。凯拉认得这个名字,但却想不起任何关于该神祇的伟大宗派或纪念碑;世界末日撼动了躲藏在角落裡的各种怪异事物。

「你追寻我们所有人,」凯拉说。既有礼又平静。「潘瑞冈愿意在路上关照你们。」

拉狄克咧嘴一笑,非常明白她的外交语言。他朝他的马打响舌头,使它掉头。他的守卫们也跟着转向。头也不回,他朝天空举起他那被截短的手,一种慵懒的手势,半挥手,半致意。就目前看来,是道别。

在自身随从的护送下,凯拉步行穿过城门进入潘瑞冈的安全之处。城牆上的群众开始鼓譟,充满兴奋、好奇、虚张声势,与害怕。这些是在得知结果之前就做出决定所招致的声音。凯拉只希望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而且未来的日子不会证实她的善心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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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持续了一天,然后以尖叫声作结。一开始凯拉并没有听见;她正忙着跟潘瑞冈渔夫公会的代表会面,在会长们大声相互指责割网与侵佔时进行调停。不像地面猎物与农业,鱼类并没有被那场巨变蹂躏;这些鱼夫在战前相当贫穷,但战争结束后,他们已变得极为富有。随着大部分的世界都像垂死蜡烛般地摇曳,长时间工作捕鱼的水手们也开始激烈争夺渔产,不过码头斗争的血腥程度都比不上这些对于合约、捕鱼权,以及舰队木材的争执。凯拉才刚沮丧地举起双手,达硌士就进入了会议室。

「啊,感谢神明,」凯拉说。她毫不担心地说出口,毕竟公会长们在叫喊声中肯定听不见她的声音。「没有什麽比痛苦变成烦恼更甜蜜的了。」凯拉起身并急忙走向她的神器师,一边示意要他离开会议室。「他们会没事的,」凯拉在他看往争论不休的公会长时向他保证。「他们会在某个时刻解决,或者守卫会在那之前介入。」凯拉搂着达硌士的手臂并跟他一起走下长廊,同时以一种港口驾驶航越危险海峡的决心引导他。她停在一扇眺望着潘瑞冈内陆的狭长窗户旁边,这裡能够看见被浓雾围绕的喀尔山脉。

达硌士感觉有点僵硬,这让凯拉从轻松转为担忧。儘管如此,她还是维持着愉快的语气-声音迴盪在石廊内。「现在,告诉我,」凯拉说。「有什麽事情重要到让你离开你的工厂?」

「发生了一件事,」达硌士说。「市场裡有一群塔尔教徒袭击了我的其中一台民用械。」

凯拉咒骂了一声。「它是否-」

「没有,」达硌士说。「没有。城裡没有任何型号是为了战斗而接受训练或拿取装备。它没有回击。不过,城市守卫有。」达硌士叹了一口气。他检查走廊以确认只有他们独处。「有两名朝圣客死了,而我们其中一个守卫受了伤。她会活下来。该区域附近的其馀朝圣客都被逮补了。」

凯拉走向窗户。从这个位置,一切看起来都一样。队伍已减速或停滞在潘瑞冈外侧的原野,而且一缕缕灰色的营火轻烟飘起,被风拖着走。炉火和工业烟雾从整个潘瑞冈的烟囱内渗出。人们忙着工作。这是一个寻常春天的傍晚,但达硌士带来的消息却将这幅景象漆上了一种邪恶的色泽。

「他们组织有任何人见证这场袭击吗?」

「那裡有几十个人,」达硌士说。「如果那些行军者没听闻这件事才更让我惊讶。」

凯拉再次咒骂。「难道塔尔教徒无缘无故攻击民用械?」

「是的,」达硌士说。「他们称它为恶魔。他们试图破坏它的其中一个膝关节,但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只要一个下午就能修好了,不用多久。」

「很好,」凯拉说道。「对此我们儘量不声张。我-」

一声嘶喊迴盪在政府官邸裡。一扇门猛然打开,紧接着是穿着靴子的脚冲过一楼的声音。凯拉担忧地看向达硌士,然后看往位于长廊末端的角落,那裡藏着通往下方楼层的阶梯。这两人准备好面对即将包围角落的人。

「夫人!凯拉女王!」

凯拉松了一口气。她稍微靠在牆上。那只是穆雷尔。

「我在这裡,」凯拉回唤道。她伸手拍了拍达硌士的肩膀。「冷静,」她悄悄地说。达硌士点了点头,一边松开了他的拳头。

斥侯队长穆雷尔上气不接下气地绕过长廊,身后跟着两名她的斥侯。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而且双颊红润-肾上腺素,冷天:行动。「凯拉女王,我们得护送您到安全的地方,」穆雷尔气喘吁吁地说。「那些行军者正打算进犯这座城市。」

「什麽?」凯拉说。一开始是民用械,现在是行军者。贾索在哪裡?肯定是和他的其中一位导师在一起。她得派人去找他,让他待在她身边-

「夫人,」穆雷尔打岔,引起了凯拉的注意。她指向窗外,指向远方的营火。「拉狄克和十二名男子,全副武装-他们正在接近城门,而且我的斥候也看见他们的行军者整装备战。」

「那麽他们知道了,」凯拉说。「我们必须告诉他们达硌士的民用械不是同样的机械-」

「夫人,拜託,」穆雷尔说道。「我们应该前往更高的楼层。我已让我的斥侯们封锁大厅-」

「派他们去寻找贾索并且把他带来这裡。」凯拉说。「我不会躲藏,还不是时候。」

穆雷尔面露担忧的神情。凯拉挥手示意她别担心。

「这是我的城市,队长。当潘瑞冈遭受威胁时,我不会躲藏。」

穆雷尔朝那两名斥侯点了点头,他们便行礼并奔跑前去寻找贾索。凯拉看着他们离去,然后转身面向窗户。

夕阳在喀尔山脉后方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将潘瑞冈外侧的原野罩上一片初期微光,隐藏了身穿黑色服装的行军者。在凯拉观望的当下,炉火点亮了黑暗,宛如深夜裡的淼茫星辰般地发着光。

这个队伍的人数远超过潘瑞冈的战士数目。他们有多少人穿着这个城市的颜色?只有一百名斥候,少于一千名城市守卫。她可以在城裡下令徵兵,但那会把未受训练的人民推上战场。潘瑞冈的优势就是与世隔绝,不过当它不再孤立,而且当有兵力威胁这座城市时-

够了。凯拉只剩一个选择。在她年轻时,她逃离萼城并从未归返。直到今日,她的家园已成废墟。凯拉不会逃离潘瑞冈。

「达硌士,替民用械佩带武器,」凯拉下令。

达硌士踩着脚跟往后晃-这个小小的动作透露了他的惊讶。「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该那麽做,」他说。

凯拉眼中闪烁着活化克撒的同一种刚毅光芒,既冰冷又有效率。辉煌,不屈。

「达硌士,我也活过了世界末日,」凯拉说。「我没有上前线,但我清楚自己要求你做什麽事。」凯拉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上臂,同时轻掐了一下。在他们年轻时,像那样的一个动作会让火花流窜过他全身。现在,那就只是压力。「我不是克撒,」凯拉说。「我要求你做这件事来保护潘瑞冈和它的人民。就这样。」

达硌士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并紧握了一下。

「谢谢你,」凯拉说。她把手从达洛士的手臂上移开并转向她的队长。「穆雷尔?」

「我已经召唤斥侯,」穆雷尔说。「而城市守卫从昨天起就已处于戒备状态。」

「徵招民兵,」凯拉说。「淨空军械库。将每一个能够拿起长矛的人派去城牆。」

「他们在战斗中无法提供太多帮助。」

「我知道,」凯拉说。「但我们需要人数。找出那些有作战经验的人并让他们带领其他人。他们将会战斗以守护他们的城市。去吧。」随着穆雷尔奔跑前去执行她的命令,凯拉并没有从窗口转身;从窗口转身就代表一段可怕新章节的开始,回到旧世界的残酷。潘瑞冈是个脆弱的地方,在今天以前它的城牆并没有什麽用处。凯拉希望在这件事过后他们不会只变成一座遗迹:提醒并警告人们旧世界的险恶。

萼城在早晨沦陷。这段回忆为凯拉带来不舒服且苦涩的痛楚。那是一个朦胧的春季黎明,在这座城市的雄伟高塔上,灰草上的露水依然新鲜。萼城的红砖道仍然因傍晚的雨而潮湿,并且才刚开始在早晨的热度下冒起蒸气。她逃离了这座城市,肚裡怀着她的儿子。达硌士也在那裡;他确保她安全离开城市,在她的族人死去时和她一起逃难。

凯拉从窗口转身。「这个世界没有改变多少,这真令人沮丧,」她对达硌士说。「我以为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学到教训。」

达硌士从他的札记抬起头。他正在写下让民用械佩带武器的必要步骤-提示、指令、想法等。他皱眉,眉头的皱纹加深了。「恕我直言,」他说,「我认为只要有人,世界将不会真正改变。」

「我希望你是错的,」凯拉说。「你多快可以让民用械准备好守护潘瑞冈?」

「给我一个小时来指示我的神器师,」达硌士说。凯拉从未听过他的声音像这样犹豫。「很容易就能改编民用械-我在傍晚前就能备妥数十台,早晨前能备妥一百台。」他说话的方式就像一个嚼着韧肉的男子-坚持完成必要之事。

「很好,」凯拉说。「然后我们把他们赶入海中,是吗?」

这花了一点时间,不过达洛士意识到凯拉只是在跟他开玩笑。他露出笑容,于是凯拉大笑。既短促又尖锐。紧张,但却真实。点了点头,达硌士便赶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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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窝藏机械恶魔,」拉狄克说道,随着凯拉自铁栅门内现身,他朝她如此咆哮。慵懒地坐在马鞍上,嘴巴从未闭上,夕阳照耀着他的肩膀,拉狄克呈现出一种动物般的轮廓。他的姿势让凯拉想起某种猫科掠食动物那无精打采的样貌-既放松又致命。他的声音像匕首一样冰冷,而这次,他身旁簇拥着十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骑兵。

「当我们的信徒设法将机械赶出城时,你们的守卫却杀了他们,」拉狄克龇牙咧嘴地说。「难道你听不见他们子女的哭泣声吗?还是你们城市的地狱石嗡响声淹没了他们的哭声?」

地狱石?街灯吧,凯拉心想。去年冬天,达硌士派他的神器师将魔力石碎片安装在公共火炬内,以确保在最严酷的冬季风暴下,潘瑞冈能在黑暗中绽放光明。在城裡的安静角落内,人们能够听见它们的嗡响声。一种匍匐、刺痛的领悟爬上了凯拉的背。

凯拉从未在城裡见过塔尔的黑色旗帜飘扬,她也没听过任何街头宣道者赞颂那位太阳神的经文,但她不可能出现在每个地方。「你的人民已经潜入潘瑞冈多久了?」凯拉问道。

「久到足以知道这座城市无法被拯救,」拉狄克说。「许多信徒在几年前来到这裡,急着寻找一处避难所,并认为你们会非常清楚机械的危险。他们惊恐地看着你们欢迎护城勋爵的其中一位手下进入你的议会,你的神器师努力创造更多机械,以及他们训练潘瑞冈的机械恶魔服从他们的指令。信徒穿越艰苦的路途来告诉我们潘瑞冈依然不知悔改,」拉狄克咆哮道。「你和你的人民都是傻瓜。你以跟克撒和米斯拉这两个杀手同样的方式建造新城牆并消耗土地。告诉我,凯拉女王-你为什麽要紧抓着杀死旧世界的那些东西?」

「我们的民用械不是那些机械,」凯拉说。「克撒和米斯拉的杰作已随着他们死去。我们建造的是-」

「新世界的新恶魔,」拉狄克说,不理会她的抗议。他怒瞪着她后方,瞪着潘瑞冈。「我们救不了这座城市,」他说。

「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忙,」凯拉说。「我们依照你的要求提供你们前往铁塔的补给品,在你们人民经历漫长旅途后提供协助,但现在你们必须继续前进。潘瑞冈不需要你们,我们也不想战斗。别管我们。」

「把它们扔出来吧,」拉狄克无视她。他往上向城牆呼唤,一边注视着那裡的守卫和紧张的民兵。「把机械恶魔赶入海裡,」他说。「伏拜并乞求塔尔的原谅。行军前往白塔并一砖一瓦地拆毁它,否则待黎明到来,我们将会对潘瑞冈做出同样的事。」

穆雷尔开始抽出她的剑,但凯拉却举起了手。穆雷尔让剑滑回剑鞘裡,一边怒瞪着拉狄克。

「潘瑞冈的人民,」拉狄克咆哮道。「你们还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些唾弃并咒骂机械恶魔的人,那些反抗一位离不开机械世界的领导者的人-你们将会在我们的团队中找到伙伴。」他把手伸向后方的其中一个同伴,而那个人则递给他一把长矛。「机械-魔法的时代已死去,」拉狄克说道,同时把长矛高举过头。「做出选择吧:与之消亡或与我们共存!」

这次穆雷尔完全抽出了她的剑,但拉狄克却没有发动攻击。拉狄克反而把长矛扔在他和凯拉之间的鹅卵石地上。它滑行并弹跳至她脚边停下。

「黎明时分,」拉狄克说。「由你决定吧,凯拉女王。」他让他的马转向并朝他的骑兵吹了一声口哨。他们便一同策马前进,朝他们的营地奔去。

「我该让我的弓箭手开火吗?」穆雷尔问道。

一阵冷风吹响了通往潘瑞冈的鹅卵石路。在城市前方延伸的这片原野,于初春时如此生意盎然,却被碾磨成一片泥泞废墟。它上面遍佈着由塔尔教徒队伍构成的深色河流,他们的营火不停燃烧。喀尔山脉耸现于远方,既阴暗又贫嵴。

这是世界末日。神器与机械时代的末日;待黎明到来,一个新时代就会降临在泰瑞西亚。

「省下我们的箭,」凯拉说。「我们明天会需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