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夫纪元69年

达硌士的民用械工厂充满人类与机械的声响,无时无刻嘈杂不已。各阶层与类别的神器师和劳工往来于辽阔的工作室地面,推着推车并引导老旧的民用械前进,上面满载着新加工的轴承、螺栓、模组板甲、帆布护套,以及满架子新武器。为了战争而更新的民用械悬浮形体被挂在喀哒响的输送带以及缓慢移动的架子上。由达硌士设计的控管生产环境-具有整片岩石地板与彩绘线条以引导人们和机械沿着最安全也最有效率的路径前进-从未见过如此忙碌,几近混乱的骚动。他站在这一切上方,从他的办公室圆顶的玻璃后方眺望着,同时他那机械化和平的梦想也揭开了面纱,揭露了它血腥的真相。

克撒和米斯拉只设计用来杀戮的机械。达硌士无法为米斯拉的指导辩护,但克撒一直都是个教师表率;达硌士年轻时相当聪明,是个拥有高超技艺的玩具名匠以及工程师神童,但跟克撒那太阳般的光辉相较之下他只不过是根蜡烛。克撒教会达硌士一切。从聪明的玩具製造师到神器大师,克撒的稳健之手已巧妙且遥远地影响了达硌士,正如克撒形塑这世界表面的方式。

达硌士紧握到指关节都发白了,彷彿正试着要把水从他办公室观测臺的金属栏杆上拧乾。他的民用械-他怎麽能欺骗自己说那些机械能被改造为战争以外的用途?达硌士已为潘瑞冈的民用械描绘了原始计画图,但它们的设计原理却是基于克撒设计的机械-那些只用来焚烧、破坏,与毁灭的机械。 民用械那精细又坚固的操纵器,被改良来握取建筑工具与搬运採集资源,却如此轻易就能更改为操作武器,毕竟它们原本就是为了克撒的復仇者而设计的。民用械的关节与安装点一致,并非因为它们需要接受来自潘瑞冈储库的替代零件,而是因为克撒要求他的战争机械能够进行野外修復。达硌士从独自一人的观察中转身,表情因愤怒与痛苦而扭曲变形。他清晰地意识到了最可怕的真相:就这些机械的每一个方面而言,最具破坏性的莫过于它们的动力源。索蓝的魔力石。经过仔细裁切与凋琢,这些魔力石活化了民用械,正如它们活化克撒和米斯拉的战争机械。在苦涩的一刻,达硌士发现潘瑞冈的储量将会在几年后耗竭。缺少替代来源或方法来驱动潘瑞冈,人们的胃口将不会减弱-它会爆发。他急着想提供协助,但却只重置了舞台:回到兄弟之战前的世界状态看似已无可避免。

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来维持灯火通明,伴随着冬天到来,战争将会再次兴起。只是时间的问题。

达硌士更陷入他的椅子中,一边凝视着办公桌上成堆的纸张与文本。收集世界知识的唯一一座图书馆早已消失。他翻阅古老的纸张、捲起的蓝图、笔记本,还有成捆的文件;任何他在末日前能够搜刮的东西,任何他主人的作品。在这个辉煌的档案库面前,达硌士是一位占卜师。一位卜算师,不是工程师。更糟的是,一个武器製造者。达硌士握紧拳头,有一股深沉、陷落的感觉正在拉扯他。在他年少时,他的野心驱使他高飞。他的自尊不容许他以玩具名匠自满。现在,伴随着一份钝痛,他明白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改良其他人的作品,他或许就比较不需要为世界的死亡负责。如果他的一生都在替好骗的国王与皇后解读屠宰公牛后那些冒着蒸气的器官,他就会少造成一些伤害。

Matt Stewart作画

达硌士的视线落到一本他熟悉的小笔记本的角落,它被半埋于他的办公桌上。那不是克撒的其中一本-那是他自己的笔记本。裡面记载着他的原创设计图-机械鹰与蛇、複杂的机具、有效使用魔力石的机制,还有一件活化武器的设计图,能将陶土与神器融合成一个杀手。达硌士从一叠文件下抽出那本书,打开它,并快速翻阅。它充满了精彩的图表,精准描绘的线条,以及合理的图案。以不同颜色的墨水与褪色石墨迅速写下的笔记描述了灵光乍现、修正、重複的时刻。他的字迹,在年少时更快速且更有自信,没展现半点迟疑。当时,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有自信。他设计的优雅武器给了他成就感。合理化其目的:守护国境,击败敌人。除了敌人的制服,当时和现在又有什麽改变?

世界已变。他也变了。

在达硌士身后,儘管被包围他办公室的大片玻璃所遮掩,但创造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工人们将经过日晒雨淋的厚重帆布护套绑在民用械脆弱的关节上,并且在重要部位焊上厚铠甲片。聪颖的年轻神器师们编写并审核那些战场士兵们用来指挥民用械参战的命令与指令。斥候军官与城市守卫组成小型队伍行动,一边向工程师学习这些改良战争机械的限制与操作能力。在整座城市裡,由魔力石点亮的街灯与都市暖炉随着技师将这些碎片从装置上移除而变暗;他们把这些碎片安装在民用械的胸口、它们充能锁链剑的剑柄,以及炽光长枪的核心。再次把和平转为战争,全都依照达硌士的指令。

他阖上笔记本并把它放在那叠克撒的设计图顶端。

「把它们都赶入海裡,」达硌士低语着。他想起凯拉并希望她能够信守承诺。他想起了另一名女子,阿士诺,并思索着在世界末日之后,现在是否还有时间。

不过,首先他会採取多年来的第一个英勇举动。他的第一个原创主意。终于,达硌士将主导一切;他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他低头看着他从他的书上撕下的几页纸:一条机械蛇、一隻鸟、一隻老鼠。他的玩具。一种不同的方法。他把那几页塞进口袋裡。

在黑暗中,达硌士露出了笑容。

工厂地面上并没有人看见那场火,直到已经太迟了。它吞噬了达硌士的办公室。火焰舔舐玻璃,在燃烧纸张与油墨并散发恶臭的翻腾大火中淹没了裡面的一切。


潘瑞冈围城战持续了一天,而到了夜晚,它已演变成两场小型的打斗:第一场是可预期的竞争,也是塔尔圣战军试图从外侧夺取城市却失败后的血腥馀波。随着太阳滑下灰色的地平线,潘瑞冈的守军从城牆上那充满血块的单一裂口内走出并击溃塔尔教徒的步兵团。那群圣战军无法利用他们唯一的破口;此刻倖存者们跌跌撞撞地逃入夜色中,丢下亡者并让伤者在他们后方呻吟爬行着。在远处,位于正在撤营的队伍大军以及潘瑞冈的胜利守军之间,身穿沉重铠甲并带着洁淨武器与阴沉眼神的冷酷骑士们把目标转向了这座城市。重新武装的民用械小心翼翼地穿过裂口处翻落的石块,旧魔力石散发的馀热照亮了它们的武器与核心。人数比不上那些机械与其人类伙伴,塔尔教徒骑兵只能看着潘瑞冈守抓走战俘并收集尸体。

Ryan Pancoast作画

第二场战斗范围较广:拉狄克的势力在某个时刻-很可能是前一年,但没人能肯定-让其虔诚的狂热份子潜入了潘瑞冈的住宅与商业区。在整个漫长、阴暗又冰冷的冬季月份,这些传音师已经改变了人们的信仰,暗中扶植了信众宗派。这些塔尔信徒的语言同时诅咒了机械与法师。受到传音热忱的激励,他们在达硌士的民用械的光滑金属骨架裡看见了恶魔,在硕果仅存的道途学者中看见了魔鬼。儘管在潘瑞冈没有魔法存在,但神器便足已刺激那些信徒。无论他们在战争中存活或于战后出生,他们的生活状态都是个完美的导火线。

这场大火在塔尔教徒的圣战军主体到来后点燃。随着拉狄克的宣言被拒而且城门依旧紧闭,城裡的塔尔教徒便开始採取行动。在围城当天早晨的黎明之前,塔尔教徒军队正于潘瑞冈前方的原野上集结,同时有多起爆炸与火灾撼动了这座城市。达硌士的工厂、许多住宅区,以及港口内的多艘商船皆起火燃烧。身穿黑色铠甲的狂热份子冲向群众,攻击前来灭火的城市守卫与旧型民用械。城市守军的反应较慢,不过却全体动员,并由城牆上的援军支持着。塔尔教徒被狂热所驱动,但潘瑞冈的人民则是为了家园而战。一条又一条小巷,一条又一条街道,潘瑞冈的民用械与民兵把塔尔教徒赶回他们的藏身处。到了中午,已有数百人死亡而且大火还在城裡肆虐,同时有一队队自愿的消防员与之对抗。到了傍晚,战斗最艰难的部分已结束,城裡只剩少数几名最顽强的教徒被封锁并包围。

在这个残酷的日子裡,凯拉与城市守卫和民兵的指挥官们待在一座防守良好的哨所内。贾索和她在一起。在如此危险的状况下没把她的孙子留在身边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她已经在战争中失去一个儿子,如果再让她的另一个血亲涉险则会令她下地狱,即便这表示贾索将她视为他的女王而非他的祖母。

身为这座城市的领导者,凯拉不只见证了军事的冰冷算计。当她的指挥官们提议把重新武装的民用械从城牆上召来对抗城内的教徒时,他们便转向凯拉求助以打破僵局。当斥侯们祈求增加援军时,他们便要求凯拉下令徵招潘瑞冈的民兵前往破口处。当黎明到来且已成功守护城牆时,她的职员需要知道-他们是否要处决虏获的塔尔教徒,监禁他们,还是放逐他们?当天的精确战术是她的指挥官的责任;凯拉在那裡代表了城市的良知,潘瑞冈的发言人,那个决定谁生谁死的人。

隔天早晨凯拉将一块布繫在她的口鼻上,一边调查被火烧得漆黑的达硌士工厂废墟。焦黑的大型建筑骨架直入灰暗的天空,潮湿又冒着烟,散发出餵养火焰且被其吞噬的油汙与化学物质的恶臭。熔滓堆以及部分熔化的民用械所留下的大理石纹灰烬挤满了这栋建筑物的占地面积。

「大火在夜班期间爆发,」穆雷尔说道,她的声音被她自己的布口罩遮挡。「与我谈话的主管说是从达硌士的办公室开始起火。」穆雷尔指向一团无法辨识的金属与熔滓。「很抱歉夫人,但我们还没找到他-无论是这裡、他的住所,或是死者之间。」

凯拉点了点头。达硌士离开了。「那麽工人呢?」

「其他每个人都能够逃生,」穆雷尔说。「有些试图灭火的人被烟呛伤,但在休息与呼吸新鲜空气过后,他们会没事的。不过,我们损失了地面上的民用械-至少十二台。」

「这不是一场袭击,」凯拉说。

「大火突然冒出来,」穆雷尔皱着眉说道。「而且所有克撒的旧计画、达硌士的战争作品都-」

「看看四周吧,穆雷尔,」凯拉打断了她的队长的话。「没有其他东西被焚烧。没有其他人死亡。工人们说火焰是当达硌士还在他的办公室时开始燃烧的。那不是一场爆炸,而且直到烟雾涌入上部楼层时才有人发现。」

穆雷尔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

「这是达硌士做的,」凯拉说道。她不等斥侯队长回应就走进这片废墟。她戴的布口罩稍微减少了恶臭,但火势相当强烈,烧灼金属的气味依然使她皱起鼻子。少数几位正在检查这座潮湿废墟的工人停下工作并靠在他们的工具上,一边冷漠地看着凯拉。

凯拉停在曾经是达硌士办公室的那团东西前方,现在成了一堆冒着蒸气的纠结灰烬与金属,在燃烧一整夜后坍塌于此。没有任何纸张或书籍残留,只有一些被他摆在办公桌上,肮髒且发着微光的魔力石碎片。

「你这个自私的老头,」凯拉朝灰烬低语着。

传来燃烧金属冷却时的滴答声。滴水的嘶响声,落入那堆依然炙热的灰烬。劳工继续工作,传出铲子在石头上的磨擦声。这些是唯一的回应。没有爽朗的笑声或严肃的呢喃,没有礼貌性的咳嗽或强韧、稳健的声音。另一条与她旧生活的连结被截断了。

「你什麽也没留给我,」凯拉说道。没留下任何烧了一半的札记或保存完好的计画书供他们重建他的民用械或设计新的机械兽来协助潘瑞冈面对即将来临的冬天。一整季的好天气与收成展现在她面前,要不是有剩馀的数十台备用民用械,城市将会再次被迫重返人力劳动。凯拉于去年冬季经常造访达硌士的办公室,因而得知仅存少数几台民用械的寿命较短-它们的魔力石相当老旧,皆取自于几乎将能源用罄且在十年前衰亡的战争机器。她认为前一天的战斗肯定为它们带来压力,于是她全身便感到一阵酸楚。

「你什麽也没留给我们,」凯拉起身说道。她环顾达硌士工作室的废墟。潘瑞冈一直都比她更需要他。没错,虽然他提供给她的旧生活的连结跟癒合的烧伤一样疼痛,但却相当熟悉。只要把那道伤口从她的灵魂切除,她就能够痊癒;但一座城市并不是一个人。城市永不痊癒,它们不是存活就是死亡。随着达硌士带走他的毕生心血与克撒的整体神器知识,他或许也把潘瑞冈带走了。可能不是现在,也不是这几年,但冬天永不停息。冰霜爬得更近了;如果四季持续压缩,那麽在不久的未来将会只剩下冬天。一个少了民用械与魔力石的潘瑞冈将会凋亡。

凯拉转身背对这片灰烬并跨步离去。她还有工作要做。如果有办法的话,她还得拯救一座城市免于经历那看似无可避免的末日。

当日稍晚,有一对受损却仍具有功能的民用械加入了劳工们。为了清除潘瑞冈街道的积雪而装设了由达硌士设计的宽铲,它们加快了清理废墟的速度。这些灰烬被倒入潘瑞冈港内,与在围城战中损毁以及魔力石心脏停止运作的民用械残体作伴 。在冬季来临之前,在温和的海浪之下,神器时代终结于潘瑞冈的深色海湾裡。


阿基夫纪元79年

潘瑞冈的末日于围城战十年后降临,超出了凯拉最乐观的期望,不过她也无法断言。这十年间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与恐惧时刻,但都比不上那场围城战。

首先到来的是第一场低语的夏天。潘瑞冈的花园与果园通常充满了蝉鸣嗡响-阿基夫人将其戏称为潘瑞冈真正的狮吼-但那个夏天它们却从未真正鸣叫。儘管许多人一开始认为这令他们松了一口气,但下一个宁静的夏天却破坏了任何心情。鸟儿随着虫群噤声,于是安静的夏天便带来了沉默的春天。

恶兆开始累积。在围城战过后不久的某一个冬天,潘瑞冈港第一次冻结。那座受到保护的海湾结冰,将城市的渔船和商船困在厚重的冰裡。一开始,人们感到绝望。发生多起暴动:失业、缺少食物。当那些示威平息时,人们便开始沿着冻结的船体建造棚屋与小屋,创造出非正式且四散的渔民村落;如果他们无法把船驶出海,那麽他们就让自己靠近海。一开始商人与船主僱用城市守卫来驱离民众,但随着事实显示冰层无法被击破,他们便心软并让人们捕鱼。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冬季,海湾就成了地主们用来出租、供应商提供装备,以及劳工们工作的新土地:人们捕获鱼,地主将人们的劳动转为黄金-但没有很多-而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

潘瑞冈的斥侯持续于内陆探索。在塔尔教徒之乱后不久,他们前往远处探查威胁。随着冬季开始逗留,斥侯们便开始寻找温暖的土地。凯拉支持斥侯的任务,而潘瑞冈的人民则满怀希望地期盼着他们的探险。相较于寒冬的残酷,对潘瑞冈港的地主、春天的穀仓负责人,以及夏天的船主来说,这些斥侯就是英雄。

Sam Burley作画

那份希望得到了报偿。在接近尾声时,斥侯们带着遥远的西方绿地的消息归返:在翻越南喀尔山嵴的边界处,绿草依然繁茂强韧。那裡有许多城镇与村落,由佑天、寇利斯,以及托玛库后裔所建,并且充满了从没见过山下积雪的人们。那群人向斥侯们保证在前方-穿越大沙漠的绿洲与沙砾以及托玛库废墟的西边-耸立着许多城市。翻越大沙漠就是一个未受到这场巨变高峰干扰的世界。斥侯们确信这一点,因此凯拉-已经厌倦那些碟碟不休的商人、地主、公会长,以及士兵-向潘瑞冈的人民宣告他们的救赎就位在遥远的西方。

那个消息振奋了大部分人的心情。他们组织商队,买卖与交易补给品,拆解家园并打包上推车与马车。数以千计的人西行,这些移民-难民动身,而且朝那个方向行进的人无一返回潘瑞冈。城市变得安静。这些留下来的人不是抱着代价高昂的决心-确信神明将会在他们消亡前移除这份寒冷-就是阴鬱地顺从;他们不是无法就是不愿离开这座城市。

冬天逐渐渗入夏天。曾经温暖舒适,那些位于中间的月份变得凉爽;更多预兆。虽然气候一向温和,但偶尔会有一场风暴将潘瑞冈笼罩在黑暗裡一週,把这座城市埋在比住宅区的两层楼漆黑建筑更高的积雪中。潘瑞冈少数仅存的民用械在城市街道上剷雪,替伧惶奔走于温暖建筑之间的孤单行人清扫鹅卵石地。当那些民用械耗尽能源时,它们就只是停在工作半途。保持平衡状态,随着雪花飘落在它们身上、融化,然后再度冻结,它们也变成冰柱。

潘瑞冈的末日-凯拉女王的潘瑞冈,阿基夫的末代皇后-在秋天降临。斥侯自泰瑞西亚极北处的探险中归返,他们在该处听闻关于基克斯威胁的传言,那个邪恶组织的馀党在战后被遗忘于泰瑞西亚。据返回的斥侯说,那裡的土地被埋于行走的冰雪山脉底下,巨大的冰河移动得比时间更慢,但却一样无法阻挡。斥侯们颤抖地讲述极北喀尔山脉崩塌的故事,它们的咆哮声一次就迴盪了好几天。情急之下,他们逃往东北海岸,在那裡他们惊恐地看着海洋冻结为一片肮髒的灰暗陆块。大海已吐出一座座冰山,不停翻腾且反复冻结,就跟喀尔山嵴一样高耸矗立着;冰冻海洋的裂响与爆碎声听起来就像众神的骨头断折声。被炸鱼和冒着蒸气的咖啡温暖了身体,斥候们告诉凯拉世界正在终结。这些冰,虽然隔了几世代远,却无法被阻止。


自始至终,凯拉都相当平静。随着世界开始累积那些不祥又无法阻止的变化,如果潘瑞冈想保持完好,她那自制的举止就是必要的。身为一座对抗绝望顺从的公众堡垒需要惊人的作业量,而且凯拉已经探索过各种方式。她向佑天众神祈祷,无论新旧-甚至一度还向塔尔祈祷-不过阿基夫人几乎不信神,此外她也没感觉到任何东西,因此她便停止了。她打算彷效已故父亲的武术技艺与姿态,于是她开始训练自己拥有一位战士的力量,但她却无法在跑步、骑马,或挥剑中找到平静。远离了武术,凯拉投身于文本与学术、艺术以及其他学科中。她在潘瑞冈城外指挥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庄园,这份作为未来统治者礼物的资产证明了她对阿基夫的贡献-只是在拒绝接受现实,她在建造完成并迁居后才意识到这点。只过了一年她就离开庄园并搬回城内。

对众人以及她的参谋来说,这一切都说明了凯拉女王-阿基夫皇后-的动力与决心。在公众面前,她就是一切的典范:自制却没有律己主义的冷酷,一个未死的烈士却如信标般燃烧着。这样的形象是一种监牢。只有在私底下,夜半时分,凯拉才能够害怕。在这些黑暗的时刻裡,凯拉展现了她的恐惧。这是让她继续坚持下去的唯一出口。

在潘瑞冈围城战以及达硌士死亡后前几年,这份恐惧既原始又莫名:一种让她在半夜冒着冷汗惊醒的焦虑。一种白热的愤怒,埋在枕头裡嘶喊,希望没有人听见。她认为自己永远无法清空这份痛苦、愤怒、悲伤。每天早上她都带着疼痛的肺、抽痛的下巴以及头痛醒来。彷彿她戴了一顶沉重的刺针皇冠,穿了一件铁钉胸衣,而且只能够调整它们尖端扎入的位置。虔诚的祈祷并无法带来缓解。全接触式练打与高山漫游也无法让她的心灵变清澈。绘画或写诗都无法捕捉到这份感受。独自在她庄园那辉煌且空洞的长廊内游荡并无法提供她喘息的机会。凯拉白天都在向其他人保证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哀伤、他们的恐惧将不会击败他们,潘瑞冈需要他们,这个世界需要他们。她的忠告背后没有任何真相:她什麽也感觉不到,甚至无法激起对她孙子的爱,并开始认为她的悲伤可能会害死她。

围城战后多年,在一个冰冷的冬夜,它差点杀了她。


孤身一人,因寒冷而颤抖,汗流浃背,凯拉将揉成一团的斗篷紧抓在脸旁并再次嘶喊。她不怕被听见。她已回到她的庄园,独自穿过雪地好让她的心灵远离贵族议会与潘瑞冈富裕年轻王子们的争执。世界即将毁灭,而那群尊贵的呆子还在争论租约和欠缴的租金。短视近利的蜱虫,贪婪的笨蛋。凯拉厌恶他们。当她锺爱的每一个人都死去时,他们为什麽能活着?她想念她的佑天与她的家人以及她的未来,甚至那些该死的蝉。这太过头了。

只留给穆雷尔队长一张便条以阻止她派斥侯追踪她,凯拉离开城市并前往她那被封存的庄园寻找喘息的空间。

裹着一件旧斗篷-一件从萼城救出且佈满灰尘的深红色衣服,凯拉蜷成球形躺在庄园豪华入口处的地上并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她离开城市已经过了一天,而且她也没有更深入这座庄园。她召唤出每一种可怕的感受并且也不停呼唤宜人的回忆-每一段关于克撒、达硌士、哈宾、贾索、她的父母、燃烧的萼城与闪耀的萼城,以及拉狄克与冰雪的记忆,持续呐喊直到声音变得嘶哑,只剩啜泣,然后她感觉到某个东西断裂了。

热气流经她全身。火焰从她的胃部深处窜起,嘶响着穿过她身上的每一条神经。她倒抽一口气,惊恐不已,并设法在火花从双手涌出之前将斗篷抛开。熔炉热气在她手掌上方的空间裡发出强烈的光芒,宛如节庆烟火般地噼啪作响并且让她的耳朵不停嗡响而脸部也因热气而变红。

魔法。

嗡响声开始消逝。她在发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当她还是个女孩时,她就听过像这样的奇蹟。在她的一生中,她曾听过人们低语着某种神器之外的力量。甚至连克撒也提过它,喃喃咒骂着在世界的遥远角落裡操纵的某些玄奥之力。她曾将其视为幻想-正如联合王国裡的其他每个人一样-但那夜所有的怀疑都从她身上消失了。魔法在克撒抹杀它的时候裂响着出现在这个世界;在凯拉最绝望的时候,她通联了火焰。

不停颤抖并且被火焰烧灼,孤身一人,凯拉看着她的手掌。薄烟自它们上方的空气中升起。它们冒起水泡。空气传来恶臭。她露出笑容。多年来的第一次,凯拉大笑着。

一项私人新计画取代了她那些绝望的夜晚。她返回城裡,恢復她的职责,并派遣管家们前往潘瑞冈的图书馆搜寻任何关于魔法的书本或捲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们找到了很多。来自泰瑞西亚城-那个奥秘组织蹊径会的旧本营-的倖存者曾定居于潘瑞冈,并带来了一些他们的着作。其中有一件抄本,探索了一位来自拉特南学院且身为蹊径会领导者之一的学者-河鼓-的技术。如果战争故事可信的话,她曾经让袭击泰瑞西亚城的第一批米斯拉军队消失。凯拉曾在战时听过这个故事但却将其视为幻想,在那场漫长血腥的围城战中的倖存者心中的希望。不过,就在她自身的通联之后,她改变了想法。

凯拉的新夜间练习遵循书中所描写的河鼓冥想技术准则。她读到她对于魔法的操控力能够先经由专注而提升,因此她便从潘瑞冈的档案库裡找来一颗萼城石头并学着将一切灌注于其中,持续通联这份能量直到石头发光并且滚烫到难以握取。然后,她学会消除这份疼痛。她在练习的同时经常灼伤自己,但这却没有阻止她。她反而用乾淨的纱布包裹双手并持续练习,直到通联这份能量不再烧灼她的肌肤或造成她的疼痛;接着她更近一步,学习如何引导这份热能,将它塑形成狂野的火焰与冰冷的光线,让它修復她自身的伤口。

即使这些练习令她感到精神振奋,但它们却相当耗费精力。如河鼓所描述地那样探入灵魂就是让自己敞开于纯粹的回忆与情绪面前。即使当眼泪流乾以及她的练习石冷却后,凯拉仍有一部分的绝望留存。她无法烧去这份最终的感受。即便凯拉的自信从一个新手的生嫩练习增长为一个大师的从容,但这份情绪却依然徘徊不去。她或许只是挥动一下手指就点亮一根蜡烛,癒合她手指上的割伤,或在掌心加热一颗石头至煤炭般滚烫,但这件事能够发生-以及她能够操控它-这样的简单事实却让她相信了自己的专精程度。

凯拉意识到这点:如果她能够掌控她那狂野又突然出现的魔法,那麽她就能让自己脱离黑暗。这两者都需要相同的努力,而且她是个勤劳的学生。

随着凯拉的练习石冷却,她也变得冷静,夜復一夜,一段又一段。不让自己因悲伤而愤怒,凯拉用火焰包围她的石头,用它触碰一根蜡烛,接着在蜡烛熔化的同时控制自己的怒意。她遇见了那份熟悉的痛苦,反复思考它,接纳它,然后把它放到一旁。绝望并没有离开她,凯拉反而倾听它的声音,然后向它道别;儘管冰雪存在,太阳仍每天升起,而每个早晨,那些比她更害怕以及能力不如她的人会来向她请求协助、指引、援助,与慰藉。每一天,她都尽量帮助他们。每一天,那个被称作萼城凯拉-不是凯拉女王-的女人并没有死。她改变了。她活下来了。她依然害怕,但已不再失去希望;她不害怕夜晚,因为她知道她的体内拥有一盏永远燃烧的火焰。

因此,当斥侯们从西方带着希望的消息归来时,凯拉便确保任何一位想踏上旅程的子民得到补给品并受到保护,同时命令穆雷尔及其斥侯从公会长与粮食领主的仓库内拿取那些朝圣客所需的任何货品。他们几乎无法抗拒凯拉女王的命令,但还是有些人试着这麽做;他们发现自己只剩下黄金与对抗人民的佣兵,于是存活的领主们便软化了态度。大部分斥候作为迁移先锋而离开了潘瑞冈,紧接着是一长串马车,裡面安排了将近半数的城市人口。穆雷尔与他们同行;凯拉为她饯行,宛如一位母亲亲吻心爱孩童般地吻了穆雷尔的双颊,并向她保证有朝一日他们将在西方重逢。

潘瑞冈在最后一列马车离开后变得相当寂静,也在更长的冬天降临时变得阴暗。风暴重击这座城市。在一场格外猛烈的暴风雪中,塔尔教徒圣战军归返了。凯拉下令打开城门并邀请他们进入潘瑞冈的阴暗街道。他们要求她说出藏匿机械的地方,而她则告知这群圣战军它们已跨越了冰雪。凯拉告诉他们潘瑞冈没什麽可隐藏的,这裡没有恶魔,只有飢饿的人民;她主动提供他们避难所,接着塔尔教徒终于进入潘瑞冈。感到好奇,她询问了拉狄克的下落,在这群顽强的圣战军队伍中并不见他的身影。

「死了,」他们的新首领说。他是个憔悴又冷酷的男子,毫无拉狄克的魅力。凯拉在市场街道找到他,当时他正在购买烈酒。

「在造访铁塔后,我们行军前往米斯拉的熔炉,」他告诉她。「那裡的恶魔数量庞大且凶猛,但感谢塔尔,我们把它们全数歼灭了。有许多信徒战死,拉狄克就是其中之一。」他把几瓶烈酒塞入他的鞍囊中。「他是你的谁?」

「谁也不是,」凯拉说。「他让我想起了旧世界。」

那名憔悴男子与他的随从离开了,而那一长列穿着深色衣物的塔尔教徒-他们于多年征战后剩馀的人数-则跟在后方,往西跋涉穿越积雪进入一片白色之中。

去年结束了。从第一天开始,每一天都有人离开这座城市,使它逐渐变得消沉、冷清、寂静。特区无人整修,城市的规模也缩水了。

凯拉是最后离开潘瑞冈的人之一。这是她的城市,但她不愿死在这冰冷、空荡荡的街道上。她将悲伤灌入她的萼城石头内;当她有离去的理由后,她就会离开。她的斥侯带着乾燥的草和压平的花朵归返并允诺有大片绿地,在沙漠、被雪复盖的喀尔山脉以及东部遗迹的另一边有个生机盎然的世界。那裡有许多城镇与城市,她的斥侯如此保证,而且还有其他东西:一则温柔又残酷的故事,关于西方天空中的一名男子和一台飞行机械。

哈宾。

凯拉已经倒出了她所有的悲伤。而带着希望的悲伤也随之逃逸。因此,在一听到这则故事时,凯拉并没有让她的情感喷发。她没有独自冲出潘瑞冈,翻越山脉与河流前去寻找她的儿子。她为她的人民准备了一列最终商队并跟着他们西行,只留下潘瑞冈港那些阴鬱血腥的地主们。他们拒绝搬离他们那悲惨的庄园,而他们也留在此数着他们的黄金,直到冰雪吞噬他们。


凯拉抛下潘瑞冈和她的庄园并跟着剩馀的外迁人口踏上那现已明确定义的路线。她的商队奋力爬上嚎叫的喀尔山脉,选择了最低的通道但依然在该处的寒冷、阴暗,以及飢渴生物的袭击下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人数。他们步履蹒跚地从那些艰困的通道往下走,翻越那些于多年前丧生在这条路线上的数百个僵硬尸体。较低的海拔高度让人们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趟迁移之旅终于来到翠绿西方的海岸。在这裡,位于那凶险的喀尔山脉阴影底下,凯拉再次踏上她年轻时的土地。佑天,她的合法领地,她曾经会成为统治这裡的皇后。她总是厌恶那血腥又尚武的军阀和女军阀头衔。他们有多麽卑鄙,多麽腐败。当神明赐予他们的头衔将其称为战争大师时,一个人要如何和平地治理一块土地?

凯拉知道自己原本会是个好皇后。

玛顿河比她记忆中流得更汹涌宽广,充满了春天的融雪。他们沿着这条古老河流的新堤岸迁徙,跟随它蜿蜒并跨越他们遇见的小型浅滩与渡船城镇。还没有人建桥,不过根据凯拉的推想,他们离得不远了。冰雪并没有像威胁潘瑞冈以及东方土地那样地威胁着喀尔山嵴以西的土地;漫长的冬天即将来临,只是那座大陆屏障延迟了它的到来,而且现在人们还可以在山脉的阴影中赚点钱。她的一些商队,感到疲倦又疼痛,便在这些新兴的城镇裡停下迁徙的脚步。这裡有可耕作的肥沃土壤,可掏洗的黄金,可捡拾的金属,可猎捕的猎物,以及可收获的渔产。人们可以在这裡生活;一种在文明灭绝之后的生活,但它是一种人们能够过活的人生,而不只是存活而已。

山麓与浓密的森林很快就转变为乾燥的草原。在开阔的天空下,最后一百名潘瑞冈难民持续向西迁移,经过了长满苔藓的古战争机械遗迹与被弃置的阵地。他们的路线带领他们穿过消亡城镇的坍塌岩石废墟并且穿越古战场-有许多壕沟与坑穴现已成了供青蛙于傍晚歌唱的浅池,而腐化已久的亡者遗骨则成为百合与芦苇丛的护根物,还有许多小鸟飞掠而过。前往西方的路线是一条道路,也是一座坟场;他们偶尔会经过马车与货车的腐朽木质骨架,它们的主人以及拖着它们的驮兽尸体早已被食腐者吞噬或被埋在他们殒落之处。

最后,他们来到新佑天,也是西方的第一座城市。身为一座建造于台地顶端且眺望着辽阔西方土地的木造城市,新佑天坐落于古玛顿河的翻腾河水之上。许多巨型桨轮在河裡滚动着,一边转动磨坊并且活化了各式的河滨工业。这座城市在自然升起的台地与面朝山脉的防御工事之外并没有城牆;它被耕地和小型的农民合作群围绕。随着操作员看见逐渐逼近的马车行列,高大的信号塔会定时朝城市行进,并一边发出嘎响声。

新佑天欢迎他们的到来,正如潘瑞冈曾经欢迎那些来到它门前的人。凯拉的大部分子民决定定居于此,他们发现这座城市是一份温暖又熟悉的慰藉。凯拉也差点安顿下来;她感到疲累,而且新佑天让她想起了她的年少时代。那些气味、食物、音乐、语言-甚至建筑,儘管它们只是简单的木造形式-都充满了彻头彻尾的佑天风格。新佑天并不是萼城-萼城的尸体正躺在前方数十英里远之处-但它却很相似。

凯拉在新佑天度过了剩馀的冬季,相对舒适地生活在城裡闹区的一间小茶馆楼上。到了夏天,她决定是时候持续西行了。对于在喀尔山脉西侧上下漫游的捕兽人、矿工,以及农民来说,新佑天是一座繁忙的河港。有些人甚至来自更远的地方,而凯拉也是透过这些人潮才知道在更远的西方确实有城市存在:拉特南、苏米法,还有其他旧与新的城市,未受到毁灭东方的那场巨变摧残。凯拉也听了更多故事。有一则是关于一台光滑的机械,如镜子般银白且如闪光般迅速,以及翱翔于西方蓝空中的最后一位飞行男子。人们说,他是个英雄。他们说,他飞进太阳偷取它的黄金。他们说,他已死于那场巨变中,并且重生为风的传令使。哈宾,她的儿子,西方天空的传奇。

无论是生是死,是鬼魂或精灵,凯拉都决心跨越这片大陆探查真相。泰瑞西亚正在发生许多怪事-随着达硌士的出现,她已见到亡者归返。在她自己和贾索体内,她见到了魔法。旧世界正在衰亡、回忆、颤抖;一个新世界即将诞生。


阿基夫纪元80年

在凯拉准备动身西行的傍晚,她的孙子贾索来到她那简朴的公寓。他们在眺望繁忙市场的阳台上享用了一顿精緻的佑天美食私人晚餐。只有一位僕人侍奉他们,而凯拉则在最后一道餐点上桌后让他离开了。这是一顿轻食,而且这两人都不发一语地享用着,让下方的傍晚群众声响填满了这个空间,直到凯拉再也无法忍受她孙子的无精打采。

「贾索,」凯拉说道,一边把她的餐具放在桌上。「你吃饭的样子就像一隻鸟。」

「抱歉,奶奶,」贾索说。在仪态训练容许的范围内,他正弓着背坐着。除了漫不经心地划了几刀,他完全没碰他的食物。

「你根本就没看我的眼睛,」凯拉说。「你魂不守舍。是关于爱人、你的练习,还是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她的孙子说。贾索眺望着市场。「你为什麽选这个地方?」他问道。「你是皇后-你可以在新皇宫裡佔用好几个房间。」

「没错,」凯拉说道。「但我已经脱离我的人民太久了。我希望能跟他们一起生活。」她继续用餐。

「可是你没有守卫啊。」

「我是个老女人了,」凯拉说,「而且我很高兴我的香水时代已经过去。我想要散发出香料、油,还有薰香的味道;我不需要守卫,而且我不想要他们。」

「那麽塔尔教徒呢?」贾索说道。他搜寻下方的市场并指向一对塔尔教徒士兵,正在跟一位茶贩讨价还价。「他们说他们正在猎捕法师。」

「他们确实那麽说。」凯拉点了点头,同时咬了一口她的食物。

「你不担心吗?」

凯拉大笑。「当然不会。每个老女人都会被称作巫婆,尤其是那些倒霉到治理国家的老女人。此外-他们无法逮到我们全部。」她眨了一下眼,接着一道柔和的能量嗡响声便填满了这间公寓。凯拉原本点亮的油灯同时熄灭,然后再次点燃。

贾索睁大了眼睛。他看往底下市场内的塔尔教徒。他们没注意到。没有人注意到。

「我不担心塔尔教徒。」凯拉微笑着说。她朝贾索那几近全满的餐盘点了点头。「你的没食慾才让我担心-还有你的反常。你在烦恼什麽?」

贾索戳了几下他那冷掉的食物。

「说出来,」凯拉说道,和蔼却坚定。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凯拉扬起一道眉毛。贾索或许是个男人,但在这一刻,他就跟小男孩一样怯懦。在一瞬间,她的血液变得冰冷,但她却设法在表情崩垮之前让自己保持镇定。

贾索看起来太像他的父亲。哈宾曾站在她面前,就在他说打算加入振翼机部队的那天。恐惧的套索-不是来自结果,而是她会如何反应-使贾索说不出口,就像多年前的哈宾一样。

她吸一口气。没有战争了。贾索,这个聪明的男孩,不是哈宾。

「我听到一些故事,」贾索开始说,「关于北方的一所学校,就位于若纳湖岸。」

「若纳什麽也没有,」凯拉说。「基克斯派早已在十年前被第一次塔尔教徒圣战军赶走了。」

「对,没错,」贾索说。「但我听说现在那裡有了别的东西-一间学校,让...拥有我们这种能力的人就读。」

「一间魔法学校?」

贾索点了点头。「魔法和神器两种都有。他们教导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如何变得更好。更强大。」

凯拉考虑这件事。 根据旧世界的习俗与新世界的要求,贾索是个成人了-不过她经常还把他视为一个年轻男孩。他一直跟在她身边生活,被他的父亲抛弃并且成长于世界末日。她世界的末日。他的世界,儘管危险,却跟他一样年轻并持续成长-难道他追逐的传言比她追随的故事更不可信吗?

「魔法与神器,」凯拉重複说道。她纳闷-这有可能吗?「他们有说是谁在经营这间学校吗?」

「一位神器师女子, 诺德,还有一位人称鸭鸭的法师,」贾索说道。他揉了揉后颈,彷彿羞于大声说出这些名字。「我想他可能来自西方,这是个有趣的名字。」

诺德和鸭鸭。老朋友与新朋友。凯拉总是想着达硌士是否真的在那天死去。她朝贾索微笑。「去北方吧。如果那裡有比我更伟大的老师,就去找他们吧。」

贾索露出高兴的表情,彷彿重担已从他肩上移除。不过,泪水依然湿润了他的眼眶。

凯拉起身绕过桌子走向贾索,然后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我的男孩,」她低语着,一边抱紧了他。「你和我拥有不同的故事。我的故事或许即将结束,但你的才正要开始。」

「我害怕离开,」贾索说道,他的声音被她的拥抱捂住了。

「我也是,」凯拉说。她亲了一下她孙子的脸颊。「不过我也感到兴奋。就让兴奋的情绪带领我们,好吗?」

贾索点了点头。他往后退并擦乾了鼻子。「你会向他提到我吗?」他问道。他不必说出名字凯拉就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会的,」凯拉说道。「如果你也跟鸭鸭校长谈到我。那麽,你哪时离开?」

「有一群人会在明天早上出发,」贾索说道,随着他说出他的计画,对于他祖母的愿望的好奇心也逐渐消逝。「我得赶紧前往旅行用品店,但我早已告诉探路客我有兴趣-他们正在等我。」他的泪水已乾,而且他已开始喘着气说话。当他感到兴奋时,他会燃烧着能量。

如果真的有一间魔法学校,就学对他是好事,凯拉心想。「你不应该逗留了,」凯拉说。她示意要他离开。「快去收拾你的东西,让探路客知道你早上确定会加入他们的队伍。」

「道别真不容易,奶奶,」贾索说。「我不想说再见。」

凯拉点了点头。「那麽我们就别说再见吧,」她说。她再次拥抱他并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后会有期,我的男孩。」

「后会有期,」贾索悄悄说着。

凯拉看着他的孙子离开。隔天早上,她在黎明前就出发了。


西行最快速且安全的方式就是透过玛顿河。这条大河会经过萼城遗迹并将他们放在沙漠外缘,在此他们能够沿着高路穿过托玛库遗迹以及更远的地方。

凯拉对看见自己的古老家园感到好奇。新佑天人告诉她在很久以前玛顿河就已淹没这座城市,因为那场撼动泰瑞西亚的灾难性大爆炸也将河水震出堤岸。除了皇宫与城内贵族居室曾经存在的萼城南区,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区域都还在水底。宏伟的旧首都现已成了一座沿着河流新路径分布的湖泊,并由南方喀尔山嵴的遥远融雪提供水源。

听闻有一个军阀再次统治萼城并没有让凯拉感到惊讶。他是一位蛮汉并以古代的强大首领接班人自居。他的掠夺者帮派威胁着城市周围的道路与原野;最好还是搭乘由新佑天弓箭手与塔尔教徒佣兵守护的迅捷河船。新佑天的塔尔教会人数非常多,就跟大草原上的野花一样多。那些阴沉的忏悔者与恶魔猎人对新佑天的欢乐氛围而言是种讨人厌的东西,但他们的组织庞大并且为这座城市提供了一般的防御。为了反击来自萼城掠夺者的威胁,凯拉了解他们的存在是必要的。她也明白她无法独力将他们根除并驱逐他们离开这个可能成为她的家园的城市-甚至连她的魔法也办不到。因此,当一群裹着深色铠甲的士兵分队登上她的河船时,她并没有抗议。塔尔教徒身穿深蓝与墨蓝色的整洁制服,披着黑色铠甲,带着上了油且毫无鏽蚀的剑。跟那群曾经袭击潘瑞冈的绝望暴民相去甚远;看来他们的首场挫败并没有阻挠他们的信仰。

塔尔教徒佔据了底层甲板与船舱,而旅客和新佑天的弓箭手则佔据上层甲板。一旦发生争斗,最糟的情况将落在塔尔教徒身上;他们不介意这样的安排,凯拉也不介意。在她下方,塔尔教徒们祈祷、进食、保养他们的武器、睡觉,并且保持警戒。没有人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而且他们看似都不在乎。这也符合凯拉的喜好。

一旦启程,凯拉便掌控了河船的第二甲板,无视于船长命令她在傍晚时分返回船舱。她独处并且避免与人交谈。新佑天代表团认出了凯拉的旧世界口音与举止,并且没有把她的疏远标记为一种冒犯:一位年长的怪人,他们如此推测,少数几位经历过世界末日的长者。新佑天人在河流上度过前几夜后就不再调查与试探。无人打扰,凯拉便能够自在地休息并看着世界从身旁经过。

距离萼城遗迹还有一天的路程。她的大腿上放着她一直在写的诗的最后几页。一首史诗,关于两个男人杀死这个世界的历史,以免它们被遗忘-或是被原谅。

新佑天人练习箭术时发出的爽朗笑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弓弦弹盪声不绝于耳,他们沿着河岸朝目标射击-树木、被长久弃置的农场围篱、战争的生鏽残骸-将他们的训练过程化为一场竞赛。在下方的甲板上,其中一位塔尔教徒开始唱歌,很快地其他人也开始加入,他们的和声飞扬。

像这样再度过一週听起来也不糟。凯拉很想亲眼看看托玛库-即使那座宏伟的城市只剩下废墟-并渴望探索那些西方的土地,她只在故事裡听过那些地方。

凯拉随着歌声用脚在甲板上打着拍子。她阖上她的手稿,决定从当天的写作过程中稍作休息。河船的温和摇晃抚慰了她。脸上的阳光非常温暖。她闭上眼睛并露出了笑容。

凯拉自由了。


阿基夫纪元85年

萼城本身看起来完全不像当年的那座宏伟城市。它引以自豪的石塔已崩塌,除了少数几个现已成为鸟窝的空洞巨岩。这些湖畔的孤单哨兵依然是萼城裡最高的建筑,但已不被视为该处新城市的一部分;巨变过后的萼城是一团彼此交叠的建筑与走道,以许多支柱建造于水面上。城裡的一切都只有两种目的:收获湖中资源或沿着河流进行掠夺,以增加金币、俘虏,以及回收物至法斯科军阀-萼城暴君-的财产中。

法斯科是一位聪明的蛮汉。拥有军阀的头衔和举止,他在巨变过后十年内一路砍杀至高位。现在法斯科统治着一个从泰瑞西亚东南岸的在刚遗迹延伸至北边绿色沙漠边界的小王国。他在东方的土地尚未定界,那些设法阻挡其掳掠兵的新佑天人与塔尔教徒也在此争夺。在他的边界内,所有人都要向他进贡,行使一种「十分之四」的简易系统-任何货品的四成要捐给他的国库和私人宝箱,而剩馀的部分则由他忠心耿耿的臣属们分摊。令被他统治的人民感到懊恼的是,他竟是争夺这块土地的军阀中最公平的。因此,法斯科赢得了心爱战士们的忠诚度以及其馀下属们的臣服,直到他死去。

法斯科死后他的王国被新兴领域与飢渴的军阀所分割。新佑天和塔尔教徒征服且併吞了他国土的东半部,而法斯科的对手则撕裂了西半部。无人知晓那裡的斗争是否结束;那些纪录,如果曾经被保存过,早已遗失在时间与冰雪中,或者被深埋于塔尔教会的档案库裡。遗失的还有关于法斯科结局的故事,那段暴君与鬼魂的深夜传说。


萼城暴君法斯科军阀于深夜时分醒来。他的房裡有声响:罐子、钱币,还有徽章同时嘎嘎响着。

法斯科抛开他的薄毯子并一把抓住他的剑,就跟躺在床上时一样赤身裸体,然后把剑举向声响的来源。他的房间在他们寻常的简朴陈设中难以辨识,不过他已下令将它们紧密堆叠得如同任何仓库与金库。他的守卫们窃窃私语着军阀的偏执与疯狂,但法斯科已非常急切。他需要证明自己看见的东西。

大房间裡有一张纵横交错的丝绳网,还有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被悬挂在上面:罐子、钱币、银製与锡製餐具、徽章、刀子、锁链衬衫、箭头-任何被触碰到就会造成大声且明确骚动的东西。这是法斯科的陷阱,他用这个系统来证明自己不是发疯而是善于观察。

几个月来,法斯科一直被夜晚的声音所困扰。脚步声与交谈声起起落落。表面上,他害怕一场暗杀行动-这就是他设立警报系统的原因,他如此告诉他的守卫-但在他的内心,他害怕的是别种东西,某种更致命的东西:命运。

法斯科从眼睛上抹去汗珠并再次不自觉地回想起先知的话:

亡者不会忘记杀害他们的人,她透过血迹斑斑的牙齿咯咯笑着。我们有朝一日会再相见-你用剑划的每一刀都会以千倍奉还!

法斯科在他征服梭地岭期间的一个漆黑雨夜裡遇见这位先知,当时他和他的掠夺兵正在摧毁一座反抗他们的无名村落。这份来自她对其命运的诅咒已纠缠他十年;虽然他登上由战争打造的王座,但从那场巨变起就只有这件事一直让他感到忧心忡忡。

在他醒来后那寂静的几分钟内,法斯科感觉到一面羞耻的布帘落在因汗水而冰凉的背上。他真是个笨蛋才会害怕那个丑陋的老太婆。这把剑是一个精美又令他自豪的武器,如剃刀般锋利,而且他的房间空无一人。他可是萼城暴君法斯科,古佑天的军阀啊!是风,肯定是吹过湖面的风-

他的床脚传来了嘎响声。

「谁在那裡?」法斯科大喊,一边用双手将剑举在面前。恐惧掌控了他,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你给我报上名来,」法斯科如此号令。「鬼魂,是谁派你来的?」

一片静默。这段停顿长到足以让法斯科的思绪陷入迴圈。或许那是风-一阵强风没错,但或许就是那样。不,不可能!外面必须颳狂风才能移动这些绳索-扰动它们的东西果然是活物;它们被繫于胸口的高度,还有满地的罐子与碎玻璃。不可能有人在法斯科的房间内移动却不发出声响。

他的床脚传来另一声嘎响。某种东西的短促嘶叫声,某个生气的东西,彷彿有一头野兽偷偷朝他逼近,露出獠牙并淌着口水。

法斯科慌忙起身并把背靠在牆上,儘可能远离那道声音。虽然明亮的月光穿过狭窄的窗户栅栏渗入他的房间,但他却什麽也没看到。改变握法用一隻手拿着剑,他将另一隻手探过床铺拿取他放在那裡的一盏罩式油灯。他扭了一下油灯上的圆形把手,接着它的罩子便翻开了。一束温暖的光芒穿透黑暗,照亮了他的床脚。

有一名男子站在那裡。不是一个男子-是一个昏暗的影子,宛如房内黑暗环境的一道瘀伤,无法被油灯的光束穿透。它是个鬼魂,半实体,在无形烟雾与男子实体之间不停变换的一团迷雾。法斯科能够看见鬼魂头上的极短发,还有修剪整齐的鬍子。鬼魂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法斯科开始嘶喊。这位萼城暴君扔下他的剑并用双手摀住他的眼睛。他跪了下来。这就是他害怕的命运,亡者的鬼魂,前来把他拖往萼城冰冷的水底,那座支撑着他的王国的坟墓。

鬼魂往后飘移,随着他的下半身从雾气凝聚为实体,他的动作也固化为脚步。他撞上另一串罐子与徽章,发出了轻柔的叮噹声。

守卫们冲入房裡,抽出了剑,却只看见他们的主人不停嘶喊并抓耙着他自己的脸。他们困惑地看着彼此。有些人决定帮助法斯科并急忙冲到他身边。至于其他人-阴沉的表情罩上了他们粗糙的脸孔-都离开了。他们已经看够了。


「卡娅,」泰菲力说,阴影中的低语没被看见也没被听见。「拉我出来。」

「泰菲力,你只在裡面待了几分钟而已,」卡娅回应道,她的声音有如远方的微风般轻柔。「你做了什麽事?!」

「什麽也没有!」泰菲力说。「我认为他看见我了。」他看着这个裸体男子在床上翻滚嘶喊,一边挥打其他正设法让他冷静下来的男子-看来是他的守卫。

「而且我可能,呃,实体化了,」泰菲力说。他伸出手拉扯其中一条陷阱绳索来测试他的理论。它温和地弹跳了一下,彷彿有一道微风吹动了这条线-这麽大的动作令他感到不自在-他应该要是非实体,充其量是个鬼魂,而不是实质地存在。泰菲力摇了摇头。「时间锚并没有被正确校正,卡娅,而且我想我们少估了时间-我们倒回得不够远。拉我出来。」

卡娅喃喃说了些泰菲力听不出的话。

「你说什麽?」

「没什麽,」卡娅说。「莎希莉有一些想法。」

泰菲力能够听出卡娅翻了个白眼。

「好吧,」卡娅说。「正在拉你回来。」

泰菲力的鬼魂消融为雾气,让夜晚回复安宁,除了萼城暴君的嘶喊声。


几百年后,一位古人向他的孙子们讲述那天晚上的故事。他告诉他们随之而来的纷争,因为一个鬼魂而盛衰的王国,以及预兆与魔法的重要性。

他的孙子都认为他的传说只不过是一则故事,不过他们却喜欢祖父在讲故事时做出的表情与发出的声音,因此他们经常要求他讲述。在泰瑞西亚冰河上的严寒夜晚,故事能够振奋人们的精神。

冰期已降临多明纳里亚,虽然这群孙子都会过上漫长的人生并且对他们自己的朝代讲述这则故事的不同版本,但他们却没人活得比冰期久,而且这则暴君与鬼魂的故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