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夫紀元44年

距離托瑪庫黃金圓頂十哩遠之處,法逸德正坐在一座古老壕溝內的射擊踏台上,一邊用刀子鑿開他的冷凍燉肉。在斷裂的箭桿與一疊疊包裝紙的催化下,位於燉鍋-他自己的黃銅盔,已移除襯墊-底下的煤炭很快就讓冰凍的肉汁解凍並沸騰。法逸德毫不客氣地把錫罐內的最後一點鹽灑進濃湯裡,加以攪拌,然後在聞到野大蒜與洋蔥的淡香後感到胃部正因飢餓而扭動著。這道香氣也將老鼠們引出了洞穴,但寒意卻使牠們變得遲緩。法逸德看著一隻老鼠爬向他那用破布包裹的靴子並停下來嗅了嗅他。牠很胖,就跟在托瑪庫殿堂特區街道上閒逛的金黃貓一樣巨大。那些貓帶著同一種慵懶、搖擺的自信。 老鼠佔有這座壕溝;擠在裡面的人類只不過是臨時的居住者,而且他們若死了就變成食物。法逸德把牠踹開。

Thomas Stoop作畫

他們的壕溝已有將近二十年的歷史,是一個早期戰爭的遺跡,擴展成某種類似偉大土木工事的結構,而法逸德也曾於撤離跨馬爾登河的佑天領地時見過。那裡的馬爾登河圍繞著萼城,他們擁有被低矮石塔強化的壕溝陣線。藏有重型投弩機的地堡,地下醫院與食堂,由無煙魔力石點亮且溫暖的防風雨臥鋪。不過這些都是一年前而且距離數哩遠的事了,就在阿基夫人及其盟友開始反擊後被遺棄。馬爾登河前線的生活既寒冷又無趣,直到發生變化。

法逸德的戰爭曾經是一整年的徒步返家,被機械死神追趕並且在瘟疫之處歇息。他對榮光、榮譽,以及冒險所抱持的每一份幻想都被碾磨成軟爛的餐點,與榮譽和人性一起被壓進泥巴裡。法逸德的小隊撤退前往的每一個壕溝都更舊、更淺,而且嚴重失修。當上一次戰爭離托瑪庫這麼近的時候,並沒有機械存在,就只有步兵與騎兵;只有族長最親近的參謀才知道龍形引擎是什麼,沒有人見過復仇者,而且法逸德也還沒出生。

當法逸德和他的小隊第一次翻進這個壕溝,並且被那位神器師的騎兵追得精疲力竭又血跡斑斑時,他們發現它是一條在山谷底綿延數哩的淺溝,淹滿了水,只有老鼠和死屍住在這裡。他們掘入泥土,撈出積水,並強化這條防線以應付現代戰事的真實情況。現在它成了家園,具有於晴天躲避振翼轟炸機的地下防空洞,由工兵挖掘而成好讓進犯的復仇者與三臂鐵人陷入泥巴裡的陷阱,還有一叢叢串連於壕溝正面的刺針鋼絲以纏住任何衝鋒的敵人。

接下來是一個月寒冷的工作與艱困的生活。壕溝裡流傳著一場攻擊行動的消息,但法逸德卻沒認真看待這些傳言。士兵們交談;攻擊行動緩慢,這些日子裡的大事。他們需要取代亡者並強化生者的士兵,以及發號施令的軍官。幸虧將軍們看似不想發動攻擊,除非他們至少擁有一台龍形引擎,或是一隊族長的機械士兵來設法突破敵方陣線。

因此,法逸德清理了他的長矛,修補了他的靴子,將他的襪子翻面,然後煮飯。今天早上的餐點是燉肉。在煮好後,法逸德先倒了一部分在卡拉克的杯子裡,然後把剩下的倒進自己的杯子。法逸德輕推了一下他的朋友,那個人正包裹著兩件斗篷坐在地上,一邊凝視著泥濘又結霜的壕溝對牆。

Bruno Biazotto作畫

「食物,」法逸德說。他在卡拉克注意到之前還得再推他一下。卡拉克看往這裡,咳了幾聲,接過燉肉,然後吃了起來。

法逸德朝他自己的杯子吹氣,啜了一口,接著讓溫暖的肉湯滲透全身。他咬了一塊濕麵包並看著一列士兵跋涉繞過壕溝的急轉彎處。他們呈單一縱隊行進,他們拖著腳走在木板地上,以免讓他們的靴子沾上底下的爛泥。眼睛看著下方,這些士兵看起來都一樣。這裡的泥巴乾了變得蒼白,結塊於他們的靴子和毛料制服上,將皇家法拉吉軍隊那一度精美的色彩從灰紅色染為白色、黃褐色,以及棕色等冰冷色調。他們全都戴著用深色布包裹的頭盔,以免拋光的頭盔反射出太陽光。他們踩著短步伐穿過壕溝以免撞到前一個士兵的腳跟,同時拖著腳走以防被後方的士兵踩到。有些人靠在他們的長矛上行走。所有人都在背包的重量下彎著腰。

「嘿,」法逸德說,呼喚著行經的士兵。「你們要去哪裡?」

他們無人回應。甚至很少人向他打招呼,而且那些有反應的人就只是在行進時用疲倦的凹陷眼睛望著他。一個在外套上縫著一組士官紋章的年長士兵從旁經過,於是法逸德便叫喚她,詢問他們正前往何處。

「讓出空間,」那位士官說道。她停下來調整背包,順勢坐在射擊踏台上。「接替者將於今天下午抵達。」

法逸德咒罵了一聲。接替者。「它們是人類嗎?」

士官搖了搖頭。「我們只知道要讓出空間給它們。你還有更多那種湯嗎?」

輪到法逸德搖頭。「現在只剩下肉湯和骨頭了。妳那裡有什麼?」

士官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她的外套裡摸索了一陣。她掏出一枚金幣並把它拿給法逸德。那是舊式金幣之一,厚重,兩面印著前任族長的臉。

「好讓你在回家時,」士官說道。「於托瑪庫像個族長般地生活一天,或是在其他任何地方像個帝皇般地過上一週。」

法逸德把剩餘的肉湯給了士官。她喝下湯,然後傾斜這個臨時湊合的燉鍋以喝到最後幾滴。

「這個,拿去,」法逸德在他吃完後說,一邊把其中一根肉湯骨頭遞給士官。「這是雞,不是老鼠。」

「雞!你是從哪找到這些的?」滿心感激的士官接過其中一根骨頭。

「我不能透露那份奇蹟,」法逸德說。「軍需官會為此要了我的命。」他將一根戴著手套的手指貼近嘴唇,然後把剩餘的雞骨頭裝進他腰間的一個小袋子裡。「留著金幣吧。當妳過著族長的一天時,就把我們送去某個溫暖的地方挖壕溝。」

士官大笑。她還是把金幣放在法逸德旁邊的射擊踏台上。

「讓你帶回家用,孩子,」士官微笑著說。

法逸德行禮致意。士官點了點頭便趕忙趁她的軍團蹣跚地離去的同時加入他們。這個部隊花了幾分鐘穿越壕溝,行軍的士兵們皆不發一語,除了咳嗽以及壕溝內潮濕地板的嘎吱聲響。傷者待在隊伍後方-那些還能夠行走,還能夠攜帶並用長矛突刺的人都被送回隊伍前方-他們都垂著頭、眼神渙散地拖著腳行進。

「我們真是可憐的一群人,」卡拉克說道。他已經從凝視遠方的狀態回過神來。一道潮濕的咳嗽使他的聲音變得粗糙。「你打算拿那塊黃金嗎?」他問法逸德,一邊看著士官留在射擊站台上的金幣。

法逸德看著那顆金幣。太陽已開始燒去霧氣,那塊黃金也在冰冷的晨光下閃耀著。他把它遞給卡拉克,而他則咬了它一下並檢查咬痕。感到心滿意足,他便把它深深地塞進外套口袋裡。

「她是說,接替者嗎?」卡拉克咕噥道。

「接替者,」法逸德同意。

「我希望它們會是機械,」卡拉克說道。「某些米斯拉的機械。不是那些死東西。」卡拉克咳了幾下。「別再給這隻野獸吃肉了。」

「如果那表示我們能夠回家的話,我會說就給我們那些死東西吧,」法逸德說。「就讓族長和他的哥哥用他們的玩具兵打這場仗。」

卡拉克縮回他的外套裡並顫抖著。法逸德伸出一隻手臂將他拉近。他能感覺到卡拉克散發的熱氣,就像一個裝滿煤炭的火盆。法逸德猜測,大概是剛於兩週前襲擊他的同一種瘟疫。

有一位軍官-一個身穿嶄新制服卻踩著一雙泥漬靴子的隊長-走在這群行軍士兵的最後。法逸德慢了一秒才注意到他。咒罵了一聲,他趕緊起身。卡拉克掙扎著要起身,不過法逸德也把他的朋友拉起來並在隊長經過的同時撐著他。這兩人行禮致意,但隊長卻無視他們,並持續討論一個傳令兵交給他的一串命令。那位傳令兵-一個身穿類似嶄新制服的年輕人-走在隊長旁邊,一邊跳過射擊踏台以及位於泥濘壕溝地板上方的木板人行道,一邊抄下由隊長快速說出且即將傳遞給隊伍前後各種單位的命令。

法逸德和卡拉克以及該區域內的其他人都在隊長經過的時候全程站立致意。當這位長官繞過轉角並從視野中消失時,他們便坐回到射擊踏台上,縮回他們的防空洞裡,並蜷起身體繼續入睡。

冬天的惡寒滲入法逸德體內。他看著他的朋友卡拉克不停發抖。軍官、調遣、接替者,以及增援-活動。活動從來就沒什麼好事。活動表示行動,而行動就表示翻越溝頂,進入機械的刀刃與火焰之中。


接替者於隔天抵達,因為沉重的背包而彎著腰,尚未被戰爭的實用性減輕。他們是人類,不是米斯拉機械獸或那些散發惡臭的機械屍體;混雜了年老男性與女性 、自帝國最偏遠的角落吸引而來且格格不入的年輕人、從新鎮壓的沙林斯運送而來的憔悴士兵,還有囚犯。這些接替者跋涉穿越壕溝,低垂著視線,同時承受著漫長士兵隊伍的無聲凝視。

在法逸德眼中,有些人看似來自托瑪庫,儘管大部分的接替者看起來屬於沙漠類型:在抵達前線之前十分削瘦,不是被他們的制服吞噬就是勉強合身。有幾位澤貢人經過,一邊用他們安靜的語言交談著。有一對魁梧、滿是刺青的蘇米法人跨步走過,他們唱出的緊張歌曲在空氣中留下了臭氧的氣味。一組刑罰小隊踩著快速的腳步經過,正由他們那些魁梧又言詞粗魯的看守者密切關注著,而且他們所有人都充滿了恐懼、絕望,與殘暴。法逸德樂於看著他們繼續行進,而非停在他的哨所。

有些接替者擺出一種挑釁神情,但大部分人都睜大眼睛從黃銅盔底下往外窺看,滿是憐憫與恐懼;前線從來就不是你想要的樣子。法逸德回想起當他第一次抵達時,他曾預期會看見騎士與鬥士這類人物;他卻發現一座城市被壓縮成一條由灰色石頭以及十二碼寬、數哩長的泥巴構成的運河,居住著擁有可怕、美麗武器且同樣可怕、美麗的戰士,全都為了那閃爍的馬爾登河以及河對岸的萼城遺跡所安排。

真相就是,前線是地獄:一場由人們製造的夢魘。你膽敢直視那些人過久,你就會看見你即將成為的樣子:眼窩凹陷、精瘦結實、沾滿泥巴。憔悴的士兵穿著褪色、被修補過且沾染污漬的制服。法逸德很高興那一刻已經過去了。當個鬼魂還比較好。

軍官終於抵達。從他們的臂章與飾帶判斷應為副官,一邊引導接替者前往新哨所。這些年輕軍官具有托瑪庫的強健特質,而且-不像他們領導的士兵-實際戴著黃銅盔並披著以金布裝飾的玫瑰色斗篷。他們的鎧甲經過拋光,而且他們依然配戴著劍。法逸德,他的視線脫離了後面跟著一隊接替者的行軍士兵。

「士兵,」副官叫住法逸德。「你在哪個連隊?」

法逸德從射擊踏台上站起身並將他的長褲拍平。「D連隊,」他一邊行禮說道。「托瑪庫第三矛團,指揮官為上校-」

「當然,很好,那樣就夠了,」副官說道。「這些是你們的人,矛兵。」副官揮手示意那隊接替者向前。「歡迎來到托瑪庫第三矛團的D連隊,」他對接替者們說。「那位矛兵就是你們在這裡的學長,」副官說道,一邊指向法逸德。「聽從他的指導。我會待在那個方向的軍官防空洞裡,」副官揮向隊伍前方。「遊行將在明天黎明過後一小時於連隊旗下舉行。解散。」副官拉了一下他的黃銅盔,調整它,然後啪嗒啪嗒地穿過泥濘的壕溝,將接替者們留給了法逸德。

當這位年輕軍官一沿著壕溝離去,法逸德就咒罵了一聲,擺脫了他那僵硬的遊行站姿,然後揮手要接替者們走向他。十名男子-大多為比他年輕幾歲的青年以及一位少了一隻眼睛的上古老兵-走在一起,宛如一團嘎嘎作響的棕色毛線外套、背包,與長矛。

「歡迎來到阿基夫前線,」法逸德說。「我是托瑪庫的法逸德。這邊這位是蘇瓦迪的卡拉克,」法逸德說道。「你們將會在某個時刻遇見其餘的人。沿著那條路下去找軍需官談談,她會替你們取得你們的團隊徽章以及一些縫在團隊字母上的線,」法逸德用拇指往下指著壕溝,於是接替者們全都轉頭望去。「你們有任何人來自托瑪庫嗎?還是你們全都來自沙漠部落?」

群眾點了點頭。那位年長的老兵用他完好的眼睛往前凝視。他擁有和卡拉克一樣的神情-他的心不在這裡;他哪裡也不在。

「在戰前我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法逸德對聚集的接替者們說。「從未深入過沙漠-我聽說它晚上會變得很冷,但卻從未預料到這個。至少霧月是個絕佳的美景。」法逸德環顧這群睜大眼睛的接替者。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恐懼。「你們為什麼站著?」他對他們說。「找個位子坐,佔個臥鋪吧。」

壕溝牆上被掘出了少許由木板強化的洞穴與坑洞,它們的泥濘地板上覆蓋了粗麻布條以及從陣亡士兵身上取來的破損服裝。接替者們慌忙地佔取完好的坑穴。每一個空的坑穴都曾住有某個翻越溝牆便不再歸返的人,而那些亡者總是留下一些小玩意;如果你夠幸運的話,你或許會找到某些能夠與軍需官換取香菸或口糧的值錢物品。

「你見過敵人嗎,長官?」其中一位年輕的接替者在安頓於防空洞內時問道。「阿基夫人和他們的機械惡魔?」這位接替者在他那件棕色、未污損的斗篷底下游移著。他拿著一把長矛,在刀鋒處繫著一條玫瑰色的絲質緞帶。一開始法逸德以為那是一件愛人的紀念品被男孩繫了上去,但當他看見接替者的武器時,他才發現他們全都把相似的緞帶繫在長矛上。原來那是軍團的新記號,法逸德恍然大悟。銅盔兵不再戴黃銅盔了。就像其他接替者,這個男孩只戴著一頂軟軍帽,兩旁的帽緣下垂遮住耳朵,而非法逸德和其餘長期部署的士兵曾被配給的自豪頭盔。法逸德認為,他們肯定是需要這些金屬來打造更多機械獸。

「我見過他們,」法逸德說。「還有他們的機械。」

「你殺了多少?」接替者急切地詢問。

法逸德思索了一會兒,盡力回想他在戰役中的歲月。他聳了聳肩。「我不認為我殺過任何敵人。」

「什麼?」

法逸德看向卡拉克。「你殺過任何阿基夫人嗎?任何佑天人?」

總是裹得緊緊的,卡拉克搖了搖頭。「沒有,」他從層層包裹的衣物中粗聲說道。「我見過很多人死去。沒半個是我殺個。」

「仔細想想,我甚至從沒用刀刃和長矛交鋒過,」法逸德說道。他迅速拿起配在腰間的長刀,然後朝他的開罐器點了點頭-那是一根與他差不多高的堅固長矛,前端扁平且逐漸削尖。

「這些是開罐器。我們用它們來對付克撒的機械-不過我只用我的撬開過倒下的復仇者和振翼機殘骸,」法逸德說。「我最接近在戰鬥中使用這些武器的時機就是當我們跟隨一隊鐮刀奔越兵進入壕溝的時候。等我們抵達時,所有的阿基夫人都死了。」

「見過許多死者,」卡拉克附和道。

「早就告訴過你了。」其中一位接替者說道,同時輕推了一下他的伙伴。「戰壕鼠,」他說。「可恥的懦夫。難怪阿基夫人把我們推離萼城這麼遠-他們和我們的帝國心臟之間只存在柔和的城市居民。」

法逸德和卡拉克開始大笑。某些一直在偷聽的士兵也咯咯笑著,搖了搖頭,然後繼續休息、飲食,或保養他們的破損裝備。

「阿基夫人在那個方向只有兩百碼的距離,」法逸德說,一邊用拇指比向後方的阿基夫壕溝。「你們想襲擊他們的陣線?再等一個小時-升起的太陽將會在你們的背面,然後你們就能像一位缺水旅者頭頂上的正午太陽般地出擊,」法逸德說。

「那-那正是我們該做的!」那位接替者急促慌亂地說。他在他的同伴之中是最勇敢的一個,但他們卻都跟著他點頭。「為什麼我們不把他們趕出我們的土地?」

法逸德從射擊踏台上起身並走向那位年輕男子。「你幾歲?」他問道,一邊打量著這個年輕人。

「十五歲,」那位接替者說道,雖將視線移開但卻沒有後退。這個男孩站起來比法逸德高了大約一吋,而法逸德則因待在壕溝內的這段期間而產生永久性的駝背。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阿薩德。」

法逸德抽出他的刀。阿薩德往後退,撞上了他的同伴。

法逸德咧嘴一笑,然後轉身把他的刀深深刺進他身後的壕溝木板牆。他撬開一塊腐朽的木頭,收刀入鞘,然後把手探入泥土中。他從洞穴裡掏出兩把黏土,再挖深了一些,然後從壕溝牆的深處拉出了某個東西。他轉身遞出一根用破布包裹的骨頭,糾結的毛髮依然附著於那腐臭的殘骸上。

「你比這座壕溝年輕,」法逸德把骨頭扔到那位年輕人靴子旁的地上。「但沒有差太多。」他指向那根破爛、受潮的骨頭。「看看這根骨頭。那曾經是一個人-你能告訴我他們穿的是哪件制服嗎?」

年輕人凝視著骨頭並且沒有回應。他其餘的同袍則靜默不語。

「這片土地並無所謂,」法逸德咆哮道。「你們有斗篷嗎?」法逸德詢問群眾。他們全都點頭,有些人甚至還抓著身上的斗篷衣角向他展示。

「靴子呢?」

再一次,這些年輕人向法逸德展示他們全都穿著的素面卻又堅實的靴子。

「很好,」法逸德說。「聽我說而且好好學習我這份課程:你們的斗篷和靴子比這座壕溝更重要。如果阿基夫人突破了我們的鐵網,如果他們的復仇者帶頭衝鋒,如果我們看似即將失去這道防線,你們就抓起斗篷和靴子逃跑。」法逸德把骨頭從木板上踢落至壕溝地板的潮濕泥巴中。「總會有另一座壕溝。可能不會有另一件斗篷或另一雙靴子。」他等候直到每個男孩都朝他點頭。「很好。課程結束。解散。」

接替者們拖著腳離去。只有一個人留下來,沒有離開他所站之處:那位年老的獨眼老兵。他以一種殺手的舒適姿態倚靠在他的長矛上。

「多久了?」這位老兵問道。

「到了這個冬天,已經一年又幾個月了,」法逸德說道。「卡拉克已經數了三年。你呢?」

「我在萼城圍城戰中失去了我的眼睛,」老兵說道。「接下來在補給隊裡服役了一年,然後他們為了訓練新戰士就把我送回去。」

「圍城戰?」法逸德吹出一聲口哨。「當萼城燃燒時,我只是個嬰兒。」法逸德揮手示意這位老兵走上射擊踏台並坐在他身邊。「大叔,你叫什麼名字?」

「艾曼,」老兵說道,一邊放下他的背包。艾曼的聲音既低沉又柔和。這個老頭環顧壕溝陣線,將景象盡收眼底。「從我最後一次參與以來,這場戰爭已發生變化,」他說。「更多泥巴。」他用完好的眼睛直視著法逸德。「你們都還是孩子。」

「族長的戰爭,」法逸德說。他別過頭去啐了一口。「我們都必須盡自己的一份力。」


在接替者們抵達幾週後,副官與隊長們來回穿梭於壕溝陣線,後面跟著供應官與後勤官的蹤跡。抱怨不休的軍需官被迫分配一罐罐鎧甲拋光劑、新手套、矛兵修補深紅色斗篷所需的方布、絲綢布料,以及其他無用的東西。他們也發放額外的口糧與羊肉配給,這些東西深受年輕接替者們的喜愛,但他們卻不知道額外配給的酒與羊肉所代表的意義。在早晨,士兵們會被傳令兵以及他們的士官叫醒以排列遊行隊伍,號令他們在狹窄的壕溝中盡力排列整齊,以呈現給用領巾圍著鼻子並巡行士兵居所的少校與上校們看。

法逸德、卡拉克,還有艾曼知道這並非常規。那些年輕、新鮮的接替者們卻不知道。他們都認為這強烈反駁了法逸德在幾天前才剛提出的冷冽警告。隨著他們的區段於早上視察過後解散,阿薩德也告訴法逸德了。

「這樣的生活還不算太糟,」阿薩德稍嫌大聲地對一團跟著他的新兵說。「你們只需要失去那份城市柔和度,你們明白嗎?」他用力地吐出一口氣,讓一片蒸氣翻騰至寒冷的早晨空氣中。他用拳頭捶了一下他堅實的肚子。「將那份沙漠熱氣攜於腹內,並將對吾人帝國之愛置於心中,那麼你們在這個強大的軍團內將不再有悲傷的日子,」阿薩德說道。「我們的族長打算讓我們再次發動攻擊。」他微笑著看向法逸德。「而且在最後一年的失敗後,我認為這裡的每個人都應該大聲地將自己包覆於榮耀之中。抹除那份羞辱的唯一方法就是放下托瑪庫並讓阿基夫人四處奔逃,對吧兄弟們?」

在接替者之間爆出一陣歡呼並且-令法逸德驚慌的是-甚至連某些已在前線待上數個月的士兵也正歡呼著。傻瓜的勇氣,僅次於恐懼,宛如發燒般迅速擴散。只有那些真正在前線參與攻擊並且存活的人才會抗拒這股 激昂熱忱。

法逸德並沒和阿薩德起衝突。他不是個鬥士;此外,他還得構思一些計畫。

當天傍晚,法逸德、卡拉克,與艾曼都窩在一個深防空洞內並在一根短蠟燭的照耀下急切低語著。

「今晚,黎明之前,」卡拉克說。

「沒錯,」法逸德說。「攻擊行動確定會在這週末前執行。我們需要在今晚離開。」

「他們怎麼知道要等我們?」艾曼問道。

「我不能向你透露這點,」法逸德說。「還不是時候。」

「算了,」艾曼咕噥道。「無論用什麼方法讓我通過,我都不會抱怨。」

「好人,」法逸德說。

「如果必須在今晚行動,那麼我們可以把哪個可信的人拉進來?」卡拉克終於停止發燒,一邊在他抽的壕溝菸卷的溫暖煙霧中說道。他把菸卷遞給法逸德,但後者卻搖了搖頭。反而是艾曼把菸卷抽走。

「不要阿薩德,」艾曼說。「他讓我想起了在萼城的戰友。肌肉發達,頭腦卻不靈光。」

「賈莫呢?」卡拉克提議。

「賈莫應該不錯,」法逸德贊同。

「他反應很快,」卡拉克說。「而且安靜。」

「不行,」艾曼說。「賈莫是沙林斯人。族長才剛鎮壓了他們的叛亂,」艾曼說道。他搖了搖頭。「我喜歡賈莫,但這個小隊以外的人不會信任他。如果我們在外面和沙林斯人一起被逮到...」艾曼用拇指劃過他的喉嚨。

「沒錯,有道理。」法逸德嘆了一口氣。他用一隻手順過他那極短髮的頭。「可惡,卡拉克。為什麼我們得帶上新人?」

卡拉克搖了搖頭。「士官說我們得帶上一個新人好讓這件事看起來更令人信服。他說副官告訴他上校已下令夜間巡邏將由四人組成。」他聳了聳肩。「如果只有我們三人,我們看起來會很可疑。」

「算了,」法逸德說。「就四人吧。」

「埃桑,」艾曼說。「埃桑是個無名小卒。他會聽命行事而且在事後保持緘默。」

「埃桑?」法逸德看向卡拉克,而他則聳了聳肩。「完美,」法逸德說。「艾曼,你去找這個年輕的埃桑。」

艾曼點了點頭並碰了一下自己的眉毛。他從燭光下退開並把自己拉出防空洞。法逸德和卡拉克聽著他的靴子沿著壕溝踩踏而行的聲音。當聲音消逝而且只剩他們兩人時,卡拉克終於開口說話。

「我們能信任艾曼嗎?」

法逸德抬頭看著那塊遮蔽他們防空洞入口的帆布。

「我相信他想要活下來,」法逸德說。「就跟還沒被戰爭殺死的你和我和其他每個人一樣。」

「無妨,」卡拉克咕噥了一聲,法逸德知道這是一種表示贊同的語調。「艾曼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外頭的一陣騷動打破了隨之而來的漫長靜默。靴子從壕溝的木板地面上重踩而過,伴隨著激動的低語和咒罵。一聲呼喊。

卡拉克開始站起身,一手伸向腰帶上的長刀。法逸德衝過他身旁,在衝入壕溝的同時撞上一群慢跑而過的士兵。他們全都摔倒於地,一邊咒罵責怪彼此的笨拙。相互推擠,他們把彼此拉起來並且離開。法逸德在這些士兵沿著壕溝奔跑的同時大聲咒罵他們;他們大聲回罵,但他們仍持續前進。

「怎麼回事?」卡拉克問道,一邊從防空洞裡探出他的頭。不是一場攻擊行動-如果是一場襲擊,那會更大聲。發生了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法逸德說。他在更多士兵奔跑經過的同時站到一旁。「沿著那個方向下去,可能是一場打鬥,或許是某種新型戰爭機械。」法逸德把手往下伸向卡拉克。「你要來嗎?」

卡拉克笑著鑽回他們的防空洞,然後猛拉一把關上了身後的簾幕。那麼,他不想去。法逸德扣起外套抵擋傍晚的冷風並加入這一串沿著壕溝行進的好奇裝甲兵,跟他們一同穿越鋸齒狀的路徑與轟擊破口。雖然太陽才剛落下而且壕溝上方的世界依然緊抓著白晝的光芒,但軍備工事的底部卻早已進入深夜。壕溝內燈光嗡嗡作響又昏暗,以血紅色的溫暖光芒驅散了陰影。對法逸德來說,那道燈光-本是為了在夜間遇襲時拯救他們的視野-總是讓一切看起來更暗。它為這一刻增添了一種特殊的恐怖感。

前方擁擠的士兵不停傳出低語聲。有一對裝甲兵蹲踞在壕溝邊緣,一邊朝下伸出手幫忙拉起想爬出壕溝的人。吸引這群人前來的原因發生於陣線後方;並非阿基夫人。

輪到法逸德時,兩名士兵把他拉了上來。他們都沉默不語,表情冷酷、灰白。法逸德沒有提問。最後的一絲陽光滲入地平線下。數十名士兵站在不遠處, 他們的呼吸在逐漸變暗的夜空中吐出了白煙。紅色與綠色的光芒從這面肉牆的縫隙中一閃而過。

法逸德獨自前去加入他們。

法逸德先聞到惡臭。就像一座在衛生部隊抵達之前的開放式茅坑,或是一片堆滿死者的戰場。傍晚的冷冽空氣變得沉重。他推擠穿過人群,而且人們看似更樂於讓路。有些士兵甚至轉身返回壕溝,嘴裡不停唸著禱詞。

傳來鎖鍊與行軍的聲音。被數百隻赤腳踩踏的結霜地面嘎吱作響。其看守者攜帶的竿子頂部具有昏暗的紅綠色夜燈,作為這些鎖鏈生物跟隨的標記光芒。亡者。法逸德感覺自己的臉上毫無血色。變械人。這些可怕又可憐的東西曾經是人類,但現在卻成了血肉與機械的腐爛拼合物。

變械人經過還不到十碼,旁觀的士兵們便開始竊竊私語。這些東西是米斯拉門徒的傑作。任何死在前線的人、那些因病亡故的人,或是當徵兵團前來帶走他們時卻不想戰鬥的人,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變械人於腳踝處以鎖鏈相連,同時彼此間也保持一段距離,但它們卻以整齊的步伐移動,比法逸德見過任何人類士兵的操練隊伍更完美。在微弱的光芒下,他無法看清這些驚駭之物的許多細節,但他所見的景象卻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記憶中。他看見死亡且變灰的肌膚,飽受寒冷與太陽摧殘,延伸交織於深色金屬之間。它們行走時不在乎外界寒冷。它們沒有攜帶武器,但滲血的殘肢上卻冒出了邪惡的爪子。無血的皮瓣與死亡的毛髮被拉緊覆蓋在拋光的金屬圓頂上。鎖鏈面紗隱藏了殘破的臉孔,但卻遮不住從鏈條之間吐出的熱氣。

法逸德的胃一陣翻攪,但他並沒有嘔吐。他所見的驚駭之物很合理。那就是他認識的戰場,由腐敗的殺戮機械軍團所體現。法逸德同情曾經是人類的這些東西。他同情自己。他轉身折返。等他快抵達壕溝時,軍官們早已開始對士兵大喊咆哮要他們返回崗位,以免他們被派去執行機械勞務。

夜晚相當寒冷。在法逸德的防空洞外面,壕溝一點也不平靜。士兵們悄悄地從旁跑過,帶著一箱箱的手持炸彈、替代矛尖、炸彈矛鋒、穿甲弩箭、鋼絲鉗、備用魔力石,以及其他各種軍械。

一場攻擊行動即將到來。法逸德猜測他們在一週內就會被下令越頂出擊。他沒入睡,卡拉克和艾曼也沒有。相反地,隨著埃桑困惑卻安靜地和他們坐在一起,這四位矛兵擠在一盞昏暗的燭光上方並計畫了一整夜。


法逸德、卡拉克,以及艾曼,還有他們之間的埃桑,迅速且安靜地穿過壕溝,小心翼翼地不驚擾任何熟睡的士兵。他們只帶著他們的刀,沒有長矛,並且留下了他們的黃銅盔,選擇深色的服裝與柔軟的毛帽。雖然埃桑沒有提出任何問題,但法逸德看得出來他滿腦子疑惑。這個男孩就像艾曼承諾過的那樣安靜,嬌小敏捷,可能不超過十四歲。

法逸德提著其中一盞紅透鏡夜燈。它是由一顆魔力石晶片所驅動,而且燃燒著不足以引起注意的微弱光芒,但其亮度卻足以驅散一些壕溝裡最深沉的黑暗。

「在這裡等,」法逸德說道,一邊將夜燈照向一個木製標誌。艾曼把手放在埃桑肩上以安撫他-他年紀足夠當他的祖父了,法逸德心想。卡拉克的嘴裡叼著一根壕溝煙卷卻沒有點燃它。

「厄斯曼士官,」法逸德在爬回他的壕溝區段時悄悄說道。他輕敲了每一個防空洞外的木板,一邊呼喚這位士官的名字。「厄斯曼士官,我是托瑪庫第三矛團D連隊的法逸德。」

傳來一陣沙沙聲,接著防空洞的其中一個簾幕被掀開了。「你遲到了,法逸德,」厄斯曼士官說道,一邊爬出了他的防空洞。「你一個小時前就該出現了。」他打了個呵欠,把帽子拉下遮住他的耳朵,然後環抱雙臂取暖。「你的兄弟們在哪?」

「在這裡,」法逸德說。他轉頭看向卡拉克、艾曼,以及埃桑並揮手要他們過來。這三人便靜靜地走上前加入他們。

「好,四個,很好,」厄斯曼說,一邊數著這小群人。「那麼,等我一下。」厄斯曼從齒間吹出口哨,這道短促清晰的聲音迅速地傳入夜色中。另一名士兵抱著幾個柔軟的背包從一個防空洞裡冒出來。厄斯曼接過背包並把它們遞給法逸德,而他則把它們一個一個交給他的伙伴們。

「記住,為我和我們兄弟裝滿一個背包,」厄斯曼說,一邊朝法逸德搖動一根手指。「不然我就會說出去,然後你們就會變成機械。」

「大叔,當我回來時你會歡呼的,」法逸德說道,他削瘦的臉迅速浮現一道笑容。「你有命令單據嗎?」

厄斯曼把手伸進外套並掏出一圈薄薄的錫製標籤。他扯下一張並把它交給法逸德。

「你得想個藉口來解釋你遲到以及距離你的單位這麼遠的原因,」厄斯曼說道。「不過對任何可能攔阻你們的軍官來說,那張單據會讓你的故事更可信。」

「太優秀了,」法逸德說,一邊伸手接過單據。厄斯曼沒有放開手。

「一個滿滿的背包,」厄斯曼說。「如果它的接縫處沒有撐爆的話-」

「你會說出去,」法逸德說。「我不是新手了,士官,別擔心。黎明前你就會拿到一個滿滿的背包。」

厄斯曼放開單據。法逸德把它放進口袋裡,接著厄斯曼便朝射擊踏台揮手,有一座梯子被建於該處的壕溝牆上。「我們在今天早上切斷了鐵絲網。從這裡上去並且壓低身子。當你們歸返時就吹口哨。」

「你將會聽見一道與托瑪庫之花一樣美麗的曲調,」法逸德說,一邊把視線轉離士官。「兄弟們,我們出發吧。」法逸德穿過壕溝並測試了一下梯子。發現它夠強韌,他便開始攀爬。卡拉克跟在後頭,而埃桑與艾曼則殿後。

就在埃桑看著另一名男子的靴子翻越壕溝頂的同時,他猶豫了。這個男孩轉頭看向艾曼,直到現在他都一直緊跟在他身後。

「大叔,」埃桑悄悄對艾曼說。「我們要去哪裡?」

「安靜,」艾曼低語道。

「我們要去打仗嗎?」

「不是,」艾曼說。「現在,翻過壕溝頂-而且要快,我們不想讓任何軍官看見,」他說。他輕推了一下埃桑,鼓勵他攀爬。「我就在你後面。」

戰爭已經摧毀了法逸德的信仰,但他依然將壕溝上方的世界視為地獄。那是一個失衡的地方。一切事物皆和諧分佈且適當分配才是天堂:岩石、火焰、天空,以及水的平衡,灌輸在一個人的身體與靈魂中,灌注於土地和夢境中。

無主之地正好相反,是一座啖噬人們且讓鬼魂現身的熔爐。那是身體、靈魂、夢境,和土地的地獄。在上面這裡比壕溝內更冷:每一個表面都暴露於刺骨的山谷狂風以及雙方陣營的士兵目光中。曾經填滿這座山谷的森林已不復存在。尚未在山谷成為戰場之前被收割的樹木現已成了灰燼-焦黑的樹樁。曾經蜿蜒於此的河流已在托瑪庫附近某處被阻斷,好讓阿基夫人無法取得其資源。至於曾經分佈於山谷中的城鎮,只剩下一座低矮、破爛的石牆。這對士兵們來說是一座地標:他在一年內遷離這座牆多遠了?或者多近?

Sergey Glushakov作畫

法逸德率領他的小隊穿過這片異界地貌,盡可能迅速且安靜地將肚子貼在地面移動,一邊引導他的隊伍繞過最可怕的亡者以及充滿酸水的火山口。人們在火山口之間爬行並沿著古老腐朽的木板走道穿越這片地獄景觀,而這些木板是由遠古攻擊行動中的進犯軍隊所放置。有一條木板道的旁邊還躺著其建造者們的腐爛屍體,上面裝飾著由雙方士兵拋下的命令單據,感念他們的犧牲而讓這個地方變得更適合通行。

他們順利抵達第一座地標:一架被擊落的炸彈振翼機,這台沉重的阿基夫飛行器形似一隻大腹便便的鳥。他們四人從其薄金屬機身上的裂口爬了進去。

「該死的咳嗽,」卡拉克說。他發出喘鳴聲,一邊吃力地呼吸。

「休息一下,」法逸德說。「你們所有人,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就像一隻漂浪海鷗,」艾曼說道,一邊從振翼機機艙的積塵玻璃往外窺看。「那些大型鳥兒會跟著我父親的船一同翱翔。」雖然他大聲地說出這些話,但在法逸德眼中他就像在自言自語。艾曼的視線穿過這片廢墟看往阿基夫前線。「我從未見過牠們登陸。我從不認為牠們能夠辦到。」

「我們在哪裡?」埃桑說。他的聲音依然高頻且輕柔,差不多跟孩童的一樣。

「比九層地獄更低,」卡拉克咕噥著。他把沉甸甸的背包放在潮濕的振翼機地板上,同時因移除肩上的重擔而輕鬆地呻吟。用一隻手按摩他的喉嚨,他吃力地爬向艾曼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我瞧瞧。」

法逸德讓埃桑啜飲他的水。那位男孩接過水,喝了一口,然後把它遞回。

「朝那個方向大約五十碼-艾曼和卡拉克觀望之處-就是阿基夫前線,」法逸德說。

埃桑瞪大了眼睛看向敵軍的前線。

「別擔心,」法逸德說。「我們不打算攻擊」-他指了指卡拉克和艾曼攜帶的背包-「我們打算進行交易。我們只需要把這面旗子掛在這裡,」他一邊說話一邊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一卷短白布。「然後等待。」

「我不認為我之前曾看過任何一個阿基夫人,」埃桑說。「我曾思索該如何不用長矛殺死一個阿基夫人-軍官們說他們是由金屬構成,而我擁有的只有這把小刀。」

「那不是你該擔心的人,」卡拉克說道。

「他們就像被切下的花朵般迅速地死去,」艾曼說道,表示贊同。「就跟我們一樣。」

「我們不會殺任何人,」法逸德說,這讓他的團體噤聲。「埃桑,你可以藏好那把刀。你不會需要它,除非拿它來切巧克力或香腸。」

一提到巧克力,埃桑就露出了笑容。法逸德看得出來埃桑已經很久沒笑了。說到這個,法逸德也很久沒笑了。微笑需要真誠的人性,而法逸德完全沒有。這不是一種譴責;這是一種坦白,一種生存的必要行為。把視野導向手邊的任務並活下來。

法逸德迅速地把那條白布掛在墜毀的振翼機外側,面朝阿基夫壕溝。然後,他們便待在機艙內等待。

黎明前的寒冷夜晚看似無邊際,從托瑪庫延伸跨越這座荒涼的山谷直到萼城以及更遠之處。它鑽進了每一位穿金戴銀的勳爵以及貪戀權力的帝皇的內心與渴望裡,宛如牛奶中的血液般地淹沒了他們的眼睛。迫不急待,他們起身並派出一百萬個子民來刺激黑夜的食慾,而此刻那也跟他們自己的慾望沒有分別了。

法逸德只不過是百萬人之一。這個世界的王子們會看著埃桑的靈魂加入屠夫的清單中並且,無動於衷地,再多要求一百萬個。

他看著埃桑,伸出手,然後輕拍了他的臉頰。

「你不需要擔心,」他說。「你會沒事的。」

然後遠方某處傳來爆炸聲,緊接著是一連串刺耳爆裂聲與漫長的嘶響聲。由雙方陣營發射的偵測照明彈照亮了一區壕溝以及沿前線分佈一哩半的無主之地,其距離足以讓照明彈的燃燒光芒於爆炸聲出現前閃現了一刻。他們能夠聽見從山谷內某處迴盪而來的嘶喊聲,但卻分辨不出是哪一方在呼叫。

「臥倒,」法逸德厲聲說道。他把手掌往下揮並將一根手指貼在嘴唇上。「立刻臥倒!」

他們四人撲倒在墜毀振翼機的陰暗機腹,雙手抱頭,然後等待著。從天而降的照明彈那刺眼、穩定的光芒穿過振翼機機艙與轟炸窗口的碎裂髒玻璃投映出鮮明又駭人的陰影。那道光芒既無情、蒼白又憤怒,宛如一位火神的凝視。

雷鳴止息。不是一場戰爭,只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打鬥。法逸德長長地嘆了一口顫抖的氣息。他計算著,此時照明彈的強光消逝,夜幕重臨。

「他們來了,」艾曼說。他透過振翼機那滿是灰塵的玻璃頂篷往外窺看。「我看見至少四個人,距離我們三十碼。」

「就只有他們,對吧?」卡拉克問道。「沒有復仇者?沒有步行機?」

「只有他們,」艾曼說。「法逸德?」

法逸德看向埃桑,而他已爬進一個角落,臉色蒼白並不停顫抖。他那滿懷希望的笑容消失了。這個男孩知道他不可能沒事。即使法逸德能夠復活這台撲翼機並把它開回家,埃桑也不會再是個孩子了。沒有人能夠把從他們身上被奪走的東西偷回來。很容易就能成為下一個百萬人之一,難以抗拒勳爵與帝皇們的驅力。除非-

「卡拉克,」法逸德說。「去迎接我們的朋友吧。」


那些阿基夫人會說一些法拉吉語,而法逸德、卡拉克,以及艾曼也能說一些阿基夫語。四名阿基夫人爬進了這台轟炸機的殘骸。其中一人掏出一罐裝滿刺鼻酒精的水壺,卡拉克打開他的壕溝煙卷,於是士兵們便開始交談、打鬧,並且交易小物品。雖然一開始很猶豫,但埃桑還是加入其他人,接著這八名士兵便一同溫暖地從戰爭中脫離。在被擊落的撲翼機殘骸中,這一小群人也可能是托瑪庫小餐館或阿基夫茶館裡的熟人;如果法逸德閉上眼睛,他幾乎就能想像一個在這個世界以外的世界。

「我想為遲到道歉,」那位阿基夫首領以帶有一點法拉吉語的口音說道。她是一位飽經風霜的女子,讓法逸德想起了他的母親。不苟言笑,但他能看見刻劃在她臉上的法令紋。拉莉亞,法逸德想起了她的名字。

「穿越我們的前線相當困難,」拉莉亞說。「有許多軍官。很多是新來的。」她指著自己的眼睛,然後指向她的團隊。「他們不信任我們,所以他們盯得很緊。」

卡拉克咕噥道。「聽起來就像軍官,」他以他自己粗糙的阿基夫語說道。「總是期盼能用上他們的劍。」

那些阿基夫人咯咯笑了。拉莉亞露出笑容。她的視線越過法逸德和卡拉克並看往艾曼與埃桑,雖然他們兩人身為群體的一部分,但卻始終沉默不語。「他們是誰?」

「這位是埃桑,」艾曼搶在法逸德開口前說道。這個老頭的阿基夫語雖帶點口音,但卻相當完美;他自在的說話方式就像他小時候曾聽過這個語言並且聽著它長大。「他是前線新兵,來自托瑪庫。我的名字是艾曼。雖然我不是前線新手,但我在多年前受傷後就自認為從戰場上退役了。」

「你將我們的語言說得很流利,」拉莉亞說道。她改用阿基夫語自我介紹。當她和艾曼持續快速地交談時,法逸德只能聽出幾個字。法逸德看著他們兩人對談並感受到某種飄渺的希望。就像埃桑,艾曼依然可以蛻變為戰前的那個他-唯一的差別就是他之前已經歷過這一切。這個老頭曾經被推入地獄,差一點被那裡的死亡機械撕成緞帶,並且依然知道如何讓人們大笑。他的笑容並不甜美;他掉了許多牙齒,而且從他的盲眼延伸而出的疤痕正拉扯著他的嘴角。但那是個美麗的笑容。拉莉亞安靜的笑聲就是法逸德的姐妹和母親在揉麵團時的聲音。

這一刻相當美好。戰爭不會讓這一刻發生;它的發生不受戰爭影響。法逸德的視線從艾曼的殘破笑容移往拉莉亞的灰髮,從卡拉克的嶙峋臉龐移向那些阿基夫士兵包著繃帶的額頭,此時他們正在相互比較並交換刀子。法逸德不是個詩人,但他感受到了這一刻的美麗。他將這份小小和平的悲劇記在腦海裡:他們的血液就是勳爵與帝皇們用來改寫世界邊界的墨水。

「天快亮了,」過了幾個美好的小時,拉莉亞說道。他們八人現已心滿意足,丟下頭盔並堆起背包,並裝滿了他們帶來交易的物品。「我們該回去了。」

就是現在,法逸德心想。少了墨水,強權者就寫不了字;奪走他們的媒介。「即將有一場攻擊行動,」法逸德說。「我們的軍官一直在為襲擊做準備。整條前線都是。」

拉莉亞揚起一道眉毛。她看向她的士兵,他們也在調整背包的同時停下了動作。

「法逸德,」卡拉克以法拉吉語說道。「這會要了我們的命。」

「安靜,」法逸德厲聲喝斥。

卡拉克安靜下來,一邊怒目而視。法逸德無視他並轉向阿基夫人繼續說道。

「我們的將軍已經調來了一整團變械人-族長的亡者大軍,」法逸德說。「我們給你們的那些絲綢與套件?他們在幾天前才剛把它們分配給我們。他們給了我們酒和肉。從整個帝國招募了數千名接替者,」他說道,一邊比向艾曼和埃桑。

拉莉亞點了點頭。任何在前線待了這麼久的士兵都知道額外的配給與部隊遷徙代表的意義。「謝謝你,法逸德,」她說。她看往艾曼並以阿基夫語對他說,速度快到法逸德無法理解其內容。艾曼回應,拉莉亞微笑,接著行禮致意,她和她的部隊便離開了撲翼機。

「她說了什麼?」法逸德詢問艾曼。

「黏土塑像,」艾曼說。

「什麼?」

「他們的將軍,」艾曼說道。「一個名叫達硌士的男子。他是一位侍奉他們的克撒勳爵的神器師。他帶來了他的十二組黏土士兵。」艾曼朝阿基夫前線點了點頭。「拉莉亞說她知道我們即將發動攻擊。他們已經準備了好幾週。這將會是雙方陣營的大屠殺,」艾曼說。「但若我們待在後方,她說,那就只會是一場機械之間的屠殺。」

法逸德呼出一口氣。他沒發現自己一直在憋氣。他看向臉色慘白的卡拉克。

「我們得守住這個秘密,」卡拉克說。他看著艾曼和埃桑。「我們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知道,」法逸德說。

「如果有其他人發現我們知道這件事,」卡拉克悄悄說道,「我們就會被當成叛徒處決,除非我們先戰死。」

「沒錯,」法逸德點頭。他閉上眼睛並嘆了口氣。皺了一下眉頭。「算了。我們守住這個秘密,同意嗎?」

「好,」艾曼說。他迅速地唸誦了一句禱詞。

「同意,」卡拉克說。

埃桑什麼也沒說,卻點了點頭。

「很好,」法逸德說。這跟好還差得很遠,不過已經夠好了。

隨著他們沉默且心事重重地爬過冰冷的泥巴返回他們的壕溝,法逸德懷抱著糾結的希望。世界上這些可隨意棄置的人們還有其他選擇嗎?位於他們之上的人擁有武器、黃金、來自神明的祝福-法逸德擁有的只有他的身體。他只能夠拒絕成為墨水並試圖拯救那些還能夠被帶離黑夜的人。

兩天後,攻擊指令傳來了。


軍官的哨音讓冰冷的早晨變得簡單清晰。現在只有一個目的:生存與進擊。隨著另一陣能量光束與砲彈在頭頂上轟隆作響,自空中呼嘯而過,法逸德也畏縮了一下。大地晃動,他的心臟猛烈撞擊著胸甲。

第一波人員早已越頂出擊,只有少數幾個來自法逸德區段的士兵翻回壕溝內,身上插著許多箭。第二波人員則在射擊踏台上準備就緒;法逸德、卡拉克、艾曼,以及埃桑站在當日的第三波陣隊內,與托瑪庫第三矛團D連隊的其他士兵們肩並肩。極度的恐懼與低淺的呼吸籠罩了他們上方的空氣。有人開始乾嘔,總是有人這麼做。法逸德的腿無法停止顫抖。

頭頂上傳來宛如雷鳴的聲響,持續不斷且令人震顫不已。重裝投彈機,從前線後方某處投擲飛越頭頂的炸彈。法逸德之前曾見過那些機械:它們看起來像背上突起數個煙囪的甲蟲-工程師和神器師們稱之為大砲。它們已經持續開火一個小時了,用爆裂物和彈片轟擊阿基夫人前線。刺鼻的煙霧飄了回來。雖然他無法從壕溝內看見,但法逸德能夠聞到那憤怒、可怕的火焰。他們會持續轟炸,直到第一波逼近阿基夫人前線。

Campbell White作畫

一位軍官直接站在法逸德後方,抽出了劍,並大喊著關於光榮與榮耀以及把阿基夫狗趕回馬爾登河的話。他承諾給予他連隊中第一個抵達阿基夫人壕溝的士兵一袋金幣,給任何奪得阿基夫人旗幟的士兵一份嘉獎。如果有任何懦夫躲在後方,他保證會讓他們嚐嚐托瑪庫之鋼。

D連的性命被打包在他們的背包裡。如果這場攻擊行動成功-正如軍官們要求並向他們擔保的-那麼他們就會搬入淨空的壕溝。如果他們陣亡了,那麼軍需官和供應官也容易接走他們。D連隊穿著他們的外套,拿著他們的長刀,如果有的話就戴黃銅盔,如果沒有的話就戴軟軍帽。他們帶著短矛以及一串額外的炸彈矛尖、棍棒、壕溝釘。任何能讓他們成為優秀殺手的東西。

投彈機安靜下來,最後一陣爆炸聲沿著山谷迴盪而去。

另一道哨音。士官與軍官們大聲發號施令,驅策第二波人員登上射擊踏台,攀上梯子,翻越壕溝頂並衝入不停盤繞的煙霧中。壕溝的另一側沒有土地,法逸德在踏上射擊踏台時這樣想著。他跟著其他人一起歡呼,直到他的喉嚨開始疼痛以免軍官找他麻煩。艾曼大聲咆哮,埃桑的聲音嘶啞顫抖。卡拉克則反覆咒罵。

接下來就輪到他們了。

「我們該怎麼做?」埃桑仰頭看著法逸德,一邊緊抓著他的長矛。

「我們放慢動作,」法逸德悄悄說道。在這裡說話不安全。「待在我身邊。當我的影子。別去任何我沒去的地方。如果我死了,就去找卡拉克或艾曼。」法逸德低頭看著埃桑。「如果你找不到我們任何人,就壓低身體並且蟄伏直到夜晚。不要打鬥,就只要保命。」

埃桑點了點頭。他拖著腳靠近法逸德,而他則將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準備好,矛兵!」他們後方的軍官大喊,同時用他的劍身拍了一下法逸德的手臂。法逸德咒罵了一聲便將他的手臂從埃桑的肩上移開。

前線的呼喊聲此起彼落。傳令兵疾馳傳遞最終的命令。軍官們緊咬著哨子卻未吹響它,一邊讀取小卷軸。

風向改變。腐屍的惡臭從後方湧上壕溝,同時軍官們下令要士兵戴起面罩。法逸德和連隊的其他人從口袋裡拉出布面罩並將它們繫上。這塊布相當輕柔,幾乎無法消除變械人那令人眼眶泛淚的惡臭。掙脫了鎖鏈,它們一個挨著一個,拖著腳踏上橫跨壕溝的狹窄木板橋。它們以由金屬和血肉構成的赤腳踩踏木頭或啪嗒啪嗒地踩過冰冷的泥巴,除了這些聲音以外,它們都沉默不語。

幸好法逸德不在其中一座橋下。他鼓起勇氣望向最近的渡口並驚恐地看著變械人前進;雖然是在某種停屍間工廠大量製造而成,但每一個卻看似擁有一副獨特的身體,宛如死屍與鋼鐵的聯姻。它們每一個都是一場夢魘。

法逸德拉緊他的布面罩並把視線移向正前方的梯子。當哨音響起,他便開始攀爬,一邊被後面的人往前推。在靠近梯子頂端時,他伸手握住卡拉克的手,讓自己翻越溝頂。他轉身幫助埃桑爬出,然後把軍官丟在後頭照料他自己。

Daarken作畫

不管軍官們的哨音多麼刺耳,而且第三波攻勢的吼聲多麼嘶啞,這場衝鋒進展得相當緩慢。煙霧飄移籠罩了一切,將他們的世界縮減為一個直徑十二碼的朦朧圓環。法逸德、艾曼、卡拉克,以及埃桑慢慢地往前進,舉起了長矛,彼此只相隔幾呎,一邊朝阿基夫人前線跨步而去-沒有奔跑。約有十二個矛兵組成的陣隊走在他們身旁,兩邊的人都消失在濃霧中。有一位軍官走在他們後方,也抽出了劍。

「穩住啊兄弟們,」法逸德說。「穩住。小心你們的立足點。」一陣熱雨傾盆而下,泥巴和水從早上的猛烈轟擊中翻落。他們四處遇見同伴們倒下的屍體,殘破又焦黑。這是未擊中目標且落在他們自己人之間的炸彈所造成的傷亡。

衝鋒穿越無主之地是一段反覆失去並回復平衡的緩慢過程。他們滑過泥濘的 火山口並將他們的長矛作為手杖使用。前線傳出此起彼落的吶喊聲,一路從煙霧飄盪而來。他們一同跨越火口原並且經過了那台墜毀的撲翼機。前方十分安靜,沒有尋常的打鬥聲響。沒有痛苦或恐懼的嘶喊,沒有叫囂,沒有金屬撞擊聲,沒有炸彈或機械巨型武器的隆響與爆炸聲。就只有火焰的霹啪聲,他們裝備的輕柔嘎嘎聲,以及後方軍官們安靜的鼓勵。

他們抵達阿基夫人壕溝並發現它空無一人。他們的轟炸既有效又恐怖,將精心設計的城垛翻攪為一團金屬線、燃燒的木頭,以及棄置的裝備。有些來自第一波與第二波且受了輕傷的法拉吉人正坐著抽菸或躺在獲取的一箱箱阿基夫人裝備上。他們用精疲力竭的點頭與挖苦般的歡呼來迎接第三波成員。

「阿基夫人到哪去了?」一名士官對受傷的士兵們大吼。「敵人在哪裡?」

「前線移動了,」一位受傷的下士說道。她用拇指比向身後,沿著山谷比向遙遠的馬爾登河。「第三矛團的其他人前往下一個壕溝了。看來阿基夫人正在跑回萼城。」

軍官跺腳發怒,然後命令D連隊在他思考自己該怎麼做時檢查壕溝。法逸德、卡拉克、艾曼,以及埃桑一起出發,這四人遊蕩到一塊幾近完整的壕溝區段。

他們發現它就像他們壕溝的鏡像。有供士兵們蹲臥與睡眠的防空洞與小房間。在敵人來襲時能夠迅速取得武器的空架子。在倉皇逃離之際拋下的許多小東西。沒有半個人留下。法逸德和埃桑發現一個翻落壕溝並斷成兩半的變械人。法逸德用長矛戳它,打算終結這隻野獸的悲慘生命,但它卻只是抓住武器並用那無眼的目光凝視著他。法逸德放開長矛並且搖搖晃晃地往後退。變械人開始顫抖,彷彿正試著要站起來,但卻沒發出聲音。艾曼把埃桑從變械人身旁拉開,在這個男孩能夠用他自己的長矛戳刺這隻倒下的生物之前,艾曼不發一語地帶他離開。

「嘿,法逸德,」卡拉克喚道。他站在一個防空洞中間,把長矛夾在他的手臂下方。「你看我找到了什麼。」他拿起一小團用紙包裹的東西,上面還有一塊眼熟的布料固定著。法逸德走上前去並看見那是一條法拉吉絲帶-他們交易給拉莉亞及其士兵們的其中一條飾帶。

「那是什麼?」法逸德問道。

「沒頭緒。」卡拉克說,一邊把東西交給他。

法逸德接過這個包裹。有那麼一刻,他擔心這是個陷阱,但那一刻已經過去。卡拉克、艾曼,和埃桑好奇地聚集在他身邊。法逸德把絲帶扯開,然後把它塞進口袋裡,接著打開內容物,露出了一小片巧克力和一張紙條。

感激不盡,由阿基夫人的手以法拉吉語寫下。

法逸德露出笑容。一個小小的人類玩意兒。墨水,沾上了紙頁。

軍官們再次吹響哨音。前進,指令說道。

距離托瑪庫的黃金圓頂十一哩遠,前線再次遷徙。


阿基夫紀元44年

夜晚時分,泰菲力出現在一個極似地獄的地方。在他突然現身之處,四面八方都燃燒著低矮的火焰。身為一個鬼魂他聞不到所見的景象,為此他心懷感激:亡者堆疊得如此緊密,有些地方甚至看不見地面,只有一層一層的屍體。毀壞的機械滴答響著直到冷卻。曾經強力見證了工程與人類才華的土木建築皆空無一人且被棄置。一座夜晚的戰場,就在付出某種血腥代價之後。面色凝重的泰菲力環顧四周並設法找出他所在的方位;前兩次跳躍已讓他感到緊張。

那場終戰發生於亞格斯,一座被同兆爆炸所埋葬的破碎海島。由泰瑞西亞別處的倖存者們所紀錄的歷史提到它是一顆翠綠的寶石,也是那對兄弟爭鬥的最後一塊綠地。這個地方並非如此。有一堵牆獨自立於一座沒有樹木和綠葉的山谷裡,滿地泥濘,圍著鐵絲網的壕溝縱橫交錯於其中。火焰吞噬各個表面。不是亞格斯;可能是大陸某處。

那場終戰周圍的時間節點是一團令人困惑的無盡迴圈、可能性,與分歧路徑。即使有了莎希莉那輝煌的時間錨的協助,穿越它們仍是一場夢魘。或者泰菲力曾經是這麼認為的,直到他重新調整至這座戰場。這裡才是真正的夢魘。甚至比萼城燃燒的街道更糟。那次的經驗撼動了他,但-就算對他而言,而且甚至有時間錨任他使用-就快沒時間了。他得回來,而且要快。

泰菲力猜想並且-不顧卡婭與莎希莉的反對-再次使用時間錨,在兄弟之戰的混亂時間中尋找那場終戰。理論上他的搜尋夠簡單了:找到他認為的「印跡時間」,當時有上萬條生命終結了。在泰菲力眼中,印跡時間就像一張掛簾上被咬出的洞,或是夜空中的星辰。其成因為大規模的死亡-那些生命的無限可能性在一瞬間結束,也從偉大的時間織錦畫上帶了走一塊。

快沒時間了;泰菲力搜尋的那一刻非常難找。他只是一個觀察者;他不是神。其他所有可能性正在離他而去。

關於那場終戰他知道些什麼?克撒帶來一個由石頭與鐵製成的巨像,而它則跟一個由亞格斯的樹木與樹脂和亡者構成的巨物戰鬥。然後克撒和同兆殺死了這個世界。

泰菲力於地面上滑行,在折返並再次嘗試之前給了他自己幾分鐘的時間。他沒看見一個岩石巨像或一隻森林巨獸,就像凱拉在詩裡提及的。沒有海洋。只有泥巴與亡者。

還有拾荒者。

泰菲力剛抵達時並沒有看見他們,但現在他看見了。孤單的形體在原野上闊步行走,不時彎下身體檢查一具屍體。無論獨行或聚眾,他們都拖著屍體,並把它們堆在推車上讓其他人駛入夜色中。有些人採集敗亡機械獸的破損零件,從凹槽裡撬出魔力石並從殘破的身軀上取下可用的關節。

Peter Polach作畫

「你是誰?」

如果泰菲力有血,那將會變得冰冷。他緩慢地轉身,並且直視著其中一位黑袍拾荒者那極為醜惡的臉孔。

「你是來自我們夢境中的人嗎?」那個人悄悄說道。他們向前走,從他們身上傳出了一陣低沉的呼嘯與咔噠聲。他們的眼睛是被深深地置放於紅腫眼窩中的黑色玻璃晶片。他們的嘴巴沒有嘴唇,沒有牙齒,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佈滿飾釘且不停滾動的圓柱體,並在轉動的同時敲響了薄金屬片。那道聲音既扁平、柔和,又可怕。

他們看似不覺得痛苦。他們看起來反而像在微笑。

泰菲力往後飄,在拾荒者向他逼近的同時避開了他們。他們的袖子下擺脫落,露出一條末端由數十個小型抓取器組成的手臂。

「兄弟們,」那個拾荒者大喊。「你們看見他了嗎?」

泰菲力已經看夠了。這不是那場終戰,只不過是兄弟之戰這幅時間織錦畫的巨大空白中的一個失落的註腳。

是時候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