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夫纪元28年

萼城灭亡于一个腥红色的早晨。

对山威尔来说,那听起来就像个节庆日,只不过群众是以哀伤的小调欢呼,轰隆与爆炸声响也不是烟火炸裂,而笼罩着城市的烟雾则散发出燃烧工业与冒着蒸气的砖头恶臭。

Steve Prescott作画

欧尼叶的主庭院充满忙碌的人。技师与神器师们拖着抗铠甲弩箭、魔力石,以及復仇者剑来回奔驰。跺地械与其他自动机体则列队等候,使广场变得水泻不通。一叠叠弹药、备用零件,以及其他材料被仓促地堆放在一起。五名驾驶学员和他们的教练站在被帆布遮盖的补给品前方,面对着一排老旧且经过翻修的復仇者。

早晨的炎热太阳低垂地挂在天空,将如血液般温暖的夜间雨水燃烧殆尽。立正站好的山威尔开始摇晃,感到晕眩。他的胃部翻搅,接着他便呕吐在靴子之间的滚烫地砖上。

「山威尔驾驶,你要加强你的体质,」萝拉大喊。这位新兵教练的脸色红润又严厉,即使是一大早的紧急集合,她依然穿着俐落整洁的制服。

「抱歉,长官,」山威尔说道。他朝滚烫的石地广场吐出最后一口秽物,然后用他的手背抹了一下嘴巴。他只咳得出水和神经;毕竟这场袭击发生在早餐前。

「小山,你还好吧?」黎加低声说着。

山威尔因尴尬而满脸通红。黎加纹风不动地站在他身旁,如此坚毅,彷彿他是由萼城本身的红砖凋製而成。

「没事,」山威尔说。他很想死。「我想我昨晚吃了坏掉的食物。」

黎加没有回应。萼城的警钟响彻全城。这道声响就跟黎加那生硬又无所表示的反应一样都令山威尔的胃部翻搅。

「我很担心我的弟弟,」山威尔说。「伦道尔现在正在首都-他是个飞行员,他不适合打斗。」

「向前看!」萝拉大喊,打断了山威尔单方面与黎加的对话。这位年老的苏瓦地岭人在这一小排復仇者新生面前踱步,并轮流凝视着每一个人。这个女人就跟新皮革一样坚轫并且跟製皮的石灰一样严厉,跟芦苇一样削瘦而且跟针一样尖锐。

山威尔感到晕眩。他意识到自己用了一些隐喻来逃避这一刻。

「你们这五个新兵,」萝拉开始说道,「有幸成为城裡唯一能够在头脑清晰的状态下驾驶復仇者的锤地兵。」萝拉指向她靴子底下的地面。「男孩们,你们被徵招了。训练已结束。今天就是你们拯救萼城的日子。」

山威尔看着他靴子之间的深红地砖,整齐地铺成了螺旋状的星星图案。山威尔花了一些时间习惯它-佑天人会装饰一切东西。那表示从烹饪到建筑等一切事物都要多花一点时间,不过对年轻的山威尔来说那非常值得。在萼城,正如大部分的佑天,就连街道也是艺术。 不像他的故乡潘瑞冈的简朴街区,山威尔能够低头或看着上方行走,无论以哪种方式,他都会发现一点庄严色彩。山威尔开始思考,城市就该是这个样子:充满了小规模的奇观,明显隐匿的乐趣,全都被强大的成就所保护着。

他准备好为守护它而战了吗?

不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萝拉正好把身体靠向他,面对面地询问他。

山威尔眨了眨眼并开始摇晃。

「我说,」萝拉咆哮道,「你准备好为萼城而战吗?」

「呃,是的,我准备好了,」山威尔说。

「是的,长官,」萝拉纠正了山威尔。「你现在很危险,山威尔。不再有训练,不再有练习。你准备好战斗了吗?」

「是的长官,」山威尔更大声地说。

萝拉点了点头。「让我瞧瞧,」她说。她把一个纤细的装置塞进山威尔的手中并往后退。其他四位学生-驾驶,山威尔更正。心态。改变你的心智,改变现实。你现在是个驾驶了-其他四位驾驶走向萝拉,在教练身后摆出放松却又专注的姿势。

山威尔接过这个掌上装置-一根指挥杆,不过是新的形式-并仔细检查它。它与他的前臂等长,一端经过蚀刻以方便握取,而光滑的另一端则稍微变得尖细。当他握着指挥杆时,触碰式开关就在他的拇指下方。山威尔用拇指启动指挥杆,接着一道温和的嗡响声便温暖了这个工具。有一个切换键和一个扳机位于他的食指和无名指下方;更多操纵钮。山威尔切换开关并听着杆子音频的细微变化。他把杆子指向他的手,扣动扳机,然后在他的手掌上看见一道短暂的闪光。

「检查完毕,」山威尔说。他举起指挥杆。停止动作。「呃,长官,」他对萝拉说。「我要跟哪个机型配对?」

萝拉用她的下巴指着。「那一个,」她说。

山威尔转身。他惊讶地合不拢嘴。

一台全新又闪闪发光的復仇者,其中一种剑式试作版,依然蜷缩于其运送雪橇上。山威尔只看过它们的设计图,于用餐时四处传递。它们更巨大、轻盈、快速、强大-永不灭绝,那些神器师如此夸耀。是他们迄今最完美的作品。

在这台復仇者后方还有四台。技师与神器师们急忙从那些等候的机械上清除包装垃圾-稻草、帆布套、皮垫,以及防护油,准备让它们启动。

山威尔咧嘴笑着,紧张暂时被兴奋感压制了。

「你会发现这些剑式机型比你训练时使用的机型更直观-甚至对试作版来说也是。」萝拉说道。山威尔认为他能在教练的声音裡听见自豪。

「它叫什麽名字?」山威尔问萝拉。

「剑刃一号,」萝拉说。

山威尔举起指挥杆并按下传送钮。杆子开始提高音频。

「剑刃一号,注意!」

剑刃一号展开身体,一边从它的雪撬上站起来。这个机械的外观类似人形,肩高大约十五英尺。在山威尔眼中,这台復仇者试作机就像一个被魔法火焰活化的轻盈骑士:一片镜面抛光胸甲复盖了它的中央动力核心,排气孔不停飘动,从它胸部的动力装置排出多馀热气。其动力核心发出的轰隆声响使山威尔感受到一股悸动。这就是力量,而且它正在等待他的号令。

「剑刃一号,」山威尔的声音既坚定又清晰,正如他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指挥杆本身就是小型奇观,能够在战斗或群众的喧嚣中辨识出操纵者的声音。「准备就绪!」

这台復仇者以一个流畅无声的动作扭转至低位准备姿态,并将一个操纵器安置于其主剑柄上,同时伸出另一个操纵器以保持平衡。山威尔往后晃动,他的头发被剑刃一号的移动速度所取代的气流吹得蓬乱不已。

「剑刃一号,拔剑守卫!」

剑刃一号抽出它的主剑,接着将它挥向一个中型守卫,利用刀柄上的操纵器来引导它并抵挡进犯的袭击。那把剑比一个人还高大,有八英尺长而且基部有一英尺宽。就像它的胸甲,它被打磨成镜面光泽并且反射了太阳光,随着它移动而闪闪发光。

山威尔无法压制自己的兴奋。有了其中一台,那麽他们就能扭转局势。有了五台呢?他最后一次举起指挥杆。

「剑刃一号,」山威尔下令。「到我这裡!」

復仇者快速冲向山威尔,然后以防御蹲姿停在他上方,宝剑在手。

「干得好,山威尔。」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山威尔转身看见克撒的首席学徒达硌士正和萝拉以及其他驾驶们站在一起。

「长官,」山威尔行礼致意。他按了两次指挥杆而且,正如旧型的跺地械,剑刃一号便解除了它的防御姿态,平静地歇息。

「我看你已经很熟悉我们的新机型了,」达硌士说。他带着笑容说话,不过山威尔早已看穿首席学徒那故作镇静的表情。

「首席,那是个梦想,」山威尔说道。「移动拟真度的感觉像是一一对应-克撒是如何办到的?」

「稍后再说吧,孩子,」达硌士说。他有点喘不过气,彷彿他才刚停止跑步。

山威尔意识到情况可能就是如此:这份升迁的主因并不欢乐。萼城遭遇袭击。他走向那群学生并加入他们的队伍中。

「你们五个是我们学生部队裡最优秀的,」达硌士对山威尔、黎加,以及其他人说道。「这裡的萝拉告诉我你们每个人都拥有指挥剑式復仇者所需的技巧、性格与机敏度,因此我非常自豪地在此将你们正式提拔为正驾驶。」

在确认他们的升迁后,新兵们激动地看着彼此-而且竟然是由克撒的助手所提拔!

「我们此时无法举行平日的仪式,也没空烦恼人员配置的事,」达硌士说。他在说话的同时稍微弓着背,表现歉意,他的演说带有一种僵化的礼仪。他是认真的,山威尔心想,他真的很抱歉在这个大日子裡无法举行任何仪式。山威尔感觉到一股自豪-克撒或许是个才华洋溢的人,但达硌士几乎也一样聪明,而且他关心人们。那就造成了巨大的不同。

「萼城正遭受袭击,」达硌士说。「米斯拉的第一波兵力已跨越玛顿河;他们掌控了河滨区。他们进犯的先锋部队是龙形引擎的一支分队-能够喷火的大型机械兽。我们相信无人驾驶它们。」

这些学生-驾驶,山威尔提醒自己,这次是真的-担忧地看着彼此。山威尔知道黎加是佑天人,而且卡洛也是,他来自萼城的河滨区。山威尔看向卡洛并发现他的脸色苍白,换上一张恐惧与担忧且毫无血色的表情。山威尔把手放在他的背上,希望能稳定他的情绪。

「谢谢,」卡洛悄悄地说。

「城市守卫与萼城驻防军已围着首都特区形成防御阵线,」达硌士继续说道。「目前正在疏散其他地区的人民。」

「难道那表示我们已经放弃这座城市了吗?」卡洛颤抖着声音说。「那麽河滨区呢?」

「那表示我们会守护我们能够拥有之物,」达硌士说,忽视卡洛的第二个问题。「但坚守一个地方并不能让我们获得胜利,这就是你们和你们的新復仇者登场的地方:我们将执行一场反击行动以争取更多的疏散时间。」达硌士向萝拉示意,而她则把一个长板条箱搬至人群中央。她掀开箱子,揭露了以稻草包装的四根指挥杆。

「你们每个人各拿一根然后进行配对,」萝拉说。「山威尔,你和剑刃一号一组。」她把一个空皮套递给山威尔。

「我们需要你们和你们的復仇者制伏龙形引擎,」达硌士说。「一旦引擎被击溃,我们就有机会击退米斯拉的军队。」

山威尔一边听达硌士简报,一边将皮套别在腰带上。指挥杆紧贴于皮革剑鞘内。山威尔明白了,那一刻使这一刻成真。他看向其他新兵-驾驶-并看着他们与復仇者配对。黎加跟二号配对,卡洛跟三号配对。其他人则是来自不同年度的新兵,山威尔的下一年度,而且跟他不熟。他们跟四号与五号配对。

「很好,」达硌士于所有驾驶都配对完成后说道。「我得离开了,不过我已将你们的部署指示交给萝拉。」他看向五位驾驶,同时稍作犹豫。「我们会派士兵护送你们,所以不必担心会暴露于战斗中,」达硌士说。他的声音粗哑,彷彿他一直在呐喊,即使他做的事只有说话。「这些復仇者在视野范围内都可运作-它们能够接收你们对指挥杆下达的任何指令。别靠太近,用指挥杆瞄准,而且记得待在护卫后方。祝你们好运,各位新兵-」达硌士说。「驾驶,」他做了修正。「祝你们好运,各位驾驶。保持安全,如果你们遭遇危险-别思考,直接逃跑。人们告诉我军队将集结于东边的亨奇镇。」

达硌士的脸像一张苍白的面具,如受伤般灰白。山威尔寻找着经常让达硌士容光焕发的乐观,但却找不到。一阵担忧使他的内心感到酸楚:达硌士在害怕。冷静又沉稳的达硌士,那个与新兵们嬉笑打闹的人,竟感到害怕。他甚至无法看着他们。担忧凝聚成恐惧,不停啮咬着他的些微恐惧。讲真的,外面会有多糟?突然涌现肾上激素,山威尔畏缩了一下,接着宛如身置课堂般地举起手。

「达硌士大师,长官?」山威尔问道。「我的弟弟,伦道尔-他是扑翼机部队的新兵,驻守于皇宫。」

「伦道尔,」达硌士皱着眉头说。「我或许知道他,但别担心-我们所有的振翼机都和克撒的军队驻守于别处或即将启程,」达硌士说。「如果他在振翼机部队裡,他很快就会离开这裡。」

山威尔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他没发现自己竟憋了那麽久。不过,他没时间感谢达硌士,因为从沿着玛顿河的城市远端突然传出爆炸巨响,那裡正是战况最剧烈之处。

随着每个人-甚至包括达硌士与萝拉-转头望向远处的灾难,欧尼叶庭院内的骚动也跟着停止。

不停翻腾的深红色烟雾跃上空中。城裡有一整区都燃烧着火焰。山威尔能够看见一个更黑暗的形体在烈焰中央移动着,这场大火的火焰吞噬了那依然耸立的钟楼顶端。它们随着阴暗形体的移动而崩塌,接着另一声咆哮撕裂天空,一团烟雾与火焰刺穿了沿着玛顿河排列的城区。

龙形引擎。

达硌士出声咒骂。他把一小张命令卷轴塞进萝拉手中,上面写着要交给他们哨所队长的指示。他迅速地向驾驶们行礼致意后便快速离开庭院,急到差点跑了起来。

「好,」萝拉说,一边看着他离去。「我们开始行动-加快速度,让復仇者上线并保持警戒。」山威尔注意到萝拉在达硌士进行简报期间于腰带上别了一把剑。

做为一个单位,五位驾驶与他们的復仇者列队离开了庭院。山威尔在他们离开的同时回头张望;在后方,工作人员急忙将运输雪橇改用于运送任何他们能够装载的货品、材料、底盘,和补给品。他们准备疏散欧尼叶。

萝拉大喊一声。山威尔脱队了。

「跟着我,一号,」山威尔对他的復仇者说。他们两个急忙赶上其他驾驶,一同往城裡移动。

Josu Hernaiz作画

萼城正在燃烧,而人们则涌上街道,逃离大火。山威尔忍不住想起节庆日,那裡有许多佑天众神的竞争游行队伍阻塞了砖砌大道,还有欢呼的人群聚集在小街上。节庆钟声轰隆地响彻全城,一种高亢明亮的狂乐声音驱动着空气中的音乐并与之交缠。当山威尔第一次经历萼城节庆季时,他感到不知所措;到了他在城裡的第二年,他便爱上它了。与阿基夫的沉闷仪式不同,萼城内与佑天全境的节庆充满了热情与活力。山威尔年轻的时候从未居住在如此靠近众神的地方-而且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喜爱那份亲近度。

但今日,在染血的红砖道上,他竟觉得众神十分遥远。这一天是那些喜庆日的黑暗镜像,而且驾驶们深入的每一个城区都让他们更陷入那份可怕的镜像裡;今日鸣响的与喜庆日敲响的是同样的钟,只不过它们现在发出的是刺耳尖啸。

「听着,」萝拉向山威尔和其他驾驶们下指令。「待在我身边并且命令你们的復仇者做一样的事-如果你们让它们自行穿越群众,他们将会更容易避开老百姓。你们只要专注地待在我身旁。」

萝拉和驾驶们急忙穿越城市街道,在他们朝北方特区前进时一路推挤穿过逃难的群众。山威尔在当天早上急忙穿上的驾驶装备重量下吃力地前进。才进入城市还不到两个街区,他位于轻薄胸甲底下的连身长裤就已被汗水浸湿。他携带的多个背包-剑刃一号的备用魔力石、一副工具、小型精巧的替换零件-整体重量就如同铁砧般地压在他肩上。山威尔从这场大混乱中听见的少数激励叫喊声并没有使他振奋;相反地,它们听起来就像单薄绝望的哭喊。有第二道较为低沉的音调瀰漫于不停推挤奔驰的群众之间,存在于他们当前惊慌底下的一种更为骇人的恐惧。这不只是一场攻击行动:这是战争的开始,而且他们正在溃败。萼城可能会凋亡,随之而灭的就是整个佑天。

他们愈接近北方特区,群众就愈少,而打斗的声音就更明显。这裡响起更少钟声,但还是清晰可辨,自依然急着疏散群众的其他特区迴盪而来。随着驾驶们愈靠近北方特区,他们也发现更多尸体。一开始,它们是早期慌忙逃难时被践踏至死的残破人形;等驾驶们抵达他们的集结点后,他们便开始遇见血迹斑斑且焦黑的死者-包括士兵与市民。

「驾驶们,停在这裡!」萝拉大喊,号令他们停下。五位驾驶与他们的復仇者便停在一座废弃的市场广场中。翻复的摊位与看台让显眼的香料、水果,和蔬菜散落于地。在一个食品小贩的推车翻倒之处,滚烫的煤炭被洒入一间店舖的乾燥内部,而一场小火正舔舐着这间店面的焦黑遗迹。人们于早晨的例行公事期间逃难,将一切抛在后头。

广场远端有一面仓促完成但却坚实的屏障,有至少二十名佑天士兵看守,他们在重新夺回广场后身上沾满煤烟与斑斑血迹。虽然这面屏障无法阻挡一台龙形引擎,但它能够阻碍人类士兵进击。这群佑天中队带着希望看向復仇者,并且担忧地看着他们的驾驶。山威尔试着不去看那堆倒在广场中央小型喷泉旁边的佑天人尸体,市民与士兵都有。碎片在被烈火激起的热风中飘动。死亡的法拉吉武装兵随便地散落于广场远端,他们的尸体上插着许多箭柄。

萝拉与该处的高阶军官交谈-从他的臂章判断,是一名副官;被达硌士配予驾驶的那位队长已惨遭杀害。山威尔推测这位副官只大他一岁,不过在他的厚重铠甲下实在难以判断。

山威尔偶然听见副官说在发生那场争夺这座小广场的激烈打斗之前,这裡曾经是个二线医疗站。现在佑天人打算将这座广场作为反击行动的集结地使用:成堆的火焰炸弹、箭、飞镖正位于屏障附近。偶尔会有一名跑者冲刺进入广场,与供应官讨价还价一番,然后在肩上挂着一束火焰炸弹或拖着一位治疗师归返。

「山威尔驾驶,」萝拉唤道,一边挥手要他过来。「山威尔,这位是马科斯副官-」萝拉的介绍被一阵咆哮声淹没,它大声到足以让广场裡的每一个人奔走寻找掩护。过了一会儿,附近传出一长串嗡嗡作响的爆炸声,使整座城都迴盪着巨响。

Fariba Khamseh作画

邻近的钟声止息。山威尔和其馀驾驶们-包括萝拉-都俯卧于地,而他们的復仇者正看顾着他们。有几位士兵奋力起身,拾起他们的长矛并调整他们的剑带,一边从屏障往外窥视,然后爬回到他们的哨所。

砖块既乾燥又滚烫。山威尔将指挥杆紧紧抓在胸前。他在地面上的心脏重击声与附近龙形引擎的轰隆移动声不相上下。

钟声再次响起,于是萝拉站起身,同时叫唤驾驶们起身。马科斯副官大声地叫他的士兵们赶往城牆。山威尔的双腿不停颤抖,黎加和卡洛便协助他站起来。这两位年轻的驾驶紧跟在萝拉身边并早已派他们的復仇者前往屏障。

广场上发生多起轰隆作响的大爆炸,使许多金属碎片呼啸飞掠至空气中。随着一小片广场砖块弹起并划伤他的脸颊,山威尔畏缩了一下。有某个东西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撞上地面并使这些碎瓦砾弹向他。

霰弹-法拉吉人正在发动攻击!

山威尔呆立原地,一边看着佑天人将火焰弹抛过屏障,扔向冲锋且隐匿的法拉吉人。随之而来的是烟雾与明亮的闪光,如雷的爆炸声自店铺迴盪而出,在屏障对面的街道上降下玻璃与烟尘。尖叫声掺杂了法拉吉人逐渐增强的冲锋呐喊声,此时他们正朝佑天人施放重型弩箭与响箭回击。山威尔即时弯身躲在剑刃一号展开的手臂后方,并随着復仇者铠甲上发出的每一道撞击声而缩起身体。

龙形引擎赫然耸现于这一切上方。米斯拉的引擎。山威尔的视线穿透了被烟雾与热气扭曲的巨械容貌,形似爬虫,这隻人造的战争野兽矗立于东北特区的建筑上方。它大声咆哮,飢饿,残酷,活跃,然后朝他们移动,并再次被包裹于浓密的烟雾中。

「山威尔!」萝拉大喊好让自己在打斗的喧闹中被听见。「带黎加和卡洛进入那条支巷,」她如此下令,同时用她的剑指向一条狭窄的小巷。「找到方法夹击这台引擎并打倒它,驾驶!」

「是的长官!」山威尔行礼致意。他准备询问更多指示,但萝拉却早已冲向城牆,一条火焰弹药带被扔过她的肩膀。

「拿起你们的剑,」山威尔对黎加和卡洛说道。「我们去杀了这条龙。」

山威尔跟着剑刃一号带头冲下支巷。黎加和卡洛跟在后头,接着是剑刃二号与三号。位于广场屏障的打斗声果然掩护了他们的行动。他们迅速地移动,却一点也不安静。

他们才穿过半条小巷,龙形引擎就朝他们后方的广场轰击。

一道裂天般的咆哮,一波不停迴盪的爆炸高峰。沸腾的红色雾气扫荡了广场,轰开了佑天屏障并且焚烧了其守军。

山威尔、黎加,和卡洛转身,惊恐地看着深红色的轰击波扫过他们狭窄视野中的广场。萝拉和其他驾驶,马科斯和他的士兵-在转眼间灰飞烟灭。

David Auden Nash作画

烟雾缭绕,儘管那散发恶臭的熔炉轰击风不停吹拂,浓雾也没有消散的迹象。空气本身嘶嘶作响,痛苦地扭动着,一边发出高温的闪电裂响。

有一个人蹒跚地从燃烧的广场走进小巷。没有一个驾驶认得出它是谁。那位可怜的士兵从小巷的牆上弹开,宛如醉汉般地摇摇晃晃,然后倒了下来,碎裂成灰烬落在地上。当时一切復仇与光荣的念头都从山威尔的脑袋裡消失了;担忧已停止啮咬并开始大口吞噬。

广场迴盪着靴子冲刺的声音:许多士兵从沸腾的烟雾中现身,紧戴着头盔抵抗灼人的空气,一边朝剑刃四号与五号举起他们的抗械长矛。它们的驾驶已消失,被龙形引擎的灼热气息轰击并热到扭曲,但这些机械却依然坚守阵地,一时刀光剑影。有少数士兵死去,不过那些復仇者也在欢呼声中被摧毁。它们阻碍了米斯拉的引擎一小段时间,而他兵力的大幅推展却不受影响。

一小段时间。山威尔想起了多年来的训练;这替其他驾驶们-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争取到一小段时间。

卡洛开始嘶喊,而山威尔和黎加都无法让他平静下来。他们不知道法拉吉人是否会听见他们,但他们无法冒这个险。黎加从他的医药箱撕开一块亚麻绷带并将它繫在卡洛的嘴巴上,而山威尔则紧抓着他。他们两人把卡洛拖进小巷的暗处,一边祈祷着龙形引擎不会跟来。

他们的剑式復仇者跟来了,肩部铠甲上还堆着灰烬。


山威尔和黎加,后面跟着一个轮流沉默与嘶喊的卡洛,都跟着他们的復仇者穿过小巷进入另一个无名的小型广场。这座广场是一个在四面都被两层与三层楼建筑包围的十字路口。他们的小巷持续穿越广场;这条通道是一条适合的车道,其宽度足以容纳三辆马车并排而过。在早晨的某个时刻,广场的北方出口已被架设了路障,不让任何来自玛顿河的人进入城市的其他部分。现在路障已成废墟。这片闷燃的废墟裡散落着佑天人和法拉吉人的亡者,而苍蝇也早已把它们当成食物。一隻流浪狗在復仇者及其驾驶们冲进这片广场时仓皇逃走。

山威尔和黎加命令他们的復仇者看守玛顿河那一侧的十字路口,然后蹒跚地走向屏障对面的广场尾端,一边拖着卡洛前进。他的復仇者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小巷末端,静候指令。他们三人坐在一台翻复的拖车上稍作喘息。龙形引擎没有跟着他们。在被围攻的萼城的这个安静角落裡,他们暂时安全了。

「我们该怎麽办?」黎加问道。

「我们对抗不了龙形引擎,」山威尔说。「甚至连我们的剑刃机型也无法-我们需要一团机械大军才能对抗它。」

「所以我们该怎麽办?」黎加再次问道。

山威尔回头看着他们才刚走过的小巷,看往被扫荡广场的方向。他仰头望着因烟雾而漆黑的天空。在欧尼叶上方如此清晰的太阳,正燃烧着一种昏暗、噁心的橘红。黑色与灰色的馀烬飘落。

「我们逃跑,」山威尔说。「就像达硌士告诉我们的-如果我们遭遇危险,我们就逃跑。」

黎加检视了一下他们四周。「去哪裡?」

龙形引擎再度咆哮,震耳欲聋,颤动了人们的视野。山威尔和黎加用手摀住他们的耳朵,眼眶因咆哮巨响而泛起泪水。声响消逝,就像一个不停移动的风暴所传出的雷鸣,这两个男孩用耳朵寻找它的源头;看来这台龙形引擎正在远离他们以及他们的復仇者,一路往城市中心逼进。

「离开,」山威尔说道,稍嫌大声,毕竟他的听觉正慢慢恢復。「任何地方都可以,就是别在这裡。达硌士不是提过某个城镇吗?亨吉镇?」

「亨奇镇,」黎加纠正他。「我想,是某种商队小镇。一个让马匹饮水的地方。」

「或许去那裡吧,」山威尔说。

「我们得穿越这个城市,」黎加说道,一边咬着嘴唇。「西边或许比较好-我们可以跑到西门并前往海岸,找到一艘船。」

山威尔垂下了头。他想起他的弟弟,伦道尔-他现在已经在空中了吗?

「他们会把人们撤离到哪裡?」山威尔问黎加。「寇利斯还是潘瑞冈?」

「寇利斯比较近,」黎加说。「不过他们是商人,而且他们的立场中立。此外,他们没有常驻的军队,只有佣兵。我猜会是潘瑞冈。它比较远,但那是克撒和-」

一阵突如其来的碰撞声与叫喊声自十字路口的北侧入口处传来-也就是復仇者看守的玛顿河那一侧。

山威尔和黎加看见一排法拉吉铜盔兵逼近十字路口。在他们后方,山威尔能够看见一大片类似长矛的东西,其下方闪耀着一整队行军士兵的抛光黄铜盔。

Joshua Cairos作画

「山威尔,」黎加起身说道。他并不是在引起山威尔的注意,只是脱口而出。一种反射性的惊呼,难以置信地说出他所见之物:法拉吉大军正不受阻碍地朝他们跨步而来。

「剑刃一号,」山威尔大喊。他把指挥杆刺向法拉吉人并按下扳机。一道只能在经过的烟雾中看见的细长光束使第一排的铜盔兵感到目眩。「攻击!」

剑刃一号跳向法拉吉人,紧跟在后的是剑刃二号。精神紧张的卡洛启动了他的操纵杆,照亮了他脚边的地面。剑刃三号没有移动;这台机械已进入闲置状态,虽拿着剑却未将它举起。

在两个復仇者撞上他们之前,这些行军的士兵来不及形成一面矛牆。第一排在混乱中死去,他们的长矛从復仇者的铠甲上滑开。这两个復仇者以一种屠夫的效率挥动它们的巨剑,在颓圮的屏障前阻挡了法拉吉人的进犯。

山威尔惊恐又敬畏地看着復仇者批砍穿越这群铜盔兵。它们的剑划过空气发出了嗡响,刀锋在划开肌肤、砸碎骨头、噼穿那自豪明亮的法拉吉铠甲时发出了沉重、潮湿的撞击声,彷彿它和锡箔差不了多少。山威尔只能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用他的指挥杆瞄准,然后看着復仇者演绎他最基本的指令。剑刃一号迅速有效地挥击它面前的士兵。短距离噼砍,一隻操纵器握着它的剑柄而另一隻则握着剑刃以引导之。

黎加精准地驾驶二号,指挥他的復仇者走向军官以及对他们的机械造成威胁的目标。持有重型爆裂式长矛与十字弓的士兵,举着指挥旗并发出稳健号令的军官-剑刃二号,在黎加的指挥下,透过剑刃一号的袭击所造成的混乱来猎捕他们。

是谁教剑刃一号如何战斗的?

山威尔把操纵杆往前刺向一对绕过剑刃一号的铜盔兵。他启动操纵杆,使其光束穿过这些士兵,接着剑刃一号便立刻介入,用一波猛烈的冲锋刺穿了他们两人。剑刃一号将他们举起来,并且把他们从武器上扫开,使他们的尸体翻落那依然行进的队伍中。

山威尔心想,在某个时刻剑刃一号学会了像那样的动作:刮损另一个目标。他改变主意,与黎加一同撤退,同时拖着卡洛,拉开他们与那场打斗的距离。

是谁教剑刃一号如何解读他那简单的先发指令并将它翻译成山威尔本人做不到的动作?作为训练的一部分,他曾看过旧机型的内部构造-就跟剑刃一号一样,它们没有生命。据他的了解,它们无法思考。它们是机械,由一千种複杂的计算与精细构造组合而成的机器人;上千个小时的天份与敏锐技术以及人类劳动只为了一个目的,以神秘优雅的方式达成:挥舞一把剑并终结一条生命。

辉煌。疯狂。

剑刃一号把它的钝剑弹向进犯的铜盔兵,然后从它背上的弹药库裡抽出一把新的剃刀。这台復仇者的动作如此流畅,山威尔几乎相信它就是一个身穿铠甲的巨人,一个无法被恐惧、怜悯,或疲劳阻碍的战士。长矛与弩箭碎裂于剑刃一号的腿上并且从它手臂与胸部的护甲上弹开,每一发从旁擦过的攻击都表明了復仇者有多麽地坚不可摧。

山威尔的恐惧混杂了另一种感觉:宽慰。幸好这些剑刃机型跟站在同一阵线。

剑刃二号的上半身突然轰一声地爆炸,使这个復仇者摇摇晃晃地倒向剑刃一号。剑刃一号优雅地避开它的同伴,于是剑刃二号便倒在广场裡,其力道足以裂石。

黎加出声咒骂,而山威尔也看见原因:有一颗炸弹炸掉了二号的右臂。液压液与深色的油从受损装备上溅洒而出,持续涌入空中直到二号的内部系统关闭水流。用仅存的手臂抽出一把新剑,剑刃二号奋力起身-但太迟了。破口已经出现。

法拉吉铜盔兵向前推进,由后方的军官发号施令,因对剑刃二号造成的伤害而欢呼、沙哑、大为振奋。剑刃一号设法干预但却无法独力守住道路。一开始只有少数铜盔兵穿越;剑刃二号试图把他们赶回去,但法拉吉人却朝它的头部和腿部发射一阵爆裂物。爆炸声在彼此上方轰隆作响,压力波将受伤的机械击退至地上。随着它倒下,士兵们便涌上剑刃二号,持续将炸弹长矛插进它的关节以及它的护甲之间,阻止了它的行动。在庭院的另一头,更多铜盔兵把闲置的剑刃三号压制于地,抗械长矛不停戳刺并划破了重要的内部构造、关节,与机械装置。

山威尔嘶喊着某种无语的声音,混杂了恐惧与愤怒,同时将他的指挥杆刺向法拉吉人,反复地朝他们射出一道道炫目光束。没有指令,没有任何来自他受训的内容,就只是在敌人涌入十字路口时恐慌地发声。剑刃一号持续战斗,正如它被设计的目的。

铜盔兵引爆了他们的炸弹长枪并杀死了剑刃二号。这台復仇者的魔力石爆发,一阵白色的闪光将广场笼罩于一片白光之中。

山威尔飞了出去,因这场爆炸而目眩。不知何故,他还紧抓着他的指挥杆,同时躺在地上并眨眼让他的视野从灼伤回復至模煳。他能看见卡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就在翻复的推车附近,制服冒着烟。他看着黎加努力站起身,他的颧骨和鼻子都破皮且被烫伤。一阵砂纸风吹过萼城的街道,刮过了山威尔烧伤的脸与双手。他痛苦地大声嘶喊,正如他的听力尚未完全回復,声音 也变得模煳。

钟声依然鸣响。城裡迴盪着其他爆炸声。

远方传来嘶喊声。

远方传来龙形引擎的咆哮。

Svetlin Velinov作画

山威尔的世界是黄褐色天空下的一片朦胧灰烟。上方的太阳就像一株垂死的金盏花,肥厚又闭合,即将从空中滑落,宛如从蛋白裡脱落的蛋黄。一切都散发着燃木、燃油、燃肉的恶臭。灰烬如雪一般落下。

当山威尔初来到萼城,和他的弟弟于年幼时期一同被派来欧尼叶学习神器技艺时,他被传授了佑天习俗与信仰。他的父母告诉他这是文化教育。对任何一个东方的孩童来说是必要的,好让文明社会的年轻后裔了解这个註定由他们统治的世界;在这份教育中,山威尔学到在佑天及其领地的众神之间,没有一尊独掌冥界或受诅来世。一个人类的灵魂数量众多,无法只凭一位神明的话语就将其扔进地狱:对佑天人来说遭天谴并没有那麽简单。一个人终其一生拥有许多灵魂,而每一个灵魂都会被给予各自的审判。

现在山威尔知道佑天人缺失了一个面向。他们在庆典某处遗忘了一位神明:将他活生生的灵魂打入这座地狱之城的神明。山威尔想像那位病态神明用破裂的翅膀飞越这座城市,一边朝燃烧的街道吐出腥红色的雾气。

「剑刃一号,」山威尔朝指挥杆低语。「到我这裡。」无论这是地狱或梦魇,山威尔都想出去。

许多阴暗的人影潜行穿过薄雾,但无人具有剑刃一号那令人安心的轮廓。粗鄙的侧影俯身于长矛上方,宽阔的头盔缓慢地转动,一边聆听、搜寻着。

山威尔改为蹲姿,偷偷远离这些移动的人影。他悄悄地从黎加身旁走过并要他跟上。

黎加摇了摇头并举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他指向前方,引导着山威尔的视线。

卡洛。他正爬向山威尔和黎加。他背上与腿上的烧伤非常严重,使他成了一团起水泡的肉以及融化的金属。

「小山?」卡洛呼喊,啜泣着。「黎加?」

黎加开始朝卡洛移动,但山威尔却一把抓住他并将他往后推。

浓雾裡的阴暗人影停下脚步,一边聆听着。他们转动了宽阔的头部。他们的长矛戳刺着轻轻落下的灰烬。

「你们在哪裡?」卡洛再次呼喊。

一阵弩箭扎进卡洛的背,杀死了他。几秒后,第二波箭雨击中了他,射偏的弩箭撞上复满灰烬的地面并弹飞。铜盔兵大声叫喊,互相告知那位死亡驾驶的位置。

「剑刃一号,杀戮!」山威尔朝他的指挥杆大喊,他的声音嘶哑。「大开杀戒!」

黎加转身,一把抓住山威尔,然后推着他开始跑。在一台奋力运转且受损的机械鸣叫之下,山威尔听见后方传来法拉吉人惊恐的嘶喊声。他转身,同时往后退了三小步,便看见剑刃一号披着铠甲的高大形体从黑暗中升起。

剑刃一号是蛋黄色光芒中被热气扭曲的骑士,是溅洒了煤烟与灰烬的金黄死神。儘管受了重伤,但剑刃一号尚未死亡,而且它将会服从山威尔的最终指令,至死方休。鲜血四溅,无惧,这台可怕的机械可能是另一个被遗忘的佑天神:战争与十字路口之神,机械与未来世代之神。

山威尔扔下他的指挥杆。已经没什麽好指挥了。

「小山!」黎加用双手抓耙着山威尔的衣领,另一个设法拖着他走的男孩。山威尔踉跄了一下却没跌倒。

这两个男孩一同奔驰。

萼城灭亡于一个腥红色的早晨;战争于黎明时分开始。


阿基夫纪元28年

艾曼仰躺于地并眯眼看着那颗金盏花太阳的微弱光芒。天空呈现一种被汙染的橙色,宛如烧焦甜椒般的深棕色,在此涌出了熊熊大火的浓烟。每样东西都散发恶臭。美丽被死亡凝结,甜美的蓝天生鏽了,清亮的钟声被扭曲为尖啸。

艾曼需要水。

传来钉底靴的如雷踩踏声。一大群踩踏的靴子。数百个,数千个,一百万个,整个世界从他身旁跑过。其中一个踢中他的头,其力道足以使他翻滚,正如海浪曾经做过的。他无法分辨他们是阿基夫人还是法拉吉人。他的黄铜盔带突然断裂,然后他的头盔弹开。他心想,是奔跑前往战场的援军。

战斗!

萼城,燃烧的城市,入侵者的城市,盗贼之城。他们为什麽会在那裡?米斯拉,说谎者,飢渴,嫉妒。族长的贪婪。

艾曼需要水。

他呻吟着设法移动,但当他试着坐起身时,他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咳了几下,因疼痛而皱起脸。他看不清楚。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艾曼偷偷发出一声恐惧与震惊的微弱呼叫。三支箭。他被击中了。一支射中他的大腿上部,一支把他的手臂固定在胸口,而另一支则穿透了他的体侧。大腿伤得最深,直接埋进肉裡。手臂被整个刺穿,不过他的手臂与底下的胸甲却阻止了这支箭伤得更深。体侧的伤口稍深,箭被卡在他的铠甲和底下的衬布之间-一旦把箭移除,一条乾淨的绷带就够了。他的脸开始抽痛,一阵可怕的分裂感告诉他那裡也受伤了。

艾曼躺了回去。

「我需要水,」艾曼大喊。「水,」他嘶喊着,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只不过是众多呻吟、哭泣,与受伤嘶喊的一部分。他环顾四周,疼痛也让他清醒了。

他身处地狱。尸体堆叠在建筑物之间的空间裡,填满了他们曾经交战的道路。这座城市的咽喉,两个王国的士兵都被它碾磨成肉块。

他试着回想发生了什麽事。某种巨大的金黄骑士,某种耀眼的恐怖机械。队伍向前行军,被后排的人推挤着,害怕前方的死神以及后方的米斯拉军官。爆炸,痛苦。在那件事之前的船隻,他的双手不停颤抖,他身旁士兵的低语祈祷,当他们冲上堤岸时的冰冷河水,无止尽的嘶喊。

艾曼需要水。他需要离开。许多手抓住了他,还有一个死人在他耳边呻吟,乞求要见母亲。艾曼用他完好的手臂把那些手拍开,一边大口喘气。他踢踹抓扒,迅速离开了不停恳求的尸体。

气喘吁吁,艾曼开始爬行,一边在箭杆敲上并拖过地砖时大叫。他瘫倒在小巷旁边,全身剧烈颤抖,视野逐渐变得灰白。

「水,」艾曼呻吟着。他快死了。他能够感觉到。他的腿、他的眼睛、他的体侧正如燃烧般地深深抽痛着-


艾曼醒来。正是夜晚时分。他昏过去了。

小巷寂静无声。亡者披挂在每一个表面上。火焰照亮了夜晚,将坑内的一切笼罩于其本身的黄褐色光芒中。不再有钟响,儘管艾曼能够听见萼城的偏远区域传来了打斗声。

艾曼在看见它的时候发出了呻吟。一个鬼魂,在穿越这条恶臭小巷的同时发出了淡蓝色光芒。艾曼开始祈祷。

鬼魂正望着他。

艾曼的祷词卡在喉咙裡。

鬼魂走向他,朦胧的蓝色形体在它后方的炎热傍晚空气中留下了痕迹。死神,艾曼认得它。这就是死神本体,要求灵魂跟他一起旅行。

死神蹲在一个受了重伤的男子上方。男子的胸口不停起伏,抽动,然后吐气。艾曼能够从他的藏身处听见嘎嘎声响。

死神起身。他的头沿着小巷转动,彷彿正在仔细查看这幕景象。艾曼心想,一场收割。这个冰冷索命使的收割行动。

「还没,」死神说。他朝空荡荡的小巷说道,但艾曼知道死神是在对他说话。死神有一种奇特的口音,貌似来自遥远的东方。艾曼小时候曾经在他父亲的贸易船上工作,绕着泰瑞西亚的边界航行。他们经常停靠于潘瑞冈的简朴港口,而艾曼也曾载过一些阿基夫人;死神的语言听起来很耳熟。

「我们太早了,」死神说。「我们还差了好几年,至少几十年。那不是发生在这裡。」

他心中充满了宽慰与困惑。艾曼让自己抱持希望。

死神叹了一口气,然后死神便消失了。


两週后,艾曼终于退烧了。他跛着脚走出通风医疗帐篷,虽然他的身体右侧持续疼痛发痒,但已慢慢康復。他失去了一隻眼睛;除了那道伤口,他只有被箭刺伤的疤痕。

乾燥的沙漠微风冷却了他眉毛上的汗珠。

艾曼的战争已结束。他确信自己的人生才刚开始。他仰望浅蓝色的天空,视线跟着高空的云朵移动,并看着鸟儿盘旋。

死神已经告诉他: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