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格空境懸掛在古姆荒野那一望無際的林冠上空,那是一顆永遠不會離開天空的偉大月亮,眨也不眨地往下凝視著奧布恩。它挑釁要他承認失敗並回到上方的寇族城市。他別過頭去,不願承接它的目光,一邊把身體跨過扭曲的木製欄杆看著叢衛離開河根村。有十二個人影穿過林地,他們身穿的棕色和綠色拼布衣物讓他們更不顯眼。他們往北走一會兒後就消失了,只剩下憤怒與河根部落首領陪伴著正在眺望的他。

「給他們一些時間吧,奧布恩,」奈山說道。

「為什麼我要給他們任何東西?」奧布恩惱火地拍打一隻繞著他的長耳振翅的飛蛾。「我應該要和他們在一起,對抗蘇拉卡。蘇拉卡奪走了我的父母,現在叢衛更奪走了我反擊的機會。」

Surrakar Marauder
蘇拉卡劫掠者|Kev Walker作畫

「奧布恩,我知道你認為替你的父母復仇將會修復你和先祖的連結。它或許會,但你並不像叢衛們那樣了解古姆荒野,而且也沒有多餘的人力能夠照顧你。如果你在與先祖失去連結的情況下死去,你的靈魂將會迷失。如果你活了下來,荒野會奪走除了你生命以外的某個東西。它們總是如此。」

「你認為我不懂嗎?」奧布恩厲聲說道。荒野早已奪走了他的父母。它們還能奪走什麼?「值得冒險證明我自己,」奧布恩說。奈山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他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風險。你在和寇族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之後還有很多要學的,叢衛都看得出來。」

「所以只因為我和寇族一起生活他們就把我當成寇族人嗎?那不公平。」奧布恩轉向奈山,尋找著這位較矮的慕達雅人臉孔。以妖精的標準來說他們都老了,他們額頭上和眼角的紋路就像是一片易碎落葉的葉脈。

「我無法得知另一個人的想法,而且任何一位慕達雅人也做不到,」奈山說道。奧布恩開口回應,但奈山卻抬起手打斷了他。「有些事我還是清楚的,奧布恩。我知道你的舅舅戴卡爾喜愛寇族,因為他們提供了他-還有你-安全的環境。我知道寇族擅於用他們的生活方式取代任何受他們掌控的人的。我知道慕達雅人很難信任別人。」

「那就是我應該和他們在一起的原因。如果他們給我證明的機會,他們就知道能夠信任我。」奧布恩從奈山身邊擦過。他們不了解。河根村裡沒人知道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身為局外人的急切痛苦,也不知道妖精的耐心會有多惱火。

他的東西早已放在他父母的老家,佈滿灰塵又被藤蔓霸佔。奈山希望奧布恩能處理房子的事,坐落於河根村全體妖精居住的巨樹的一根高處枝幹底下。奧布恩不願待在一個充滿回憶與爬行生長物的房子裡,待在一個沒有人信任他的村子裡。尤其當荒野提供他機會贏回他失去的一切時更不可能。

戴卡爾舅舅買給奧布恩的鎧甲還掛在老家前廳角落裡的一條藤蔓上,它那具有稜角的寇族設計在扭曲的綠色捲鬚之間顯得格格不入。來到這裡,就本質上而言,是一種背叛。戴卡爾已給了他一切,可是奧布恩卻再也無法忍受與他的先祖分離。他已將那副鎧甲和邪惡的鉤矛帶到表面世界,將他唯一現存的家人留在空境裡。

不過,逃離空境的強勢魔法並且在空中闔上整整一里格的缺口並無法治癒受傷的靈魂連結,而對於永遠無法癒合傷口的恐懼已深深地掘入奧布恩的內心,就像一隻鑽入樹根的甲蟲幼蟲。他在穿上鎧甲的同時甩開了這個念頭,他肩膀上的三角形區塊寇族圖案既輕盈又熟悉。奧布恩拿起一綑繩索、他的長矛,以及他的攀岩腰帶,然後從裂開的後門溜了出去。鉸鏈發出抗議般的呻吟,不過森林的聲音已大到沒有人聽見那道聲響。一群紫黑色的鳥在村落屋頂上嘎嘎叫著,昆蟲發出嗡響並採食著生長於村落後方沼澤裡的發光水藻,孩童們則在下方某處尖叫著。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妖精用繩索滑過了一個又一個平台,避開了通往地面的階梯和升降梯。

大地相當柔軟,奧布恩的鋼靴在慢慢腐爛於豐饒大地裡的落葉中沒發出半點聲響。他已來到村落下方唯一一個空曠的區域,在此灰燼上疊了一層層新鮮的潮濕樹葉以免葬火透過灌木叢擴散。好幾世代的亡者煤煙染黑了河根樹的樹皮,雖然奧布恩無法和他的先祖們連結,他還是感覺到了自身靈魂裡的痛苦。首先是他的父親,然後是他的母親,已在幾年前失蹤,從未在此焚燒以將他們的靈魂釋往上方的村落。

隨著奧布恩滑過灌木叢,穿過在巨大的河根樹面前更顯得矮小的樹林,他想著是否他的連結已受傷太多次而永遠無法治癒。他的左腕曾經骨折過兩次,在寇族治療師處理過後還不到一個月,新的骨頭就跟生材一樣地折斷。它永遠也不會完全正常,十幾年來依然彎曲。它不時提醒著奧布恩它的脆弱,在天氣變化的時候使他感到疼痛,正如河根村提醒著他所失去的一切。但比起空境的舒適,待在這裡擁有自由更好。至少拒絕他的叢衛們誠實地表現出冷漠。寇族會當著一個外人的面微笑,並且在他們無法適應的時候從他們背後捅一刀。

奧布恩就跟環抱樹林的巨大地衣一樣地遵從規矩,讓自己融入群體之中並穿著寇族服飾,在臉上塗著寇族符號。他今天早上才剛這麼做,忘記其實已經不再需要了。林冠底下的空氣相當潮濕,在他溫暖肌膚上的塗料十分溫和,於是他便用手臂將它擦去。他一邊走路一邊把手在緊身皮褲上擦了幾下,納悶他竟如此輕鬆地就穿越古姆荒野。寇族和戴卡爾舅舅都說荒野無法通行,只有受過訓練的叢衛才能通過,就像奧布恩的母親艾婭。

他想知道她在穿越荒野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自由又孤單。雖然不被妖精注視與批判,但卻躲不過贊迪卡萬物的目光。空氣充滿腐敗、新生,以及某種刺鼻的氣味。他很接近蘇拉卡巢穴。奧布恩躲到一棵樹後方進行埋伏。他會把擊殺蘇拉卡的證據帶回河根樹,然後叢衛們就得讓他參與下一次探險行動。他們無法拋下一個能夠幫上忙的人。

踩著輕柔又謹慎的腳步。奧布恩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著某個用兩條腿行經他藏身處的東西。他繞過樹木窺看,看見一個呈現噁心綠色的蘇拉卡正蹣跚地穿過樹林。牠和一般慕達雅人差不多高,但卻笨重許多,下巴上掛著贅肉並且在地上拖著一條長尾巴。用一隻長了尖爪的手,牠拿著一把看似已沉在沼澤底部二十年的妖精長矛。

奧布恩緊握著他的長矛,他在眼前的光影交錯中於蘇拉卡後方衝刺穿過樹林。來自洞穴的噁心味道宛如珠簾般地輕拂過他,潮濕的黑暗包圍了他。他跟蹤這隻蘇拉卡,在等待眼睛適應的同時本能地放慢了腳步。戴卡爾舅舅的教誨或許無法幫助奧布恩融入河根村,但它們現在能夠幫助他證明自己的能力。

蘇拉卡一定聽見了奧布恩沉重的靴子拖行聲,因為牠突然在他的長矛呼嘯穿過空氣時轉身,一邊舉起了牠的武器。鋼鐵相互撞擊,激起的火花點亮了昏暗的隧道。這隻蘇拉卡比他想的更強壯,只靠單手拿著長矛就幾乎擊倒奧布恩。奧布恩的雙手不停顫抖,他知道自己必須殺了這隻蘇拉卡或是在牠殺了他之前逃脫。就在他決定該怎麼做之前,牠發出刺耳沙啞的叫聲,朝奧布恩的頭部揮擊並迫使他彎身閃躲。恐懼掌控了他,他開始奔逃以重新振作。

在跑了幾步後他就被蘇拉卡的重量壓在地上,差點讓他的頭砸上一面牆。他胡亂地在腰帶上摸索著一把刀並且瘋狂地往肩膀後方戳刺,但刀子卻從他手中滑落,在黑暗裡發出哐噹聲響。冰冷的金屬觸碰到奧布恩的後頸,他全身僵硬,害怕到無法動彈。蘇拉卡用長滿鱗片的赤腳猛戳他的肋骨,將他翻過身。牠的矛尖劃過他的喉嚨,留下一條疼痛的灼熱痕跡。

奧布恩把手高舉過頭,將自己從牆邊推開。他鎧甲的光滑表面輕鬆地在地上滑動,使他滑到蘇拉卡的雙腿之間。他抓住牠的尾巴,脊椎和鋸齒狀的突起物戳入他的手掌,他只能夠這樣緊抓著。蘇拉卡的強健尾巴將他朝牆壁揮打,幾乎使他失去知覺,接著他便撞上他那一側的地板。蘇拉卡舉起長矛準備攻擊,但矛桿卻哐噹一聲撞上狹窄的通道牆面,給了奧布恩一點時間恢復神智。他起身再次逃跑,卻頭昏眼花地撞上被地衣的柔和光芒照亮的牆壁。

在一瞬間,奧布恩迷失了方向。到處都是鱗片摩擦岩石、低聲咆哮、屠殺的聲音。他行進的任何方向都會導向無止盡的死亡,同時斷絕了他與先祖和生者的連結,這個念頭令他感到一陣反胃。當奧布恩在石頭與堅實的土壤間看見一個漆黑的小裂縫時,他便慌忙地爬進去躲藏。樹根輕拂著他的後頸,石頭迴盪著一道熟悉的聲音,有如自他的脊椎傾流而下的冰水漣漪般輕柔。讓她進來。

顫抖使他回復理智,他的呼吸變得平緩而且心跳變慢。奧布恩被迫轉身,但陳腐的空氣竟如此熟悉。難道他正在河根樹底下嗎?

確信停滯就表示死亡,奧布恩終於爬出了他的藏身處。他向先祖祈禱他此刻清澈的雙眼能夠捕捉到如何逃出蘇拉卡洞穴的提示,儘管他的希望渺茫。他住在空境太久了,那裡的魔法侵蝕了他和自身歷史的連結,而且他的感官也幫不上什麼忙。沒有新鮮的空氣,而且排列在牆上的樹根如此粗厚且綿延不絕,這使他分不清楚方向。讓她進來。如果他能再找到它的話,或許那道悅耳的妖精聲音就能夠引導他回家。

地板不平整,奧布恩經常被絆倒,他靴子上的趾鉤會鉤到石頭或堅硬的土壤。有一次,他重重地以肚子著地,鎧甲上的晶石砸上了崎嶇的岩石。有一隻蘇拉卡在陰暗中咆哮,但奧布恩卻動彈不得,突然喘不過氣。他像一條落在地上且不停拍打的泥鰍,努力抓緊光滑的石頭以撐起自己並且奮力奔跑。赤裸的腳步聲以及那駭人又熟悉的啞叫聲跟著他逃亡,迴盪在整個隧道裡並填滿了他的頭腦,直到他的心跳聲大到足以完全淹沒它。他再一次被絆倒,但這次,他發現自己正在滾下一個斜坡。岩石卡在他的四肢,捶打著他的上腹部直到他的肋骨感覺起來像一束老舊乾枯的樹枝。

奧布恩停在某個柔軟潮濕的地方。或許他自己就是那個柔軟潮濕的東西,一團被捶軟的生肉。他滿身瘀傷又喘不過氣,已無暇顧及是否那隻追殺他的蘇拉卡聽見他的喘息聲,甚至也疲累到無力嘗試逃生。他等待最後一擊降臨,但當他能夠再次呼吸時,他孤身一人並且身處受福寂靜中。他休息了一段時間,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飄蕩,直到一個聲音劃破了疲憊的霧霾。讓她進來。 那聽起來像是他的母親,溫柔的聲音彷彿在講述一則床邊故事,但話語本身卻微弱到難以聽見。

奧布恩悄悄發出的笑聲弄痛了他的肋骨。他母親對於床邊故事的想法會嚇壞大部分母親。故事通常會牽扯到蜥怪或亞龍,而且牠們有時會讓奧布恩做惡夢,迫使他跑去睡在父母的床上。那份慰藉看似變得比以往更遙遠了。空境與河根村的孤單比不上他此刻的孤寂。他痛苦地意識到如果連結依然完整,他原本能夠擁有那份慰藉。他原本可以擁有讓他倚靠的東西,某個在他檢視身上多處瘀傷時提供他力量的東西。

他得仰賴純粹的固執來驅使自己起身。奧布恩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陰暗的空間,生長於上方的地衣勉強以微弱的綠色光芒點亮這個地方。亮度足以讓他看出這是個巨大的密室,天花板垂掛著樹根。他有一股幼稚的衝動想伸手觸碰那些樹根,像髮絲般用手順過它們。他壓制了這個念頭。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擔心。

雖然它曾救過他一命,但他的鎧甲太大聲了,接著蘇拉卡的踩踏聲便從上方的斜坡迴盪而來。他脫下寇族鎧甲,小心翼翼地不弄響它,同時將它棄置好讓他能夠更深入這座洞窟。他的腳踝碰到某個東西,每當奧布恩移動腳步時都會傳出輕柔、乾燥的喀噠聲,然後他僵住不動。骨頭。這個地方充滿了骨頭。跟巴勒格上空的乾燥空氣一樣冰冷的顫抖盤繞過他全身,他胸口深處的某個東西作出回應。這裡,在他和強勢的空境能量之間隔著這麼多的土地與天空,他終於能夠感應到河根族的靈魂了。

令人暈眩的解脫感和恐懼相互交戰,最後被恐懼吞噬。幾十年來的數十個亡者,腐爛的布衣與皮衣在奧布恩的靴子底下崩碎,宛如寂靜鐘聲的震動正呼喚著他。一個顫動的音符唱得比其他更大聲,持續拉扯。他頭暈目眩,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多次的摔倒或是某種遠古魔法的影響。就在他能夠判定之前,某個東西從側面擊中他,帶來一波灼熱的疼痛。他雙膝跪地,傳出可怕的骨折聲。他的手落在一個鋸齒狀的斷片上,接著蘇拉卡洞窟那昏暗的夢魘地貌也消失了。

被回憶吞噬,奧布恩的視野因為他母親如水一般的影像而變得模糊。她靈巧的手背上,淺棕色的肌膚被劃了幾道深色疤痕。長耳上裝飾著白銀顆粒,被染成鮮紅色的頭髮圍繞著,新長出的髮根則是黑色的。笑容與笑聲總是被叢衛那可預期的沉默所標記,那份沉默也屬於一位有耐心的獵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古姆荒野裡,但又總是歸返。

一記蠻野踢擊使奧布恩砸向地面,粉碎了這場幻視,他母親的骨頭斷片也消失在喧鬧中。他摸索尋找它,但他的手卻反而落在熟悉的皮帶與鋼鐵上。奧布恩抽出他母親的短劍,及時阻止蘇拉卡把他的頭砍斷。隨著他用盡全身力氣以這把熟悉的葉狀刀刃將那隻生物推開,他手臂的肌肉也發出嘶喊。他能夠在雙手中感覺到母親的存在,如此明確,彷彿他正握著她的手指。

不再朝他衝刺,蘇拉卡於陰影中繞著他轉,牠腳下的骨頭嘎吱作響。每一個碎裂聲和崩解都讓奧布恩感到胃痛。他推了自己一把站起身,一隻手緊握著他母親的劍,而另一隻手則摀著他受傷的體側。流出的血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糟,但疼痛感卻隨著一陣陣重擊節奏傳來,與他的心跳以及盤繞著他的清澈靈魂鐘聲一致。冷冽、潮溼的空氣在奧布恩的肌膚上竟如此滾燙。當他朝那隻蘇拉卡走去時,牠移開了,一邊謹慎地舉起了牠的長矛。

奧布恩不能浪費時間跟這隻野獸玩遊戲。他躍向牠,用刀面拍落牠的長矛,但即使失去武器,牠的攻擊範圍仍比他寬闊。奧布恩必須跳開,躲開這隻生物的惡毒利爪。牠抓住奧布恩的手臂並把他的劍扭開,使他受傷的那一側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世界傾斜,他跌了下去,也把蘇拉卡一起拖下去。骨頭在他們底下碎裂斷折,幾乎足以掩蓋石頭和泥土的呻吟。

蘇拉卡僵住了,這提供奧布恩戳刺牠的機會,但他的劍卻埋入牠堅硬的鱗片而非肌膚。牠從他身旁滾開,自奧布恩手中扯下劍柄。他們腳下的石頭開始顫動,他設法在慌忙起身的同時保持平衡,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支撐著。在他下方,大地宛如具有生命般地持續移動呻吟。

度過了混亂的一刻,奧布恩發現有一塊石板正從他腳底下往上升,回應著他的需求。他全身竄流著力量,一座自贊迪卡深處湧現的噴泉,刺痛感宛如一千個針孔般地鮮明,然後化為一道穩定的沉悶嗡響。如果他能夠讓大地吐出慕達雅遺骨,他就能夠把它們帶回村落,而且他將不只受到部落擁戴,他也會得到他父母的遺骸。他與先祖那受損的連接將會被治癒。

奧布恩咬緊下顎,急著想打破這個可怕的地方並讓陽光照耀在他族人的遺骨上。平台持續攀升,他頭頂上方的石頭和泥土碎裂崩解。蘇拉卡驚恐地叫喊著,被壓在布滿岩石與骨頭的地板上,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雖然經歷這一切,奧布恩仍感到十分內疚。牠只不過是一隻動物,一個夠倒霉的食腐獸,住在會反擊又渴望復仇的生肉附近。

一道可怕的響聲使奧布恩的思緒自蘇拉卡身上抽離,他仰頭看見其中一條河根樹的樹根因為不斷推進的石頭而撞上了這座洞窟的天花板。它們裂開了,蒼白色的組織在粗厚的深色表皮下清楚可見。即將嚐到的勝利滋味在奧布恩口中變得酸楚;想把遺骨帶回去就得連根拔除這棵樹,但若沒了樹,就沒有河根樹族。還活著的妖精將會死於這場災難,家園會被摧毀,生靈塗炭。但他卻毫無武裝,獨自面對一隻想把他當成晚餐的蘇拉卡。

奧布恩心跳加速,一邊環顧密室尋找逃生口。他只能夠儘量遠離這隻蘇拉卡並用繩索滑下這座逐漸增長的峭壁。手裡拿著繩索,他瞇起眼睛讓自己脫離贊迪卡的血脈。大地顫抖著突然靜止,劇烈到奧布恩差點摔了下去。蘇拉卡用四隻腳迅速爬向他,接著牠的喉嚨發出一道駭人的嘶喊。他的手把劍插入蘇拉卡的體側,同時牠的牙齒則緊咬著他的肩膀。

痛苦以十幾個熾熱燃燒的點穿透他的肌膚。蘇拉卡攻擊他的肩膀,怎樣都不鬆口,直到他凝聚最後一絲力氣把他的劍插得更深。牠大聲嚎吼,一邊蹣跚著退開,同時這團漆黑模糊的世界長出了一條條發光的綠色痕跡,充斥著痛苦的痙攣。奧布恩感到身體內部一陣強烈的反胃,當他落到密室底下的地板時,那冰冷、堅硬的石頭反而舒緩了他,壓制了從他喉頭竄起的滾燙膽汁。骨頭碎片淋在他身上,而且,疲累又不舒服,他被惡毒翡翠割痕劃開的黑暗吞噬。

那些綠色線條慢慢變得清晰,化為藤蔓、樹葉、枝幹。空氣雖然潮濕,但卻新鮮涼爽,交織著葉片與花朵的氣味。某處傳來糙節獸的嚎吼聲,使上方的鳥鳴沉默了一段時間。

「給他們一點時間,奧布恩,」一個聲音說道。突然湧現怒火,奧布恩轉身想告訴奈山別再對他提出建議。

站在他身後的是他的母親,此刻就跟圍繞著他們的樹林一樣堅實。她拉下那個拼湊出來的面具,將它固定在下巴,她的嘴巴彎成一道笑容。她的紅髮被藏在一頂無邊帽底下,她的肩膀因繩索鎧甲而變得寬闊,奧布恩記得在她還活著的時候曾看著她在燈光下修復它。就在他被帶離他所知的一切並被迫與寇族生活,與他和先祖們斷絕連繫之前。

「我已經等了好久,」他低聲說道。

「我知道。」

「他們不信任我,」奧布恩的聲音斷裂,因憤怒而支離破碎,逐漸瓦解藏著恐懼與傷痛的鎧甲。他希望自己能夠把它們都塞回去,藏好它,但他能感覺到這個刺痛的傷口正在拉扯他的臉成為痛苦的表情。「我得證明我自己的能力,媽媽。我必須讓他們看見我屬於這裡,但我失敗了。我差點拔除了這棵樹。我連一隻蘇拉卡都殺不死。」

「你需要向他們,或向你自己,證明什麼嗎?」他的母親如此詢問。奧布恩沒說話。他不知道答案。「魯莽並不是慕達雅人證明他們自己的方式。耐心才是。每一個慕達雅人都有一個目標,而且這個不是你的。讓河根進入你的心,然後她就會讓你進入她的。」

奧布恩往上瞥了一眼在他頭頂上蔓延的巨大樹枝。河根已成為一個痛苦的地點,象徵了他生命中發生過的一切最糟的事。失去父母,失去慕達雅古道。逐漸腐爛的童年家園。奧布恩漸漸領悟,宛如緩慢爬行的樹根。他厭惡這裡。他在一抵達這裡的那一刻就開始感到憤怒與失望。

「我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種感覺,」他說。

他的母親沒有回應。奧布恩從林冠往下看,才發現她已經消失了。她留下一塊空缺,一個在贊迪卡與河根族中永遠無法填滿的洞。森林向他逼近,樹枝與藤蔓彼此交纏,乞求他的臣服。奧布恩不知該如何允許河根進入,尤其它只可能加深他胸口那道不停吸吮的傷口。他想要相信他母親的靈魂,和他小時候一樣跟隨她的引導,但樹葉卻擋住了陽光,將他投入黑暗與恐懼之中。

某個東西掠過奧布恩的肌膚,他立刻坐挺身體,使碎骨片散落一地。許多綠色的小火花跳過他,吸引著在他的幻視裡徘徊不去的藤蔓,並且點亮了奧布恩四周的洞穴。塵埃舒緩了他多處傷口的疼痛,彷彿將他浸泡在冰涼乾淨的水中。就像一棵樹的汁液,一朵花的花蜜,比他體驗過的任何東西還甜。

奧布恩閉上雙眼,讓它把自己填滿。他能夠在眼皮後方看見河根樹,聞到新鮮的空氣並且感覺到溫暖的太陽,感應到蹲伏於地平線後方的月亮。地脈的繫帶與連接它們的晶石或許一直在觸碰他的肌膚,他如此強烈地感受到它們。河根樹的捲鬚已埋在他心中,而且他被她吸引,就跟鐵屑被磁鐵吸引一樣。

發現這份連結的欣慰感在一瞬間就從奧布恩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痛苦空虛。他的父親不在這裡,而且他失去了幫助他向先祖敞開心靈的遺骨。妖精靈魂那不停閃爍的鐘聲已靜止,被這份新鮮的哀傷所壓制。奧布恩張開眼睛。這個空間被一片新葉的柔和綠光點亮。巨大的柱子已傾覆,砸穿了一面洞穴牆壁。當奧布恩爬上它那不平整的表面時,他在破碎牆面的另一側發現一座地底湖,它靜止的湖面散發著藻類的光芒。他對於這個陰冷處所的嫌惡感已煙消雲散;這裡竟然有他未曾發現過的美麗。他沒見過的連結,甚至把最危險的地方與他曾經鍾愛的家園連繫在一起。

我知道寇族擅於用他們的生活方式取代任何他們能夠掌控的人的。奧布恩已經在許多他還未理解的方面被改變,而且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不過,和奈山一樣,有幾樣是他肯定的。他知道這塊土地認可他才給了他這份生命的賦禮。他知道自己不能浪費這份禮物。知道在他的允許之下,河根樹將會引導他。

樹根往深處探索這座地底湖,吸取水分並生長為巨大的高度,但它們也變得更寬闊,超出了這座延伸至河根樹東側又閃閃發光的沼澤。這座湖肯定以某種方式與它相連,它的藻類從上方流入,並在沒有太陽指引的情況下緩緩消逝。他得尋找出口,但首先,他得脫掉靴子。它們發出太大的聲響,而且一直害他被絆倒。

奧布恩光著腳出發,他赤裸的腳掌底下踩著粗糙冰冷的石頭。他邊走邊聆聽,不過水聲卻開始掩蓋任何蘇拉卡的跡象。他不時停下腳步留意危險,知道蘇拉卡還在獵捕他。前方的瀑布發出耀眼的光芒,濺起的泡沫充滿了從上方流入的螢光藻類。它照亮了平滑、磨損的石頭,若沒有他的趾鉤將難以攀爬,但奧布恩還帶著他的裝備。有了細心與耐心,他會成功的,只要別用上錘子和岩釘就好。發出的聲音肯定會讓蘇拉卡發現他的存在。

雖然岩石相當光滑,還是有許多裂隙能夠放置他的岩石塞,讓奧布恩能夠在穩定的瀑布水流中緩慢爬升。酸性水與苔蘚的氣味隨著它流下,給了奧布恩一絲微薄的希望,即使從底下傳來的胡亂摸索聲在他心中種下了恐懼。蘇拉卡就在後方不遠處。他的肩膀疼痛難耐,尤其是被惡狠狠地咬了一口的那一側,而且跑步的耗竭與求生的打鬥也都壓垮了他。他不止一次滑落,雖然被他的岩石塞救了幾次,但心臟卻還是差點跳了出來。等他抵達頂端後,他已經遠高於會讓他摔死的距離了。

水流經的裂縫既寬闊又低淺,在水流與石頭之間只存有一道狹小的缺口。他深潛入穩定的水流中,抓著一條自天花板垂下來的樹根以免自己被推回到下方的洞穴裡。後面跟著一道水花濺灑聲,於是他便緊貼著石牆,同時那隻追逐他的蘇拉卡從閃爍的瀑布底下升起。他審視著洞穴入口,他母親的劍還埋在牠的側邊。奧布恩的心臟卡在喉頭,在他想起母親的話之前,他差點從藏身處一躍而出試圖抓住那把武器。耐心。

奧布恩靜靜等待,直到蘇拉卡完成搜尋並轉身爬回瀑布下方。他屏息並悄悄地爬在蘇拉卡後方,手掌忍不住想抓取他母親的劍柄。他伸向劍柄,一邊向先祖們祈禱能穩住他的手。他只需要把它扭出來。他只需要奪走它,那麼他就會擁有母親的這一件東西。

奧布恩比預期更緩慢地穿過河水,但蘇拉卡也是。牠無法快速轉身,而且那用了數十年的皮質刀柄相當牢固,能夠讓他好好握住。他儘可能用力地踹那隻生物。鱗片割傷了他的足底,他的肩膀傳來劇痛,同時蘇拉卡失去平衡,踉蹌,然後噗通一聲地摔倒。所有的空氣突然衝出奧布恩的肺,他將那把武器緊抓在胸口,不停顫抖。

當他喘息過後,奧布恩凝視著瀑布外緣,明亮的藻類清楚地畫出了水底下一個漆黑的陰影輪廓。他觀察著,等待著,為了確保蘇拉卡不會跟著他回到河根村。那團陰影還是靜止不動。他緊張的心跳慢了下來,也鬆開了緊咬的牙齒。直到那一刻奧布恩才發現自己的牙齒有多痛。他抖動身體並返回通往沼澤的缺口。

奧布恩得推擠穿越懸吊的樹根與藤慢才能來到戶外,而黑夜早已降臨。月亮高掛空中,投射出一道與下方發光藻類相映的銀白色光芒。在他後方,奧布恩能夠感受到河根樹,他的家園,正在觀看並等待著。精疲力竭,一心只想回到他父母的那間頹圮的老屋,他開始了返家的漫長跋涉。

Obuun, Mul Daya Ancestor
慕達雅先靈奧布恩|Chris Rallis作畫

幾天後,就在他長期休息與辛勤工作數日後,叢林地面升起了煙,瀰漫在河根村的樹枝和走道之間。它的氣味與深紅色染料的刺鼻味道相互抗衡。奧布恩的耳尖依然和他父母一樣被頭髮染成粉紅,除了因為搬石頭而磨出水泡的地方,他的雙手泛紅。他發現了遺骨洞窟以及通往蘇拉卡洞穴的後門,這讓整個村落在底下採取行動,堵上了從主洞穴系統通往遺骨洞窟的通道。遺骨已被運回村裡並且那座洞窟也被封印了。

葬火是河根村的最後一個步驟,釋放亡者並且裝飾它們的遺骨紀念品,以將它們收藏在箱子裡或展示在壁爐架上。許多妖精得不到他們希望的遺骨,但任何遺骨都勝過奧布恩母親僅存那令人心痛的微小碎片。他的墜落摔碎了它們,使她的遺骨只剩下一點點。有很多骨頭更糟,跟塵土差不了多少,而且河根村充斥著它們在蘇拉卡進駐洞穴很久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傳言。

隨著一縷縷靈魂濾過,奧布恩用手指觸碰著重新包裹好的劍柄,那把他在河根樹下深處找到的劍。他母親的臉孔在煙霧中成形,卻在被風吹散後再次成形,微笑著,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