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ter橫越起居室,他的步伐左搖右晃,彷彿是走在一艘航行大海的輪船甲板上,而非靜止不動的房子裡。尼科盯著他的雙腳看,發現這傢伙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竟然巧妙避開了褪色編織地毯上的飛蛾圖案。他再次抬頭打量了一下這個新朋友。從他走路的方式,到他衣服上一條條拼貼的壁紙,這個人表面上看似隨性,其實都是有意為之;只要他在對的光線下暫定,或是在對的牆邊靠著不動,他幾乎就會隱形起來。

如果他的所有舉動都不是巧合,那麼他剛剛出現在冷凍庫是巧合嗎?還是說就像他此刻在地毯上的凌波微步一樣,都是他精心設計出來的?

但有什麼關係嗎?不論他們的相遇是出於偶然還是刻意安排,Winter都從那個他稱為「銳器人」的妖物手中救出了他們。他姑且先信他這一次,直到Winter露出狐狸尾巴為止。做出決定後,尼科邁步跟著他走。

「停!」Winter說,他的上半身轉過來,但雙腳紋絲不動,仍是牢牢踩在地毯圖案之間的空白區域。「別踩到任何一隻飛蛾!」

「⋯⋯飛蛾?」飄萍客氣地問。

「地毯上的。」Winter指了指整個客廳。這個房間剛進來時還很溫暖舒適,但很快就熱得令人透不過氣;上一個添柴的人顯然把火燒得太旺了,隨著骨子裡的寒意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滯悶難受的熱氣。

尼科順著Winter的手看去,發現地毯上的飛蛾圖案一直延伸到壁紙上,不禁皺起眉頭。牆上一張張框照片全是飛蛾的解剖圖,有些品種他認得出來,以前在塞洛斯的神廟火盆周圍看過。剩下的則很陌生,牠們的翅膀都長得奇形怪狀,上頭的花紋還勾勒出眼睛的形狀,直盯盯看著前方。整個房間彷彿都在透過飛蛾的眼睛監視著他們。這裡一扇窗戶也沒有。

飄萍繼續看著Winter,臉上露出近乎不解的表情。「你打算解釋一下為什麼我們不該踩到那些精緻的飛蛾圖案嗎?」

Winter呼出一口氣,聲音中隱約藏著笑意。「我知道你們是新來的,但沒想到你們那麼不懂規矩。」他說。「你們是怎麼活著走到Floodpits的?暮悲邸早該在你們走到那麼遠之前,就把你們給逮住了。除非宅邸肚子還不餓,但如果宅邸還不餓,它就不會設下誘餌啊。」

「你在說什麼?」尼科問,他的胃底一涼,彷彿破了洞。每一個時空都有善於伏擊獵物的掠食者,這些釣魚高手垂下看似蚯蚓、蜘蛛或人形的誘餌,用來引誘獵物靠近,然後一把抓住。

「你們是穿過門來到這裡的,對吧?」Winter問。「一扇你們從未見過的門,出現在它不屬於的地方?門沒有上鎖,所以你們一推就開了,宅邸就位在門的另一側,像是在邀請你們前來冒險,像是在招呼你們進來一探究竟。但是當你們想轉身離開時,門就不見了。現在你已屬於暮悲邸。」

「你之前說過了。」

「只要能讓你們聽明白,要我說一百遍也可以。」

「暮悲邸是這座宅邸的名字?」

Winter點頭如搗蒜。「沒錯。」

「而這座宅邸它⋯⋯有意識?有智慧?會狩獵獵物?」

「宅邸有意識沒有錯;至於它有沒有智慧嘛,這並不重要,也沒必要在意。你不會問想要把你整個吞下肚的東西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如果它真的明白,它肯定會享受你不斷拜託它停下來的慘叫聲。」

尼科再次環視房間。隨著每一秒過去,這裡的氣氛就越發不祥,溫度不再像是熊熊爐火燃燒出來的炙熱感,反而像是從剛死掉的龍屍身上散發出來的噁心體熱,一種龐然活物盤踞在旁的感覺。牆上飛蛾的視線烙印在他的皮膚上,顯然是在說,就算他再怎麼嘗試,也擺脫不了宅邸的監視。

出於本能,他試圖去觸碰體內的火花——不是想要逃跑,不是想要丟下同伴,而是想在心靈的黑洞中捧起那團溫暖,感受它的安慰,告訴自己命運尚未成定局。然而,自大侵攻以後,情況就沒有變過。他的靈魂深處再也沒有燃起黑暗虛空的小小星火,只有一片虛無。一個太過破碎的容器,只能積塵埃。

他把自己從這樣的情緒中抽出來——這並非易事,尤其當這種情緒抓著靈魂緊緊不放時——然後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Winter身上,後者仍在壁爐邊看著飄萍。他怎麼能靠壁爐這麼近,不會覺得熱到要死嗎?

「我們不是因為受到引誘才穿過那扇門。」飄萍說。「我們是來尋找一個走失的孩子的,不過我叫他孩子,他肯定不會領情。他的母親——她也消失了,是以不同的形式。我有責任要顧好他,所以當我發現他進入了你所謂的『暮悲邸』時,我別無選擇,只能跟過來。我這位朋友也願意與我同行。」

「就憑你們兩個,也想來這個受詛咒的鬼地方找一個落單的小孩?」Winter噗嗤一笑。「不是我在說,想死還有更簡單的方法。」

「少說閒話。」尼科說。「我們的命運尚未成定局。我們有其他盟友在宅邸裡,只要找到他們,我們就能離開這裡了。」我們還有魁渡這名鵬洛客,他的容器沒有破碎,就算他完了,尼科的肩上還掛著尼米捷給的方盒子,在那開心地嗡嗡作響。角落的小燈一直在閃爍著,將這邊的資訊傳回拉尼卡。援軍就在路上了。

援軍就在路上了,即使他們身陷詭譎之地,受制於怪奇規則,他們也絕非無助。Winter看著他們,一副他們來到這裡簡直是犯了滔天大錯的樣子,但他們不是誤打誤撞來的:他們是來尋找哪失的。這個無辜的小孩,需要他們的幫助。尼科無法拒絕,就像他無法憑藉自己的力量穿越黑暗虛空一樣。

Winter再度噗嗤了一聲,但他旋即僵住,因為飄萍突然現身到他面前。她剛以快速優雅的步伐橫越客廳,似乎輕輕鬆鬆就避開了地毯上的飛蛾圖案。原本繫在腰間的劍突然握到了她手中,劍刃距離Winter的臉只有幾吋。

「威脅新盟友並非明智之舉。」飄萍說。「所以我現在不是在威脅你。而是好意提醒你。不要拿我們無從得知的事情來取笑我們。這樣明白了嗎?」

Winter緩緩點頭,兩眼緊盯著飄萍劍刃的寒光。直到她放下武器並將其收回劍鞘,他才稍微放鬆下來。

「你說,這座宅邸是狠毒的獵手,但這一回,它可能踢到鐵板了。」她說。

「妳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Winter說道,他還是一臉惶恐,不過隨著時間過去,他就慢慢平復下來了。「暮悲邸吞噬過無數英雄和惡人,吃人不眨眼的。你們自認為知道怎麼在這裡活命,是因為你們在原本的家鄉都活了下來。只可惜在這裡,你們並不是經驗豐富的英雄,只是調味豐富的肉。你說你們在宅邸裡有盟友?你們是不是因為不可思議的狀況被一個個分開了呢?」

飄萍揪起愁容。「地板裂開來,把我們的同伴吞沒了。」她說。

「發生那件事之前,我們還聽到遠處有人在喊救命,我們有兩個同伴追了上去。」尼科說。「他們穿過一扇門進入一條走廊,當我們想跟上去時,那裡只剩下一道牆。我們沒看到它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但他們離開時肯定沒有。」

「確實是暮悲邸幹的,它把你們和朋友拆散開來。」Winter說。「這是宅邸最愛用的伎倆之一。它想讓你們感到孤立與恐懼。你們越害怕,宅邸就越渴望你們。你們的恐懼值肯定是達標了,它才派銳器人到冰凍庫那裡追殺你們。就算它先前不知道你們來了,現在也已經知道了。」

「那個銳器人到底是什麼鬼?」尼科問。

Winter聳肩道:「很有可能是以前的求生者。暮悲邸會把它抓走的人重新修理改造,就像室內裝潢師幫沙發換新套子一樣。它會誘騙那些在銳器人地盤存活下來的人,直到他們漸漸迷失自己,套上屠宰場的皮囊,成為宅邸的傀儡。運氣好的話,他們會把你抓起來殺了。運氣不好的話,你會成為他們的一員。我不知道他們對自己有多少認知,但他們的頭腦並不差,一旦他們聞到了你的氣味,就會開啟狂暴模式。我們剛才能擦肩而逃,真的比你們想像的還要驚險得多。」

「宅邸就是靠他們來狩獵嗎?」

「不只是銳器人,」Winter說:「宅邸有很多爪牙,而且它在逮到你之前是不會停手的。」

「或者我們直接逃跑。」飄萍說。

Winter看著她,一副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啥的樣子。「好哇,」他平板地說:「逃給我看。」

「我以為我們現在要好好說話呢。」尼科說。

「是是是,抱歉抱歉。」Winter說。「聽我說,儘管你們滿懷希望、對自己充滿信心,你們基本上是這座宅邸裡每一個餓鬼的標靶。想活命的話,就跟著我走,也許我們運氣夠好,就能找到你們的朋友。」

「但你認為我們找不到。」尼科說。

「同樣的劇情我看過太多次了,我不認為你們會獲得美好的結局。」Winter坦言。「但還是可以賭看看。待在一塊就對了;不要相信眼前看到的東西會保持原來的樣子;不要碰飛蛾,就連那些用粉筆畫的或是用手指沾別人的血畫出來的,都不能碰。」

「就算你沒說,我也不會碰。」尼科說。

Winter聽了,咧嘴而笑。「移動要快,盡量不要在空曠區域逗留。」他說。「要假設這裡的所有東西都具有敵意,都有可能傷害到你們。除了那些以外。」他用手指朝空中戳了戳,指著飄萍旁邊。她眨眨眼睛,然後轉身。

在客廳地板上方幾呎高的地方,有一條金龍盤旋,其身體完全由金光雕刻而成,在半空中蜿蜒游動。飄萍倒抽一口氣。「香醍?」她問道,旋即糾正自己:「不對。我不會想要她來這裡的。這個靈體太小了,不可能是我親愛的摯友。這是什麼東西?」

「妳的glimmer。」Winter說。「在暮悲邸,每個人都有一個。它代表妳的希望和夢想——也許所剩無幾了。我猜glimmer是宅邸創造的,但沒人清楚。」

「那你的在哪裡?」尼科問。「我的又在哪裡?」

Winter只是聳聳肩。

「我的神河。」飄萍輕聲說。

尼科沉默不語。

「我們不應該留在這裡了。」Winter說。「暮悲邸只會給予短暫的喘息機會。但如果我們跟著她的glimmer,它應該能帶我們走上一條相對安全的道路。」

「它能帶我們找到哪失嗎?」飄萍問。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知道。」Winter說。

飄萍向那個飄浮的靈體湊過去。「拜託你了。」她說,glimmer便開始在空中移動,朝著對面牆上的門游去。

其他人跟在後頭。


魁渡無聲墜落,訓練有素的他竭盡全力在黑暗中保持冷靜。燈元的爪子緊扣著他的肩膀,牢牢把自己固定住,不願與他分開,而在這漫長的墜落時間裡,魁渡腦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令他莞爾:雖然只有他自己墜了下來,但在宅邸裡他依然不孤單。他的身邊有燈元陪伴,自始至終,不離不棄。

正當他以為自己可能會永無止盡地下墜時,他重重摔到一片感覺起來是森林的地面上。石頭和樹根戳著他的臀部和身側,濃厚的濕土氣味撲鼻而來。他眨了眨眼,隨後坐起身,一邊揉眼睛,一邊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

以他墜落的高度來看,照理說應該要摔斷幾根骨頭,至少要摔得不醒人事才對。然而,他只是覺得全身痠痛,彷彿剛剛只是沒穿護具,與一個比自己強的對手訓練了很久而已。這也太怪了吧。並不是說他想要痛死自己,只是這現象不太對勁,令他心生不安。

宅邸對屋子裡發生的事究竟能控制到什麼程度?在黑暗的包圍下,他小心站起身,開始深呼吸,在一吸一吐之間,試圖利用剩餘的感官來判斷自己的所在何處。濕土的氣味蓋過了一切,而在這層濃厚的氣味之下,是松木林的腐臭味,樹木在缺乏日照下破敗死亡的味道。空氣中瀰漫著濕濕的涼意,還有一股雨後泥土的刺鼻味摻雜在樹林間。啊,是霧,那種覆蓋整個森林地表的大霧,即使天況再好,也會讓地面變得危險難行。

在他吸入森林氣息的同時,雙眼也漸漸適應黑暗。但看得更清並沒有更好。顯現出來的森林和魁渡想的一樣不堪入目。鄰近的樹木已經腐爛,純靠彼此支撐,感覺只要一個藉口隨時都會倒下。那些還不至於倒下的樹木,看起來也是病懨懨的、無精打采,如果一棵樹也會「無精打采」的話;它們的樹枝下垂,樹皮上布滿了斑駁的粗灰地衣。

魁渡打了個冷顫,環顧四周,燈元在他肩膀上輕輕挪動,雙眼與他一起移動,順便提供一點額外的光亮。

「一座宅邸的宴會廳底下怎麼會有一片森林?」魁渡問。

燈元啾啾附和。

看了一圈都好絕望。魁渡還沒決定好往哪個方向走比較不糟,一道黑影就從他頭頂飛掠而過。他繃緊神經,立刻蹲下來抬頭看去。那東西太高了,黑暗中根本看不清——雖然森林裡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光線仍像無月的夜晚一樣昏暗,甚至沒有星光可以照出那個黑影的輪廓。黑影再次掠過,這次噴出一團耀眼的火焰,照亮了在頭頂上盤旋的巨獸。火焰將腐爛的樹木吞噬、燒成灰燼,那條巨龍拍著翅膀繞了一圈,準備再次攻擊。

魁渡焦急地四處張望,現在路都被吞噬樹木的大火照亮了。無路可去。他可以鑽進森林深處,但樹木都已經燒起來了。

總比站在原地被活活烤成焦屍好吧。他邁開隱沒在濃霧中的雙腳,盡可能快步穿過盤根錯節的地面。他還沒走多遠,巨龍又一次掠過,這次將火力對準了在森林地面移動的目標。魁渡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龍焰就朝他席捲而來,灼熱而熾亮,將整個世界染成了白色與金色的火海——

然後就結束了。魁渡佇立在冒著濃煙、飄著灰燼的平原中央,四周是被焚燒殆盡的森林焦土。這一刻感覺有點不對勁,很像是泰菲力施展了時間魔法一樣。魁渡才剛鬆了口氣,隨即又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是很久以前所發生的事,或者壓根兒沒有發生過;這一切彷彿是專門為了魁渡——或是宅邸——所上演的戲碼。

大火把霧氣蒸散。上空可見數十條巨龍在盤旋,牠們的目光全集中在一座著火的城市上。時不時會有一條或多條巨龍衝向那片火海,為已經造成的破壞吐出另一道火焰。不過也已經沒多少東西可以燒了。除了巨龍與火焰以外,沒有其他東西在動。如果這座城市曾有人居,那麼居民如今都已消失。天空依然漆黑,厚重的灰雲中電閃雷鳴,空氣中瀰漫著臭氧的氣味。

燈元啾啾叫著。魁渡將手放在祂的背上,安撫著彼此,靜待龍群歸返。

突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像是有人用一把沒有擦拭乾淨的劍劃破障子門一樣,粗糙、破裂、刺耳,眼前的景象開始忽明忽暗、時隱時現,彷彿他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紙張撕裂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大,然後瞬間戛然而止。森林消失了。

Mirko Failoni作畫

魁渡發現自己站在一間地下室裡,四周是粗糙的石牆,角落裡有一座往上的樓梯,不知通往何處。一面牆邊靠著成堆的家具和裝箱物品,唯一的光源是懸吊在天花板中央的枝形吊燈。燭火忽明忽滅,即將燃盡;這個房間沒多久就會重新陷入黑暗。

而且,這裡不只他一個人。

琦夢關於空氣運動的論文並沒說錯;他以前的訓練確實包括了如何僅憑周圍大氣的變化來感知是否有人在附近。他繃緊神經,比起充斥巨龍幻影的神祕森林,現在的狀況更讓他擔心。這東西可是有形的,是可能對他造成實質傷害的。

這東西正在靠近他,一面試圖不發出聲音,一面慢慢逼近。

魁渡的神經繃得更緊了。他小心控制呼吸,讓氣息保持輕盈平穩,等到那個身影感覺快貼上來時,他猛地轉身,將右拳狠狠揍向身後那個瘦削黑髮男子的臉上。

傑斯發出狼狽的尖叫聲,踉蹌向後,一手捂住已經血流如注的鼻子。「你是這樣打招呼的喔!」他說道,聲音因為捂住的手和疼痛而顯得含糊不清。

魁渡眨眨眼睛,直起身子,但仍未放下雙拳。「傑斯?」

「你在等別人嗎?」

「我沒有——你來這裡幹什麼?」

「見到老朋友不高興嗎?」

魁渡盯著他。「老朋友?」他問。「上一次見到你,我們還在新非瑞克西亞互相殘殺咧!」

「因為我想阻止非瑞克西亞大侵攻發生,你卻跑來阻撓我。我想我們算扯平了。」

「我那麼做是為了拯救神河,還不是因為打算引爆同兆,毀掉一切。」

傑斯聳聳肩,這不置可否的動作讓人火大,魁渡的拳頭不禁握得更緊了。「要是我們動作再快一點,要是我們沒被拆散,這計劃就會成功了。」

「是你害我們失去了娜希麗!」

「我也同時失去了自我,以免你忘記了。」

魁渡瞇起眼睛。「我什麼也沒忘。」他說。「你這段時間到哪兒去了?」

「這重要嗎?我現在就在這裡。」

「是,我要說這很重要。我非常在意。」

傑斯嘆了口氣,將手從鼻子上移開,在斗篷上擦擦血。「你這麼在意『我』的話,我想我的鼻子沒斷。」

「要我再試一次嗎?」

燈元啾啾叫道,彷彿是在鼓勵魁渡再揮一拳。

他還來不及動手,一陣呻吟聲就響徹地下室,似乎是從牆壁裡冒出來的。傑斯和魁渡同時繃緊神經,本能地背對背站好,擺出戰鬥姿勢,準備迎擊即將到來的危險。

「待會再打?」傑斯問。

「待會再打。」魁渡同意。「說到就要做到喔。」

「我求之不得。」


圖書室還是圖書室,這讓琦夢欣喜若狂,但讓泰瓦失望透頂。他沒再嘗試爬樓梯上樓,而是選擇待在可以顧著琦夢的地方。這位研究生似乎忘了他們身處險境,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她喜孜孜地在書架間遊走,不斷抽出書來,放到泰瓦手上,要他搬到她拿來做研究的大書桌上。真的,她看起來彷彿是回到了舒適圈一樣——泰瓦推測那裡應該沒什麼掠食者,因為她一接受現況後,就完全鬆懈下來了。

他懶洋洋地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一隻手肘撐在桌上,臉頰靠著指關節。若不是為了不讓她離開視線,他本來會很樂意到處探險的。在這個地方,他不相信她會乖乖待在原地——不管是因為宅邸的陰險詭計驅使,還是因為她自個兒晃進更深的書架區,都很難說。

泰瓦科爾並不適合待在學術環境裡。他身上的每一吋肌膚都在尖叫說:我們正在進行偉大而可怕的冒險,快去尋找危險、爭取榮耀啊。但「這是什麼地方」和「這是怎麼回事」並不是可以用拳頭解決的敵人。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確保琦夢安全,或者說,盡可能在這個驚悚鬼屋裡不讓她發生什麼生命危險。

琦夢正在閱讀一本書,她對內容皺了皺眉頭,就把它推開,然後把另一本拉過來,兩眼以驚人的速度掃過文字。

「這裡果然是一棟房子。」她最後宣布道。

泰瓦對她皺眉:「我以為這點早就確定了。」

「是沒錯,但確定的事不代表就會保持不變。有時候事實經過檢驗後,就會發現它跟你一開始所想的不一樣。這叫做『偽裝』。」

「我知道,」泰瓦說:「我們凱德海姆也有這種概念。」

琦夢的臉頰漲得通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很興奮而已,就這樣。這是一座宅邸,是很久很久以前建造出來的,原來的建築師和她的家人就住在這裡,如果我沒有誤解書中的意思的話。看起來這地方至少換過十幾任屋主,我必須找到最早的一位屋主,才能確認建築師的身份。」

「這倒是讓我稍微放心了。」泰瓦說。「人造的東西通常比自然形成的東西還容易對付。」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圖書室的藏書主題相當集中。有些是關於當地歷史——裡面提到的名字都很陌生,連在茂典閣都沒見過,我想大學裡沒有人來過這裡——但主要是關於神秘學和魔法,維斯教授看了會建議你重新考慮研究方向的那種魔法。」

「壞魔法?」

「魔法本質上並沒有好壞之分,就像數學公式一樣,但有些魔法完全是用來招致混亂與作為武器,所以『壞魔法』可能是最貼切的描述了。」琦夢回頭看向她的書,搖著頭。「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想研究這種東西,但你看,有人可是下了很大的功夫。」

泰瓦順著她的話看過去。她正在看的那本書,書頁空白處有著用深色墨水寫下的大量筆記,字跡卻看起來飄逸奔放,彷彿這個人把寫筆記當成一種好玩的遊戲。「你覺得這種⋯⋯學術上不討喜的魔法,是導致宅邸現在表現這麼古怪的原因嗎?」

「要是沒關聯,我才會驚訝呢。」琦夢說。「這裡面有些咒語,只要按正確順序施放,就有可能扭曲時空。裡面還有一些儀式,我壓根不確定能不能成功。」

尼米捷給她的監測儀器發出了嗶嗶聲,聲音在圖書室中格外響亮突兀。琦夢用手拍了拍那個方盒子,繼續閱讀。

這時,一種濕滑黏稠、開腸剖肚的撕裂聲,從最近的一條書架走道迴盪而來,這聲音從源頭傳到他們這裡,音量似乎絲毫沒有變小。泰瓦立刻挺直身子,將注意力轉向聲音的來源。「琦夢?」

「我想如果你把一個人的生命力全抽乾,也許就能夠——」

琦夢!」

她抬起頭。「嗯?」

「妳的大學教育完全沒有教妳任何保命技能。」泰瓦說,他倏地起身面向聲音方向,直接把椅子弄倒。周遭的書架開始慢慢地⋯⋯扭曲變形,變成不對稱的怪異形狀。架上的書也隨之變形,完全成了不一樣的東西。這一切看得他眼睛痠疼,但他強迫自己不能移開視線。這些會一邊逼近一邊扭曲世界的東西,就是要你撇開頭不看。他可不打算讓他們兩人變成更容易下手的目標。

琦夢尖叫,慌忙站起身。泰瓦邁步向前,面對那塊扭曲的空間時,她趕緊躲到他身後,只露出半身。

「退後!」

「沒必要的話我不會靠太近。」他向她保證,但就在這時,一個怪物撕開扭曲的洞口鑽出來,朝他的胸口撲過去。

嚴格說來,那東西算是雙足獸,皮膚呈現出彷彿歷經多年風吹日曬的乾燥黏土色。牠沒有毛髮,沒穿衣服,但臉上有著六隻眼睛,像蜘蛛眼一樣密集排列,還有一張開得不合常理的嘴巴,裡面全是碎玻璃一般的尖牙。牠的手腳有多處彎折,移動起來帶著蜘蛛般的優雅,看著特別驚悚。

牠猛然撞上泰瓦的胸口,爪子深深嵌進他裸露的肩膀,一扭就能撕開他的喉嚨。泰瓦同一時間扭身,利用那妖物的動能,借力使力,將牠從肩膀上方甩出去,雖然皮膚被劃得皮開肉綻,但至少保住了喉嚨。

「泰瓦!」琦夢大喊。

「待在原地別動!」他吼回去,隨即撲向妖物。那妖物發出怒吼,擺好架勢迎戰,多節的手腳輕輕鬆鬆就在周圍的書架上找到支撐點。牠現身的扭曲空間已經幾乎消失,書架慢慢恢復正常,但牠撐著的書架卻開始扭曲。這麼說來,空間扭曲顯然是這妖物的一種能力了,看來得當心才行。

琦夢從桌上抓起監測器,抱在胸前。妖物被這動作吸引,猛地轉過頭來,六隻眼睛死盯著她。緩緩地,牠開始轉向她的方向。

書架上有些空隙裡塞進了人類和精靈的大理石半身像,既能充當書擋,又能給圖書室增添一股陰森的氛圍,泰瓦實在是敬謝不敏。他抓起離他最近的一尊半身像,感受大理石的質地滲入自己的皮膚,然後使出全力朝妖物的頭扔去。這可不是普通一扔,也不止是用來驅趕一隻離村裡羊群太近的狼而已;而是抱著殺意的全力一扔,期望能造成最大傷害。

半身像碎在野獸的頭殼上,牠瞬間對琦夢失去興趣,猛然回身,重新對著泰瓦咆哮。他雙手一合,石頭繼續蔓延到手臂上,直到包住肩膀上的傷口,止住了血。

「鵬洛客火花對一顆心來說是太沉重的負荷;它會讓你驕矜自喜。」他厲聲道。「自從我的火花熄滅了以後,我一直在努力締造我的傳奇事蹟。」

妖物再次咆哮,朝他撲來。

這一次,他做好了準備。他抓住妖物的手腕,在空中甩了一圈,接著重重摔到地板上,再一腳踹向牠的頭側。牠發出疼痛的嘶嘶聲和憤怒的咆哮聲。泰瓦把腳踩在牠的胸口中央,把牠釘在地上。

「不准你傷害她。」他啐道。

妖物再次咆哮。這次聲音有些空洞。泰瓦抬起腳,石頭質地由身體往下蔓延,當他感覺到石頭包覆到腳踝後,便用最大的力氣往下踏,一腳踏穿了妖物的胸骨。牠像腐爛的木板一樣碎裂開來,頓時癱軟不動。泰瓦冷笑一聲,鬆開牠的手腕,轉身走回到琦夢那裡,石頭從他的皮膚上慢慢消退。

「那是⋯⋯怎麼會⋯⋯?」

「大自然會回應我的召喚。」他說。「以前我需要隨身攜帶一小塊材料才能改變我的皮膚,但現在我已經可以憑藉記憶隨時變化了。」

「嗯,厲害是厲害,但是你看。」

琦夢顫抖著手,指向他身後。泰瓦轉過身去。

那隻妖物正在把身體拼湊回來,牠的胸腔膨脹起來,血珠匯聚並往身體滾去,流回到妖物迅速癒合的傷口裡。隨著一聲痛苦的悶吭,妖物再次站了起來,對著他們咆哮。

泰瓦的臉色唰地瞬間蒼白。

琦夢抓住他的手臂,拉了拉。「也許我們該跑了。」她說。

「英勇之舉,若無人活著傳頌,哪稱得上榮譽?」泰瓦說完,兩人便一同轉身,逃往圖書室的更深處,把嘶吼的妖物拋在身後,跑進層層書架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