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去拜訪她了,不是嗎?」安蓓琳說道,她正站在我的房門口。嚴格說起來,這是她的房間,但過去幾個月她讓我窩在這裡,就從那場意外發生後。她的聲音平靜,不過她的眼睛周圍卻泛起皺紋,愈靠近太陽穴皺紋愈深,從平滑的肌膚轉變為粗糙的樹皮。這很明顯地透露了她內心深處的挫折感,從我們小時候起她就擁有這種特質。

「我只是想送點錢給那間孤兒院,」我說。我最起碼能做到這樣。

「很好,泰力克。真的。不過在某個時刻,我們得談談什麼是健康的哀傷以及什麼是走火入魔。你終究得原諒你自己並且繼續過你的人生,如果你的情緒沒有跟一個孤兒的命運如此緊密相連的話,那將會容易許多。」

「當然,妳說得對,」我說,這些話如反射動作般脫口而出。二十八年的瑟雷尼亞訓練教會我最重要的事就是跟朋友與社群和睦相處,但我要怎麼原諒讓一棟建築崩塌,殺了二十四個人的自己?我勉強擠出笑容,然後拉下帽子蓋住我的妖精耳朵,接著拉起領巾,遮蔽了我大部分的臉孔。我需要在我即將前往之處隱匿身分。「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謝謝你。噢,還有一件事。恐怕鄰居們又在抱怨了。」安蓓琳把頭傾向一側,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築巢在她髮間樹枝上的燕雀豎起了牠們的羽毛。「你確定沒聽見任何奇怪的聲音嗎?」

「更多的『亞龍噪音』嗎?」我翻了一下白眼。

「我知道,我知道。只因為他們是我的鄰居,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我願意解決它。」她用手指滑過被我改裝成衣櫥的馬車漆木。她打開門並踢了一下我那些排列在底部的亞龍召師舊靴。破舊的黑色皮革上早已積了一層灰塵。她也窺視了鎧甲制服後側,那是我過去身為瑟雷尼卡軍隊首席亞龍訓練師的殘餘物,就在我犯下改變一切的錯誤之前。「他們說他們也看見亞龍了,從石製天花板上窺看著。牙齒就跟屠刀一樣大!」

「我不是要引起任何糾紛,安蓓琳,不過妳認為會不會是妳的鄰居冥想過度了呢?祭師愈來愈常呼喚信徒聚會。或許妳的鄰居是在那種亢奮狀態下看見和聽見東西。」

她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她彎身掀起了我的床罩外緣。

「安蓓琳,」我說,我的聲音直接跳到禮貌的邊界,並轉為惱火。「我很感激妳大方地讓我住進妳家,但妳真的認為我能夠把一隻半成年的亞龍塞在我床下嗎?」

安蓓琳放下床罩並嘆了一口氣。「你說得對。我太荒謬了。什麼樣的人會異想天開到把一隻危險的動物養在合作社住宅裡?」

我點了點頭。確實,什麼樣的人。


歐佐夫修道院那高聳、漆黑的尖塔聳現於上方,使我渾身緊繃。整個天際線彷彿被煤煙弄髒,拱型的染色玻璃窗在太陽開始下沉時閃爍著橘色光芒。壓迫的風味會隨著不同的企業聯盟領地而改變,但我依然抬頭挺胸,眼睛直視著前方,並握緊了拳頭。我最好還是走隔了幾條街的主要大道,那裡有許多街燈-目擊者也多-但接著我經過了時機大教堂的舊址,那是歐佐夫集團最古老的教堂之一。好吧,它曾經是,直到我騎著亞龍從底下鑽過,破壞了它的支撐結構,讓整棟建築崩塌成一堆瓦礫。當時它正在改建,有將近五十名建築工人在改裝破碎的染色玻璃,整修坑坑疤疤的石頭,以及將周遭的地表削成斜面好讓春季的洪水不會淤積在建築旁並且滴入墓穴中。有時候,當我閉上眼睛,我依然能聽見那些被困在殘骸裡的人們尖叫聲。我寧願冒著遇上惡棍的風險也不願再重溫那一天。

「喂!」一個聲音傳來。我轉頭看見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的男子,脖子上還掛了好幾串銀幣。「我看你經常從這裡經過,」他看似在說出口之前一邊仔細考量他的用字。「或許你有興趣購買一些保險?你知道的,可以確保你安全地前往你需要去的地方。」

「不,謝了,」我說,用上我最不挑釁的聲音。「很快就到了。」

「或許吧。不過,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用拳頭摩擦掌心。「我有一些非常合理的方案。」

突然間,我口袋裡沉甸甸的硬幣感覺像是種累贅。他早就一直盯著鼓起的口袋了。

「我不需要,」我說,「我有自己的防護。」我拉開外套,露出我臀部上的握柄。

惡棍聳了聳肩。「像那樣的小刀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並沒有多大用處。」

「那不是一把刀,」我說。我打開皮帶並抽出金屬剪刀。「這能夠剪斷最濃密、結附了最多魔法的荊棘。你知道附魔的荊棘對肌膚會造成哪種傷害嗎?」

但他只顧看著我的口袋而無暇回答。我轉身快步離去,穿過街道,但他仍跟在後頭。我把手滑進背心,拿出一個充滿荊棘種子的皮包,然後倒一些在我腳邊。幾秒後當那個惡棍踩上它們時,我便召喚灌注於萬物中的魔法,在身後驅動那道咒語,接著轉身看著荊棘藤蔓從人行道竄出,將我的跟蹤者纏繞在它們扎人的擁抱中。

我留他在原地大聲嘶喊,接著加速步行直到我抵達孤兒院。那是個很糟的地方;一棟搖搖欲墜的沉悶建築,適合做為熔化舊幣的場所,更勝於用來安置孩子…們。但一點一滴地,我已捐出我微薄的收入協助改善他們的基礎架構。

在建築物之間有個小縫隙,能夠看見那座大教堂的碎瓦礫。我強迫自己不去看它,但就跟往常一樣,我失敗了。參差不齊的尖塔突出於由髒污殘餘物堆成的巨丘上,宛如熄滅已久的營火殘跡。任何值錢的物品已被搜刮一空。芭茲達需要生活在這裡,與她雙親亡故之處只隔了拋擲一顆石頭的距離,這看來十分殘忍。我強忍著情緒走上佈滿塵土的灰色階梯進入前門。總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跟她說話,向她道歉,但今天還不是時候。我過於專注思考,因此我撞上了其中一個孩子,猛烈的力道使我臉上的領巾鬆脫。我急忙把它拉上來,但太遲了。他已經認出我。他跳起來把我頭上的帽子摘掉,我的尖耳也隨之探出。如果曾有人懷疑我的身分的話,將不會再有了。

「是那個亞龍喚師!」這個孩子說道,一邊把我的帽子扔給他的其中一個朋友。「就是摧毀了大教堂的那個王八蛋!難怪,他走路還是無法專心看路!」

真倒楣,芭茲達就站在聽得見談話聲的範圍內,她比同齡人更矮小,幾乎淹沒在那件被分配給她的灰色機構工作服中。她的黑髮在頭上盤成兩個圓髻。她轉身,看見了我。我轉向一旁,尋找一位觀護人好讓我能夠留下錢並離去,不過一如往常,我完全找不到。

「你在這裡惡名昭彰,」這個小流氓對我說。「再多金錢也永遠無法償還你欠的債!」他朝我的靴子啐了一口。

「嘿,」芭茲達說,一邊從他的朋友手中搶走我的帽子並朝我們走來。「別煩他。」

「誰能逼我?」他說。

芭茲達從她的髮髻裡抽出一根六吋長的髮夾並刺向那個小流氓,距離他的喉嚨還不到一吋。

「我原諒你們兩個,」小流氓說道,一邊悶悶不樂地走開了。

芭茲達看著我,並且把我的帽子遞給我,接著再把頭髮綁成一個完美的圓髻。「我之前在這附近見過你,」她說。「每個禮拜你都會留下一袋齊布幣,然後站在附近看著我。那很令人毛骨悚然。你是個怪人嗎?」

「不!我不是個怪人,」我說。「只是個普通人。妳可以問家裡的任何人。」

芭茲達噘起嘴唇。「聽起來像是怪人會說的話。」

「聽著,我造成了一場可怕的意外。我只是盡力在彌補它。」

「你可以把我的父母還給我嗎?」她問道。

「無法,但我相信他們正在一個更好的…」

「他們才沒有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如果這是你打算說的話。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只不過更糟,因為他們現在是鬼魂了。他們正忙著用勞力償還他們的債務,所以他們沒時間來看我。」她把雙臂交疊在胸前。

「噢。」

「依我看你最好還是試著修復你自己而不是來這裡,用你那陰鬱的態度把這個地方弄得更糟。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喃喃說著。

「沒有工作,沒有人生,沒有朋友。總結就是這樣?」

「我有朋友,」我說。我渾身刺痛。被一個十二歲小孩質問的感覺好怪,但她有很多憤怒的理由。不過,我還是得捍衛自己的名譽。「很棒的朋友們!薩法林,他是個象族,身形健壯而且什麼都不怕。凱林是一位設計了最多寧靜聖所的建築師。他是人類,但我們不會因此而歧視他。還有安蓓琳,她是個樹靈,是一位專精於古董的神器掮客。我們每週會面一次以…」

「等等...她了解神器嗎?像是那種非常古老的?」

「是的...

芭茲達打量著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摺好的布。她打開它並向我展示一塊新月形的石雕,中間有個洞並且到處都蝕刻著金色的符號。就連我也看得出它非常古老。「我的父親在他死亡前幾天把這個交給我。他是在建造大教堂期間發現的。我想知道這是什麼。」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可以把它拿給安蓓琳看看。我相信她很樂意幫忙。」即便在這棟陰鬱建築以及我愁苦內心的壓迫下,我仍感覺到救贖的機會。我只能想像這件神器對芭茲達的意義有多重大,或許是她父親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

她揚起一道眉毛。「我能夠信任你會把它帶回來嗎?」

「我向妳保證,我會將它完好無傷地歸還給妳,」我說。「我以維圖加基的樹根立誓。」


瑟雷尼亞森林正歡迎我回家,隨著大自然的平靜聲響穿入我的心靈,歐佐夫集團的沉重感也從我的肌肉裡消逝。我放鬆肩膀,鬆開拳頭。傍晚的儀式早已開始,我經過了幾位祭師,他們正在召集虔誠會員們的力量以向一連串刻著受福盟會記號的石印記施法。

當我快到家的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我被跟蹤了。可能是任何一位試圖在我從孤兒院折返的路上向我索討保險金的歐佐夫街頭惡棍。我灑出一些種子,然後繞過轉角。我施放咒語,但我猜這位襲擊者已經避開了荊棘,因為腳步聲正持續逼近。我抽出我的剪刀作為備用武器,但皮套卻是空的。我在襲擊者繞過轉角的時候抬起頭,然後鬆了一口氣。是芭茲達。

「在找這個嗎?」她問道,一邊舉起我的剪刀。

「妳這個小賊!」我說,一把將它搶過來。「妳是怎麼拿到它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怪人說的話嗎?妳持有我珍貴的東西。我也要拿點你珍貴的東西才公平。」

「拿去。拿著你的神器回家吧。我才不要促成一個小孩的犯罪行為!」

「家?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失蹤了,更別說是在乎。此外,你要讓我在這個時候在街上走嗎?獨自一人?」

「我見識過妳操縱一雙髮夾。妳會沒事的。」

芭茲達交疊雙臂。「或許吧。但我還是想知道關於這件神器的事。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嗎?」她問道,一邊仰頭看著我們的合作社住宅,綜合了拋光白石與分層花園,最頂端由薩卓娜所設計,一位聞名於世的樹雕木工。「感覺有好多樹枝和葉片。」

「這是瑟雷尼亞的風格,」我喃喃說著。「那麼,上來吧。」

我們穿過花園,走上石階,穿過兩座天井,經過其他住戶敞開的門口。我們樓下的鄰居揮了揮手。我揮手致意並快速通過,所以他們就沒機會再次跟我談論關於亞龍噪音的事。

「為什麼你們的建築裡沒有門?」芭茲達問道。

「為什麼我們需要門?」

「為了把人們隔絕於外。」

「所有人都歡迎來我們的家。」

「好吧,」芭茲達說,她的眼睛來回掃視,「但要是有人試圖東西呢?」

「我們不太擔心那個,」我在我們爬上最後一段階梯時說道。很容易忘記大部分的拉尼卡只專注於個人的欲求與收獲上。

這條具有屋頂的走道通往一片綿延遠景的壯麗景致。太陽才剛潛下地平線,白晝的餘暉映出了遠方那逐漸升起的聖所的輪廓。在右側,早已被黑暗籠罩,螢火蟲的光芒點亮了維圖加基的枝幹。我等不及想讓安蓓琳看見這個神器,但我卻多停頓了一會兒,只為了讓芭茲達有機會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終於,她說不出話來了。

「走吧,」我說,一邊拉著她經過由扭曲樹枝構成的拱門,作為進入我們家的門檻。「安蓓琳,」我大喊。「我有個東西想讓妳看看!」

安蓓琳用燦爛的笑容迎接我。「泰力克!你永遠猜不到是誰來了…」她停了下來,一邊看著芭茲達。「噢,妳好呀,親愛的。歡迎來我們家。我是安蓓琳。」她屈膝行禮,她的枝幹就快碰到地面。她的燕雀繞著芭茲達飛行以示歡迎,一邊快樂地鳴叫著。

「我是芭茲達,」芭茲達說,也展現她自己可愛的屈膝行禮動作。

安蓓琳把視線移向我,一邊尋求解釋並且不在她的賓客面前看起來失禮。

「沒關係,」我對她說。「她有這個神器想讓妳看看。或許妳可以告訴她更多關於它的事?」

安蓓琳從芭茲達手裡接過這件用布包裹的神器,並且溫柔地打開各個角落直到它完全展露出來。她倒抽了一口氣。

「我的父親在挖掘大教堂的時候發現的,」芭茲達說。「這很古老嗎?」

「非常古老。那些金色符號,我曾在遠古的伊捷機械上看過,來自數千年前的科技,當時他們仍大量使用石頭與灌注魔法的線路。雖然它很罕見,但它是如何被埋在歐佐夫大教堂底下依舊是個謎團。」

「很值錢嗎?」芭茲達問道。

「無價,」安蓓琳說道,同時沉重地吸了一口氣。

芭茲達搖了搖頭。「每樣東西都有價格。」

「明天我會跟仲介執行官談談,看是哪個公會對這個東西擁有正當的所有權,」安蓓琳說。「這只是某個更大型物件的一小部分。」

「或許有人早就找到剩餘的部份了,」我說。

「我懷疑這點。消息在古董掮客之間傳遞得很快。我應該會聽到某些消息才對。」

「泰力克!」從飯廳傳來一道聲音。薩法林走了出來,興奮地高舉著他的象鼻。他急忙走向我們,一邊展開雙臂。「祝你平靜安寧,我的朋友。」

「也祝你平靜安寧,」我說,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象牙之間調整我自己的角度,然後墜入一個溫暖的擁抱中。「你好嗎?已經快一個星期沒見了!」

「凱林和我是來分享一點好消息的。我升官了。卡沙拿訓練場已達到最大容量,所以他們正在規劃一座位於北脊森林另一側的新機構。我將成為主任,而且凱林已被聘請來設計它了。」

「恭喜呀,」我說。「北脊?那會花上很長的通勤時間!你隨隨便便就要花上一個小時才能穿越廣場。」

薩法林與安蓓琳擔憂地互看了一眼。在一段意味深長的時間過後,她點了點頭。

「我們不打算通勤,」薩法林說。「我們要搬靠近…」

「搬家!」我大喊著。我努力閉上嘴巴試著當一個和善的瑟雷尼亞人,無視於那錐心的痛楚,相反地,開始醞釀我內心的平靜。「我是說,搬遷。當然。那對你們來說肯定會更方便。」我很努力地笑著,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即將碎裂。終於,我再也忍不住了,於是我便氣沖沖地走向我的房間。

「泰力克,」安蓓琳說,緩緩地走進我的房間,而其他人則聚集在門口。「沒事的。我們隨時都能去拜訪他們。」

「我知道。但那變得不一樣了。」我們的團體正在瓦解。比起失去工作與名聲,這個消息更讓我難過。為了我們的友情,我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

「要是我們能夠一起進行最後一次冒險呢?」我問他們。「就在大家四散到拉尼卡的各個角落之前。」

「那是個很棒的主意,」安蓓琳說。「下週我們可以去拜訪樹雕花園。我們會打包午餐以及…」

「那只是郊遊。我想做一些讓我們永生難忘的事。我想我們應該去找出還有什麼被藏在那座大教堂底下。我們為什麼不能當發現它的人?」

安蓓琳搖了搖頭,然後在我的床緣坐了下來。「像那樣古老的東西很可能被埋得非常深。不可能在不讓整個歐佐夫集團發現的情況下進行挖掘。」

「如果是亞龍呢?」我問道。「我們能夠恣意潛入地底深處。不用挖掘。」我通連一道召喚咒語,在我們耳中聽起來像哨音,但對一隻亞龍來說卻是一道明亮的歸航信標。安蓓琳底下的床墊開始移動,她跳了起來,看著我的床變成一團高低起伏的東西。

「你床底下藏了一隻亞龍!」她說。

我搖了搖頭。「不完全正確。亞龍就是這張床。」床罩被掀掉,以及一張覆蓋在木質床板上的厚被子。「大家冷靜,」我說,同時亞龍正從糾結的床單上展開身體。她那閃亮的小眼睛正注視著我,而且她打開了嘴巴,唾液自一排排如剃刀般鋒利的牙齒上滴落。「好女孩,」我說,一邊把一條銳牙獸肉乾拋進她口中。她很年輕,才一歲多卻早已是一噸結實的肌肉。

「太神奇了...」芭茲達說,一邊大膽地走近。「我可以拍拍她嗎?」

「當然,」我說。

「絕對不行!」安蓓琳說道,同時把她抓了回來。

「她是無害的,」我說。「總之,對朋友無害。我從她還是幼雛的時候就開始養她了。」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一直把那個東西藏在我家裡!」安蓓琳說,聲音裡充滿真實的憤怒。「而且你現在還想要我們跟你一起進入拉尼卡最腐化的地區,和一個逃跑的孤兒一起尋寶。」

「我會去,」薩法林說。「泰力克說得對。一場以探險為形式的主要聯結活動將會為一段遠距離的友情提供正向的過渡架構。」

「我也會去,」凱林說。「我得承認,我對藏在那棟建築底下的東西很好奇。得了吧,安蓓琳。妳知道伊捷會把它拿去製成某種更大更好的發明,而歐佐夫只會把它賣給出價最高的人。」

安倍琳拿起那件神器,眼中閃過一道光芒。「好吧,我們去看看。就只是看看。如果有什麼不對勁,我們就立刻離開。」

我咧嘴一笑。「只要一出現麻煩的徵兆我們就離開那裡,我保證。」


亞龍在堅硬的岩石中鑽出一條路,次音波頻率暫時把石頭液化,讓我們能夠避開傍晚的交通以及歐佐夫幫派的勒索。我全身都包裹在舊的亞龍喚師制服裡,我的板甲保護我免於我們周圍融化岩石的灼傷。其他人則擠在原本是我的衣櫥的強化馬車中。

我們正在接近那座崩塌大教堂的位置,但亞龍卻開始往上漂向地表。我拉扯韁繩,號令她往深處潛,但她卻在抗拒。我搔抓她的體側,就在她的耳穴後方。她發出喉音並稍微平靜下來,不過從她緊繃的樣子看來,我知道她還在猶豫。不過無所謂了,因為她帶我們來到一個位於崩塌大教堂底下的長方形墓穴中。

「怎麼了,女孩?有什麼東西嚇到妳了嗎?」我輕撫亞龍的口鼻部並在其他人離開馬車的同時餵她一些點心。薩法林正在擺脫暈車症,如果你從沒聽過一個象族乾嘔的話,好吧,你得心懷感激了。凱林正著迷於這些巨人的石雕上,它們弓起的背貼著弧形的天花板,彷彿它們正在防止這整個地方塌陷在我們身上。壓力裂痕蜿蜒穿過石頭,或許是由上方的崩塌造成,但凱林看似不太關心它們的結構完整性。安蓓琳被擺放在雕像兩側架上的數千個陶甕深深吸引,每一個都裝飾著金幣。

「時機大教堂的歷史可以追溯至數千年前,而且這座墓穴甚至更古老,」她說,一邊環顧四周,沉浸在敬畏裡。「這裡有些甕可能將近…」她看見了房間遠端的某個東西。她開始朝它走去,接著加快了她的腳步。我們跟在後頭。

Swamp
沼澤 | John Avon 作畫

那是另一座石像,這次是一個索爾獸,坐在它的臀部上,奴役般地低下頭,往外伸展的手臂上拿著一個聖杯。聖杯上覆蓋了好幾層灰塵,但我能感覺到它流出的魔法力。它是一件神器。安蓓琳把灰塵吹掉,露出了精細蝕刻的象形圖案,杯子外緣則排列著一圈翡翠。她小心翼翼地試圖把這件神器從雕像手裡移開,並朝每一邊扭轉它。整座雕像突然往後傾,退入牆中,也帶走了安蓓琳。

凱林是最接近的,而且他把手伸向安蓓琳,抓住了她的腿,不過他也被拉進了漆黑的洞口。薩法林用多肉的手緊緊抓住,而芭茲達和我則協助穩住他。同心協力,我們開始拖拉、拖拉、拖拉,安蓓琳幾乎要被拉出來了,但我們的救援活力卻使雕像周圍的石頭開始碎裂。地板也開始崩塌了。我轉頭看我的亞龍並急忙施咒召喚她。她夠強壯,能夠把我們所有人都拉出來。

希望如此。

但她卻沒有回應。我再次吹哨,接著她便勃然大怒,不停搖頭彷彿正試圖把她的挽具甩掉。「別這樣,女孩!我有些肉乾要給妳。」

她緩慢地向前移動,睜大了發狂的眼睛,但就在她來到一隻手臂的距離前,她卻往後退並躍向天花板。石頭液化,然後她就消失了,尾巴拍打著穿過並且石頭也於半秒後再次固化。我又呼喚了她兩次,但某個東西嚇到了她,而且她不回來了。

接著整個地板塌陷,我們無處可逃,只能墜落。


我們用了整整五分鐘咳出碎石,但損傷就只有一些瘀青的肋骨,一根缺口的象牙,以及我們的自尊。我們下墜了十五呎,或許有二十,落到某種走廊上。我覺得很糟並且施放一道區域療傷咒語來協助復原擦傷與割傷。我曾答應過我們會在第一個危險跡象出現時離開,但看看現在的我們。被困住了。

「這會花上一陣子,但如果我們把碎石疊起來,我們就可以蓋出一座通往上方的階梯,」薩法林說,一邊舉起一塊巨岩彷彿它裡面充滿了空氣。

我抬起一塊較小、較不起眼的岩石並把它堆在他的巨岩旁邊。「聽起來是個牢靠的計畫。」

安蓓琳瞥了我一眼,唇型清楚明白地透露出一句「我早告訴過你了」。但就算她徹底地感到不自在,她依然堅守著盟會的和諧原則。「沒錯,」她說,努力不讓自己的笑容變成齜牙咧嘴的表情。「那聽起來像個好計畫。」

「妳在生我的氣,」我對她說。「我明白了。妳一直都是個好人,而我一直在讓人失望。」

她太陽穴附近的樹皮皺縮得如此厲害,都快從邊緣處掀起來了。「我沒生氣。」

「連一點也沒有嗎?我知道我們重視友情的寧靜與神聖,但如果妳覺得困擾,妳就得說點什麼。我已經在妳家待了三個月,吃妳的食物,偷養一隻騷擾妳鄰居的亞龍,或許差點還綁架了一個小孩,並且讓妳被困在歐佐夫集團中央的一棟坍塌建築底下…」

「好了我對你很不爽,你高興了嗎?」安蓓琳走向我,手指用力戳著我的胸甲。「我們一直耐心地等你跌入谷底,好讓我們能夠幫助你重建,但你卻反而試圖把我們一起拖下水!我們的聚會都在避免觸及你的感受,而你則拋棄了我們的交情,現在薩法林與凱林都要離開了,只因為你如此令人難以忍受!」她停了下來,抬起頭看我,臉上浮現寬慰的神情,但一下子就被懊悔取代了。

「他們是因為我才離開的嗎?」我說。

安蓓琳搖了搖頭,樹葉沙沙作響。「我很抱歉,泰力克,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該道歉的是,」我說。我以為我可以倚靠他們,但我想在這種時候,你才知道你真正的朋友是誰。「好好照顧芭茲達。送她回孤兒院。你們不需要再擔心會被我拖累了。」

我沿著長廊往下走,獨自一人,除了數十隻往上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停歇在兩側凹槽處的石像鬼。它們已經沉眠了幾百年,或許數千年,但我仍不敢吵醒它們。罪惡感啄咬著我的腦袋。我讓朋友們陷入這場困境,我應該協助找到脫困的方法,但在這個當下,我卻無法信任自己不會讓事情惡化一百倍。於是我持續拉遠我們的距離,直到我來到一座通往墓穴更深處的階梯前。

我謹慎地往下走了一步,然後是另一步,突然間我就淹沒在熟悉的亞龍排泄物氣味中,也是在瑟雷尼亞園丁之間最受重視的肥料。有那麼一刻,我沉浸在過往人生的回憶裡,於暮秋時分漫步穿越森林,挖掘富饒的黑土以尋找亞龍繭。半透明的繭差不多跟一位象族的拳頭一樣大,你可以看見有五或六隻幼年亞龍在裡面不停蠕動著。在我的職業生涯期間我已訓練過數百隻亞龍,但在樹林裡的時刻總是這個工作最棒的部份,能夠將那份潛藏的力量捧在手心,牠們的未來有無限可能。

當我來到階梯底部,從轉角處窺看,並且看見三隻成年亞龍以次音速能量轟擊密室牆面時,那份美好的感覺便墜入了我的心靈深處。許多不受這份震盪影響的鬼魂則在岩石固化之前將液化岩石掃除。

在密室中央有一台環狀的石製機器,一根巨型操縱桿則在與胸部等高之處突出於外,某種類似舊式磨坊的東西,與芭茲達的神器擁有相似的記號。肯定就是安蓓琳提過的伊捷科技。機器四周堆著一疊疊銅幣。有一個帶著急切眼神的壯漢正在調度指揮這群工人。他身穿繫有黑色飾繩的白袍,不過塵土已將他的服裝染為不同色度的灰。如果我沒記錯他們的階級,他是一個歐佐夫主教。一本古老的皮革裝訂書被一條破舊的皮帶掛在他肩上,一隻頑皮的索爾獸則跟著他四處走,簡直就是他的影子。

「快一點!它一定被埋在這附近,」主教說道,並用他的手杖戳了一下其中一條亞龍,手杖的一端是個鑲了珠寶的旭日形琥珀。亞龍痛苦地哀號著,一道令我感同身受的深沉號叫。像那樣的號叫聲能夠傳遞超過半哩遠。難怪我的亞龍被嚇到了。

薩法林的大手拍上我的肩膀,一邊把我往後拉。「他看起來不像你們這樣會對不速之客抱著友善的態度,」他悄悄說道。「來吧。安蓓琳想向你道歉,然後我們就可以設法逃離這裡。」

一聲悶響擊中了我另一側的肩膀。不過這次不是薩法林那撫慰人心的手。我不敢轉頭。從薩法林的眼神看來,我甚至無法想像那隻抓住我又半死不活的歐佐夫生物。

「那是. . .那是. . .那是. . .」薩法林正在說話,絕對不是在低語。我將視線移往棲息在他後方的石像鬼。我覺得它稍微動了一下。「那是. . .

吱吱,我耳中傳來一道微小的聲音。我轉身並急遽地呼出一口氣。「那只是一隻老鼠。」

我把牠從肩上拉開並拿給薩法林看。他的雙手緊摀著嘴,強忍住尖叫,但他的象鼻裡還是傳出了少許恐懼的號角聲。現在他身後的石像鬼睜開了眼睛。它看見我們,入侵者,便開始發出尖嘯。然後所有石像鬼都發出刺耳的警報聲,迴盪在整座墓穴裡。在我們察覺之前,鬼魂就包圍了我們。主教用手肘推擠穿過它們。

「受福鬼魂,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什麼?」主教說。

「看起來像是闖入者,主人,」他的索爾獸說道,猛然向前衝出並蜷伏在主教身旁。那是一種空洞潮溼又刺耳的聲音,完全就是我所預期一個由屍體塑造而成的生物會發出的聲音。

「那麼有誰知道擅闖這些神聖墓穴的罰款是多少呢?」

「兩萬齊布幣,主人,」其中一個鬼魂說道,眼睛看著下方。「或是一萬小時的勞役。」

「我猜你身上沒有兩萬齊布幣,」主教說,而且在他用手杖指著我的同時,琥珀石發出光芒,接著我所有的貴重物品都從我的口袋裡翻出。我的附魔荊棘種子,我的剪刀,還有幾枚硬幣。

「那些是我的,」我對他說。

「啊,不過歐佐夫集團認為佔有者得之。現在佔有它們。」他把手杖與我的財物交給他的索爾獸,然後打開他的皮革裝訂書並翻過幾十份簽好的合約直到他找到一張空白頁面。他用手指輕觸那張純淨的羊皮紙,接著文字便在紙上滲開,詳述了我的契約勞役條文以及一個讓我簽名與記下日期的空位。「簽署它,不然就變成亞龍飼料。」

亞龍飼料看似是個比較容易的選擇,但我卻簽了個假名並抱持最大的希望,知道其他人聽見了警報,讓他們注意到危險。我知道安蓓琳在生我的氣,但我們的友誼具有深厚的根基,而且她將會不顧一切地想辦法救我們。

一旦薩法林也簽署了之後,主教便把桶子遞給我們並且號令我們開始工作。


鬼魂們看似忘記活人需要休息,而且它們堆積一桶桶碎石的速度比我們把桶子拖走的速度還快。我兩手各拿著一個,並走下一條通往另一間墓穴密室的短廊,而這座墓穴則擺放著整齊堆疊的骨頭與頭骨,眼睛還嵌了錢幣,一種更早期的埋葬儀式。這間圓形密室裡也排列著許多雕像,有些是人類,有的是索爾獸,甚至還有一個齜牙咧嘴的吸血鬼。我們把碎石倒在密室中央,有個不祥的洞口更進一步深入了拉尼卡被遺忘的歷史。我鼓起勇氣窺看那片黑暗,一邊想著它會有多深,以及掉下去的話會死還是只會讓我留下斷骨與悔恨。

「你不應該逗留,」從我後方跟上來的鬼魂說道。她把她桶子的內容物倒進這個洞-亞龍唾液,噁心漆黑又帶著黃色泡沫。確實是亞龍感到痛苦的徵兆。

「抱歉,」我說,趕緊往回走到她前方。「所以,那個機器能做什麼?」

她環顧四周,然後用一種如此輕柔又嘶啞的聲音說話,使我起了雞皮疙瘩。「它會把銅幣鑄成金幣,一種被主人十二代前的曾祖父偷走的伊捷發明物。他用它囤積了大量財富,使他晉升菁英階級,是這個家族骯髒的小秘密。」

「可是它少了一個零件,」我說,卻立刻就後悔了。不過這個鬼魂並沒有因為我知道這件事而感到懷疑,她反而看似充滿了罪惡感。不知何故,她雖然是個鬼魂,但她卻設法變得蒼白。「妳知道它在哪裡,不是嗎?」我問她。

她快速搖頭,但接著我注意到了. . .存在的相似度。同樣羞怯的臉與瘦小的身形,深灰色的頭髮在她活著的時候可能是黑色的。「妳是芭茲達的母親?」

「拜託,我們已經逗留得太久了!」她跑到我前頭,而我則在她後方急馳。

「她很想念妳。她在這裡,就在上方的密室。我們趁主教不注意的時候溜出去。」

「我們無法。我們被合約束縛。如果我們敢逃跑的話,律法魔法將會立刻把我們拉回這裡。」

「卡定!查弗菈!你們遲到了!」主教在我們返回後說道。他把手杖遞給他的索爾獸隨從,然後打開他的書。「你們多欠一天債。」查弗菈在一長排記號上劃了一道微小的痕跡。接著主教翻到我那頁。我感覺到律法魔法的壓力,正在強迫我的手劃出記號。

「還會有更多像這樣的事到來!」主教大笑。

我全身緊繃,突然明白了這份合約的份量。我將會永遠欠他債,甚至連死亡,尤其是死亡,也無法讓我解脫,除非我現在採取行動。我抓住那本書,然後跑向薩法林,而他每隻手各拿了三個裝滿的桶子。他在我把書扔向他的同時拋下桶子。「把它撕爛!」我說。「把它整本撕爛,然後我們就會自由了。」

薩法林照做了,他的大手撕開書本的裝訂處,同時我則攔阻主教。接下來書頁撕毀,這本書只剩下碎片。我想我可以感覺到合約的束縛早已開始弱化。

「你到底是誰,『卡定』?」主教對我說,探究般地直視我的眼睛,彷彿他已經認出我。「而且你在這底下做什麼?」

「誰也不是而且什麼也沒做,」我說。

「嗯。我們走著瞧。」他從隨從手上搶過手杖,然後用琥珀杖尖摩擦石地板,繞著我的腳畫了一個圈。突然間,我站得跟木板一樣筆直,而且我的舌頭感覺像被轉變成一種武器。「我再問一次。你是誰而且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叫泰力克,我曾經在這棟大教堂底下駕駛一隻亞龍並造成它的崩塌,摧毀了一切,之後我的朋友們便來到這底下尋找寶藏以重新連結我們的關係!」我完全不想說這些話,但他卻讓我受到真實咒語的影響,一道強大的咒語,於是我自己的話語便出賣了我。但我卻盡全力死守著一件事,我們唯一的一項優勢,也就是芭茲達擁有這台機器遺失的零件。我開始冥想,用心靈鎧甲包圍那個念頭。

「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眼熟,」主教說。「你不必太過自責,泰力克。你和你的亞龍只是在不對的時間出現在不對的地方罷了。看來我對這底下的挖掘行動抱持過大的野心並且拆除了一些我不該破壞的支撐結構。不過很高興知道你有更多朋友在這附近。我將會利用我所能獲取的每一份協助。」

主教派出一群鬼魂前去找回我的朋友們,然後在空中揮舞手杖,後面拖著一縷縷灰煙。煙霧沉降到地面,以一種散發著詭異光芒的霧氣覆蓋了羊皮紙與撕毀的裝訂處碎片。接著主教把手探入濃霧中並抽出一本完美裝訂的書,書頁依然完好。

他微笑地看著我。「噢,你即將欠我的家族好幾世代的債務。」


當鬼魂回來時我的胃部一陣翻攪,它們正把安蓓琳、凱林,以及芭茲達推在前頭。當他們看見這幾隻亞龍與機器時都瞪大了眼睛。芭茲達從鬼魂手中掙脫,直衝向我並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

「沒事的,」我對她說。「我們會找到辦法脫困。」

「來這裡,」主教說道,一邊把她從我身邊扯開。「看看我們找到些什麼。」他先用手杖在安蓓琳身上揮舞,但她身上卻沒有任何主教認為有價值之物,她唯一的裝飾品就是自手臂上蜿蜒而下的樹枝以及一串由秋葉製成的項鍊。他在凱林身上找到一把匕首,接著他轉向芭茲達。我閉上雙眼。他將會發現她的神器,他的機器即將回復完整,我們在這裡的用處將結束,而且在知道我們知情的狀況下,他也更不可能讓我們離開。

「簽名,否則就成為亞龍飼料,」主教對我的朋友們說。

我張開眼睛,他已把手杖遞給那隻索爾獸,而它手上只拿著匕首和芭茲達的髮夾。他們把神器藏在哪裡?芭茲達朝我點了點頭,於是我便往下看,注意到在我的鎧甲底下有一塊之前不存在的隆起。我小心翼翼地感受著它的外緣,新月的形狀,中央還有個洞。她那如竊賊般敏捷的手已經把它放在我身上,我甚至都沒注意到。

「主人!」其中一個鬼魂大喊。「這隻亞龍不動了。」

主教抓住手杖並跨步走向亞龍,而牠的身體正癱軟地貼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他用尖端戳入亞龍的肌膚,旭日琥珀發出光芒,朝這隻動物送出一發苦痛魔法。牠顫抖了一會兒,一張黑色的網在皮膚上蔓延。他再次刺激這條亞龍,但這次卻沒有反應。

「你們都站在那邊看什麼?」主教嘶喊著。「我們還有兩隻亞龍。在今天結束之前找到那塊失落的零件,不然我就要把每個人的債務多加一年!」

等主教一離開,我立刻跑向那條亞龍。我把手放在他下顎後方的脈搏上,感覺到極微弱的搏動。那雙眼睛看向我,他那認出我的眼神使我震驚不已,一顆漆黑、厚實的淚珠自他的臉上滑落。我知道,他是我的其中一條亞龍。其他幾隻也可能是。但那也不重要了,因為那個主教將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別逗留,」再次傳來芭茲達母親的聲音。她的桶子已經盛滿了亞龍唾液。我抬起兩桶滿滿的碎石並迅速地走在她前方直到我們抵達墓穴密室,遠離那些不停窺探的耳朵。

「女士。我真的需要妳的幫助,」我懇求道。「我有個計畫能夠讓被主教合約束縛的我和妳以及其他每一個人重獲自由。我只需要妳做這兩件簡單的事. . .


芭茲達的母親站在密室中央的洞口旁,一邊往下看著它的深處。主教站在她旁邊,也跟著往下看。

「他剛剛跳下去了,」她說。「我猜這份工作對他而言太嚴苛了。你知道妖精們都是什麼德性。」

「可憐,」主教說。「至少我還有那位象族。這兩人裡面他肯定是比較好用的工人。」他一如往常地在打開他的合約書之前把手杖遞給索爾獸,然後他翻到我簽名的那一頁。主教舉起手,隨著他施放咒語,我的位置近到足以看見終止日期在紙上滲開,不過主教卻沒注意到我。

我請求芭茲達母親執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主教並告訴他我跳下去了。這個房裡沒有其他任何出入口,所以很明顯我只能前往那個方向。

我請求的第二件事就是向她借一桶亞龍唾液。我已在全身抹上唾液。經驗法則,我不能說那是個正向的經驗,但這卻提供了我一層能夠讓碎石緊貼的粘性塗層。在施用了兩次後,我看起來就像是那些沿著牆面排列的石雕。我擺了個姿勢,然後等待著。

現在輪到我反擊了。我全速衝向主教,然後用一隻手揮打那本合約書。我讓他大吃一驚,而且書本也飛了出去。我抓住他,用力把他扭向洞口。他相當好戰,但我已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待在比他大一千倍的野獸背上,接著用力翻轉兩次,我就把他扔進洞口。過了四秒鐘我才聽見肉身撞擊與骨折聲。我畏縮了一下,接著便衝向那本書,撕毀一份又一份的合約。我轉頭看著依然站在那裡的索爾獸,手裡還拿著手杖。

「來吧,」我說。「幫我撕這些,我們就自由了。也包括你啊!少了手杖他就無法把這本書復原了。」

索爾獸緩緩地轉向我。洞裡傳來主教的呻吟聲。索爾獸的臉上閃現一道光澤,就在我能夠懇求它停下來之前,它便隨著主教跳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撕裂肌肉與韌帶的聲音。琥珀的光芒在底下深處閃爍,同時主教正在施行他的肉身魔法。

「改變計畫,」我對芭茲達的母親說,接著我便往回跑向其他人。我從鎧甲底下抽出那件神器並把它交給安蓓琳。「妳覺得妳可以讓機器運作嗎?」我問她。

「應該可以,」她說。「這份魔法十分強大,但運作方式卻很簡單。我只需要某個人幫忙推。」

「我辦得到,」薩法林說道,一邊彎折自己的肌肉。十分鐘後,零件就定位,凱林與芭茲達正在把銅幣倒入進物口,薩法林則來回轉動操縱桿,隨著頂部和底部的石頭相互碾磨,紫色的火花飛濺,我的手臂也汗毛直豎。我不停轉頭查看,尋找主教的蹤跡,但長廊卻依然寂靜無聲。第一枚金幣從滑道內滾出,我用手接住它。我咬了它一口。看起來是真的。又滾出了十二枚,然後是四十枚。鬼魂們計算好在每個桶子裡有五百枚齊諾幣。

我詢問它們每個人各自還剩多少債務,並且將這些錢分配給它們,準備換取它們的自由。當我們聽見喀、喀、喀的聲音朝我們逼近時,大家都停止了動作。過了一會兒,主教在房裡現身,一隻手臂垂得比另一隻更低,而且他的下巴也往前突出了太多。藍灰色的肌膚隨著每一步自他的長袍底下露出,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他已經把索爾獸和他的腿融合在一起,它的頭現在成了主教的腳,而索爾獸的黃金面具則隨著每個步伐敲打著石磚。

「都結束了,」我對他說,並把一桶齊諾幣放在他腳邊。「我要還清我們所有人的債務。我們不再受你的合約束縛了。」隨著我的話語,我感覺到律法魔法逐漸鬆開了它的掌控。

「不!」他說,他的嘶喊聲就像在喉嚨裡漱口。「這台機器是我的。那些金幣都屬於我!你們無權擁有!」

「但我們有權。你自己說過的。佔有者得之。」我咧嘴笑著。

芭茲達坐在碾幣機頂端朝他揮手。

「我會製造更多錢,」主教說。「用來供養集團的錢。用來資助戰爭的錢。其他公會將會衰亡,就從瑟雷尼亞開始。」

「我們現在就要離開了,」我歪著頭說。「很高興能和你做生意。」

接下來,眾鬼魂開始延展,它們的虛相身體突然變得更明亮,然後它們便穿過岩石消失。我和我的朋友們回到階梯上,朝密室以及那組完成一半的階梯走去。

我吹了口哨,呼喚底下的亞龍,希望牠們還記得牠們的訓練。過了一會兒牠們出現了。我脫下鎧甲並把它遞給芭茲達。「拿去,穿上它。等一下會變得有點燙。」

安蓓琳看著我。「你要我們騎亞龍離開這裡?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我們會融化的!」

「這裡離地表並不遠。頂多五到十秒。」

「我們臉上會有五秒鐘的熔岩。」

「或是十秒,」我提醒她。「獨自一人,我們將無法辦到,但如果我們協力合作。靠在一起,施放療傷咒語,並將它們編織成某種比它們各自的總和更加強大的咒語,我想我們辦得到。」

「我相信泰力克,」薩法林說。「我認為這是個好計畫。」

「我同意,」凱林說。

「我也是!」芭茲達說,我那巨大的鎧甲幾乎要將她吞沒。

「這是個好計畫,」安蓓琳表示贊同。

我們全都攀上亞龍並緊緊抓著。我輕撫亞龍並溫柔地對她說話,希望她遭受的虐待並沒有讓她所有的訓練失效。我的口袋裡還有一些肉乾碎屑。我把一片拋入她口中。「來吧,女孩,我們就這麼辦吧。」

我向前傾,就像在訓練一隻幼年亞龍一樣慢慢來,即使我沒多少時間。她向前移動,增加了一點自信,接著信任感便開始滋長。她往上蠕動穿過我們進入這座墓穴的裂隙,等我們抵達房間的另一側時,她正以一種穩定的速度行進著。「是時候了。施放你們的咒語,」我邊說邊往後拉,引導亞龍躍向天花板。療傷咒語包覆了我們五個人,在我駕駛的同時,其他人都盡全力冥想著。熱度擊中我的臉,燃燒,但我仍穩住自己,終於,熔岩帘幕一分為二,涼爽的夜風撫平了我們的傷口。我這輩子從沒想過我會如此高興地呼吸著歐佐夫集團的煤煙空氣。

有兩個鬼魂坐在那裡,正在等候我們。芭茲達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她最後還是拼湊出來了。「媽媽?爸爸?」她問他們。這位被我認為毫不示弱的堅強小女孩開始哭泣。在償還所有債務後還剩一點錢。我把它交給芭茲達。

「這是要讓你們一起重新開始你們的人生,」我說。

「謝謝你,」芭茲達說。「可是那個人。難道他不會繼續使用那台機器嗎?他不會引起戰爭嗎?」

「近期內不可能,」安蓓琳說。她把芭茲達的神器交還給她。

「我告訴過妳,妳會拿回它的,」我說。「我總是說話算話。」

告別了芭茲達的家人,我們四個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安蓓琳的合作社住宅,不過當我們聽見樓下鄰居的驚叫聲時,我們便加快了我們的腳步。我們進入他們家並發現我的小小亞龍女孩正蜷縮在他們的床上,口水一路流到床墊上。看來她找到路回家了,約莫有一層樓的誤差。我們全都開始大笑。好吧,除了鄰居們。

「這感覺真棒,」我說,「我們所有人像這樣聚在一起。」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無論我是否會洗刷污名並拿回我的工作,或是否薩法林與凱林仍決定要離開。但我確實知道未來充滿了各種可能,而且我們之間的連結將永遠不會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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