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前篇故事:操控之手
守護者們為了揭發邪惡的巨龍鵬洛客尼可波拉斯的陰謀而來到阿芒凱。但他們所找到的,卻是一個在他權力鼎盛下欣欣向榮的文明,並被仁慈的神明們所看顧著。即便基定尤拉對這個世界仍有許多揮之不去的疑惑,但最讓他關注並感到好奇的仍是神的存在。
我靜靜地沿著這條路走,跟著歐柯塔的足跡。這位神明在前方平順地走著,腳步飛掠於石灰岩路面上,神采中流露出幾乎觸手可及的平靜。頭頂上兩顆太陽的無情炙熱照射在她的耳尖,於道路上折射出柔光閃動的波紋,反射出構成拿塔蒙城的那些耀眼建築與凱旋紀念碑。
人們在見到我們之前,就感受到了歐柯塔的風采而轉過頭來。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們都恭敬地點頭微笑,而當她低頭回禮時,溫和的低語在空氣中迴盪著,只有彼此間才能聽見對方的聲音,這更讓我喘不過氣來。沒有卑躬屈膝,群眾在那全能的神面前也毫不畏懼。她與人民交談,溫暖且深切的目光提供了他們慰藉與鼓勵。
一個孩童跑上前,害羞地把手搭在她的長袍上。她停了下來,像蘆葦般彎下腰,用一隻巨大的手指滑過孩子烏黑的頭髮。我見他低語說了些什麼,臉已經幾乎完全埋在了衣服裡,但仍因擔心或恐懼而皺著眉頭。歐柯塔笑了,光芒四射且和藹可親。男孩抬起頭,在他們四目相交之際,他的擔憂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微笑以及堅定地點了點頭。他轉身跑向他的朋友們,興奮地低語著他所接收到的訊息,其他人也開心地替他加油打氣。
這才是該有的樣子。
然而,在我心靈的另一頭,茜卓的不信任與妮莎的好奇讓我感到煩悶不已。她們的謹慎並沒有錯。這個世界屬於尼可波拉斯,就算他現在不在這裡,他的象徵也留存在一切的事物上。我瞥了一眼遠處那雙巨大的角,透過鄰近的建築仍可看見,一道隱約聳現的側影玷污著地平線。跟在歐柯塔身後,我能聽見一些對話的隻字片語,並不時提及法老神-「願祂早日再臨,且願吾人皆成豪英」的語句從我耳邊飄過。這整座城市同時具有輝煌與令人擔憂的剛性與架構,成就與榮耀和揮之不去的反常與不安相互交融。
但卻有神存在於此 ﹒ ﹒ ﹒ 我搖了搖頭。我把自己困在迴圈裡了。
我意識到我的思緒拖慢了我的腳步,於是抬起頭看了看前方。歐柯塔停在半途,正回頭看著。於是我便開始小跑步跟上。當我奔跑時,一股陌生的重量在我的胸口上彈跳著,我抬起手摸到了掛在脖子上那金色與藍色交織的魔符。這是你在祀煉過程中的第一步,歐柯塔曾這麼告訴我。
我們繞過一個街角,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滿是人群的大廣場前。男人與女人、艾文與豺狼,還有一些那伽和牛頭怪全圍繞在長矮桌旁飲酒作樂,同時有許多聖洗者穿梭於其間,手裡端著的大盤子都盛滿了令人眼花撩亂的食物。這時我留意到這些祀徒全都戴著三節魔符。
一場慶祝會,就在下一場祀煉開始之前。
我抬頭看著歐柯塔,視線正好對上了她的蔚藍雙眼。
「這些祀群正在為野心祀煉做準備。」歐柯塔的眼神堅定不移,不過她的目光卻充滿慰藉並且不會讓人感到氣餒。「若你真心想要進行一場祀煉,這就是你即將開始之處。」
我肯定地低頭示意。歐柯塔也微笑著點了點頭,接著我們便轉身朝這群祀徒走去。他們已經注意到歐柯塔的到來,許多人恭敬地點頭行禮或跪在地上,都帶著見到老友般的笑容。一位年輕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抬頭看著她,然後微笑著朝我們跑來,回應著神明那無聲的召喚。
「你好,庫忒昂!我是塔哈祀群的傑魯。」這個年輕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洋溢著笑容,然後在我的雙頰上各親了一下。我稍微笨拙地回了禮。
「你可以叫我基定,有些人覺得這樣容易許多。」
傑魯放下一條手臂並且不懷好意地靠了過來。「但你心上的名字是什麼?」
我愣了一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基定。」
「那今晚呢?」
歐柯塔的溫暖在我身邊綻放,我皺了一下眉頭。「我不太確定。」
傑魯笑了。「那麼,你就是一道謎題。我喜歡謎題。」
我就把你留給這場祀煉了,庫忒昂。
我抬起頭,歐柯塔早已離去。傑魯搖了搖頭,笑容一如往常。「我永遠無法習慣歐柯塔的移動方式。一片朦朧的金色,來自法老神本尊的一道陽光-願祂早日再臨。」
「且願吾人皆成豪英,」我回答,比反射動作慢了半拍。但正引導我前往慶祝會的傑魯看來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
「如果歐柯塔親自帶你前來,你肯定非常特別。時間點也恰到好處!就在昨天,我們的成員剛少了一個。」傑魯抓住我手臂的力道突然縮了一下,讓我好奇地搜索著他的表情,但在他燦爛笑容的背後卻沒有顯露出什麼。「如果你要跟我們一起開始進行芭圖的祀煉,或許你可以幫我們的祀群重新取得平衡。」
傑魯無預警地伸出一隻腳,一隻手仍緊抓著我的手臂,而另一隻手則推了我一把。我踉蹌了一下卻本能地轉向,一邊把我的手臂掙脫並推了一下他的胸口,將他往後推開。我倆站在原地彼此注視了一會兒。然後他便短暫地向我招手示意。
一抹笑容慢慢地爬上我的臉龐。
我們一來一往互換了幾拳,粗略地比劃了幾下。隱藏在他先前愉快的態度底下,傑魯的打鬥既強力又專注,就在我注意到這件事之前,他的搏擊技巧便將我撂倒在地。傑魯的臉上再次出現同樣的燦爛笑容,而我也笑了。花了太多時間在猛擊巨械與劈砍沙丘亞龍,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赤手空拳的對戰。
傑魯把我拉起來。「你很不錯,但可以更好。來吧。」
傑魯陪我來到慶祝會,用手比向滿桌各式的肉和食物。他指出了各種正在進行的遊戲-播棋、塞尼特、還有一種以神明羅納斯為名的遊戲。我見祀徒們彼此說笑歡呼,互相在遊戲中下注,時不時再突然來場拳擊的友誼賽。這讓我想起了塞洛斯,我的家,還有我的少年時代。「我有一段時間不曾見過這樣的慶祝會了,」我對傑魯說道。
傑魯點了點頭。「這確實挺難得的。當其他神明要求我們為祂們的祀煉進行幾近持續不斷的訓練時,芭圖卻僅僅指示我們要『做好準備』」他引起了我的注意。「不過當然,整段生命最終都是在為祀煉進行訓練與準備,為了法老神的再臨。」
「願祂早日再臨,」我喃喃說道。
「且願吾人皆成豪英。」傑魯認真了起來。「但來吧,我的朋友。如果你要加入我們的祀群,我們得讓你認識其他人!」
語畢,傑魯帶我走向圍繞著一張矮桌坐著的小團體,桌上還堆著成盤滿溢的水果。介紹名字的過程快得讓我無法一一記下-奈特、戴迪,那隻牛頭怪要怎麼唸她自己的名字?-然後很快地傑魯把話題轉向了團結祀煉,以及桌邊的每個人是如何對他們的成功做出貢獻。「瑟沙和芭瑟沙的速度讓我們佔了上風,他們快速地衝過場地並在祀群的其他成員防禦石碑時取回了歐柯塔的箭。」傑魯向坐在一起的兩位豺狼比了個手勢,他們顯然是對雙胞胎。尖刻的笑容在深色的毛皮下一閃而逝。
「你的祀群是如何完成祀煉的?」卡瑪特,一位那伽女人吐著舌頭問我。
「我 ﹒ ﹒ ﹒」有個聲音告訴我回答「我沒有」是不會被接受的。我環顧在座的祀徒們。他們全都配戴著三節魔符,具有獨特的設計但在長度與複雜度上卻都大同小異。
「你不需要回答。」傑魯解救了我。「原諒卡瑪特的直接。我們祀群的成功有時會讓我們忽略了並非所有祀群在祀煉中都毫無折損。她的話就跟她在戰場上的劍一樣直接呀。」
「除非你是一隻多頭龍,」某個人喃喃說道,接著所有人便哄堂大笑。卡瑪特裝出在尋找罪魁禍首的樣子,然後到處都在嬉鬧地推擠著。
我看向傑魯。「折損。」
傑魯點了點頭,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其他許多祀群會在不同祀煉之間被大量地篩除,並與其他祀群重組。你並不孤單,我的朋友。但我們塔哈祀群足夠強大,得以從一開始就保持原本的隊伍直到現在。當然,除了那個被你替代的人以外。」傑魯幾乎沒有停頓,但我留意到祀群裡的其他人稍微避開了他們的目光。
「的確,我們期待能在法老神歸返時復原並迎接我們所有殞落的同胞們,」一個女人打斷了他。
「願祂早日再臨,且願吾人皆成豪英!」這串吟誦從其他的祀群成員嘴裡大聲地說出。
「當然,凱西說得沒錯。但來吧!所幸我們能夠提供的不僅僅是這些煽動者。」傑魯再次把我帶開,在我們漫步穿越廣場的同時,他的戰友們假裝抗議般地叫喊著。
我的頭腦在行走時快速地運轉著,試著將所有資訊拼湊在一起。我自己曾在這個時空中目睹亡者復生,但傑魯談論殞落者歸返的方式聽起來卻有些不同。復原,他這麼說。這是否為真-或甚至可能發生嗎?
傑魯並未讓我繼續深探我的思緒。我們走向站得離群眾較遠的另一群祀徒。
「這幾位是梅里斯、伊蜜和赫帕希。」傑魯朝這三人比了個手勢。「然後這位是 ﹒ ﹒ ﹒ 基定。他將會在野心祀煉開始時加入我們的祀群。」
三人點頭表示歡迎,我不禁再次注意到這個祀群的所有成員看起來有多麼年輕。梅里斯不可能超過十六歲-然而,他滿是笑意的眼神裡藏著某種秘密,超越外表的成熟與智慧,帶點苦澀和淡淡的憂傷。在他身旁,伊蜜看似容光煥發,站著並不比梅里斯高上多少,烏黑的秀髮剪與肩際,隨處可見的髮型卻不知為何特別突出了她的美麗。他們兩人站得很近,相互交纏的手抹除了任何關於他們眼神相視以及微妙笑容所留下的疑問。赫帕希的表情比較難以解讀-大多是因為我沒什麼解讀艾文表情的經驗。他的神情泰然自若,翅膀整齊地交疊在他身後。
「梅里斯是我們成功通過知識祀煉的主因。」傑魯做出誇張的手勢,但梅里斯卻早已搖了搖頭。
「若沒有傑魯與其他人提供我所需的時間和空間去思考,我們不可能成功,」他說。
傑魯笑著輕捶了一下梅里斯的肩膀。「我們的下個祀煉是關於野心,不是順從,梅里斯。我們沒有人能以像你那樣的速度與把握解開最後的虛影呀。」
梅里斯準備回應─此時後方的一場騷動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我轉頭看見一個女人咆哮著抬起了一隻牛頭怪,然後把他摔在地上。圍觀的祀徒們發出歡呼,有些人則不情願地交出了珠寶與寶石。
「那是陶斯蕾。我們其中一位最棒的勇士。」傑魯驕傲地看著場上的女人繞著群眾,高喊著徵求下一個挑戰者。
「只有你比他強,」梅里斯如此評論。傑魯試圖反對,但梅里斯卻打斷了他。「野心,不是順從,傑魯。」
傑魯咧嘴一笑。梅里斯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沒錯。你,或許還有撒姆特。」
突然這群人像是被潑了桶冷水般。傑魯的臉塌了下來。赫帕希和伊蜜把視線別開,身體在這片沉默裡變得緊繃。
「我們不提失落者的名字。」傑魯瞪著梅里斯,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梅里斯也回瞪著他。
「就算你不願意我也會提她的名字。如果這位祀徒要取代我們的姐妹,他就必須知道撒姆特所扮演的角色。」梅里斯直視著我。「他是否能代替我們最快的跑者,甚至比豺狼雙胞胎還快嗎?他是個在技能與力量上能夠與你匹敵的戰士嗎?能像你一樣獨力撂倒蠍獅,就像撒姆特在力量祀煉裡做的那樣-」
「我們。不。談論。失落者。」在一瞬間,傑魯走向前,手裡緊抓著梅里斯的魔符並將他拉向自己,面露怒容。伊蜜、赫帕希和我想進行干涉,但梅里斯卻舉起了手,而其他人則退了開來。
我小心翼翼地選擇使用的字眼。「梅里斯,我並不想取代任何人。我辦不到。只能夠盡我所能。而傑魯,我很遺憾你們的損失。看來梅里斯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悼念她的死亡,而且也需要-」
「基定,歐柯塔或許引薦你加入我們的祀群,但顯然她並沒有告訴你我們的情況。」傑魯帶著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最後,他嘆了口氣並放開梅里斯。「我很抱歉,梅里斯。我的憤怒壓過了我的理智。你總是對的。我們應該向基定解釋來龍去脈。」
梅里斯點了點頭並再次看著我,深棕色的眼珠直視著我的雙眼。「撒姆特沒死,」他說。「她迷失了。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的臉上肯定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是個逆徒,」傑魯補充說道。其他人則因這個字而退縮。
「啊,我明白了,」我說,試著掩飾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的事實。
「如此直接了當地講述這件事仍讓我感到噁心。」傑魯厲聲說道,既鬱悶又心煩,一邊走到與我們隔著一段距離之處。
「我們不知道為何她會沉迷於此種異端邪說。」梅里斯小聲地說。「但她確實如此。她也因此而被除名。失去她不只嚴重地削弱了我們祀群的實力-而且她跟傑魯一直都是很親近的朋友,甚至在評估儀式之前,當他們還只是小孩的時候就是好友了。」
我看著梅里斯、伊蜜和赫帕希。你們都還是小孩呀。
「傑魯最無法接受她的迷失。」伊蜜接著說,她的聲音既柔軟又撫慰人心,就像在高溫下融化的蜂蜜。「死亡還比較好-即便是不光彩的死亡-因為異端者將無法進入來世。」她看著較低的第二顆太陽,剛好懸浮於遠方的那雙巨角雕像旁。「而我們現在如此接近那光榮的時刻。時刻馬上就要來臨了。」
一段記憶突然閃過我的腦海。一個年輕的女子,慌亂地推開街上擁擠的人群,在士兵的追趕下一邊大喊著。「神明都在說謊!時刻是一場騙局!」
「這是 ﹒ ﹒ ﹒ 最近發生的事。」我看著伊蜜,然後轉向梅里斯,他倉促地點了點頭。「我 ﹒ ﹒ ﹒ 我想我見過她。」
傑魯揮了揮手。「夠了,現在你知道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
正當我要開始反駁時,所有的祀徒突然安靜下來。一道長影子落在廣場上,同時一個巨大的形體正高傲地朝我們走來,四面都被許多漆黑裝扮的人影所環繞。較大顆的太陽在低空中燃燒著,我瞇起眼看著那籠罩在午後紅色光暈中的漆黑側影。我的眼睛看清楚了只可能是另一位神明的存在-高聳矗立,具有人類的身體卻擁有一個巨大且駭人的鱷魚頭,她的長吻擺出了尖刻的笑容。她站在那裡,審視著她眼前的一切,一手握著強力的權杖,黑色的長袍披掛在她那堂皇的形體上。隨著她的靠近,神明的氣場淹沒了我。不過在我胸口甦醒的感受卻跟歐柯塔的溫暖與平靜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的是自尊與力量的波濤。
我發現沒有任何一位祀徒與在面對歐柯塔時一樣低頭行禮-他們站得更高,挺起胸膛,帶著驕傲與渴望想吸引她的注意。在我身旁,赫帕希豎起了他的羽毛。「這 ﹒ ﹒ ﹒ 不太尋常,」他小聲地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是哪時見到芭圖走上拿塔蒙的街道嗎?」
伊蜜搖了搖頭。「那一定是因為時刻快到了。」
一陣隆響嘶聲傳來,音量逐漸提昇,我才明白那是芭圖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廣場上。
「時間緊迫,」她粗聲說道。廣場上的每張臉現在都轉向了她。「並非所有人都有機會獲得我的青睞。誰有資格挑戰我的祀煉?」
聚集的祀徒突然冒出嘈雜聲響,一邊高喊著自己的價值。芭圖笑得更開了。
「只有強者才會勝利。但力量是透過學習而來。」細長的眼睛審視著喧鬧的祀徒們。「沒有人天生強大。」
我感覺到心中那股無畏的浪潮湧起。藉此壯膽,我往前踏了一步,用足以蓋過這片喧囂的聲音高喊道 。「就連神也不是嗎?」
場邊突然安靜下來,出現一連串的驚呼與竊語。我感覺有許多視線轉移到我身上,但卻仍仰頭直視著芭圖那圓珠般的雙眼。她把巨大的頭傾向一側,並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先是一個眼瞼,然後是另一個。象牙色的牙齒,每顆都看似跟船一樣大-然後她笑了,一道駭人的嘶嘶聲在我的五臟六腑裡迴盪著。
「真是放肆呀。」
她轉身對廣場上的所有祀徒說話。「就算是我也比之前更為強大,」她粗聲說道。「因為我渴望如此。」許多崇敬與讚同的低語聲回應著她的話。
芭圖抬起了手。在她指向我的同時,周圍變得鴉雀無聲。
「庫忒昂伊俄拉。」
當她呼喊我的名字時,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她的手在半空中朝我的方向停了一會兒,然後緩慢地,她的手指移向了傑魯所有的祀群成員,一一地喊出了他們的名字。當二十個名字全被點過一遍後,她放下了手,非常緩慢地,非常蓄意地垂放在她身邊。
「塔哈祀群的祀徒們。接下來將由你們挑戰我的祀煉。」
語畢,芭圖轉身離開,她的維齊爾們默默地跟著她離去。
我嘆了口氣,這時才發現我一直屏住我的呼吸。傑魯祀群的其他成員靠了上來,歡欣鼓舞地表達他們的感謝與讚美。傑魯來到我身旁,臉上帶著一道謹慎的笑容。
「看來歐柯塔要你加入我們是正確的。」話才說完,他便抓著我的手高舉至半空中。在我四周,來自他的-我的群伴們的如雷歡聲傳遍了整個廣場。在他們拉我前去享用更多的食物與美酒時,我不禁注意到來自其他祀徒的怒容與羨慕眼光。
我想,野心祀煉早已開始。這個念頭一直徘徊不去,同時傍晚也在一片朦朧的歡笑、故事,以及慶典中度過,一切都籠罩在第二顆太陽那奇特又難以置信的紅色光暈下。
我們幾乎沒有睡。那個早晨,隨著較大顆的太陽升起,芭圖的維齊爾便催促我們進入她的紀念碑-一座擁有她外觀的巨型金字塔。不過我沒什麼時間能夠讚賞這棟建築,因為一旦進入,維齊爾便讓我們備上簡單的武器並立即帶領我們深入紀念碑的核心。在經過一連串令人頭昏眼花又感到困惑的走廊後,我們出現在一間寬敞的密室裡,看似來自地面本身的怪異金色光芒點亮了這個房間。
為了要通過祀煉,維齊爾們解釋道,我們必須穿過紀念碑並登上頂部,芭圖親自在那裡等著-但不會等太久。「芭圖對慢吞吞的祈求者們沒有耐性,」一位維齊爾告訴我們,冰冷又面無表情。語畢,維齊爾們便消失在帶領我們到那裡的走廊上,他們後方也升起了一面石牆。要不是我才剛看見牆壁關上,我永遠也猜不到那裡會有一道開口。
我們轉身環顧這個房間。我們的第一項阻礙看似相當地簡單明瞭。一座污穢的大池把我們與離開房間的唯一一條走廊隔開。其他祀徒們展開形成防禦陣形,同時傑魯與梅里斯檢視房間以找出越過這片膿水的方法。很快地,梅里斯就看見一個剛好突出於水面的曲柄,在靠近池中央的位置上。
「戴迪。探查,」傑魯說道。毫不遲疑,戴迪走向前,脫下了他的涼鞋,然後走入污泥中。在戴迪向前推進的同時,傑魯發現了我的質疑眼神。「戴迪是我們最高的成員之一。他也是我們祀群裡比較弱的一個,」他悄悄地解釋著。「可以趁這個簡單的機會來讓他好好表現並證明自己的價值。」
我們看著戴迪奮力地往池中央走去,這片黏稠的污物升到了他脖子上的幾個部位。在我們等待的當下,有些祀徒抱怨著那緩慢的進度,但接著戴迪抵達了,轉動曲柄,而且緩慢地,一條鏈橋自污泥中升起。隨著戴迪開始朝我們走回來,幾位祀徒也向他大喊著激勵的話語,而傑魯則帶我們走向那座橋。
我們才剛開始過橋就聽見了戴迪的尖叫聲。
隨著漆黑的液體開始翻攪冒泡,我們一開始都以為污泥中有某種生物正在攻擊戴迪。我們衝過鏈橋朝他跑去,接著有兩位祀徒蹲下來試著要抓住他的手並把他拉起來-同時牆板爆裂,更多的污穢湧進了這個房間。池水的高度以不尋常的速度上升,那兩位蹲下來的祀徒便迅速起身,彷彿被燒灼般地把手抽回,手臂上被爛泥觸碰到的地方也出現嚴重的紅色癤塊。我驚恐地看著戴迪朝我們伸出絕望的手-皮膚與肌肉自他的前臂上脫落,露出了骨頭。戴迪的尖叫聲也隨著恐懼混雜了痛苦而變換,然後其他人正在把我往前推,同時有更多的污物被倒入這個房間,漫出池子並一路腐蝕著橋上的鎖鏈。我們躍過剩下的距離來到對岸的走廊上,此時鏈橋斷裂,一側崩解融化在污泥中。我翻滾越過門檻,戴迪的尖叫與懇求聲也因在我們身後落下的厚重石門而戛然停止。
我站在原地,注視著這座石門,感到震驚不已。
十九人。
我探向這面屏障,但傑魯卻制止了我。「我們持續向前,」他說。其他的祀群成員早已前行穿越這條狹窄的走廊。
我瞪視著他。「可是他還活著-」
「野心不會退卻,」領頭的陶斯蕾咆哮著。「你的逗留對他是種侮辱。」
「戴迪光榮成仁。我們將於來世感謝他的犧牲。」傑魯從我身旁推擠而過,才過了幾秒,我就是門前的最後一個人了。
光榮成仁?我咬緊牙齒。戴迪的死沒有任何光榮之處。
我們默默地走著。嚴峻的臉孔,陰鬱的氛圍。在這之前他們未曾在祀煉中失去過任何人,我記得。不過,我們就在這裡,距離第一項阻礙才過了幾分鐘 ﹒ ﹒ ﹒
眾神到底在測試什麼?為何歐柯塔要引導我來這個祀煉?
我們進入另一個寬敞、低天花板,並且十分狹長的房間。這個房間既平坦又毫無特色,除了一隻蹲伏在中央的怪異深色生物。「一隻阿米特,」伊蜜厲聲說道。其他所有人都急忙抽出了他們的武器。
「阿米特是什麼?」我問道。傑魯感到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靈魂吞噬者。一種惡魔。幾乎殺不死。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如果牠沒注意到我們-」
彷彿被點名一樣,這隻生物抬起頭並注視著我們。從遠處看,牠像是一隻巨大的獅子-但牠的頭部前端卻是一隻鱷魚的口鼻部和嘴巴。牠甚至也很輕易地就比班特的兇猛獅子大上三倍。珠子般的紅色眼睛在牠的厚頭蓋骨中閃閃發光,同時牠緩緩地用腳撐起身體。
傑魯咒罵了一聲,然後立即開始為一份應急計畫發號施令。當這隻阿米特以和牠的體型不相稱的速度朝我們衝鋒而來時,我便痛苦地明白了為何他會如此倉皇行事。我們往四處散開,弓箭手射出飛箭而其餘的祀群成員則猛衝穿越房間。
選擇不正面與這個怪物交鋒,我們兩三人成群地跑向另一側,不同的團隊則在其他人衝過房間時試圖分散這隻阿米特的注意力並使牠感到困惑。趁阿米特追逐奈特與陶斯蕾的時候,梅里斯和伊蜜成功穿過了房間。然後兩位弓箭手負責將阿米特的注意力引開夠長的時間,好讓那兩人轉向衝往另一側的走廊,也是唯一可見的出口。阿米特在兩群人之間來回奔走,無法下定決心該追逐誰,在這片混亂中感到困惑不已。
點了點頭,傑魯和我開始跑越房間。我們幾乎要抵達出口了,同時一道可怕的聲音將我的注意力往回拉。有兩個人被逼到了角落,接著強力一咬,阿米特用巨口抓住了一位祀徒。她的尖叫聲迴盪在房間裡,緊跟著鮮血濺灑在石頭上的潮溼聲。她的伙伴慌亂地爬出,拋棄了她的朋友。
我急衝向她們,無視於傑魯在我身後那逐漸消逝的反對聲音。另一道尖叫聲傳出,然後隨著阿米特一口咬下而突然中止,接著令人作嘔的血液與內臟氣味便飄散在整個房間裡。
十八人。
其他人從我身旁跑過,同時阿米特看似正全神貫注於牠的犧牲者上,甘心讓其他人逃逸。大喊了一聲,我向前衝鋒,展開軟劍揮砍著惡魔。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刀刃並沒有割穿,反而從他的厚皮上無效地彈開,只在牠的皮膚上留下憤怒的紅色條痕。這隻怪物轉身朝我咆哮,血液與唾沫自張大的巨口中噴出。牠用巨大的獸掌揮打我,劃過了我的胸口。我往後重重地砸上牆壁。我蹣跚起身,一邊眨眼想驅散冒著金星的視野,同時阿米特的低吼聲也重擊著我的腦袋。
當我集中我的魔法時,一條條金色的光芒在我的身體上飛舞著-來得正是時候。阿米特以疾速出擊,它的下巴是團模糊的影子。我舉起手臂,牠的牙齒便撞上它們,金色的火花閃現,牠無法刺穿我的護盾。我站穩雙腳並開始拉扯,想要把牠扔到牆上。
牠一動也不動。
我用上所有力量來對付牠,但這隻阿米特卻屹立不搖-並且開始佔上風。我的雙腳在岩石上摩擦,找不到可以固定的位置,同時阿米特將我往後拉,牠的巨口像個永不妥協的老虎鉗般地緊咬著我的手臂。我的皮膚閃爍著金色光芒,保護我不被牠的牙齒刺穿,但我也無法掙脫牠那凶殘的抓取。
恐慌滲入我的思緒外緣,我的心靈急速地盤算著計畫。我無法壓制牠。的確,牠無法刺穿我的屏障,但我也曾見過牠只用兩口就把人吞個一乾二淨。我的軟劍割不穿牠的皮。我已沒有選擇。我的腳再次在地板上滑動,接著阿米特扭轉牠的頭,把我拋向牆面。岩石碎裂的聲音沿著我的脊椎往上迴盪,接著聲音再次出現,同時阿米特猛烈擺動,把我的身體砸向牆壁,使我喘不過氣來。我感到頭暈目眩。我咬緊牙齒。如果我找不到方法從牠的攫取中脫身的話 ﹒ ﹒ ﹒
一道嘹亮的尖嘯傳遍整個房間,接著一陣強風撞上了阿米特。這隻怪物鬆口,多半是出於驚訝而非受傷,於是我便往後翻滾。就在我起身的同時,另一陣強風從我身旁擦過。赫帕希,最後穿越房間的一位祀徒,高舉著雙手朝我們走來,喃喃唸著另一道咒語。
「快跑!現在!」赫帕希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我,一邊送出另一波寒風轟擊。阿米特挑釁地嘶吼著。
「你不能獨自面對那個東西-」阿米特從我身旁衝刺而過的深色模糊身影打斷了我的異議,並朝赫帕希高速奔去。這位艾文張開翅膀躍升至半空中,勉強在阿米特衝過的同時躲開了。
「快走啊,你這個笨蛋!」隨著赫帕希愈飛愈高,他的翅膀也狂亂地拍打著,接著我便轉身衝向遠端的走廊,經過了正準備掉頭再次衝鋒的阿米特。
我心中閃過一連串計畫。如果這條走廊對阿米特而言過窄的話,赫帕希便能夠在我們穿越進入下一項挑戰時跟上我們。如果不行的話,我能夠殿後並且-
一道粗厲的叫聲以及牙齒撕裂血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轉身看見阿米特從不可思議的高度落下,牠那強力的跳躍高度足以咬上赫帕希的一隻翅膀。這隻阿米特的牙齒劃破骨頭與肌腱並以撼動地面的碰一聲著陸,猛咬兩口就把牠的戰利品吞下。血流如注的赫帕希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然後筆直地墜落在地上。阿米特緩緩靠近,品嚐著牠的獎賞。
十七人。
即便我的頭腦凍結,我的雙腳仍反射性地帶著我向前走,心靈感到難以置信。我幾乎沒注意到自己已穿越房間並進入走廊本體,直到我差點撞上傑魯,他與將近一半的祀群成員正站在一片昏暗裡,一邊窺視著前方。
「前方有許多利刃鐘擺,」傑魯說道,然後我第一次注意到那怪異的颼颼聲響。走廊十分陰暗,沒有光源,但藉由我們後方房間環境的光芒,我剛好能看出某種東西的模糊身影每隔一段時間閃現而過。傑魯搖了搖頭。「走廊逐漸變窄,很快地每次就只能讓一個人通過。前面幾個已經穿過了,但每經過一個人這些利刃就會加快速度。」
「傑魯。赫帕希陣亡了。我們必須-」
傑魯抓住我的手臂,打斷了我的話。「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他整個人散發著怒氣,一位平靜領導者的面具突然瓦解。「你在之前的祀煉中失去了整個祀群,不過你卻將每一次的光榮成仁視為悲劇。你那英勇與救援的假象只會侮辱並且削減我們群伴的犧牲與勇氣啊。」
我說不出話來,大受打擊。我瞥視其他祀徒們,但陰暗的走廊卻使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孔。
傑魯推開我並大喊了一串名字,召喚祀群的成員向前。一個接著一個,他要他們走下長廊。當他們向前跑過那搖擺的刀刃時,我才明白原來他是依照跑速來召喚跑者。他和那些被他喊到的名字都毫不遲疑、毫無疑問,也不需要思考-他已將每個人的能力牢記於心。
我深吸一口氣,試著使自己專注。
你對這個世界相當陌生,基定。情況不同。死亡也不同。我搖了搖頭。拋下你的批判吧。
不過,赫帕希墜落的影像反覆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與前方搖擺刀刃的節奏相稱。
我看著祀徒們跑過這些刀刃。很快地,只剩下傑魯,豺狼雙胞胎瑟沙與芭瑟沙,還有我。我們默默地站著,走廊中唯一的聲響就是來自那些刀刃飛快的颯颯聲。
﹒ ﹒ ﹒唯一的聲響。我突然明白那隻阿米特發出的噪音停止了。我急忙轉身。後方的房間看似空蕩蕩的,除了地面上的一些血漬。
傑魯也注意到了。「我們得出發了。立刻。」他朝我點了點頭-正好阿米特在此時高速繞過轉角,擠進這條走廊並一邊咆哮著朝我們衝來。牠的體型龐大到使牠的肩膀沿著石牆摩擦,但牠仍奮力朝我們推進,巨口不停猛咬著。
在傑魯的號令之下,芭瑟沙衝下長廊,後面跟著她的哥哥。他們成功闖越了走廊上的好幾個間隔-然後一道潮溼的金屬血液氣味突然湧現,同時一把凶暴利刃將瑟沙劈成了一團紅黑色的內臟。
十六人。
芭瑟沙持續跑著,無論是出於勇氣、無知,或是純粹的意志力,接著與走廊前端的其他人會合。不過現在利刃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擺動著。傑魯抽出他的鐮刀劍,蹲伏身體準備與逐漸逼近的阿米特背水一戰。我深吸一口氣,使金色光芒在我的全身閃爍,並往前走入這些利刃中。
第一把利刃砸上我,馬上碎裂並把我拋向牆壁,碎石與刀刃斷片四處飛散。傑魯彎身閃躲並轉身看了我一眼-然後便跟著我急速衝下走廊,阿米特那猛咬的巨口緊逼在後。等我們來到另一頭之後,我整個身體感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瘀傷,而傑魯也因破碎金屬斷片的一連串割傷而流血。值得稱許的是,其餘的祀群成員早已聰明地離開我們前往下一個房間。
我跪了下來,但傑魯卻在我身旁,將我拉起來並跑開。在我們朝房間中央跑去的路上,傑魯一邊喘著氣說道。
「我從未見過任何像那樣的東西,無論是法師或戰士。」他仔細看著我,眉宇之間充滿了懷疑。
「那是個天賦也是詛咒。」黑暗的回憶囓咬著我。傑魯搖了搖頭。
「你還是個謎題。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喜歡這個謎題,」他說。
我想要回應,但梅里斯早已開始向祀群解釋他在這個房間裡的發現。
「﹒ ﹒ ﹒ 需要四個人站在這些柱子上來打開大門。」梅里斯指向我們周圍的四個基座。然後他搖了搖頭。「不過我猜我們也將會解開某種 ﹒ ﹒ ﹒ 不好的東西。而且他們可能也需要待在這些柱子上來讓大門保持開啟。」
「阿米特正逐漸逼近而且很可能成功穿越那條長廊,因為基定,呃,使刀刃陷阱失效了。」傑魯看著我,然後轉頭看往隨著阿米特向前推進而發出的咆哮與摩擦聲響。
只遲疑了一刻,然後四位祀徒便朝柱子走去。但傑魯卻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瑪希卡。我需要你和陶斯蕾交換。」
被傑魯挑出的這兩人看著彼此並勉強地同意了。陶斯蕾加入我們剩餘的人而瑪希卡則走向柱子。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問道。
傑魯變得冷酷。「陶斯蕾在我們剩下的人之中是最強壯的。我不知道前方有什麼,但比起失去陶斯蕾,我們會更容易失去瑪希卡。」
「讓我留下來。」我轉頭看著那四人。「我可以-」
「你的野心到哪去了?」傑魯怒叱著。「難道你想為了延長三個人的戰鬥而浪費自己的生命,並捨棄那些需要你來儘可能達成目標的祀群嗎?」傑魯帶著逐漸增長的怒意看著我,摻雜了一點嫌惡。「我們都知道祀煉的代價,我們自身能力的限制與潛能,我們兄弟姊妹們的力量與弱點。我們努力要達成在來世的顛峰地位。而且我們肯定會在即將來臨的挑戰中需要你。」
傑魯轉向準備要踏上柱子的那四個人。「兄弟們,姊妹們。我們來世再會。」
這四人看著彼此,然後整齊劃一地攀上了他們的柱子。柱子立刻沉入地下,房間另一端的巨大門口也打開了。同一時刻,其他沿著牆面分布的石板也緩緩開啟,露出隨著石頭碾磨聲而甦醒的許多可怕野獸的陰影與形狀。在我們後方,我看見阿米特那不停猛咬的巨口自長廊裡探出,在牠強行鑽出的同時削落了許多碎石。
我們剩下的人朝出口衝去。當我們進入下一個房間後,我們及時轉身看見那四人離開柱子,舉起了武器。巨大的石門立刻滑動關上,隔絕了我那稍縱即逝的愚蠢希望,以為他們或許還能夠穿過房間與我們會合。我們看著他們消失,即便其他怪物們的陰暗形體沿著房間外緣潛行,阿米特仍朝他們直衝而去。
我們全都站在原地,屏息了一會兒。
然後我們轉身持續前進。
十二人。
幾個小時後,我們終於抵達金字塔的頂層。這是所有房間中最巨大輝煌的一個,每個表面都鑲著金箔並且被無數個青銅火盆點亮。芭圖親自坐在王座上,伴隨著許多維齊爾,並從她面前的一連串階梯上朝下看著我們。她身後有三座大門,都以金屬和阿芒凱的神祕文字封印,在搖曳的火光下閃爍著。一面清澈的池水將靠近入口處的我們與芭圖的王座隔了開來,令人不寒而慄地想起這場祀煉的第一項挑戰。
我們現在有九個人。太多房間了,每個都是為了篩除更多人而設計。有些房間我們硬闖而過,毫無折損。但更常發生的是,房間擊垮了我們,儘管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與能力,它還是奪走了生命。當我們站在芭圖面前時,我們毫無勝利的氣勢。梅里斯不停乾嘔,兩眼發紅,因手臂上的傷口而流血。在最後一個房間裡,許多肉食聖甲蟲自牆上湧出,吞噬了伊蜜,她在我們慌亂地爬上一面無法想像的高牆以通往出口時翻落。當梅里斯試著要把她拉出來時,她的手臂脫落了。
傑魯還得把他拖出來。
「你們讓我等了好久,」芭圖不悅地低聲喝斥。
當我們環顧這座空曠的大廳時,我們因成功達陣而鬆一口氣的心情也突然中止。滿架子的武器,清澈的池水。仔細檢視過後,我才注意到有許多漆黑、蜿蜒的形體在池面下泛起漣漪。「水蛇,」卡瑪特說道,目光跟著我的視線。「有毒。」
看著池子,我現在也在水面下發現了那個,一座連接了我們所站之處與芭圖身處平台的橋。不過,在走道本應起始之處,卻只有一組天平。在一段痛苦又心照不宣的沉默過後,傑魯開口了。「偉大的芭圖,難道我們尚未完成您的祀煉嗎?我們還需要做什麼才能夠贏得您的青睞?」
這隻巨大的蜥蜴眨了一下她的雙層眼皮,然後指向了天平。「只有那些能夠支付通行費的人才能通過。」
「這個費用是什麼?」我問道。
象牙色的長獠牙。「一顆心臟。」
「對我們所有人嗎?」傑魯問道。「我們可以-」
「每人一顆。」
我感到難以置信。祀群的成員們環顧著彼此。我看見有幾隻手朝武器伸去。
「當然,芭圖,為了向妳證明我們的能力,我們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瞇起強勢的眼睛。「時刻將至。你們的人數太多了。支付通行費,否則就失敗並且凋亡。」
我直盯著芭圖,感到震驚不已。我們的人數太多了?
傳來一聲驚叫。我驚恐地轉身,看見一位祀徒倒下,奈特的匕首插在他的背上。
伴隨著幾道血腥的劈砍,奈特便朝天平跑去,血紅色的雙手捧在她的胸前。卡瑪特向前滑行,用尾巴揮擊,接著奈特便倒下。芭瑟沙趁卡瑪特與奈特扭打的當下向前衝刺,撈起那掉落的戰利品,然後重重地把它放在天平上。閃爍的人行橋升起,讓她能夠越過滿是毒蛇的池水。我看著她跪在芭圖面前,而隨著神明點頭示意,維齊爾便賜給了她一個魔符。
整個房間都是潮溼土壤的味道,既濃厚又難聞。
一枝箭飛向我並從我的皮膚上彈開,它再次放出金色的波紋。我及時轉頭看見塔里克倒下,鬆開了手裡的弓,同時納索正把他的頭打凹,這位牛頭怪的棍棒擊碎了骨頭。當納索從臀部抽出一把匕首想割取戰利品時,奈特起身,手裡緊抓著滑溜的那伽心臟。
這一切都默默地發生。沒有尖叫,沒有發號施令,就只是偶爾出現的金屬撞擊聲,或是刀刃埋入肌肉的聲音。每場打鬥都在一陣慌亂中結束,互毆一兩拳-每一位參戰者對彼此的招式都瞭若指掌。
我凍結在這場瘋狂的中央,偶爾的金色光芒傳遍我的肌膚。
突然出現的話語打破了這片沉默。傑魯與梅里斯面對著彼此,手裡拿著武器,一場風暴裡的平靜。
「我不會殺你,」梅里斯說道。「你是我的兄弟。」他大笑著。「就好像我甚至可以 ﹒ ﹒ ﹒」
傑魯環顧四周。「我無法保護你不受其他人傷害。」
梅里斯露出哀傷的笑容。「答案很明顯了。」
傑魯把手從短劍上移開,走向梅里斯,並擁抱了這個男孩。「我不會讓你感到痛苦的,兄弟。」
梅里斯也擁抱了他。「到天堂來找我吧。」
隨著勝利者誕生,其他的打鬥也安靜下來。很快地,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這兩人身上。傑魯自擁抱中抽身,直視著梅里斯的眼睛,並且微笑著。
然後他猛然將他推進水裡。
許多毒蛇的陰暗形體立刻就聚集到梅里斯身旁。當梅里斯掙扎著浮上水面時,傑魯跑向前,把他壓在水中。
「不!」我大喊著,一邊往前衝。兩位祀徒,滿手鮮紅的血,抓住了我的手臂,試圖阻止我。我拖著他們向前,奮力地朝傑魯走去-直到我覺得自己四肢的能量都已耗盡。我抬起頭,我的視線對上了芭圖那無盡的凝視,她狹長的瞳孔直盯著我。
看著吧,庫忒昂伊俄拉。停止你的批判,並且好好學習。
我在兩位祀徒手中癱軟下來,無助地看著傑魯溺死他的兄弟。我發現他在梅里斯劇烈扭動的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安息吧,兄弟,在涼爽的水裡,在死亡的永恆平靜中。你已經走了這麼遠,而我現在這麼做是為了要保持你身體的完整,毫無損毀且完美無瑕,只是暫時地因毒液與你肺中積水的重量而無法動彈。願時刻早日到來,也願法老神歸返將我們所有人都帶往來世。」
傑魯的聲音在他的咒文結束以及梅里斯停止掙扎的同時變得嘶啞。我跪了下來,在我兩側的祀徒也放開了我,前去取回他們辛苦贏得的心臟。
傑魯從水裡拉起梅里斯的遺體,一邊大口喘著氣。「『豪英永求上進。』」他低語著。「『將於來世領受至高地位。』」他緊咬著牙齒並把刀子插進梅里斯體內。
在他割取的同時,其他勝利者們走向天平,一個接著一個地將他們的通行費放在金色的盤子上。傑魯是最後一位通過的,梅里斯的心臟正在他手中淌著血。他走過橋,抬頭挺胸,試著要隱藏默默顫抖的雙手。當他來到芭圖面前並跪著接受他的魔符時,橋迅速地沉入了池中。
我心裡沸騰著怒火。不是對傑魯,不是對其他人-而是對芭圖,還有歐柯塔。我站起身,雙手握拳。
「我要從這裡面學到什麼?」我的怒吼穿越了房間。我的聲音迴盪在冰冷的石階上。銅盆裡的火焰飛濺,陰影也隨之搖曳。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我。
「難道這就是妳要我看的嗎?要我看妳下令屠殺無辜者?這些死亡又有什麼目的?這場瘋狂究竟是對什麼信仰與神明的嘲弄?」
我無視於來自芭圖的維齊爾們那逐漸增強的反對叫囂,並且潛入池水中。當我朝平台游去時,毒蛇包圍了我,不過我的皮膚發出金色光芒並且牠們都帶著斷裂的毒牙退開了。我爬出水池並站在這位神明面前,仰頭瞪視著。
芭圖的維齊爾們向前走,舉起手臂擺出防衛姿勢,魔法在他們的指尖上跳躍著。但芭圖卻抬起一隻手。她朝下看著我,她的形體聳現於上方。我忽略來自剩餘祀群成員的驚恐與憤怒表情。
「你沒有支付你的通行費,」芭圖粗聲說道。
「在這裡。」我用拳頭搥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來拿啊。」
一陣漫長的靜默。
芭圖發出嘶嘶的笑聲,一道逐漸增強的哮鳴聲。
「依然如此放肆呀。」
她站起來。
「而且,對於我們的世界仍如此無知。」
我遲疑了。難道芭圖知道我不是來自阿芒凱?﹒ ﹒ ﹒ 當然。她是一位神明。但或許那表示她知道波拉斯也-
「你滿口異端言詞,」傑魯說道。他顫抖的聲音裡混雜了憤怒與痛苦。「你會質疑我們的信仰和我們的方式-你跟撒姆特沒有兩樣。」
「他不是異端,」芭圖嘶嘶地說道,「因為他還未找到他的信仰。」
我渾身顫抖。
「你加入我的祀煉以尋求解答,庫忒昂伊俄拉。但你卻忘了問正確的問題。"
芭圖從她的王座上起身,她的形體聳立在我們面前。
「你曾見過更多的我們,我們所要求之物。」從她的獠牙之間竄出另一道嘶嘶的笑聲。「只有卓越。真正的野心。不過,在你的心裡我只看到批判,而非理解。」
這隻緩慢的蜥蜴眨了眨她的眼睛。感覺她也看穿了我。我結結巴巴地想說話,卻反而轉向這群祀徒。
「你們怎麼可能都不懷疑?懷疑是否真的需要這無盡的死亡?懷疑你們法老神的承諾?要是他並非他所承諾的那樣?要是-」
「聽夠你的邪說了!」傑魯打斷我的話,抽出了他的鐮刀。其他祀徒們向前逼近,不過,芭圖的聲音再次制止了我們。
「多麼天真呀。」
她把一根手指指向我,接著我感覺到自己無法呼吸。我使勁地吸氣,同時她的話語刺穿了我。
「你只是在尋找滿足你自身正義感之物。你的野心已隨你為過去的傲慢行徑辯白而終結。」
她冷笑著。
「膚淺又自私。」
我看往其他祀徒,只看見冷酷的凝視與責難的眼神。我站在原地,不得動彈也無法呼吸,接著芭圖的聲音迴盪在我腦中就只為了讓我一個人聽見。
如此漫長地追尋著信仰,庫忒昂伊俄拉,而你對它仍一無所知。他們當然會懷疑。對信仰的光芒而言,懷疑是必要的陰影,庫忒昂。信仰愈濃烈,疑慮的陰影就愈深。不過,他們的野心卻讓他們更耀眼,成就更高,不滿足於安逸自滿的神明。你要到哪時候才能為自己說出一樣的話?
她的嘴巴彎成一道笑容。
「他們屬於我,而我則屬於法老神。」
「願祂早日再臨,也願吾人皆成豪英!」祀徒與維齊爾們異口同聲地大喊著。
芭圖轉過身去而我也跪了下來,不停咳嗽,空氣再次湧入我的肺。
「離開我的殿堂。」
這道命令的力量撼動了我的核心,我發現自己正不受阻礙地走著,其他人站到兩旁看著我經過。我從芭圖王座後方最底下的門走出,然後一切都飄浮在朦朧裡直到我再次來到外頭,沐浴在第二顆太陽的紅色光暈下。我抬起頭。它比之前更靠近位於雙角之間的終點了。
而我則變得更不明白了。這個世界。我自己。
任何事。
在地上拖行的腳步聲吸引了我的注意。一連串聖洗者也自芭圖的殿堂裡走出,攜帶著一整排亡者,現在已用白紗布包裹著。我漸漸地明白了。
聖洗者是在戰鬥中殞落的祀徒殘骸。缺損的肢體。無聲的奴隸。它們所配戴的壓制魔符。
它們這樣的不死狀態是份禮物還是奴役?
這些神是尼可波拉斯良善或腐化的延伸?這些惡毒的祀煉是否就是一個世界的黑暗扭曲面相?在一個一切都以不死狀態作結的時空中,死亡是否真的就是最崇高的志業?
在頭頂上方,紅色的太陽緩慢地朝波拉斯的降臨與歸返踏出那必然的腳步。法老神再臨。這句頌詞在我心中迴盪著。
願他早日再臨,也願我得以證實自身價值。
我的雙手握拳。我從脖子上扯下魔符,把它扔在我面前的地上。
擊倒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