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
這篇故事涉及自殺的念頭。
前篇故事: 革命開始
卡拉德許的亂匠挺身對抗泰茲瑞的貪腐執政院。由琵雅與茜卓納拉率領,帶著由犯罪首腦貢提所供應的武器,與發明家和乙太海盜結盟,並加上守護者鵬洛客們的支援,他們已攻佔了至關重要的乙太樞紐。現在他們得堅守陣地以對抗執政院的反擊,直到他們能夠驅動飛船基嵐之心號為止。
雲威號的繪圖桌展現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工程奇技、裝飾藝術,以及執政院那看似源源不絕的資金。以極為清晰的細節,它顯示出這場秩序鬥爭進展得有多拙劣。
在多溫班恩面前的桌上,許多小型機械塑像正沿著依照特區顏色編碼的街道滑行;這裡是庫賈區的綠色,那裡是博默區的藍色。以五個巨械型態示人的狡詐傀儡正呼呼地運轉著,小心翼翼地跨步,吃力地繞著代表乙太樞紐的絲金楔型物行進。傾斜的旭日光芒湧入視窗,在高度及膝的銅錫建築物之間投射出幽深的陰影。
頭頂上方,一個與手臂等長的雲威號戰艦複製品垂掛於一排排管線、滑輪,與自動機末端的固定裝置上。模擬的內部閃電則熄滅於成列的針孔視窗中。
在焊錮區被漆成紅色的一個角落裡,另一個小塑像的燈光熄滅並縮回到地圖底下。一個漆黑的針形物體滑下街道取代了它的位置。在外圍,他聽見位於左側的操作員低語著報告:「執法小隊63號的機械獸已耗盡它們的乙太。操作員已將火砲管刺穿並且正在撤退。」
在指揮台遙遠的另一端,主審泰茲瑞-現在是特別大執政官泰茲瑞,在當前的危機期間被執政院授予了這個職位-太過專注於當著一位勤務兵的面咆哮而沒注意到這最新的阻礙。
這位大執政官看似每天花愈來愈多的時間在短距離內以極大的音量溝通。很遺憾地,人們無法爭論他情緒爆衝的效益(估算了一下,班恩已注意到,發生的頻率在一小時內最多只有一次)。自從這場危機爆發後,指揮台的員工發揮了比平常更高的操作效能。每個人都是繃緊的彈簧,以令人讚賞的速度注意到系統與情境上的錯誤,然後在大執政官本人發現之前迅速地將其修正。
那位勤務兵,一個抱著一疊手寫報告的結實矮人,在一滴唾沫呈弧線飛到她的臉頰上時眨了眨眼。「長官,」她重複道,「那組巡邏隊並沒有乙太。位於樞紐的亂匠們已切斷了供給,並把它輸送往某種計畫-」
「所以幫我個忙,」泰茲瑞低吼著。「如果妳再說出一個藉口。就只要。一個。我就會親自拿妳的頭撞穿那面-」
班恩向前站了一步,腳跟在指揮台的鋼板上發出了俐落的咔噠聲。讓大執政官威脅一位信使的生命,就好像他是某個犯罪惡棍而非一位國家機構的執行員,將會令人無法接受地削弱在場所有人的執政院道德威權。當然,並不是法定威權,但這兩者卻經常被混淆。
「這是由中央控管的乙太配送中心潛在的風險,」班恩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儘可能地中立;平淡,漠不關心,完美的灰色地帶。就跟在下方遠處的維代河上那逐漸消散的霧氣一樣既涼爽而又無可名狀。
泰茲瑞轉身離開那位勤務兵並繞著繪圖桌大步行進,指揮人員從他的路徑上退開,一邊忙著操作他們的儀表盤與讀取動力數值。
「人員向我們保證這個設施將會受到充分的保護,」班恩繼續說道。「執政官坎拔聲稱由敵視政府的成員所進行的篡奪行動將會是,容我如此引述,『一種完全不可-』」
泰茲瑞抬起頭瞪視著班恩的臉。他繃緊了嘴唇周圍的皮膚,過早變灰的頭髮披散在他的肩膀上,而他額頭上的深紅色刺青則隨著他的蹙眉一同變皺。班恩尚未查明那些記號的意義,儘管思索那份深奧的知識已佔去他在上週裡的許多閒暇時刻。它們並非源自於任何一種卡拉德許的刺青傳統,而且也不太可能是他自己設計的;雖然大執政官的工程技能總是令人大開眼界,但顯然美感並不是他十分在意的項目。
沒有任何一個指揮人員-以及,確切來說,任何一位執政官-懷疑過泰茲瑞的出身還真是一件奇事。來源不明的刺青;構成他的假肢手臂且在生理上不可能辦到的抗拉強度與金屬傳導性;他那怪異的發音方式。一旦關於列施蜜那重大突破的知識變得普及,這份無條件的接納必將終止。大眾的想像將會被她的裝置所暗示的可能性佔據。人們將會撰寫足以擺滿整座圖書館的幻想小說。
「我應該把你的舌頭扯掉,」泰茲瑞咆哮著。
班恩小心翼翼地揚起一邊的眉毛,並在身後握緊了雙手。他把自己的聲音提昇至好奇卻有禮的程度;「當真?」
大執政官鼓動鼻翼,從嘴裡冒出了幾句髒話。粗鄙,甚至可說是驚世駭俗,但卻缺少一定的創意活力。並不值得費心標記它們的個別差異,他如此認為著。在泰茲瑞的肩膀後方,一位艦橋組員皺著臉並垂下了頭。
當大執政官安靜下來後,班恩把注意力移回他身上。悄悄地,所以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他說道,「我承認你的咆哮怒罵能夠有效地讓這些組員保持秩序與專注。不過,我感到…不以為然。」
憤怒從泰茲瑞的臉上消失了,如此突然就彷彿它不曾出現過。他的雙眼,冰冷又不停算計,繃緊成一道耀眼的鑽石光芒。不久前大執政官看起來並不具有危險性。現在,他的眼裡卻透出一道光芒,訴說著一股想折彎某種東西的衝動,直到它嘎吱作響並且破裂並且開始扭動…然後就停在那裡,只為了看它的反應。
他一側的嘴角往上揚起,儘管班恩無法想像這個男人感受到了什麼幽默。「我們需要掌控乙太樞紐,」大執政官以他平常講話的聲音說道。「我們雇用你來查看缺失。做好你的工作。找到方法。讓它成功。」
班恩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自從他接下這份計畫已經過了十個小時了,但他還是無法說服任何一位重要的人物聽他的意見。「可否讓我?」他朝繪圖桌比了個手勢。大執政官草率地點了點頭。
班恩來到桌邊,一邊開始操作控制台。大部分的機械城市景觀都退回到桌子裡,只留下乙太樞紐的周邊區域。亂匠屏障,由黑色圖釘標記,在他城市裡的道路、鐵路、運河,以及乙太管線那平滑的曲線上投射出許多不祥又不規則的隆起。在樞紐的位置上聚集著一團圖釘以及六個具有耀眼黃銅的機械塑像,而每個塑像身上都標記著一面色碼旗幟。
班恩指向樞紐周圍的亂匠佈署。「他們已經把大部分的兵力安置在樞紐。一場直接的突襲將會…傷亡慘重。罪犯首席亂匠也親自坐鎮指揮。」
大執政官的細長金屬爪子咔嗒響地形成某種類似拳頭的型態。「琵雅納拉。」
「沒錯,」班恩認同。琵雅納拉,基嵐納拉的伴侶,茜卓的母親。在十二年又七個月前,執政院頒佈了這三人的死亡證明。他因發現三人中的兩人還活著而感到不安,於是便深入檔案庫一探究竟。但它們就在那裡,正如他所記得的。死亡地點:布納勒。死因:縱火。見證人:迪倫巴羅隊長。
班恩操作了控制桿,接著一束聚光燈便打在一區亂匠分布的位置上:連接了乙太樞紐與他們操控區域的狹長地帶。「如此專注於守衛樞紐使他們與戰友之間的聯繫變得防禦不足。自兩側施加足夠的壓力將會讓我們成功地包圍樞紐。」
泰茲瑞以兩個不對稱的拳頭把自己撐在桌子上,瞪視著那些代表亂匠防守者的黑色圖釘。「班恩,不要圍攻。每一分鐘,機械獸與載具都在耗竭乙太。就只要保持巨械的動力-」
「我預測他們會讓這些防守者退出樞紐以保持這條通道的暢通。他們的防衛策略的規劃者展現了某種程度的…二維空間思維。我認為那很可能是-是我們的賓客,尤拉先生。」泰茲瑞因他的閃爍言詞而揚起一邊的眉毛,並環顧周圍的指揮人員。如果有任何人注意到班恩對於用詞上的傾向,他們並沒有抬起頭來。
「根據我的研究,他曾是一位步兵指揮官。我懷疑他不具有足夠的經驗對抗享有空中機動能力的軍隊。」他轉了一下旋鈕,接著一連串位於道路交界口的黑色圖釘便升高了一些。「這些是由蔓生植物構成的防衛屏障。幾乎可以肯定是由他們的妖精同伙,妮莎,所創造的。」
班恩宛如一位西塔琴手般地以細長的手指操作控制桿,使軍團開始行動。「他們的防禦主要沿著外圍分布,保留了一些兵力在樞紐。而我們的夾擊,」這些滴答響的塑像沿著亂匠位置的細長區域將黑色圖釘往下壓,「將會使那些保留兵力被撤除。」聚集在樞紐周圍的圖釘漸漸散去,前往支援他們正在撤退的伙伴。「而現在…」
位於雲威號模型甲板上的一隊微型振翼機開始呼呼地運轉。它們搖搖晃晃地越過桌子,並精巧地降落在乙太樞紐的模型上。
班恩點了點頭並從儀表盤與控制桿旁退開。「滿載了巡檢官的運輸機。我相當有自信這份出現在尤拉先生前沿陣地後方的空中佈署將會讓他措手不及。我們降落在上方的樓層並向下退進。如果非致命的爍光擊與乙太脈衝無法趕走守軍,那麼炸藥罐將會是最有效率的手段。只有少數亂匠身穿全套鎧甲,而且樞紐本身被碎片擊傷的風險也較低。」
泰茲瑞轉向他,稍微把脖子傾向一側,同時給了一個評估的眼神。「哎呀,班恩。真是個罕見的嗜血提議呀。對你來說。」
「這份提議取決於時機與惰性,」他冷靜地回覆道。「如果亂匠拒絕撤退或投降,他們就必須被掃除,以免時間上的拖延讓他們能夠將火力集中在我們的巡檢官身上。在這個關鍵時刻傷亡難以避免。最好死的是這些武裝份子而非我們公務員。」
大執政官露出讚許的笑容。「你能向我保證這招管用嗎?」
班恩皺眉。「當然無法。我只能夠依據自己所知的部分做出預測。我估計有百分之85的成功率。」
泰茲瑞用他那活生生的手指敲打著桌緣,然後把自己往後推。他隨意地向乙太樞紐的模型,以及那些帶著有色旗幟的黃銅塑像作了個手勢。「那麼你的賓客呢,班恩?他們把事情變得更複雜了呀。」
「我研判每一位都需要用上十二到三十位巡檢官,端看他們各自的能力與訓練模式。幸好我有機會評估他們的缺陷。最關鍵的就是他們那分歧的領導權。基定與傑斯都認為自己是整個團隊的領導人。此外,貝連先生-」
「我知道他的缺陷。」泰茲瑞短暫地齜牙咧嘴,如此嚴肅宛如一條在風中吐信的眼鏡蛇。
「這兩人都不完全信任莉蓮娜。而她也看基定不順眼。她對於傑斯的觀感是較難分析的部分;一種保護與輕蔑的奇特混合。如果有人問她,我懷疑她自己也無法解釋。
「除了領導權,這群人最大的弱點就是首席亂匠的女兒。她很容易受到挑釁而魯莽行事,這也使得其他人過度保護她。尤其是基定與妮莎。」
大執政官從頭頂上的一團糾結中扯下一條通話管。「監察長巴羅前來指揮台報到。馬上,」他朝話管咆哮。他聽見這些話在旗艦的長廊裡迴盪著。
「你的計畫還算可以接受。」泰茲瑞檢視他的假手臂並用一隻手指沿著手臂往下滑動。在他的觸碰下,那難以置信的金屬便宛如水一般地流動著。「我會稍微改進它。納拉一家還有其他的弱點。」
「我很好奇,」班恩斗膽提問。「您額頭上的刺青有什麼意義嗎?」
泰茲瑞用雙眼上下打量他,一邊判讀他那一絲不苟的中立立場。「我用它們來提醒自己一份債務。」他一本正經地揚起一側的嘴角。「我一直在想,班恩。當你看著我的時候,你看見了什麼缺陷?」
他短暫地思索了一下。「關於那件事,我認為只有我自己知道結論才是謹慎的做法。」
大執政官發出一道短促、尖刻的笑聲。「你不笨嘛。」
他推測可將它視為來自泰茲瑞的讚美。
巴羅全副武裝並哐噹哐噹地走上了指揮台,手臂裡抱著頭盔。他停在這兩人面前並敷衍地行禮致意。「巴羅。聽命前來於此。」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長官。」
「你對付過納拉一家,」大執政官說道。
一道緩慢又不悅的微笑展現在巴羅的臉上,使他那疤痕累累的臉頰轉變成一片滿是峭壁與峽谷的荒地。「是的。」
「你回報說整家人都已死亡,」班恩說道。
監察長瞇起雙眼。他朝泰茲瑞瞥了一眼,但他卻反常地一句話也沒說。最後,咕噥著說道,「那個孩子點燃的那場火。它讓事情變得混淆。我們後來在倖存者之間發現那位母親。」
「是這樣嗎?」班恩不置可否地說道。「這些報告並沒有反映出那點,這令我感到十分困擾。」
「文書工作是你的事,執行員,」巴羅低吼著。「我為了謀生而工作。如果你在街上花上一天-」
「巴羅,」泰茲瑞打斷他的話,「我要你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監察長的視線在這兩人之間游移,他的嘴巴因困惑而彎曲。「長官?」
「激怒納拉一家。將她們誘離乙太樞紐。她們,以及儘可能地讓更多她們的朋友們跟著走。」
巴羅透過他那損毀的半個鼻子哈哈笑著。「小事一樁。然後呢?」
泰茲瑞不屑地揮了一下手。「隨你處置。」
監察長揚起他僅存的眉毛。「隨我,什麼?」
大執政官喀噠地靠攏他的金屬爪子。「執政院的叛徒,巴羅。一群具有暴力史的法師。如果他們不願投降的話…」他將他那血肉之手的掌心舉向空中,面無表情。
巴羅挺直身體,接著一顆犬齒出現在他的嘴唇之間。班恩無法確定那是一道笑容或是譏諷。「果然。不能讓任何危險的法師到處亂跑呀。」他轉身離開。
「帶上你的中隊,」泰茲瑞說道。「還有班恩執行員。」
巴羅咕噥了一聲並把他的頭盔戴在他的肩甲上。「第七機庫,執行員,」話語迴盪而出。「我們將於十分鐘內升空。」然後他踏著重重的步伐走出,包覆著金屬的雙腳正用力撞擊著甲板。
班恩轉向大執政官。「解釋。」
「巴羅是一頭鬥犬,」泰茲瑞說道,回頭看著桌面。「你就是他的鏈條。讓他咬人,別讓他追逐。」
到目前為止,合乎邏輯。班恩把重心移到另一隻腳上。「那麼我的計畫呢?」
「我會監看它的執行。別擔心,」他露出了令人不快的笑容。「我會表揚你的。無論失敗或成功。」大執政官俯身看著展示品,他的爪子在磨光的黃銅上劃出了精細的紋路。
我猜,媽媽在樓上。
所有其他名人都在那裡。貢提與卡麗和莎希莉,可能還有某些名字的結尾不是押一韻的人。她正完全處於首席亂匠的狀態下,所以她現在不是媽媽。她是一位工程師,正在解決一個問題。所有位於乙太樞紐頂樓的人正試著想出該如何痛打底下的執政官。
我打呵欠是因為我又再度沒睡好。從鎮壓行動起的每一夜,就只有火焰與嘶喊,就像我曾在科瑞爾要塞做過的那些惡夢。
我眺望著吉拉波,試著將眼前鮮明的景象與我腦中那些模糊的場景做比對。我回家了,不過卻有人移動了所有的家具。
我一直找不到我曾經攀爬過的那座水塔。我記得它是附近最高的東西。我們從它的頂部觀賞空賽,我和我的朋友們。那些在中午舉辦而且無趣的官方競賽,或是年長的孩子們在夜晚舉辦的比賽,不停在街道上尖嘯直到執政院的交通快艇出現。有時候他們會從我的塔上飛掠而過,或者繞過,而我就得在熾熱的閃電氣味呼嘯而過時緊抓不放。
一切都變得更高了。那些我遇見的白色石牆與平坦屋頂都淹沒在黃銅與青綠色以及漩渦般的東西底下,全都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風聞起來就像是千百萬種午餐、塵土與金屬、乙太。穿過街道,越過屏障,執政院的萬和琴仍以兩倍的速度朝我們無盡反覆鳴響著「怪靈結婚進行曲」。他們就這樣播放了一整晚,在月亮西沉之後妮莎開始哭泣,一邊用雙手摀著她的耳朵。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幫忙但雙手卻不配合,它們就只是像孔雀般地在她周圍拍打著,而且我大概又說了什麼蠢話。
傑斯坐在她身旁。他們交談了一分鐘並且他的雙眼發出閃光。她蜷縮在一株巨大的盆栽植物裡,直到陽光照耀在她身上才醒來。
我想念媽媽。
我想念過她很長一段時間,但我克服了。身為一個四處遊盪的災難,十二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想這很有趣,畢竟一直以來每個人大概都認為我是個災難,但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我甚至無法呼吸。
現在她回來了,就在上方某處,就只隔著那一點點距離。她如此忙於投入一場戰爭,我只在她替我蓋上毯子時才能見到她-聽到她。因為她離開會議時已經很晚,她或許認為我早就睡了,但我總是醒著,把臉別開埋在枕頭裡,忍住呼吸並等待她坐在我的床沿。
但她卻從未這麼做,而且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希望她像在鬥技場時那樣擁抱我。就只要花十分鐘對我說任何與執政院無關的事,把她的手放在我那過於蒼白的臉頰上,並在我被曬傷而她卻沒有時向我嘖一聲。我想聞到她外套上的濺灑機油與電流燒灼氣味。我希望她像之前那樣替我編髮辮,然後我在那個超級熱的夏天拿修枝剪處理了我自己的頭髮。我從屋椽上走下來並自豪地轉圈,享受著吹拂在我後頸上的風,而她卻開始哭泣。接著她拿了納妮賈巴拉的老剪刀將我的頭髮修得平整,並告訴我我看起來真棒,真的長大了。
我想告訴她我做過的事,我對自己的看法,因為她只知道總是搞砸事情的那個茜卓。
上次她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把事情搞砸。把執政官引來我們這裡。
害爸爸被殺了。
就是那樣嗎?她怪我嗎?那就是她不和我說話的原因嗎?如果我是她的話,我會的。我怪我自己。
那就是淨化之焰所顯示的,就在瑞格沙的時候。當我上次做惡夢的時候。我想,我該負責,是我做的,我搞砸一切並讓每個人都被殺害了。爸爸。村民。媽媽。那就是為何它的冰冷已不再燃燒。那就是為何火焰嘶嘶低語著,「妳能夠被原諒。」但我卻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反正它只是個愚蠢的火焰。你甚至無法用它來烤堅果。
平台在我後方發出嘎吱聲響。腳步聲。我抹了一下我的眼睛,如果那是某個我不認識的人該怎麼辦?或者更糟,是某個我認識的人。
如果那是妮莎的話呢?
我還沒思考過我在拉尼卡做的事。每當我想起時,我都想蜷起身體並用毯子蓋住我的頭。她對我非常好而我-只不過,妳一直在盯著我看。我親眼看著她感到失落。
我的臉頰與頭髮開始燃燒。我把火焰拍熄。腳步聲逐漸接近,愈來愈慢。
然後我們到了這裡,來到卡拉德許,我所做的就只是對她大吼大叫關於我媽的事。我甚至沒有為她想想。為什麼她還要來,之前我才讓她感到如此不舒-
噢糟糕。當我們在尋找我媽的時候我擁抱了她。兩次。連想都沒想,因為我何時思考過了?即便我知道當有人與她擦肩而過時她會如何抽搐。她心裡一定也正感到焦躁不安。我真是個-
「茜卓?」一道洪亮的聲音,低音調,正猶豫著。
噢。「嘿小基。」
他把自己掛在距離我一條手臂遠的欄杆上,靠著那粗壯、滿是肌肉的前臂。這個懶散的姿態使他的視線與我的對齊。「妳還好嗎?」
我往外眺望著街道。除了那些萬和琴,一切都靜止而且空乏。千百萬人躲藏在他們的家中,等著季風消散。熾熱的風將我的頭髮從額頭上往後吹。「…我沒事。」
他吐了一口氣,半笑,半嘆息。「茜卓,這…這不關我的事。我很清楚。很抱歉。妳遭遇了太多衝擊。回家。發現妳的母親還活著…那是個相當大的衝擊,不過還是有很多需要調適的事。然後那個男人-然後有個男人試圖殺害妳。現在妳的家園正處於一場內戰中。任何人都難以在兩個月內面對那些事。」
「所以你是說我,怎麼,很不穩定嗎?就那樣?」我的雙手正在顫抖嗎?我的雙手正在顫抖。可惡,停下來。
我的肩膀感覺到基定那憐憫的目光。他的聲音變得更平靜了。他在「怪靈結婚進行曲」那狂亂的旋律下低沉地說著,「我是說…妳對事物的感受非常深。那是其中一樣我-其中一樣妳很棒的特質。如果妳需要找人談談的話,或只是要發脾氣,我就在這裡,好嗎?隨時。」
他實在有夠誠懇。當我們相遇時,我喜歡那樣的他。反正就在我對他發完脾氣之後。一個非常誠懇、愛發號施令、親切、愛說教、體貼、惹人厭,又討喜的老古板。在各種有趣的部位上都有肌肉。以及一雙擁有百萬種色彩的眼睛,就像一幅由…某個擅長描繪風景的畫家所繪製的山水畫。還有可以用來磨碎起司的腹肌,而且據他所知,在那之後有將近六個月我壓根不想把手放在上面。
感覺就像經過了無盡的時間。我當時真的只有十九歲嗎?就像,一個小孩?我納悶他當時幾歲。或是現在幾歲。哪一個都可以。我懂算數;我媽是個工程師。
我再次打了呵欠,如此用力使我的眼睛泛起淚水。我不知道為何自己說出,「小基,你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嗎?」並且透過我的頭髮斜眼看著他。
他迅速地抬起頭並開口說話,但卻停了下來,搖了搖頭。「…非常清楚。」
「最近我一直想起它。」
他往外眺望著街道。「那是為什麼?」
「我又開始做夢了。」我別過頭去看著微風,接著它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吸了一口氣,並試著讓它聽起來完全就像是不經意地說出。「我明白了。」他笨拙地掛在欄杆上,一邊搔抓著他的鬍鬚。「就像妳曾經做過的夢嗎─?」
「在迪拉登。沒錯。」迪拉登,一個永夜的時空,而且我們睡在一張聞起來像腐霉的鬆垮小床上,就在一座充滿混蛋的腐爛村落裡。我滿身大汗並且大口喘息地醒來,一邊咬緊牙根以免我從另一場關於布納勒燃燒的夢境中發出尖叫。而他粗大的手臂則環繞著我,讓我在那個可怕的當下醒來而非置身於過去的夢魘中,直到我停止顫抖他才鬆開手。
「對不起,」他靜靜地說著,在平台上變得滿臉通紅。「我不應該那麼做的。應該要先詢問過妳。我才剛醒來,而妳正在…受苦。」
「是啊,沒錯。」我捶了他的手臂,但我卻感覺不到它。那更像是輕拍一下。至少不是輕吹一口氣。「要不是我覺得無所謂的話,你最好相信我當時就會告訴你。然後把你點燃。」
「我在想為什麼妳最近看起來十分疲倦。」他挑揀著欄杆上剝離的漆。一片漆脫落並隨風旋繞而去。「妳告訴過我妳來自一個魔法,尤其是火焰魔法,被視為非法行為之處。妳說妳的家人試著要隱藏它。妳說妳要為一座被焚燒的村落以及妳父母的死亡負責。」他搜尋著字眼。「妳坦白了…真相的一道陰影。」
我的大腦帶回了過去的回憶,既朦朧又千瘡百孔。一間陰暗的牢房,被防止我施法的咒語那宛如水面映月的閃爍光芒所點亮。妳將面對妳做過的事,他說,並接受因妳的作為而負起的責任重擔。沒有謊言或藉口。妳做了什麼讓妳只留下揮之不去的夢魘?
就只有一瞬間,我回到了那間牢房裡,覺得噁心、羞愧。一邊想著是否有個能讓我嘔吐的桶子,如果沒有的話,我該瞄準哪裡才能夠避開他的鞋子?
「我當時並不認識你,小基。不夠熟,當時如此。我說過的一切都是真的,它只不過並不全都是真相。我告訴過你重要的部份。那場火。那些尖叫和-和那些味道,以及它給我的感受。為何這會是我的過錯。我-我是如何害死他們所有人。」我清了一下喉嚨以掩飾我聲音裡的哽咽,他或許聽見了,但絕不會說出口,因為那就是他身為的那種基定。我用顫抖的手摩擦鼻子下方,擤了一下,然後用我的披巾把它擦掉。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把手滑到我在欄杆上的手旁。不完全是觸碰。只是…提供。一部分的我想要緊緊抓著它。「好吧,」他說,「妳承認的事已經足夠了。淨化之焰要求的是接受責任。而不是所有的細節。」他暫停了一下。「至少,那是他們告訴我的。我並沒有和妳一樣穿過它。」
我露出笑容並伸手撥弄他的頭髮。我得踮起腳尖才能辦到,而且讓我告訴你,這在穿著鎧甲靴子時更不容易。「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不需要擔心任何事。」
他的手臂變得緊繃。「我希望那是真的。」他瞥了我一眼,然後把頭轉開,就像一隻害羞的小狗。「我要為我無法彌補的事負責。」
我的手飄向我的鼻子下方,而且我假裝正在揉去一個噴嚏。我的手指聞起來就像他頭髮的味道。就像不生長在這裡的草藥。那就是塞洛斯的風聞起來的味道嗎?
「我炸掉了一間博物館,」我脫口而出。什麼?
他回看著我,睜大了眼睛。「什麼?」
隨它去吧,茜卓。「我不是故意的!當我們相遇時。在凱弗萊。記得嗎?繁星聖所。試著要竊取巨龍捲軸?你為此而把我交了出去。監牢,蛇頭的傢伙們,那一切?」
他皺起臉。
等一下,不對,方向錯了,讓振翼機掉頭,啊!「不過,你說得對。就當你說我正在傷及無辜時。我-我不了解那些守衛。我不信任守衛。不再信任了,或許永遠不會。可是聖所裡到處都是人,而且-」
當城牆崩塌時,我想到了所有我在裡面看見的人。祖母們指著展示品說我記得那個,就在那些日子裡,現在這裡有個有趣的老故事,完全就是帕西理夫人曾經講述的方式,而且孩子們轉動著他們的眼睛,蹦蹦跳跳地穿著他們破損的鞋子並一邊尋找可以跑往之處,某個沒有灰塵與黯淡,而是充滿明光與神奇事物的地方。石頭落在他們所有人身上。我的錯。並非我所願,但卻是我的錯。又搞砸了。
我想我已經沉默了太久,因為他朝我走近了一步。「茜卓。」這次他確實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了。它既溫暖又乾燥,因老繭而粗糙。「妳不是故意的。」
「但我卻這麼做了,小基。有些時候我坐在浴缸裡,而回憶就這麼憑空出現。我畏縮並說了聲『笨蛋』,實際上很大聲,然後我就沉入水裡。然後,呃,通常泡澡在這個時候就會變成蒸汽浴了…」對了,我上次洗澡是什麼時候了?經過這兩週,我聞起來一定就像一隻鬼怪鐵匠。「偏偏你在所有人中-」
「我知道。」他移開手並順了一下他的頭髮,使我留下的一小撮豎起來了。我有點想再把它弄亂。「茜卓,妳當時沒有想到他們。現在妳有。現在妳感到懊悔…這表示妳已經成長了。而且妳是個好人。就根本上來說。」
我轉身並踱步穿過平台。樓梯旁有一個完全盛開的裝飾用茉莉盆栽。我扯下一片白色花瓣並在我的手指間快速轉動它。「這表示我是個災難,小基。」
他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次皺起臉。「有時候,」他說,「是的。抱歉。不過妳總是…用盡全力。那並不總是有幫助,但那很重要。那表示妳能夠搞定它。」
我的嘴唇扭動。花瓣從我的手指上翻落,隨風飄散。「總之…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做了什麼,它不會比我曾經做過的一切還糟,而且如果淨化之焰會讓像我這樣的人通過,那麼像你這樣的人-某個慢慢地思索著他們做的、喜歡的事的人-就不會有什麼問題,而且如果它無法看見那點的話,它絕對是一道愚蠢的火焰,而且我很高興我弄壞它了。」話語停止傾瀉而出,接著我吸了一口氣。
他懷疑地看著我。「那就是妳想說的?」
「或許當我開始說話的時候不是,但現在它就是了。」我把雙臂環抱在胸前並對他做出一個假裝皺眉的表情。「所以你感覺好些了嗎?」
小基眨了眨眼。然後他開始大笑,既開懷又深邃。「我確實覺得好多了。謝啦。」他往後退並瞥視著上方的塔樓。「不過我該回樓上了。要看看防禦計畫進展得如何了。如果妳有任何需要,就只要提出,好嗎?」
我需要我媽。我需要坐在她身旁,感受她的手臂與肩膀和臀部不停碰撞著我,就在她一邊以單手進食一邊寫方程式的時候。我需要品嚐她專為我們做的香餅,就算她總是稍微烤焦它。我需要把頭靠在她肩上。我需要感受她的擁抱,因為這實在是太久了。
他離我有五步遠,同時我的聲音脫口而出越過欄杆,「等一下!這有點蠢,但我需要一個-一個擁抱。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知道;那很怪。我只是在想我一直沒什麼時間和媽媽相處,甚至連短短的十分鐘都沒有,而且-」
「茜卓。」
「你不需要這麼做。擁抱是非常私人的事,對吧?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我的生命與一切,但那並不是一個擁抱。任何人都會救任何一個人,那就是你所做的。或許莉莉不算。而且反正我也救了你,所以那並不真的算數-」
「茜卓。」
「而且我知道要求擁抱不太尋常。你應該要提供它們。有這麼一刻我正看著某個人,而那就像重力或某種東西。彷彿我就是知道,但我卻不知道,你知道嗎?抱歉。這全都不是我原本想說的,而且-」
「茜卓。」
我又開始顫抖了嗎?我握緊了抽搐的手指。到底是怎麼回事,茜卓?我把話硬吞下去,抹了一下眼睛,然後轉身。他正張開雙臂站著,面帶微笑。他的手指扭動著說來吧,來吧,妳這個大笨蛋。
沒錯。現在我得裝酷。慢慢地走過去,彷彿那根本就沒什麼哎呀我已經靠著他並用雙手環抱住他的腰了。我非常確定自己並沒有用跑的,所以別告訴我傳送魔法已經不存在了。
他還真高大呀。我的頭只到他的下巴。他聞起來就像汗水與油脂,提舉東西一整天後的污垢。
我像隻小狗般地依偎在他的臂彎裡,把我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然後閉上眼睛。我聽著他的心跳聲。他完全包覆了我,鎧甲以及一切,他的氣息搔癢了我的頭頂。
已經很久沒有人像這樣擁抱我了。如果小基在四年前這麼做的話,這會讓我感到滿心歡喜。但現在它只讓我感到…
…安全。
傳來一道溫和的瓷器碰撞聲。
我睜開一隻眼睛並讓視線越過一塊二頭肌看見了-噢天啊。
我推了小基一把,但他是如此高大,這反而使我自己往後踉蹌。他感到驚訝,接著他往後退了一步,驚恐地看著我。噢不,小基,你沒做錯什麼-
「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們的。」
妮莎把一盤茄子與馬鈴薯咖哩放在其中一條長椅上,雙眼低垂,小心翼翼,細長的手指將瓷盤推過鋼桌。有一顆碩大、熟透的芒果坐在她的臂彎裡。她的髮辮在風中搖擺著。
「妳沒有打擾我們。」我觸碰欄杆,緊抓著,以穩住我自己。「我們只是在聊天,而且-」
「那麼,不用理我。」她扯斷芒果的莖-那是從她的衣服裡長出來的嗎?-並把它擺在盤子旁。「我帶這個來以免妳覺得餓。」她站挺身體並直視著我,平靜,雙手環扣於前。懸浮了一百萬年的翠綠。
眨眼。呼吸。別把這搞砸。就只要和她進行一場正常的對話。
「小基下樓來看看我的狀況,接著我們便開始交談,而有一次他因為我炸毀一間博物館而逮捕我- 妳正在搞砸這個-但他其實並不想這麼做,最後我們到了一個時空並在那裡對抗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紳士淑女吸血鬼,然後我想起我媽而且-」
她垂下眼睛,沉落睫毛。「之後再跟我說吧,如果妳願意的話。先失陪了。」她轉過身,周圍被觀賞用茉莉所圍繞。它們所有盛開的花朵已被拉緊、密封而且翠綠。
我是如何像這樣一直把事情搞砸的?依尼翠要整個爆炸了嗎?非常好,謝謝。和妮莎談談嗎?人類垃圾火焰。
放在她肩上並使她因拉扯而顫抖的不可能是我的手,因為我很清楚,不是嗎?「別-別走,」我開始結巴。「我的意思是,妳感到不愉快。是我讓妳不愉快。」
「不?」她謹慎地說,一邊試探這個字。「沒有。有…很多我不理解的事。但我沒有生妳的氣。相信那個。」
她舉起手,溫柔地把我那燃燒的手指從她肩上剝開。她的手既涼爽又帶有夏日水果、夕陽營火、微光細雨的味道。或者這些只是我的想像。「妳不需要顧慮。」
「茜卓納拉!」
我們跳起來的樣子或許真的很好笑。
我應該為了在轉身時掃過妮莎的手臂並使她受驚而感到慌亂,但我卻過度忙於朝外眺望吉拉波只因「怪靈結婚進行曲」終於安靜下來而且我認得那個聲音。
「我知道妳聽得見我。」一道深沉刺耳的聲音,被擴大並且變得尖細,正在我們周圍的石頭與鋼鐵上彈跳著。
「那是誰?」小基。他用他的肩膀擋在我前面,朝外側閃爍的屋頂皺起眉頭。他那鞭子般的劍蜿蜒而出。
我試著說「巴羅」,但我的喉嚨卻充滿了髒水。
「我在想。妳有把故事告訴過妳的朋友們嗎?關於妳是如何害死爸爸的?妳是如何害媽媽被鎖在牢房裡過了漫長的…五…年?」
一切都變成一片雪白。火花在我的眼睛上飛舞著。我不在乎。
「我每天都和媽媽交談。噢是的,我們有這麼做。我提醒她關於妳做過的一切。每一天。她有告訴妳嗎?」
媽?
「或許她覺得太丟臉了吧。」
不!
「有些日子她會哭泣。當我告訴她妳是如何用火焰奪走了爸爸。他是如何嘶喊著死去,皮膚焦黑崩裂。他是如何一邊咒罵著妳的出世一邊死去。」
「那是個該死的謊言!」既刺耳又粗糙地出現。來自一位十一歲小孩的聲音。
基定對著塔樓上方大喊。某些關於觀測員、振翼機的東西,我不清楚。閃電在我頭上劈啪響著,而對街的屋頂上則揚起一片灰塵。
巴羅正在大笑。「那天死了好多人呀,小怪物。」
「我要殺了他。我要燒死他。」這些話從緊咬的牙齒間竄出,宛如自我眼中墜落的星辰。
「那就是他想要的。」除了心中雷鳴之外我唯一能夠聽見的只有妮莎的聲音。為什麼她還在這裡?為什麼她要留下來?
「我無法置之不理。」我的雙手握拳,發出光芒,包覆在火焰中。「不要阻止我。我不能讓他-」
用我眼角的餘光,我看見她的手懸浮在我的手臂上方,不完全是觸碰。
「我知道,」她說。「我會與妳站在一起。」
基定朝上層咆哮著,「每個人進入警戒狀態!這可能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他仰頭瞇眼看著正午的太陽,接收了一波波的確認回應。他轉身。「茜卓-」
不見了。
在放大的刺耳笑聲中,他聽見她的靴子踩踏樓梯的聲響,當她因太快繞過轉角而差點滑倒所發出的尖銳金屬摩擦聲,以及不停迴盪的仰天咒罵聲。
「妳應該阻止她啊!」他迅速地跑向欄杆並靠在上頭。
妮莎正在走下樓梯,一隻腳因他的提問而停在半空中。「為什麼?」她說。
他緊握著拳頭。「這是-她可能會害死自己啊。像那樣把她叫喚出去?他正在為了一場突襲而激怒她。她沒在思考,就只是感受,而我們應該是那些…」他的胃感到一陣緊繃,被冰錐戳中,懸浮於自由墜落中。為什麼他並沒有早就跑下樓梯?
妮莎把頭傾向一側。「這就是她的本質呀,基定。」
在遙遠的下方,一發搖曳的紅色火焰自樞紐中竄出,使他的心將他的喉嚨揪在半空中一段時間。然後她翻越相鄰的屋頂並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嘴裡仍不停咒罵著。
「尤拉!」一道聲音自上方傳來,在風中聽起來相當微弱。「一群巨械正在逼近我們的陣線!」
「我-」他正要去追趕她。不是嗎?
他瞇起眼睛並吸入炎熱的正午空氣,緩慢地,專注於機油與煙霧的氣味上。那個男人在擴音器上的尖細抱怨聲消失了。隨著遠方傳來一陣空泛的隆響,一股冷顫也從他的腳底爬了上來。
是時候了,孩子,希瑟斯的聲音自已流逝的歲月中迴盪而來,你必須在你想要保護的東西,以及你需要保護的東西之間做選擇。
他張開眼睛,凝視著妮莎那無邊際的雙眼,接著用嘴吐出一口氣,迫使空氣形成塵土滋味的話語;「保護她的安全。」她點了點頭便消失了。
他衝上樓梯,一邊試著不去想起當他被獲准將一顆微小、令人惱火,卻又珍貴的太陽摟在胸口時,他那疾馳的心跳。
著地時,巴羅的靴子踏上人行道,使他一時喘不過氣來。沒隔幾秒,他已起身並再度開始奔跑。一切都依照計畫進展。
不過,他早就慢下來了。大口喘著氣,自肺部吐出的空氣就像是一大把的針。他之前從來不需要穿著鎧甲跑步。至少不需要跑超過幾十步。只要與那些自稱法師的人認為他們的能力所賦予的範圍優勢相隔不到一條手臂的距離就夠了。
他老了。沉重。緩慢。
他未曾回復過他左手臂的感覺。噢,它靜靜地掛在他的側邊,在經過數年痛苦的努力之後,它再次順服地移動了。但他卻再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有握緊一件武器或湯匙。有一次,在冬天,他的袖子因他站得太靠近軍營暖爐而著火。隨著那早已損毀的肌膚變得焦黑並發出惡臭,他所能做的就只有放聲大笑。那太好笑了,你無法忍住不笑。在這隻怪物燒掉他半張臉後的數年裡,他甚至也愈來愈少戴頭盔了。它已成為另一種威嚇工具,一個讓被指控的法師們畏縮的理由。
她已毀了他。
巴羅哐噹哐噹地走下小巷-左轉,右轉,再左轉-依照班恩堅持的順序,他在飛抵的過程中已重複了太多次。在他的周圍,建築物已不再嶄新明亮,逐漸消逝成慢慢腐化的礫岩與塵土。汗水積聚在他的領子上,炎熱的氣息使他頭盔裡的空氣變得濃密。
在他後方,那位納拉女孩既憤怒又不停咒罵,隨機的髒話迴盪在石巷裡。
他面露微笑。她比他記憶中還要高了,但她的大腦卻看似沒有長大。很容易就大喊大叫並動手動腳,殊不知保持沉默才是明智之舉。自她返家之後起便接連落入一個又一個的陷阱。那就是他即將獲勝的原因。
那就是他即將摧毀她的原因。
這個地點出自班恩的提議。一座沿著河流分布的古老石建築迷宮,既樸素又破舊,它們的庭院早已乾枯逸散。到處都沒有可燃物。
他在一個轉角處轉身,翻起了他頭盔上的絲金網,並轉頭朝後方咆哮著,「妳母親遭受折磨的這段期間。以為妳已經死了。」
她繞著遠端的角落衝刺,全身包覆於一團宛如彗星般的深紅色雲霧中。嘴唇被往後拉而扯露出牙齒,同時她展開手指,伸長雙臂,然後推了一把。
他們之間的空氣急遽點燃,他得穩住自己以抵抗這道不停吸取的咆哮拉扯。某種白金色的火焰漣漪有如厄勒德拉特快般地向他直奔而來。
他舉起一隻手,手指在一片冰寒的藍色光暈中展開,接著輕蔑地一揮使這道衝擊波消散無蹤。飄離的餘燼沿著道路翻滾,抓不住塵土與石頭。
「那麼當她腐爛的時候妳在做什麼?」他冷笑著。「忙著享受人生嗎?」隨著她的踉蹌與咒罵,他在角落彎身閃躲,同時火花從她燃燒的頭髮上傾瀉而出。
當他從她身旁跑開時,他的胃部深處湧上一道高頻、狂傲的歡喜笑聲,但他卻沒讓這笑聲從口中傳出。他已花了三十年壓抑在他體內沸騰之物。
空中迴盪著振翼機的翅膀運轉聲。幾乎要抵達指定的地點了。他的中隊將會在那隻怪物後方盤旋,準備進行-
他繞過下一個轉角卻突然停了下來。
道路被一面紅黑色的荊棘牆阻擋,具有倒鉤尖刺,以及持續延展的翠綠色葉片。
那個…之前並不在這裡。
他及時轉身用鎧甲靴子踢中那位女孩的腹部。她彎下身,發出乾嘔。
他蹣跚地往後退並舉起他的劍,同時她開始嘔吐在泥土中。包圍她的火焰在他揮舞著劍向前衝鋒時變成了熾熱明亮的黃色。
她揮動武裝的前臂擋住這波衝擊,火花在金屬互相摩擦時不停飛舞著。
她的左手臂,包覆在火焰中,開始揮舞…卻徹底擊偏了,從他的後方擦過。
他幾乎要放聲大笑。
然後她朝路面吐出膽汁並放低她的左肩,砸中了他的胸口。某個東西爆開。她倒抽了一口氣。
他搖搖晃晃地往後退入憤怒的火焰中。
她點燃了那些荊棘!
利用那死去的左手臂,他將燃燒的斗篷從他的肩甲上扯下並把它扔在街上。
他必須要繞過她。她不能逼迫他回到烈焰中。
振翼機的嗡鳴聲使古老人行道上的鵝卵石咔噠咔噠地晃動。「長官!」一道聲音在這場喧鬧中往下呼喊著,經由機械擴大而變得單調又尖細。
這個女孩緊咬著牙關,火花自她眼中迴旋而出,並用她的左手臂朝他猛推一把-但她卻只有倒抽一口氣,雙眼因疼痛而變得茫然。那條手臂無力地垂掛在她側邊。
就是那裡。
他揮劍砍向她的光暈,扭動身體以擊中那條無力的手臂。她迅速往後退,過度耗費了。不是一位經過訓練的鬥士。只不過是個生氣的小孩。
她的右拳竄出一團翻攪的火球,接著…她重重地往下墜,手臂的重擔將她拉進了泥土裡。
他知道一隻無法移動的手臂對平衡會有多大的影響。沒錯,他當然知道。
在他舉起劍的同時,閃爍的振翼機翅膀影子正經過他上方。它的金屬是為了耐高溫而鍛造,但穿過這個女孩黃白色的烈焰卻早已使它發光並且扭曲。他把劍朝她的脖子砍去。
他的手臂突然停了下來,動彈不得。
他瞥了它一眼-被纏繞在一條燃燒的藤蔓中?-而那就是她所需要犯的錯。她手裡的火焰爆發,燃燒的花瓣舔舐著他的鎧甲,滾燙穿透了他的面板。
他眨眼趕走煙霧,邊咳嗽邊笑。從他頭盔裡的氣味判斷,他才剛失去了另一道眉毛。這個女孩正倒在地上胡亂摸索著,後方拖著無力的手臂,並因疼痛而喘氣。在頭頂上,他中隊的振翼機以弧型軌跡飛下,拖曳著白色的蒸汽彩帶橫越藍天。
三條藤蔓自鄰近的街道上躍起,碎屑如雨水般飛散。它們纏上領頭運輸機的機艙,壓制了其中一個不停振動的翅膀。它失去平衡,引擎大聲咆哮,然後砸上了一棟建築物的側面。
他眨眼將視線從火球上移開。建築物崩塌,送出一波蒼白的塵土脈衝響徹了他全身的鎧甲。
他的視線跳到屋頂上。在那裡!
「南方兩百公尺!」巴羅在這場喧囂中大吼,一邊朝那個輪廓揮手。「妖精在屋頂上!」
第二架振翼機開始旋轉,釋出交錯的叉型電擊。雷鳴閃電翻攪橫越了整座城市。
一面由漆黑泥土與植物組成的牆在妖精後方升起,而樹木與泥土形成的巨手則環繞在她四周。閃電擊在穿過它們之後便消散了。這些植物突然往上伸展,交織成一個具有四條腿的怪物並蹲伏在它的女主人上方以提供保護。
發出怒吼,這頭元素野獸在支援振翼機後方追趕著。妖精優雅地跳到道路上,直奔向那位納拉女孩。她正蹣跚地站起身,紅色頭髮被蒼白的塵土撲滅,臉頰上滿是淚痕。是因為痛苦還是憤怒,他分辨不出。那不重要。
這個陷阱已經失敗了。如果那個妖精不在那裡的話,他原本能夠挽回局勢的,但是-沒時間想那些了。他向最後一架振翼機做出手勢並卸下他那扭曲的護手刃,盲目地把它扔向那兩個女人。
振翼機降到靠近路面的位置,激起一陣宛如蒼白粉筆的沙塵暴。
他戴上了他的爪鉤並瞄準。班恩探出機艙,因當下的情況而皺起眉頭,然後在巴羅的鉤子砸上升降吊籠的同時搖搖晃晃地往後退。
妖精已經來到那個女孩身旁,她正蹣跚地走向她,鼻翼搧動著。「我無法移動我的手臂,我的手臂動不了!」她大口喘氣,睜大了雙眼。
「沒事的,」妖精說道,她的雙手在肩膀上遊移。「只不過是脫臼了,讓我…」
隨著納拉女孩發出一聲尖銳的痛苦叫喊,爪鉤已緊密抓合並將他往上拉。
巴羅在駕手升空離去的同時盪入機艙。「我要派一隻巨械去對付那個妖精。馬上!」他喝斥著。
班恩瞟了他一眼。他從架上拿起一個替換護手刃並將它牢牢地鎖上,如此隨意彷彿他每天都這麼做。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巴羅監察長,」他在引擎的噪音下大喊著,「我們並沒有被授權召喚-」
「我們必須要擊潰她們,」他咆哮著。他將那死去的左手緊扣在天花板的橫杆上並在風裡探出身子,眺望著他們後方。另一架振翼機正在升空,低垂著機鼻同時加速朝-
那個妖精的元素從街道上躍起並從空中抓住了它。
他咒罵那團火球。只是個該死的污物!「潮湧巨械能夠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洗掉-」
「我們只是要讓他們分心!」班恩堅持。
他從外緣上退回,齜牙咧嘴,並矗立在執行員面前。班恩冷靜地仰頭直視著他。「你的左手臂沒有知覺。我已確定有三種方法能夠利用那份知識來完全損害你的行動。」
他們彼此瞪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在,有四種了,」班恩說道。
「很好,」巴羅憤怒地說。
他輕拍了一下駕手的肩膀並做出一個迴圈的手勢。隨著振翼機側飛轉向,他從裝備架上取下一個擴音器,並讓自己靠在艙門上。
那位納拉女孩仰頭怒視,在燃燒荊棘牆的光芒下抹了一下眼睛。妖精站在她身旁,一隻巧手放在受傷的肩膀上。
「她是否知道,小小烈焰術士?」他朝著下方的她們咆哮。「妳有告訴她嗎?關於那座因妳而被焚燒的村落?還有那些孩子們的尖叫?」
這隻怪物只是發出尖嘯,高頻又口齒不清,頭髮熊熊燃燒著。一團白色的火焰往上噴射。
振翼機來不及閃躲。
他伸手感覺到將火焰綁在一起的紅色絲線。他的手指探入它的架構中,彎曲,拆解了它們。火焰四散,失去效力。
在他身旁,班恩變得非常緊繃。
這個女孩朝上向他們怒罵髒話,來自她雙眼的點點星火在下沉氣流中不停旋繞著。
班恩把擴音器拉到嘴邊。「那些裝置僅供外部使用。一旦故障可能會嚴重地損害一個人的擴-」
她堅決地朝上方對他做了一個手勢。
「我只關心所有市民的安危,」班恩忿忿地說道。
巴羅將擴音器從執行員手中打落。它自行旋轉滾入了空曠的空間。「她已經分心了。給我某個能夠從乙太樞紐上看見的地方。」他露出笑容。「某個能夠驅使媽媽加入我們的地方。」
班恩以審視的目光看著他一會兒,然後從機艙往外望,同時他們正起飛離開街道。「下個階段的操作已經開始。」
巴羅跟隨著他的視線。位於他們上方高處,宛如許多黑色斑點的振翼機已從雲威號的甲板上升起。
基定推開了一位老人,並剛好有足夠的時間在一隻巨大的鋼腳朝他的頭頂踩下來之前抬頭往上看。
一片漆黑。
碾磨。金屬相互摩擦的尖嘯聲,穿過砂礫與塵土的震盪。
日光,穿透了向下旋繞的微塵。
他往上伸出手,抓住破碎的人行道外緣,並將自己拉出這個坑洞。那個老人,四腳朝天倒在路旁,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基定給了他一個安心的微笑並用一隻手抖落他頭髮裡的塵土。「沒事的,」他大聲呼喊,帶著勉強的喜悅。「我不可毀壞。」隨著巨械的腳再次落下,大地也開始晃動。他得為了當時在拉尼卡的練習而感謝妮莎。
妮莎。茜卓。她們在哪?
沒時間思考了。站穩腳跟,重裝步兵。觀察局勢。繼續推進。轉為主動。
他搖晃地站起身,塵土自他的衣服上落下,並且被巨械在人行道上留下的足印坑洞外緣給絆了一下。隨著這台機器用錘狀手臂往下以弧形軌跡揮打越過他的頭,並砸爛一輛迅輪飛車使其沿著街道急衝,他也感覺到一股氣流將他往前推。位於街區前方那座臨時屏障上的數個人影向兩旁閃躲。飛車以刺耳的金屬破裂聲衝破了障礙物並持續沿著道路彈跳,碎裂成一塊塊的黃銅與水晶。
好吧,重裝步兵,看來有個巨大的機器人正在街上閒逛,一邊透過前方亂匠的方位錘打停在一旁的載具。外面還有其他四個巨人,正逐漸逼近。這一側三個,另一側兩個。不過,你無法知道真正的位置。城市的街道就像許多峽谷,而你就在其中一座的底部。就技術上而言,是個最糟的位置。洪水與火焰都會往山下流竄。
你該怎麼辦,基定?有許多生命瀕臨險境,而你卻站在空地上,像個即將參加第一場練習賽的小孩。
首先,你需要了解發生了什麼事。
他需要高處的視野。爬上一座屋頂會花上太久的時間。到時前線早就移動了。如果阿耶尼在這裡的話,他就能夠-
專注在可行的方法上。
巨械就是前線,而且它聳立於屋頂上方。他跟在它後方急馳,一邊計算著它笨重腳步的震動時間。在其中一條腿上有通往上層的梯子,用來進行維修或檢測。
他選定了梯階,縱身一躍-
-然後錯過了-
-而且差點來不及抓住下一個梯階,手指閃耀著金光以抵抗它的刺痛。
巨械的腿往前擺,使他垂掛在半空中,腳跟則在泥土中拖行。
傑斯應該會有更好的計畫。茜卓原本可以有更好的計畫。
伴隨著沉悶的嘎吱聲響,巨械把重量落在那條腿上。它從他下方往上傾斜。他幾乎沒時間讓自己站好。
在一團混亂中爬到這台機器的腰部,多停一次讓自己抓牢,同時那巨大的腿正從他的下方朝外側甩動。
左側隔了四條街之處,一個以水管作為武器的雙頭巨械正在以水柱沖擊一群亂匠。一波無臉、全副武裝的巡檢官跟在它後方,在倒下的抗議者周圍盤旋,並狂熱地用棍棒毆打著。暈眩與染血的軀體則被送往後方的特大號監牢運輸車。
在噴水巨械經過的時候,三位亂匠正慌亂地穿過屋頂。他們急忙在屋頂外緣的三腳架上架設了一個管狀裝置。伴隨著一道悶聲,它用長矛射穿了那個東西的手臂。過了一會兒,正當他們猶豫時,那台巨械的操作員舉起手臂檢查這份傷害。
手臂突然爆裂,水往四面八方噴出。這群魚叉人員便四散逃逸。
來回看著潰散的亂匠陣線,基定看見另外兩個巨械,比他所期望的更為靠近,外殼上點綴著爆裂物、閃電擊,以及火焰噴射等彈幕轟擊。正當他觀看的時候,一架匆忙掛上亂匠藍色旗幟的振翼機轉向衝往其中一個巨械並一頭撞上它肩膀的機械裝置。這隻怪物原本揮舞的手臂便顫抖著停在半途。至於那位振翼機駕手則不見蹤影。
一隻巨大的蟲子降落在基定的肩膀上。
他在注意到它是由黃銅與有色絲線製成之前差點從梯子上跌落。「哈囉!」一道尖細的女性聲音從它身上傳出。「你就是『厚切牛排』,對吧?」
「呃…」
「『白貓』說那不是你的代號,但『黑夜女王』卻相當堅持這應該就是。」
他的視線越過了這隻金屬昆蟲。在下方遠處,一位深膚色的妖精正在街上揮手,一手放在她的嘴唇前方,一隻完全相同的金屬蝴蝶則貼附在她的手腕上。她指著它,嘴唇一邊移動著。
「就只要對著蠕動先生講話就可以了,」他的蝴蝶發出回聲,噼啪作響。
「哈囉?」他小心翼翼地說著,一邊朝下方的她揮手。這隻金屬昆蟲擺動了一下它的觸鬚。
「是的,哈囉!叫我『影刃』。拼法有個y,非常感謝你。」基定正緊貼在一個巨大機器人的腰部,但這場對話卻已迅速地成為今天發生過最超現實的事了。「既然『斗篷男孩』不在,就由我來負責聯絡工作。」
「莉蓮娜在哪?」他問這隻蝴蝶。
「黑夜女王,」影刃的聲音堅定地說道。
右側隔了三條街之處,其中一個巨械開始搖晃。形成它脊椎那活生生的綠林樹開始枯萎、發黑。急遽生長的蒼白真菌在它的樹皮上形成了許多斑點。
「沒關係,」他說。「我找到她了。」
這台機器單膝跪地,在木頭逐漸腐爛的同時宛如一隻受傷的熊般地跪下。失去支撐的金屬開始往自身崩塌。難聞的液體自每個關節裡流出。
莉蓮娜身穿華麗的深色絲綢出現在屋頂上,把一隻穿著長靴的腳踩在矮牆上,並將帶著手套的手高舉過頭。她打響手指,接著巨械便崩碎在她腳下。
街上的亂匠們發出歡欣的呼喊。她誇張地屈膝行禮,並朝群眾送出一個飛吻。
「我很好奇,是否莉莉-是否黑夜女王選定了我們所有人的代號呢?」
「噢,是的。她總是如此熱心助人呀。」
「那…很棒。」巨械突然轉向,在旋轉軀體的同時一邊呻吟著。他彎身躲開了一條從旁邊擦過的管線並探出頭張望前方有什麼東西。
它正在接近另一輛停在路邊的載具,一邊舉起它的錘狀手臂打算將它揮擊往前方街道上的亂匠們。
逃離水柱巨械的群眾現在正聚集在屏障前面,一邊鑽過由迅輪飛車所撞出的洞口,而這波無臉的執政院巡檢官正在把他們逼往火線上。
它將會撞上他們。
你打算怎麼辦,重裝步兵?
他查看這台巨械的表面。堅硬的金屬。沒有明顯的結構裝置或弱點,更別說是雙腿與軀體的交接點。在護甲之間有個巨大的縫隙,使四肢能夠移動。在其中,他能夠看見在泛著乙太藍光的能源管線旁不停旋轉摩擦的巨大齒輪。
他看著自己的軟劍。然後回頭看著那些旋轉的齒輪。
他對那隻機械蝴蝶說道,「妳讓蠕動先生飛上空中。」
「沒問題,」喇叭粗厲地響著。傳來幾聲口哨,昆蟲便拍著翅膀飛走了。
他觀察著護甲之間的空隙,快速地呼吸了幾口,然後落入齒輪中。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湧現。
很長一段時間,只有痛苦、噪音,與移動。
金屬發出尖嘯,這個世界往上跳躍。
在金色的黑暗裡側身下墜,一千把小刀囁咬著他的雙腿與手臂,擠壓著他的脊椎,使他的嘴巴充滿了銅的氣味。
他的頭砸上一面牆。
靜止不動。
呼吸在黑暗中迴盪著。
所以…他還在呼吸?
一部分的黑暗消失了。溫暖的光彩淹沒了他刺痛的眼睛。茜卓…?
一張笑臉遮蔽了太陽。「誰是個大英雄呀?」名字裡有個y的影刃。
她從一座冒著煙的墳墓裡把他拉出來,那些精心鍛造齒輪的破碎殘餘物在他站起來的同時自他身上傾瀉而下。他的胸甲,彎曲又被刺穿,在一側的肩帶上搖晃了一會兒,然後哐噹一聲掉在路上。
這台巨械呈大字型橫倒在路上,臉部直接撞上一棟建築物。他才剛爬出的巨械腿部已截斷。一群青少年與機械生物蜂擁至殘骸周圍,拔出了滿手的回收品,並彼此交換著零碎雜物。
「找到他們了,影刃小姐!」一位維多肯男孩呼喚道,一邊揮動著他那具有六隻手指的手。在他身後,這台戰爭機器的操作員從爬出艙口,是一群身穿沾了油污的執政院制服,並且看起來相當陰沉的矮人。
「幹得好,厚切牛排,」影刃露出笑容,拍打著他赤裸、瘀青的肩膀。「你還能再那樣做幾次?」
基定看著在街道另一側剩下的三台巨械,還有滿是飛船的天空。「不夠。」
莉蓮娜快速地往上移,緩慢地上下端詳他,並慵懶地把一隻手擺在臀部上。「…我發現你搞丟了你的襯衫。」
他的目光移向一群逐漸接近乙太樞紐上層平台的執政院振翼機,不停地轉動旋繞宛如…
下一道氣息變得相當緊繃、令人頭暈目眩,就像是你的頭在沉入水中前的最後一口氣。
…宛如阿喀洛斯上空的哈痞。
「回到乙太樞紐去!」他大喊著,一邊開始奔跑。「快跑!」
我要殺了他。
被石頭絆倒。道路的鑲邊。肩膀抽痛。胃部痙攣。
跌跌撞撞。膝蓋與手掌都擦傷。站起來!出發!
不會逃走。絕不。混蛋。
世界是一條隧道。一片黑暗,除了不停盤旋的振翼機。笑聲從中迴盪而來。語詞。
媽媽。爸爸。怪物。死去。折磨。謀殺。怪物。村落。火焰。孩童。怪物。
我再也聽不見它們了。無法將它們組裝成思緒。就只有聲音。只有火種。
沒有留下眼淚。就只有火焰,冰冷又潔白。淨化。
我要從他身上燒掉腐朽。從這整座城裡燒除。
「茜卓,讓我來吧。」妮莎,在我後方氣喘吁吁。
她不應該在這裡。不應該看見這樣的我。
一個巨大的樹根從我們前方的地面升起,一邊朝屋頂延伸。振翼機停在前方那裡,正嘈雜地響著。
我迅速地往上爬,冰冷的泥土沾滿了我燃燒的手指,靴子在潮溼的樹幹上滑動。受傷的手指緊抓著屋簷,留下染血指印。
天空如此宏偉,充斥著飛船。街道正在著火。
金屬巨人吃力地穿過火焰,群眾在它們前方逃散。如成群黑蠅般的振翼機嗡嗡作響,不停盤繞著乙太樞紐。上層平台聳立在我們面前。
也是媽媽所在之處。
振翼機降落在那裡。爆裂與閃光。人影奔逃。墜落。
…媽媽?
「看。妳。幹了。什麼好事。」
巴羅,他那張毀壞的臉孔上露出一道破碎牙齒的笑容。升空的振翼機把砂礫吹入我的眼睛。「或許妳在那裡的話情況就會不同了。」陽光在他的刀鋒上閃耀。他把劍轉向我的臉。「或者…他們可能會死得更多。」
我感覺到頭髮從我的頭皮上飄起。灼熱、冰寒的光芒淹沒了屋頂。
「畢竟,妳並不完全正確。是嗎,怪物?」
「去你的,」我低語著,然後把他的臉炸掉。
我的白色火牆在風中盤繞而去,散落成輕輕拂動的燭火。
「妳還沒膩嗎?」他垂下一隻發光的手,並拿下了他的面罩。「就連狗都知道更多把戲。」
屋頂劇烈晃動。自另一側,妮莎的元素快速奔跑,跳躍-
-然後落入一團碎屑中,黑土與灰石,白木與綠葉。巴羅用一隻發光的手從肩上彈開一塊泥土。「這裡是吉拉波。不要把泥巴帶進一場機械對戰中。」
一波金屬自他後方升起並湧上屋頂。黃銅輪與鋼製腿,火焰噴嘴與星火觸鬚。
「尋得平靜,」妮莎喃喃說道,她的手將暖意傳過我的肩膀,出現在那裡又消失了。
然後她在半空中,用一把細劍刺穿一隻機械獸的眼睛,翻滾,用手肘猛擊另一隻,再用登山靴的靴跟踩碎第三隻,劈砍,戳刺。一朵由風傳遞的花,擁有鳴唱的綠色鋼劍與堅硬、牢靠的肌肉。就好像她是出於禮貌才只觸碰大地。
等等。
慢著。
這太瘋狂了。
妮莎竟然有一把劍?
她手杖的下半部滾過屋頂並重重地撞上了我的腳趾。
我眨了眨眼,而巴羅就在我面前,不停擺動。
左邊,右邊,失敗,轟擊,踉蹌,後退,後退!
鋒利的陽光。冰冷抽打著我的手臂。
搖搖晃晃。用膝蓋跪著。屋頂上的一個水坑。一串銀色、紅色的不規則碎形漣漪炸裂。我看見他的劍向我劈來,宛如一道回聲。
翻滾!
風吹過我的耳朵。
我把力量注入這個水坑,接著它爆炸成一片雲霧。他那模糊的身影咆哮並蹣跚地往後退,一邊從他的臉上將它揮去。
我知道該做什麼。
屋頂密封劑液化成冒著蒸汽的焦油。他痛苦地怒吼,刀刃揮砍著前方的雲霧。
振翼機翅膀在上方發出短促的聲音。雷鳴。妮莎還好嗎?哪裡是-?
我從突然出現的雲霧陰影旁退開。螫人的冰針抓耙過我的眉毛。
出於反射,朝相同的方向射回一發火束。一道藍色脈衝將它消融成火花。
他一拐一拐地穿過焦油,放聲大笑。左半邊的世界溶入一團血紅中。我抹了一下,但它卻沒有消失。只讓我的手變得滑溜。
他的刀刃因我周圍的空氣而變的雪白。喘氣聲迴盪在他頭盔的絲金之間。
建築物在我們下方嘎嘎作響。他咕噥了一聲並左右搖晃,但仍持續逼近。在他身後遠處,爸爸的飛船沿著乙太樞紐升起,後面拖著斷裂的登機門架與折斷的錨索。
沒有足夠的空氣。就是不夠。我開始搖晃,喘鳴。我們已經對戰了好幾個小時嗎?好幾分鐘?
我用左手拋出火焰。在他將其驅散的同時,我用我的右手揍了他那愚蠢的臉一拳。
他那愚蠢又覆蓋著金屬的臉。我因碎裂聲而嘶喊著。
「白痴怪物,」他喃喃自語地說著,然後踹了一腳。相當猛烈。
我的腹部爆出疼痛。
我嘔出熾熱、惡臭的黏液,努力地想吸氣,每一道氣息都是另一陣無盡苦痛。我不會因為去那個人的混蛋而哭。
你需要站起來。
他蹣跚地走來,發出刺耳的聲音,靴子被濺成黑色並冒著蒸汽。他散發著依尼翠餘波的氣味,一堆堆燃燒、可怕、扭曲的血肉之軀。
空氣不會出現的。妮莎。救我。
舉起劍。
我爬著。救我。妮莎。
刀刃落下。我想要別過頭去。我想要移動。
哐噹。
我朝傾盆落下的黃銅張開一隻眼睛。一隻絲金鳥,光滑無毛且具有許多坑洞,與我的脖子極為不同。它自屋頂上翻滾而過,一邊四散著齒輪。它的囀鳴聲變為悲鳴,然後是一片寂靜。
「離那個孩子遠一點,你這個驢雜碎!」帕西理夫人怒吼著。
我用不停顫抖並染血的手臂把自己撐起來。她正站在樞紐上,一座位於我們對面的平台,朝巴羅揮舞著她的拳頭。阿耶尼在她身旁,雙手握著斧頭,耳朵平貼於後並且他那和善的眼睛已擴張成一顆巨大漆黑的球。
我只能夠虛弱地喘氣,火花自我雙眼中墜落。
樞紐上的群眾正奔往基嵐之心號那敞開的艙口。填裝了一半的砲台在一排排無臉巡檢官迫近時發出星火並碎裂。執政院振翼機拋下了閃爍的空中魚雷,在被嘶嘶作響地排出於後端的帶狀雲中甦醒。
「砲手!」巴羅往上朝他的振翼機咆哮,並將他破損的劍扔到一旁。「除掉那個鑄生師!」
我腦中出現一道尖嘯,而我大概讓它傳出去了,因為他轉向我,我站起來並且一切都變成明亮的藍白色,照映在鏡子上的月光,萬里無雲的沙漠天空,然後我朝上方的模糊翅膀與耀眼黃銅送出一連串讓眼睛難以承受的明亮火焰-
巴羅用雙手包覆了我的拳頭。
一切都停止了。魔法消亡。
「看看妳做了什麼,」他當著我的面大喊。「看著!」四周都是魔法,但我卻無法掌握。它就像水面上的油漬般地扭動著。我向前探,但他的手卻讓它溜走了。他試圖折彎我的手臂,想破壞我。「連爸爸都知道。就在我把劍插入他的胸腔下方時。隨著他失血而亡,我在他的眼中看見了。妳的恥辱。」
霹啪響的白色光叉正戳刺著樞紐。
阿耶尼正在憤怒地揮動斧頭,同時帕西理夫人則從欄杆旁摔倒。那道振翼機閃電在他的劍上彈跳著。一次。兩次。
「就是那張臉,」巴羅露出笑容。他的氣息帶有供應商的便宜肉品與太多甜茶的味道,好幾週的獨自用餐。我的手臂奮力抵抗他。「絕望。就像當我把你抓到鬥技場上的時候,怪物。我的劍在妳那小小的脖子上。」
第三道裂響打碎了這個世界。
帕西理夫人開始抽搐並翻覆,煙灰色的髮辮四處飛散。
他放聲大笑。「還有什麼人沒被妳害死嗎?」
不知怎麼地我那染血的雙手已掐著他的脖子,不停尋找在金屬之間的縫隙以向前推進,儘可能地用力擠壓,將參差不齊的指甲嵌入,血腥的拇指壓著隆起處。我想我正在嘶喊。我的喉嚨好痛。
他用戴著護手的雙手反覆擊打我的頭部側邊,直到我墜入一條只於末端存有火花的隧道。
當我能夠在心靈中聽見某種東西時,卻傳來一道洪亮又有如金屬般的聲音,「…因陰謀、叛國罪,和襲擊而被逮捕。跪下並且把你的手放在頭後方。」
巴羅的喉嚨被哽住並且正朝著凝結的焦油吐口水,掙扎著想吸進空氣。
在頭頂上方,一艘執政院飛船,十二個大砲往下旋轉對準了我。
我搞砸了。又一次。一切都在燃燒。
「茜卓。」妮莎在我身旁,倚靠在她的劍上。她被燒傷而且正在流血,她的髮辮也散開了一半。炙熱金屬斷片發出的搏動光芒在無拘束的熱浪裡嘶嘶作響。當她注視著我的時候,翠玉自她眼中傾瀉而出,顫抖的手指在我頭部的傷口上盤旋。
「妳現在就得離開,」我嘶啞地說道,一邊站起來。
我不是一個怪物。
但我可以成為怪物。
我聚集空氣,將其點燃,然後擠壓。在我的雙手之間,火花燃起,一大群熾熱燃燒的金魚湧現。它們顫抖、狂躁,變得如砒霜般雪白。彷彿我之前已這麼做了一千遍。
巴羅把他那滿是坑洞的頭盔往後推。它鏗鏘一聲掉落在屋頂上。他正在微笑。「我殺了妳的爸爸,亂匠,」他說。「我殺了妳的阿姨。」
風逐漸增強。更多空氣。更多熱度。把它固定住。壓迫直到它無法移動。直到所有的氣息消失殆盡。我咬緊牙齒。現在我的光芒變得非常嚴寒,投映出鮮明的藍色陰影。
「而現在我正要殺了妳。」他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匕首。一把簡單的匕首,刀刃上有著陳年污漬,握把也變得焦黑。「而且最棒的部份,絕對是最棒的部份,就是妳什麼事也不能做。」
這太容易了。我之前應該要想到它的。我們在巴羅的陷阱裡試過,可是當時我太過沮喪。現在一切都變得清楚透徹。空白,平坦,而且極微清晰。
「還有我能做的事,」我告訴他。
我可以彌補。為了帕西理夫人。為了爸爸。為了媽媽。為了在繁星聖殿裡被我殺害的那位老女士與孩子們。為了一輩子的胡搞。所有我做過的糟糕事。所有我辜負的人。我雙手之間的空氣充滿了星辰,不停震動,過度加熱。一道道光芒劃過我的視野。
「…某個我總是能夠做的事…」
我能夠除掉巴羅。那些飛船還有巨械。泰茲瑞和執政院。如果我想要的話,我可以剷除整個吉拉波。那太容易了。我就只要壓制它,然後釋放。我只需要放手。
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一切都已毀壞。
放手吧。
閉上妳的眼睛。
讓它發生。
讓它結束。
無所謂了。
我對卡拉德許闔上了疼痛的雙眼,並且低語著,「…我可以燃燒。」
來自後方的雙臂。花朵的氣味,以及在我耳邊的微風。「不過並非獨自一人。」
妮莎?
「我會傷到妳的。讓我走。」
她的手臂摟得更緊了。「不。」
「我不能再這樣了。讓我走。」我的星辰將淚水燒盡,但我的聲音既高亢又不停搖晃,話語在我開始顫抖的同時彼此翻滾著。我正在瓦解。「請讓我走吧。」
「我無法。如果妳要像這樣離開我們,妳也得把我帶走。」
「那不可-」現在我看不見任何東西。就只有光芒,還有她的聲音。
「別走,」她說。
帕西理夫人抽搐並墜下,她的髮辮相互糾結,雙眼直視著我,示意我逃去安全的地方。爸爸癱倒,雙手緊抓著他腹部的紅色洞口,眼睛直視著我,示意我逃去安全的地方。因我而死。
「不要丟下我們,」妮莎溫柔地說道。「妳擁有大家的愛。」
在我的雙手之間持續吸吮的風正從我的眼裡拉出一片海洋。火花,灰燼,不停晃動的鹹水。
我停止灌輸能量。我停止擠壓。星辰在我的雙手之間滑動顫抖。光芒泛起漣漪,銀藍色的火花宛如憤怒蒼蠅般地發出嗡嗡聲,也像煎鍋裡的油一般嘶嘶作響。
某個東西不對勁。
火焰變得相當奇特。它仍然愈來愈熱,逐漸內往內塌陷。在沒有從我這裡獲取任何資源的情況下,它正在自我燃燒,燃燒它自己。我眨了眨眼,幾道光芒劃過了這短暫的黑暗。
它仍在生長。
我泄放熱量,仔細,緩慢,但它卻猛咬我一口,渴望逃出我製造的陷阱。一絲難以置信地滾燙的火焰掙脫束縛。我緊抓住它,用雙手壓制那憤怒的藍光。巴羅倒抽了一口氣。在鄰近某處,傳來了建築物崩塌的震動與碾磨聲。
「我辦不到,」我大口喘氣。我的心臟正猛烈撞擊著我那瘀傷的肋骨。「它出錯了。它不願慢下來。」
「茜卓,」她說道。「記得游泳的感覺嗎?妳曾在拉尼卡對我說過。再次描述給我聽吧。告訴我漂浮的感覺是什麼。妳的上方就只有藍色與天空。一切都如此涼爽與停滯…?」
我閉上眼睛並且我回到了十歲。空氣灼熱又濃稠,熱到令人難以入眠。爸媽兩人躺在草地上,呼吸緩慢,儘管在夏日的熱浪下仍相擁而眠。我溜走並爬下長滿蘚苔的岩石。我往後一滑,接著水就穿過了我的卷髮,我汗涔涔的頭皮感到無比清涼。我的喉嚨緊縮。
「那裡-那裡有個我們會前往的採礦場。荒草漫生。整片綠油油的。晚上我會跑出去漂浮。星辰倒映在水面。白色與藍色與橘色。一片片的綠色與粉紅,宛如遠方的鬼魂。漣漪自岩石旁散開。我的呼吸聲會一直傳回來,愈來愈小聲。彷彿我正在墜離一切。如果我躺著不動的話,那就好像…我身處於它們之間。就像我正漂浮於星辰之間。」
「在水面上有一盞燈籠,被繁星包圍。那是妳所能見到最明亮之物。妳可以想像嗎?」
一把純白的火炬,筆直且真實地燃燒著,將冰晶的光輝以艱困的角度投射在被陰影遮蔽的岩石上。「可以。」
「那道火焰正逐漸變小,」妮莎低語著,宛如吹過樹葉間的風。「這是夜晚。這是大地光源開始黯淡的時候。好讓星辰與鬼魂發亮。水正在拍打著妳。妳的肌膚感到冰涼。光芒正在消逝。」
在我眼皮上方的蠻野輝煌逐漸變得微弱。我正在漂浮,閉上雙眼。當我呼吸時,我聞到從她頭髮上傳來的松樹與夜間花朵的氣味。我正在擺盪。一盞在靜止的水面上起伏的光芒。溫暖的雙臂圍繞著我的肚子使我不會漂散。
「妳是水面上的一盞燈籠,」妮莎說道,一邊將我左右搖晃,就像大潮般地滾動著我的肩膀。「不過只是一盞小燈籠。一道渺小的火焰,在黑夜中閃爍。妳能感覺到嗎?妳正在漂移。無盡水面上的一道珍貴光芒。而且繁星都在等著妳。」
光芒閃爍了一下,然後熄滅了。
當這位納拉女孩癱倒在妖精的懷裡時,巴羅咒罵了一聲。她的其中一隻眼睛因疲勞而變得凹陷且佈滿血絲,而另一隻眼睛則被乾涸的血液封住,來自他在她額頭上所留下的劍傷。她的兩頰被曬傷而且掛著淚痕。
「我站不起來,」她說,她的聲音因叫喊而變得纖細嘶啞。「我的腿…就像在贊迪卡一樣。」
「那麼我會背妳,」妖精說道。
他幾乎要拿下她了。挑釁一隻怪物直到它因痛苦與恐懼而狂暴,果然它就會把自己的腿咬掉。他曾在敦德會的牢房裡使數百位法師崩潰,就在那無人能夠干預的遺世黑暗裡。
「很好。」他跛行走向她們,小心翼翼地對待被她燒灼的那條腿。有時你就得親自動手。有其父必有其女。他握緊了那把沾染污漬的舊匕首。「妳擁有的一切就是火焰。如果妳不願意燃燒,那麼妳打算做什麼?」他冷笑著。「再次揮拳揍我嗎?」
一棵樹從左側向他砸來。
數根金屬條斷裂穿過他的胸口,而且有某個東西碎裂了。
他眼冒金星。呼吸變成一件苦差事。
他癱倒在屋頂外緣的護欄上。在遙遠的另一側,那位妖精現在正用手臂攙扶著那個女孩。她重新建構的元素野獸矗立於她們上方,一邊將等同振翼機大小的根拳上的血跡撢去。它晃動了自己的身體,它背上的葉片發出宛如憤怒老虎的嘶聲。
「離開,」妖精冷冷地說道,接著便轉身離去。
振翼機的隆隆聲響降落至他後方。
靴子聲緊繞著他的頭腦。
班恩的聲音自翅膀拍擊聲中傳來,既精準又冷靜疏離。「多重肋骨斷裂與鎖骨絲狀骨折。輕微腦震盪。氣管與喉部損傷。背部、臉部,與雙腳的二度灼傷。整條左腿三度灼傷。一副擔架,勞駕巡檢官們。」巴羅的中隊成員在快速動作的同時以整齊的喉音應答著。
班恩蹲在他的頭部旁邊,並小心不讓自己的鞋子沾上血跡。「這就是為什麼我堅持要適當地安裝安全裝置。如果那個欄杆不在那裡的話-」
「閉嘴!」巴羅咆哮著,然後因胸口的痛楚而氣沖沖地吐出一道淺短又無助的氣息。
班恩瞇起眼睛,接著急遽地吸了一口氣。「巴羅監察長,」他俐落地說道。「你在十二年前的報告中宣稱納拉小姐和她的父母死於一場縱火事件裡,並將她視為罪責方。根據你今天的陳述-我把它以嚴謹的精準度記錄下來了-你親自奪取了基嵐納拉的生命,未經審判便囚禁琵雅納拉,然後試圖將他們女兒的處決轉變為某種形式的…鬥技場活動。」
「納拉一家都是乙太走私犯。那個女孩還摧毀了一座鑄造廠。」
「他們應該為此罪行接受審判並且被公正地懲罰。不過,這兩樣都不是死罪。」
「去你的,班恩,她是個烈焰術士啊!」
「她是一位市民。」
「一個怪物!」他大吼著,但卻因這些話而喘不過氣。「所有的法師都是怪物,」他朝天空低語著。
班恩嘆了一口氣並將雙手的指尖交叉,前臂靠在自己的膝蓋上。他的面色凝重,沾染著令人作嘔的憐憫。「監察長迪倫巴羅,我以一項謀殺罪-可能還有更多等著被發現-以及一項謀殺未遂罪將你起訴。我以一項法外監禁罪將你起訴-再一次,可能有更多等著被揭露。最後,我以多項偽造公共檔案罪將你起訴,並具有模糊自身罪行的明顯意圖。」
「你是這件制服的恥辱,對於執政院所擁護的理想而言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變異。雖然我個人認為你的違法行為…使人感到極度惱火,不過法律規定就算是你也必須要經過法院的審判。注意你從這一刻起說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
「她們就要逃走了,」巴羅粗啞地說道。「那位妖精和那個烈焰術士。你必須了結她們。」
班恩傾斜了他的頭。「不正確。我們的任務已完成而且相當成功。我們已經奪回乙太樞紐。現在我們剩餘的分遣隊應當重新佈署以防守它免於遭受可能的反擊。你願意接受逮捕跟我走,或者我應該讓你跟灌木叢再來一場拳擊賽?」
他無法呼吸。那麼,就這樣了。他往後躺下並看著高聳的雲朵。「我不會忘記這件事的,班恩。」
「好極了。我不想再親自複述一遍。」
基定跪下並把背轉向她。「爬上來吧。」
「你不必這麼做的。」他從未聽過她的聲音變得如此小聲,既消沉又毫無生氣。
「那不是個問題呀,茜卓。寬大的肩膀,妳知道的。有很多空間。」他希望這聽起來就跟他想要的一樣歡樂。
她的重量移到了他的上背部。當膝蓋與手肘不小心碰到他身體上的瘀傷時,他便迅速且安靜地吸了一口氣。他將前臂靠在她赤裸的膝蓋下方,而纖細的手臂則環繞著他的肩膀。她所有的手指都被燒傷了,她的手掌與指關節都包著染血的繃帶。位在他下巴下方的前臂上則摻雜了由飛舞的鋼鐵與玻璃所劃出的醜陋傷口。
「都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當然,」她含糊地說。
「我們出發囉,」他咕噥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並不重,真的不算重。他只是…感到疼痛。她那不停搏動的發燒熱度貼在他襯衫底下的亮紅色瘀傷上的感覺真棒。
他背著她走下廢棄公寓建築的長廊。崩塌、發霉的牆上串連著許多錯綜複雜的乙太藍光燈泡。
基嵐之心號已將來自乙太樞紐的逃亡者們載往焊錮區的安全處所,穩固的亂匠領地。現在它正難以想像地懸掛在一條寬敞的道路上,就位於高聳又搖晃的鋼鐵廠房之間。車輛與火車在它龐大的身軀下穿梭,同時帶著懸吊裝置的焊工們正在切除並替換那些破損的護甲區塊。來自臨時湊合的高射砲那持續不斷的背景爆雷喧鬧聲使執政院飛船無法接近。至少那不是「怪靈結婚進行曲」。
一群亂匠正聚集在前方的長廊裡,竊竊私語著。
「…一切都出錯了,當那個女兒…」
「…不知道事情可能原本會是不一樣的…」
「…難道首席亂匠受的苦還不夠嗎?」
「…聽說她在樞紐上觀看了全程…」
他們在他接近時抬起頭,接著便在他的怒視之下支支唔唔地沉默。茜卓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之間,緊縮著雙臂,顫抖的溫暖氣息沿著他的襯衫背面滾落。
他們轉進樓梯間,把群眾丟在後頭。在走下樓的半途,她抽回一隻手並用溫暖的手指輕盈、溫柔地劃過他的肩膀,使他手臂上的汗毛直豎。「你到處都是這些東西嗎?我是說,這些瘀傷?你看起來就像從一排拳頭上摔下來。」
他笑了一下,為了他自己也為了她好,笑聲寂寞地朝樓梯上下迴盪四散。「恐怕是如此呀。」
「我以為你不可毀壞呢。」
「我得更有創意。不過我就在這裡,所以技術上來說我還是不…呃,可被-毀壞的。」他轉向下一層樓,那裡被誤認為是治療師的宿舍。
「我不認為那是一個字。」
「我確信傑斯記下了六本字典。等澤夫船長把傑斯歸還之後,我們就可以問他。」他朝前方看顧房門的亂匠點頭示意,那個人替他們拉開了門。
帕西理夫人躺在一張鬆垂的床上,雙手交疊於腹部,雙眼緊閉,既憔悴又蒼白…但卻仍在呼吸。阿耶尼坐在她身邊,一隻巨大的手覆蓋了她的雙手,正低頭專注著。一道淡銀色的微弱靈氣包圍了他們兩人,而能量的漣漪正從他身上流向她。
茜卓因這個景象而開始發抖。「我不能-我無法這麼做,」她低語著。「送我回去,小基。」
阿耶尼的光芒消退。他抬頭仔細端詳她,一邊用鼻子靜靜地吸氣。「妳傷得很重,茜卓,」他說道。
「什麼?我並沒有感覺到─」
「妳會的,很快。傷害十分細微,但卻廣泛。而且嚴重。妳和妮莎都需要治療。基定,你晚點會帶她們來吧?」
他點了點頭。茜卓開口想說話,但卻不發一語地閉上了,並把頭轉開。妮莎已背著她穿過半個城市來到焊錮區,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用跑的,一路上沉默並警戒著執政院的巡檢官。在把她交給基定之後,這位妖精便蹣跚地走向一片被陽光照亮的草地並且精疲力竭地睡著了。
阿耶尼起身並比了一下椅子。「請坐吧。稍早時她有問起妳。」
基定單膝跪在椅前,接著她便滑到椅子上。她的手在帕西理夫人雙手上方的半空中顫抖著。「她是否…?」
「祖母終究不會有事的。只要有我在場,別人就殺不了她。」阿耶尼停頓了一下並端詳著她。「這不是妳的錯,茜卓。」
她把視線轉向遙遠的牆面。「我…我知道。」
「或許,」他說。「希望妳真的知道。但妳還是需要聽見它。」
她的手往下觸碰帕西理夫人的手。「妳要我們離開嗎?」基定說道。
茜卓的手指纏繞著這位老女士的手指。「今天我差點害她被殺了。再一次。我回家甚至還不到兩個月,而我卻幾乎害死她兩次。」她的眼睛裡泛起淚水,和她的心跳聲一起搏動著。「在我逃跑那天她掩護我。我有說過嗎?讓我躲在她工作的地方。讓巴羅與他的手下分心。可是當我回來以後卻從沒問過她發生了什麼事。像是,他們是否也把她和媽媽一起關在牢裡呢?」
「沒有,」阿耶尼低沉地說。「她脫身了。當妳的母親被釋放之後,她們-」
「但我卻從來沒有問起啊!」她氣急敗壞地說著,一拳捶上她自己的膝蓋。她搖晃著起身,朝門口走了一步,接著癱倒下來。阿耶尼用一隻手臂接住她。「可惡!」她緊咬著牙齒說道。「我甚至無法-我只不過…我想要離開。我不應該來這裡。我不值得-」
走廊盡頭的門突然打開。她抬起頭並倒抽了一口氣。
納拉女士以輕快的步伐走向他們,眼神專注且銳利,許多老舊、被水弄皺的紙頁碎片在她經過的同時不停翻躍晃動,後方則拖著佈滿煙痕的頭髮。
基定悄悄地移到茜卓身旁並她握住他的前臂。「我扶好她了,」他對阿耶尼低聲說道。這位獅族點頭示意後便退開。
「我搞砸了,」她低語著。「我總是這樣。她非常火大而且她擁有一切生氣的理由。我是最差勁的,小基。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你要把我從地板上扶起來。」
三個不公平、不確定、不可原諒的字在基定的心中迴盪著。那些話,一旦說出口,將無法收回。
「和她談談吧,」他反而這麼說。
茜卓儘可能地挺直身體,一隻不停顫抖的手緊抓著他的手臂,支撐著她的重量。她沒有抬頭,就只是看著那雙腳逐漸逼近。
「孩子,」納拉女士說道,用著一種類似豎琴弦般高頻緊繃的聲音。
「媽,我-」
納拉女士猛然將她擁入懷中,使她往後踉蹌了幾步。「我不能再失去妳了。」她的聲音變得沙啞顫抖。茜卓微微地發出一道哀鳴。
她往後退開並注視著茜卓的眼睛,一邊用深色的雙手捧著曬傷的臉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她女兒的額頭上,同時淚水則滾越了刻蝕於她臉上那古老的哀傷紋路。「妳聽見我說的嗎?我不能再失去妳。那會讓我崩潰。我愛妳。」
茜卓的淚水潰堤。「如果妳開始哭的話,我就會開始哭了,」她啜泣著,她的嘴角垮了下來。
基定關上他身後的門,用他的掌跟擦著他那感到刺痛的眼睛,然後瞥向阿耶尼。「帕西理夫人會沒事吧?」
他從來就無法掌握讀取獅族表情的竅門,但看似另一個人彷彿正在微笑。「聽見這個將會比任何由魔法提供的協助更有療效。」
「但她現在不省人事。」
阿耶尼水平且不屑地晃動著他的尾巴。「有時會在睡眠中聽見更為真實之物。」
一陣靴子的踩踏聲沿著長廊傳來;一群身穿替代制服的亂匠,一邊因清單、軍械,以及職位而相互爭論。基定與阿耶尼彼此交換了苦笑的表情,接著難以察覺地聳了聳肩,然後站在門前,交叉雙臂,寬闊的肩膀擋住了任何去路。
那位領頭的矮人有一種事務員的苦惱表情。「我們需要跟首席亂匠談談,立刻,」這個男人開始發脾氣。「這很急-」
基定用一隻手制止他並搖了搖頭。「只要十分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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