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馬列夫說道,又啜了另一口茶。「我不需要家教,而且-無意冒犯-肯定不是來自另一位學生。」

「沒關係,」迪娜說,他的眼睛直盯著提瓦什教授留下的便條:儘管希望成為成功的量析學生,馬列夫對於召喚術也展現了非凡的興趣。可惜他那差勁的態度使他容易犯錯。她因為聽見馬列夫的空茶杯碰上茶盤的聲響而抬起頭,並把手伸向正在逐漸衰弱的燼火上保溫的茶壺。正常來說,人們因為潮濕而一直無法在蓑草原河沼內生火,但柳霞教授已將這個空間結附魔法作為迪娜家教勤務的替代辦公室。這很適合迪娜。比起一個枯燥無趣的韋德脛講堂,她更偏好河沼的嗡響與氣泡。

Dina, Soul Steeper
浸靈迪娜|由Chris Rahn作畫

「加點茶嗎?」迪娜提議。

馬列夫舉起茶杯。「謝謝妳,」他說,在斟滿後喝了一大口。「提瓦什教授可能對我懷有宿怨。我絕對是他最棒的學生。為什麼他不讓我加入他的進階課程?應付其他的新生就像待在一間充滿嬰兒的房間裡。」

需要專注,提瓦什最終的便條寫道。需要適當的動機來充分激發潛能。

迪娜再次斟滿了他的茶杯。

「妳真的擁有顧問的天賦,」馬列夫說,一邊急切地喝光琥珀色的茶。「魔法不適合每一個人,而且我的敏銳本能告訴我妳最好還是發展其他的路線。」

迪娜最後一次斟滿馬列夫的茶杯。

沒關係,她心想。

約莫三分半鐘過後,馬列夫縮在地上,毫無稍早時自誇的跡象。「我要死了!」他哀嚎著。

「別蠢了,」迪娜說,在他翻找成分的同時站在他面前。「從你耳朵裡爬出蜘蛛幾乎不會致命。」她思考了一秒。「除非牠們有毒。牠們有毒嗎?」

「妳不是應該知道嗎?!」馬列夫尖聲說道。

「我很確定牠們無毒,」她說。「還算確定...總之,你記得你在找什麼嗎?」

「艾蒿草與蘭尼蕨根?」

「很棒!」迪娜說。她往後退以提供馬列夫一些空間。儘管他正像個嬰兒般啜泣,她確信至少他近期內不會忘記蜘蛛咒的解藥。「就在你搜尋的同時,我來安排下一次會面。下週的同一時間如何?」


迪娜在穿過韋德脛學堂的走廊時用雙手滑過光滑的牆面。每一所斯翠海文學院的主廳都竭力體現該學院的使命,而在這點上,韋德脛更是發揮到極致。至少,大部分靡華學院的學生們都如此相信著。生與死。生長、腐壞,與重生。迪娜納悶有多少靡華學生意識到作為其教室與臥室的樹木不只是活物,而且還聽得見他們說話。

迪娜進入一間實驗室,靡華學院的院長們-莉塞特與瓦倫丁教授-正在此凝視著一個被一盞懸浮藍焰加熱的坩堝。

「這不像妳說的那樣管用,」瓦倫丁厲聲說道。他以自己典型的惱火方式轉身朝實驗室後方走去。

「給它一點時間,」莉塞特說。她的聲音緩緩地流動,宛如蜂蜜。

瓦倫丁交疊他鋒利的指尖,發出刺耳的聲響。「我該給它多少時間?」

「充足的時間-噢,妳好啊,迪娜。」

「我和馬列夫的時段已經結束了。提瓦什教授到了嗎?」

「院際會議,」莉塞特說。「至於他為何堅持參加那些會議,我就毫無頭緒了。」

瓦倫丁用後腳跟原地轉向坩堝,並於再次向內觀望後咕噥了一聲。他轉頭看了迪娜一眼卻沒對她說話。「莉塞特,提瓦什喜愛那些茶點。萊姆蛋糕、接骨木派。」

「我相信紀堯姆能夠在廚房裡做出任何他想要的美食。」

「沒錯,但妳看,提瓦什喜歡受到寵愛,」瓦倫丁解釋道。「這些點心正在那裡等著他,彷彿是來自一座善心宇宙的恩寵。小東西能夠讓狹小的心靈獲得平靜。」

「妳可以把他的筆記本留在我們這,」莉塞特說。「我們會交還給他。」

迪娜把提瓦什的書放在中央桌上,並偷偷看了一眼在坩堝裡翻湧冒泡的銀色液體。莉塞特加了一小撮火山灰,使這份混合物嘶嘶作響並變換為深橘色。在其他場合,迪娜就會要求他們解釋正在施放什麼咒語。但不是這時候。

此刻她還有別的事要忙。

「好吧,」迪娜說,「我先走了。」

「去參加粹麗派對嗎?」莉塞特呼喊。「所有教授們也會參加。如果妳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

「哼嗯,」瓦倫丁說。

「大部分的教授,」莉塞特說。

迪娜朝窗外眺望著下方的庭院。學生們聚集在由學堂的巨型樹根形成的拱門底下,身穿他們最浮誇的靡華服裝:有些人把臉罩在薄紗後方,當他們說話時便有如蛛網般擺盪,其他人則掛滿了放有咒語成分的囊袋與腰帶。

最突出的是樹靈們,他們特別喜愛這類盛典。在位於曠土的家園裡,他們不需要衣著,而且在斯翠海文也只是為了禮貌而著裝。然而,這類社交活動卻讓他們能夠沉溺於時尚的新奇感中。人們習慣看見樹靈四處漫步並神氣地走動,身上裝飾著向他們誕生的樹叢與山谷致敬的異地紡織品。

迪娜拉緊了披在她肩膀上的素面棕色斗篷。

「不了,謝謝你,」她說。「我還有工作要忙。」

「工作?這麼晚了?」莉塞特皺著眉頭說。「妳應該多跟朋友聚聚。」

自從她在兩年前帶迪娜加入斯翠海文以來,莉塞特就一直不停設法向她介紹任何與迪娜共享部分興趣的人,例如收集孢子、黴菌,與真箘(並沒有多少人,而且他們大部分也想獨處)。這份任務已放寬到任何能夠呼吸與講話的人了。

「妳都向妳所有學生提出如此糟糕的建議嗎?」瓦倫丁打岔。「年輕的迪娜展現了上進心,不像我們一些更不幸的學生。」

「難道交朋友是糟糕的建議?」莉塞特說。「就連你都有朋友!」

「噢?誰啊?」

「我啊!」

瓦倫丁皺眉並把頭傾向一側思考著。「這個嘛,很抱歉我讓妳誤會了。請妳原諒。」

莉塞特搖了搖頭。「迪娜,去好好玩樂吧。」


迪娜認為跋涉穿越蓑草原進入淒涼的拘禁腐沼對莉塞特院長來說或許算不上「玩樂」。不過話說回來,迪娜一點也不覺得參加粹麗學院的派對有什麼好玩的。莉塞特看似不理解如果迪娜想的話,她其實有各種機會能夠向其他學生表達同情。對那些不介意在早晨起床後做出可疑抉擇的人來說,他們總是能在弓尾酒館喝上一整晚。而在臨時抱佛腳的時段,火擊餐館裡也有通宵熬夜的人陪著其他奮力苦讀的人。

迪娜了解莉塞特對她有一種責任感。每當她們坐下來進行每週茶會時,她總是告訴她一樣的事。但或許迪娜只是不想做那些事。也可能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得完成。

「晚安,」迪娜說,一邊把手放在阿塞納斯樹上。從她首次發現這棵特別的樹起已過了一個月,從她開始自己的秘密計畫起也過了一個月。它那細長的樹枝俯瞰著一條慵懶的小溪,而它那寬闊、中空的樹幹膨漲處僅管擁塞,仍不失為一個完美的工作室。這棵樹位於腐沼深處,確保了她的工作能夠長久不被發現。這整片區域都被結附了魔法防止人們往內或朝外占卜-更棒的是阻止學生們用這段時間來跟朋友閒聊而非反省自身的過錯。即便如此,迪娜仍急著踏入腐沼以重新設置遮蔽其開口處的魔法效應。

「你都玩些什麼?」她邊坐下邊對樹說。

樹沒有回應。它們鮮少回應。

迪娜施放一道簡單的魅光咒,點亮了在她四周排成一個圓圈的咒語反應物。她放了一本古老巨著在圓環中央,它的封面由薄金屬板甲製成,擁有宛如騎士肩甲般的扇形外緣。精緻的鎖鏈把柔軟的牛皮紙頁面綁在一起,這份手工技藝在阿凱維沃沒有任何一雙手能夠比得上。

據說斯翠海文茂典閣是多重宇宙裡最完整的魔法檔案庫。各式各樣的咒語,從最低階樹籬魔法師的止癢把戲到一場操縱垂死太陽之力的惡魔儀式,都被記載並儲存於這座圖書館的拱門底下。除了斯翠海文創院巨龍,或許還有阿凱維沃聖法諭本人以外,沒人知道茂典閣究竟是如何運作。不過,大部分使用者都了解一本熱門的秘錄更有可能會找上他們而非被他們找到。

在迪娜於書架上發現這本書的那天,它看似在向她招手,乞求她閱讀其內容。她照做了,一開始是出於好奇,但接下來就被她偶然發現之物的重要性所吸引。部分是說明書,部分是札記,它記載了一位醉心於生、死,以及兩者之間境域的無名法師的冥想。

她打開這本書翻到最後一頁。

我踐踏過強大領主們的頭骨;號令過永遠服從的無窮大軍。但還沒有任何一場征服能打消我內心真正的渴望-我一直想要的東西。不只是擺脫死亡,不只是完全複製,而是真正地從無生命中製造生命。那就是終極力量的證明,對於神之力最為肯定的證據。那些自認為睿智的人告訴過我只有在無法達成的時候,那些最令人期待的結局才是甜美的。

我會證明他們都錯了。

這些字句是一段咒語的引言。那段咒語連通了生者境域與虛空之間的轉換,而根據這本書,虛空是一個難以言喻的黑暗之處,居住著絕望的靈魂。

一個接著一個,迪娜唸出咒語元件,一邊將相應的成分從圓環裡抽出並放入一個碗中。有些東西,類似月苔蘚,很容易在河沼取得。其他東西,例如多毛斯洛獸的指關節骨,則需要迪娜進入靡華教授的私人實驗室才能取得。這不困難,尤其是在莉塞特與瓦倫丁院長如此忙於他們自身計畫的時刻。他們從未注意到他們的成分被拿走。這裡拿一點,那裡偷一些。

Randy Vargas作畫

「艾斯樹根,」她喃喃唸著,她的手指來到成分表的底端。阿凱維沃沒有植物叫這個名字,她也沒見過任何葉片具有類似書頁上畫的那種精緻、羽毛般的型態。

迪娜幾週以來的搜索徒勞無功。或許艾斯是另一種植物的古名。又或者那張圖畫得不夠精準。這些調查都落入死胡同,迫使她接受阿凱維沃沒有艾斯樹的事實。要是從阿凱維沃以外的地方獲取它呢?迪娜把研究目標轉向在理論上能夠促成時空穿越的秘法儀式-從阿凱維沃前往某個長有茂密艾斯樹叢的地方。若無意外,這些咒語幾乎難以理解,遠超過她所能掌握的程度,並且允諾了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命運。

她的研究已停滯,這個狀況一直持續到那一天,就在她跟馬列夫會面前的藥劑課堂上。當黑玉教授以單調的聲音談論墨色與無色瓊漿的差異時,迪娜在教室後方的玻璃容器內看見了某個值得注意的東西。無論是透過光線的方位或一種超自然本能,迪娜被遠端角落的一叢小型蕨類吸引。在它們之間長了一株孤零零的幼苗,它那魅影般的白色葉片和艾斯樹的葉片相符。下課後,她便開始行動,混在一群嘈雜地討論昨晚社交聚會的學生之間,然後摘取了一條樹根。

坐在她的工作室裡,迪娜凝視著她手掌上的那片艾斯樹根。它沒比一塊人類的指甲大多少,呈現蒼白色,而且依然柔軟。這麼小的一個東西,她心想,接著就把它跟其他成分一起丟進碗裡。剩下的就只要結附咒語了。拾起她的刀,她在指尖劃了一痕並把一滴血擠入這份混合物中。花了幾分鐘搗碎成分後,就製成了散發微弱月光的藥膏。

一手拿著書而另一手拿著碗,迪娜動身前往她的下一個目的地,她的魅光咒語盡職地照亮了道路。傍晚使腐沼變得生機盎然。來自浸濕樹皮的刺鼻氣味更加濃烈。在視野以外的地方,有東西滑過泥潭。頭頂上顫動的樹葉讓她知道有東西正從上方的樹枝看著她。

她想起了年輕時候像這樣的夜晚-低調輝煌卻充滿了即將來臨的末日感。當衰萎症造訪她的林地時,就像它對阿凱維沃的許多林地做的事一樣,鮮少有人注意到其效應。那些把林地當成家園的人開始陷入一種不易察覺卻又長久持續的憂鬱。多年過去,它的效應默默地增強,偷走了夢想並把它們置換成絕望。隨著心靈被苦難淹沒,身體也跟著淪陷。動物們躺下後便不再起身。樹靈們變得脆弱並且腐化為空殼。

到了最後,已沒有草地存在。

沒有花朵。

鳥兒不再帶來甜美的歌曲。

昆蟲已停止疾行。

所有色彩轉為灰色;一切都寂靜無聲。

儘管阿凱維沃各處的學者們努力研究,還是沒人知道這個疾病的起源或是它傳入棲息地的方法。莉塞特就是這樣的一位學者,而也是她抵達迪娜的林地並於疫病造成永久損害之前救出了迪娜。但就連莉塞特那強大的專業知識也無法拯救這片林地。現在迪娜可能有能力改變那個情況,不過那不容易。

迪娜沿著小溪來到一個由細枝與泥巴構成的獸穴,有一群害蟲家族居住於此。大部分靡華學生勉強忍受這些害蟲的存在。他們無法徹底擺脫它們-害蟲是完美的魔法能量來源。但這些長滿疣的小生物並不是令人愉快的伙伴。它們冰冷、黏滑而且公然違反禮儀與個人衛生規範。迪娜不介意這任何一點。

「巴斯丁、維卓迪、奇婭拉,還有妮奈雅,你們好,」她說,一邊向在水邊的泥巴中打滾的害蟲們問好。「你們今天過得好嗎?」就跟樹木一樣,害蟲鮮少回答直接的問題。但它們確實四處爬動,使泥巴濺灑在迪娜的斗篷上。「我是來這裡請你們幫忙的,」她說。「我需要你們替我進行一段短程旅行。」當她把藥膏塗在聚集於她周圍的十隻害蟲身上時,突然有一股焦慮感在拉扯。它們信任她,或許以它們的方式在愛她。她撫摸了妮奈雅,這隻是以她在數年前過世的林地姊妹命名。害蟲打了嗝並舔著迪娜的手。「如果我成功了,妳就會回到這裡。彷彿妳從未離開過。」

Randy Vargas作畫

她把那本咒語書放在地上,接著她在每一隻害蟲身上畫出螺旋圖案,代表從一個定點散發出一切生命的符號。接著她開始背誦那些字句。前幾個音節很容易發音。不過,接下來的字卻帶給她一種被鈍錘敲擊頭骨內側的感覺。迪娜堅持著,專注於替她帶來喜悅的感覺上-來自她父親樹木的粗糙樹皮觸感,那是在她出生後第一個迎接她的生物。

如果她的實驗成功,她就能返回她的林地原本所在之處並把它復原。把他們復活。所有的植物、動物,以及樹靈,就跟她記憶中的一樣。從無生命中製造命。

一道斷折聲打破了她的專注。在空地上,一株枯樹碰一聲地倒下,它的樹幹被...某種東西俐落地劈成兩半。迪娜闔上巨著,掐熄她的燈光,然後俯身躲在水邊的泥巴裡。那天晚上沒有月光,星光勉強穿透了腐沼的迷霧。

沼澤生物無法對樹幹造成那種精準的傷害。一定是某個來自斯翠海文的人。

差強人意?」一道聲音大喊著。「你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嗎?」過了一秒,一個光滑、漆黑的投射物擊中了她前方的地面。墨魔法?她心想。另一發幽暗的咒語從黑夜中出現並驚險地砸上靠近水邊的泥地,而害蟲們正在該處喜悅地玩鬧著。那絕對是墨法術,銀毫學院的經典咒語風格。可是某個銀毫人士在拘禁腐沼內做什麼?答案很明顯:那是一個學生,而且遭受了懲罰。

「你甚至沒出現在那裡!你到底去哪了?」

一雙宛如爪子的墨色迴圈自黑暗中伸出,一把抓住高處的一對樹枝並將它們扯落地上。這次樹木說話了。它們的嚎吼充斥了迪娜的心靈。我們做了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它們的痛苦哀號聲驅策她採取行動。她爬出藏身處並施放她的魅光咒,希望那名闖入者會在看見另一個學生後停止動作。

不幸的是,她的突然現身帶來了反效果。

「誰在那裡?」那道聲音嘶喊,而且過了一會兒,一片墨法力浪潮正往迪娜的方向翻湧而來。她本能地吟誦夏日護符的音節,這是一道源自樹靈的咒語,但所有自然屬性的法師都已將它納入自身的本領中。這足以防護她不受浪潮前鋒的衝擊,但其力道仍把她往後擊倒。有腳步聲衝向迪娜倒下之處。一位身穿銀毫學生黑白色制服的年輕男子站在她面前,露出一臉震驚的表情。

「我...我沒看見妳。」

「那是因為天色很暗,」迪娜說。「人類的眼睛不太適應缺乏光線的情況。」

「不,我的意思是...

他的聲音逐漸減弱,他的視線從迪娜身上移向她後方的一個定點。

那些害蟲!迪娜的心一沉。如果它們被傷害了...迪娜做好看見可怕場景的心理準備並轉頭查看。但她沒看見死亡的害蟲,反而有一顆如黑玉般漆黑的墨魔法圓球宛如活物般地震動著。突出於外的綠色霧氣則於其表面上的不同定點間跳躍著。

「這是什麼魔法?」那名年輕男子悄悄問道。

迪娜沒有回答。她看著那顆圓球顫抖了一下便伸出捲鬚掘入腐沼的柔軟地面。她腳下的泥土開始移動翻湧,彷彿有許多小型手指正抓耙著她的靴底。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她說。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不再多說什麼,她抓住這個年輕男子的手腕,使勁拉扯,然後逃離該處,一邊把他拖在她身後。她能夠晚點再回答他,而且她也沒有答案。這場儀式必須微妙且精準地操作,而此刻它已被腐化。樹林發出如雷尖嘯。虛空!妳把我們丟去哪裡?如此痛苦...

它們的痛苦使迪娜跪了下來。這次是那位年輕男子把她抬起來並拉著她前進,直到他們來到一個可供他們躲藏的灌木叢。

他們四周都是樹枝揮打的聲音。

「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他說。

在近距離之下,迪娜認出了這個年輕男子就是盧院長的兒子,銀毫院長中較常發表意見也較具有領袖魅力的那位。他們說話的時候都展現出同一種無情、剛毅的表情。迪娜曾見過好幾次(當然是從後排),當時盧院長正對學院全體成員進行關於承諾與職責的激昂演說。

「你的名字叫齊力安,」她說。「你的父親—」

「不要提我的父親,」他厲聲說道,然後軟化了他的表情。「我們現在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就從真相開始。剛剛那個東西是什麼?」

沒必要隱瞞了。迪娜從她的背包裡拿出那本咒語書。

齊力安把書撬開並快速翻過書頁。「禁術,」他說。

「我知道,」迪娜說。「那就是我把它藏在這裡的原因,一個沒人會來的地方。」

「那並沒有改變任何事。」

「除了你毀掉我唯一的機會—」

「什麼機會?」他說。「妳本來打算做什麼?」

迪娜把話說了一半:去拯救這世上我摯愛的一切。這種言論聽起來不是自大狂就是極度荒謬,即便那就是真相。所以她避開了他的提問。

「等等,你聽見了嗎?」迪娜說。

齊力安停下來聆聽。「沒有。」

「正是如此。我們應該回去看看。」

從樹林裡現身,迪娜和齊力安追蹤他們的足跡返回害蟲巢穴所在之處,這次用了齊力安召出的光球做為光源。雖然只過了一小段時間,但迪娜咒語的效應已經消失了。樹幹與柔軟的地面上標記著深刻的傷口,彷彿有一頭巨大的野獸用爪子劃過了地貌。這塊區域周圍的樹林已被攔腰截斷或連根拔除。沒有害蟲的跡象,而它們的巢穴只剩下漂浮在溪面的木片殘骸。

「我們得離開,」迪娜說。「瓦倫丁院長就在韋德脛學堂。他能幫我們。」

齊力安搖了搖頭。「我整晚都被困在這裡。」他翻轉右手臂讓迪娜看見他手腕上的銀毫印記。那是一個拘禁記號,這個烙印使學生無法輕易躲開於拘禁腐沼內的強制拘留。如果他們設法逃離,這個記號就會跟地貌產生反應,迫使學生退回腐沼中心。「那就是我讓一個粹麗隊員從我面前偷走墨靈,並且使銀毫輸了鬥法塔大賽的懲罰。我的父親就是那樣。」

「他為了一場比賽就拘禁你?」

「不,他是因為我不夠努力才拘禁我,」他說。「妳應該回去。我可以顧好自己。」

「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那就幫我修復妳犯的錯。」

我們犯的錯,」迪娜說。「還記得大吼大叫和隨意施咒的部分嗎?」

「隨便,」齊力安說。他指向空地遠端的一塊地面。一道散落著殘破樹枝的新鮮痕跡已燒灼穿越這座腐沼。「它正在移動。我來帶路。」

「你知道如果有東西從前方攻擊我們的話,你很可能首當其衝,」迪娜說。

「當然,可是—」

「所以,走在我前面對你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且讓光源離我前方太遠對我也沒好處。要是有東西從後方突襲我呢?」她比向那寬闊的痕跡。「我們可以並肩而行。那不是比較合理嗎?」

「我只是試著要...算了。」

手裡拿著咒語書,迪娜邊走邊翻閱書頁。儀式的意圖相當清楚。既然害蟲是魔法能量的儲存庫,她的教授們猜想它們的菁華就跟元素一樣原始,而且它們可能與阿凱維沃的每一個活物有關聯。被教給所有靡華學生的其中一個最簡單的咒語就是提取一隻害蟲的菁華,並在肉體與靈魂層面將其轉化為純粹的魔法。這本書裡的儀式允諾了一條操控此種魔法的管道並把它轉換為其原本的生命狀態。

回到這裡。就像你們從未離開過。

「有找到什麼嗎?」齊力安問道。

「沒有,」迪娜說。書裡的任何咒語都沒包括解咒與反擊法。「看來那位法師好像一直設法反覆做同樣的事。」

「復甦亡者?」

「回復生者。」

「我在想他們失去了誰,」齊力安說。

「你失去了誰?」

「妳怎麼...我真的那麼透明嗎?」齊力安垂下頭,一邊在長髮束後方朝她微笑著。「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但我甚至不能說我失去了她。我幾乎記不得她。」他把頭髮撥回頭頂並持續沿著路徑前行。

迪娜知道不該只從他的表情就相信他毫不在乎。她知道失去自己摯愛的人是怎麼回事,此外還有那份無知的痛苦。你能夠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總是有多空虛,就像一座滲入無底裂隙的漩渦。沒有任何開懷笑容或爽朗笑聲能夠藏起那道傷口不讓其他也擁有同樣傷口的人看到。

「我也不認識我的母親,」迪娜說,一邊趕上來。「我林地裡的每個人都消失了。」

「妳的整個家族嗎?」

「樹靈沒有家族,」迪娜解釋道。「在一個樹靈臨終前,她會找到一棵也即將死亡的樹。她會靠在樹根上,讓大地回收她的身體,接著,最後會有一個新樹靈從這棵只知道她名字的樹上冒出來-就跟她母親的名字一樣。我們不像你們擁有父母,但我們還是有社群-我們的林地姐妹以及所有動植物。」

「可是他們全都消失了。」

「沒錯。當疫病來臨,很少人能逃過一劫。」

他們持續沿著小路前進,同時它也拓寬為另一塊空地。當他們一踏上空地時,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裡便傳出一聲低沉的咆哮。

「就是那個嗎?」齊力安說道,他的雙手已準備朝任何威脅投出一發墨擊。

「不是,」迪娜說。她嗅了一下空氣。「那是一隻附藤獸。」

「什麼?妳怎麼知道?」

「麝香檸檬。那是牠們的食物。那給了牠們這種氣味。」

齊力安吸了一口。「就是那股臭味嗎?」

叢灌木後方緩慢走出了一個體型魁梧的生物,其形體-除了牠強大的手臂與黑色巨爪外-都被一簇簇的長毛遮蔽。當牠一看見他們時,牠試圖要嘶吼,但牠的吼聲卻變成一陣痛苦咕響。

「牠受傷了,」迪娜說,一邊指向牠毛髮上的斑斑血跡。「我們需要幫助牠。」

「那是一隻野生動物啊!」

「我知道。」雖然她想平靜地接近這隻附藤獸,但齊力安說的確實有道理。牠的步伐不穩,行動遲緩。任何突如其來的動作都會激怒牠。甚至連一隻虛弱的附藤獸都能一擊打碎她或齊力安體內的每一塊骨頭。「掩護我嗎?」

齊力安點了點頭。

「沒事的,」迪娜悄悄說著,同時慢慢地向前走。「讓我幫忙。」她把手掌放在野獸身上並吟誦一段咒文以壓制入侵附藤獸身體的魔法。但這份腐化的強度超出了她所能拔除的程度。迪娜用兩倍的力量來驅逐感染,但這只讓附藤獸的巨大手臂變得緊繃,引起痛苦的嚎吼。牠伸長爪子朝迪娜揮去。

迅速反應,齊力安用一隻手臂把她拉開並用另一隻手臂將墨魔法倒鉤灑在附藤獸臉上。牠厲聲哀嚎,往後踉蹌,然後側身倒下,除了費力呼吸便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齊力安幫助迪娜起身,接著他們一起朝野獸走去。附藤獸的身體上飄起了一縷縷黑色的齊力安魔法。

迪娜跪了下來並從附藤獸臉上撥開一塊塊染血的毛髮。牠一邊呻吟一邊以視線跟隨她的動作。「我需要知道你看見了什麼,」她對野獸說。

「那是...?」齊力安開始提問。

「我的魔法還沒強到足以治療牠,」迪娜悄悄地說。她把手背靠在附藤獸的額頭上。與植物交流對樹靈來說是天生的能力-那也是他們能成為完美自然法師的原因。 但與動物建立關係卻困難多了。迪娜開始專注,想像自己正在漂下一條漆黑的長隧道。在抵達終點時,她發現自己正從樹頂往下看著空地-附藤獸眼中的世界。突如其來的樹枝斷折聲使她的視野重新聚焦於一隻爬入下方空地的生物上。牠有如一隻巨亞龍般地移動著,在柔軟的地面上鑿出一條道路。隨著牠的移動,牠吸收了土地、腐植,以及被吞噬了一半的腐肉並增加了體型、力量,與速度。

迪娜只能看著附藤獸在樹枝之間彈跳前去挑戰這隻生物。一來到地面,附藤獸便衝向牠並將牙齒與爪子埋入牠的身體。迪娜在自己的舌頭上嚐到泥土的味道,感覺到骨頭片段在她的牙齒之間破裂。

入侵者的反擊十分迅速。牠的身體冒出許多黑色捲鬚刺穿了附藤獸並把牠朝樹林重擊。迪娜經歷到附藤獸所忍受的每一絲生理疼痛,以及牠對於宛如強風中的葉片被四處拋擲的困惑。最後,那隻生物把附藤獸拋棄在灌木叢裡,並心滿意足地繼續牠的旅程。

迪娜放開了附藤獸,她全身因為無形的骨折與撕裂傷而疼痛不已。「牠朝東北方去了,」她說,逐漸使自己回復平穩。「朝蓑草原去。」

「朝學校的方向嗎?或許牠是被魔法能量吸引?」

「或是牠正在尋找一個目的,」迪娜說。「牠才剛誕生,牠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或是需要做什麼。」

「就像一個屠戮巨嬰?」

我們的屠戮巨嬰。」

齊力安讓他的光球飄向路徑前方,接著他們便跟在後頭。迪娜無法從腦海中擺脫附藤獸的記憶。如果那個東西逃出了腐沼,無數學生將會有危險,更不用說那些早已陷入險境的野生動物。不過,那場實驗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成功。難道那隻生物不是來自乙太的新生命嗎?難道那表示這些魔法能夠帶來真正的復活嗎?她林地的樹靈們能夠為阿凱維沃帶回多少美善?他們能夠從深淵裡替人們取回多少智慧?

而且為了看見他們歸返,她會願意犧牲誰?

齊力安握緊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恍惚狀態。「來吧!我想我看見牠了!」

迪娜看著前方。在遠處,齊力安的光球確實照亮了一個巨大的陰影,而牠正把自己纏在一段高大的席維提卡古樹上。雖然牠外觀漆黑,她可以發誓其輪廓看起來比牠與附藤獸打鬥時大了兩倍。為何牠停止移動並逗留在腐沼的這個部分?難道牠知道他們正要來找牠嗎?

難道牠一直在等待他們?

齊力安掐熄他的亮光咒並把迪娜拉離小徑以躲在一疊倒下的樹後方。「我們不能就這樣跑進去,」他說。「等等-我們一開始看見的那顆黑球。那個玩意的身體是由沼澤構成,但牠的心-」

「你的魔法,」迪娜說。

「也有妳的,」齊力安說。「如果我們能夠再次探入牠的心,我們就能打破那道咒語,抵消牠的一部分,然後使整個玩意瓦解!」他又思考了一會兒。「我想我或許能夠撤銷墨魔法,但我必須要待在那顆球旁邊好讓它運作。我們能把身體燒掉嗎?」

「無法,腐沼太潮濕了,」迪娜說。「不過我有個計畫。」

齊力安面帶微笑。「願意分享嗎?」

「跟你嗎?」迪娜問道。「噢。那或許會是個好主意,對吧?」


迪娜在與齊力安分道揚鑣之前說的倒數第二句話是「吃了這些」,同時她把一些乾燥茶葉塞進他手裡。「你會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

齊力安用嘴巴咬碎它們並一口吞下。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就發出淡藍色光澤。他眨了眨眼並驚訝地看著四周。

「這太神奇了!為什麼我們之前不用這招?」

「獅掌草對人類有副作用,」迪娜說。

「例如?」

「你明天不要離廁所太遠。」

「噢。」

「後天也是。」

接下來就是她在他們各自執行計畫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件事。

「別死,好嗎?」迪娜對齊力安說。

「我不會的。我有勝算。」

像「勝率」這種東西看似並沒有讓齊力安減緩速度。他既衝動又魯莽,迪娜總是把這些視為負面特質。同時,她也想知道能夠以那種自信說話是什麼感覺。無論是盲目、愚蠢,或罪有應得,那種自信是迪娜非常渴望卻從未擁有過的-只為了讓她相信自己正在做對的事。

現在她再次孤身一人,穿過薊叢以繞過那頭憎恨獸。在矮樹叢的另一側某處,齊力安窩在一個有利位置等待執行他的計畫的時刻。腐敗的惡臭充滿了迪娜的鼻孔。在距離這隻怪物的身體這麼近的地方就像是被埋在一層層的腐植底下。她不敢直接觸碰牠。過早從遲緩狀態中激怒牠會有致命的結果。迪娜反而在離這隻生物幾步遠之處把手穿入泥土裡,並且開始吟誦她在斯翠海文初次學到的其中一個咒語。

自然,莉塞特曾解釋過,會趨向平衡。魔法只不過是一種稍微改變這個平衡卻不摧毀妳所利用的元素的方式。關鍵就是從小地方開始。一顆鵝卵石能夠撐起一座山。一滴雨能夠造就一片海洋。

迪娜深吸一口,隨著每一次呼吸,她想像自己的心靈往外朝最小的水和土元素、植物和骨頭-構成那隻生物軀體的一切成分延伸。她想像木片彼此捲曲並逐漸緊繃,少許土壤彼此依附並有如花崗岩般地牢牢固定著。

小心不要承受太多,莉塞特如此警告。一切都有其代價。

在課堂上,迪娜能夠把少許泥土轉變為她最愛的花朵雕像,螳螂蘭。那項技藝需要許多害蟲來驅動她的咒語。但此刻她沒有那些額外的魔法能量供給,這迫使她利用第二好的能量源-她自己。她持續唸誦,透過緊咬的牙齒強行唸出那些字。她身體的每一處出現了一連串小孔,彷彿有數千個蕁麻從底下戳刺她的肌膚。

那隻生物開始移動。牠試圖從樹上脫離,但牠的身體多個區段卻在碰上地面時瓦解碎裂。那些深刻的傷口內彈出許多黑色觸手,但它們卻格外遲緩,並隨著每一次移動褪下了一塊塊腐爛的植被。只要迪娜能夠維持住她的咒語,那隻生物就會變得緩慢易碎,對齊力安那部份的計畫來說是個完美的目標。她的視線穿過眼前的這團漆黑物體探尋她的伙伴。還沒看見他的身影。突然間,有一對不規則形狀的附肢從這個東西的身體上竄出,並開始探查樹木間的空隙。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牠終究會找到她。換句話說,如果她自己的咒語還沒先殺死她的話。

「我差強人意,是嗎?」伴隨著齊力安的吶喊,兩道鐮刀形的純粹墨魔法刀刃劈入那隻生物的身體。碎屑從牠身體濺灑而出。「或許你只是無法接受真正的我!」又有兩發轟擊從黑暗裡飛出砍落那隻生物更多的部分。他們的計劃正在奏效!他只需要一路劈進那頭怪獸的核心。但他需要再快一點。迪娜覺得胸口彷彿正被一千把燃燒的刀刺穿。

「你太自以為是了!」齊力安跳上一個倒下的原木並釋出另一波墨魔法轟擊,這次呈現出一把錘子的形狀被他直接拋向那隻怪獸。牠有更多身體部位斷裂粉碎。「你總是告訴其他人他們不值得,不適合就讀你的學校!」他從木頭上往前翻身。「這不是你的學校!這是我們的學校!」齊力安轉身,從手臂上召出一把墨色刀刃並將它朝下砍向那隻生物。

迪娜從未參加過一場鬥法塔大賽。難道所有選手都擁有跟齊力安一樣流暢的動作嗎?他的動作形成一種精緻的模式,一場令人眩目又強而有力的舞蹈。可惜的是,齊力安的最後一擊使他太靠近那隻生物了,距離近到讓牠能夠移動身體並用一對暗影爪子耙過他的胸口。

「齊力安!」迪娜大喊,一邊看著他癱倒在地上。她中斷咒語並衝到齊力安身旁,同時躲開了來自怪獸的一陣轟擊。迪娜把他拖離那隻生物來到最近的一棵樹底下,並且大聲地唸出蔓生結界術以驅使樹根將他包覆。然後她起身面對這隻她所創造的敵手。隨著那隻生物甩開迪娜石化咒的效應,牠的身體也不停顫動。牠後仰至她上方,展示了牠身體底側那張充滿碎骨的浩瀚巨口。

接下來,宛如一陣巨浪,這隻生物朝她撲來。


迪娜站在一片搔癢了她鼻子的高大蘆葦之間。漫及腳踝的水撫摸著她的腳,而涼爽的泥巴則依偎在她的腳趾上。空氣裡瀰漫著甜柑橘的香氣,正在鼓勵她深吸一口氣。

家園。

「妳一直都喜愛草莓季節,」她聽見某個人說話。在迪娜左方,從林木線外側,走出了一個既怪異又極為熟悉的人影-一個高大美麗的樹靈,看似幾乎在隨風飄動。她頭頂上的樹枝尖端變得漆黑且碎裂。她的肌膚從綠色轉變為各種可怕的黃褐色、琥珀色,以及斑駁的灰色。「妳認得這個地方,」她說,一邊輕撫著她身旁的樹。

迪娜不可能不認得這個地方。這裡是她的林地,更精確地說,是她誕生時爬出的那棵樹。所有細節就跟她記憶中一樣。無懈可擊。

太完美了。

「我們真的在這裡嗎?」迪娜說。

「親愛的,那重要嗎?」那位樹靈說。「這就是妳想要的,不是嗎?」

「它是,」迪娜說。「在衰萎症到來前的一切。我想要...

「我,」那位樹靈說道,一邊在樹底下坐了下來。「一旦妳開始要求不太可能的事,那些不可能的事看來也就沒那麼不可能了。」

「妳知道我想跟妳說話有多久了嗎?」迪娜說。「我期盼多久了?」

「知道。在不對的地方,為了妳早就知道的答案。」

「不是那樣!我想知道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其他人?一定有某種理由!」

「一個理由?」樹靈說道。「妳是說妳在一位隱密創造者的計畫裡扮演某個關鍵角色的證據嗎?要是能讓妳獲得平靜,我希望我有個簡單的答案。」

「如果不是為了讓其他人重生,為什麼我還活著?」迪娜說。「我已經找到方法了啊!」

「是嗎?」樹靈說。「那妳又怎麼知道他們想這樣做?」

「我...

迪娜試圖反駁但卻發現自己一時語塞。長久以來,她緊抓著對於家園那逐漸消逝的記憶,並在後來加上了那份拯救她所失去的一切的決心。堅持那份希望足以幫助她拯救自己的生命。那終究定義了她支持的理念,以及她的本質。但如果那是錯的呢?那不只違背了自然本身,也違背了她想要拯救的每一個人。「那麼我該怎麼做?」

「妳可以幫助那些在此刻需要幫助的人。」樹靈往左邊看,迪娜也照著做。在那裡,被纏在一座樹根牢籠裡的,正是齊力安,他的表情痛苦無比。「他對妳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我們才剛認識,」迪娜說。「他是...我的朋友。」

「這是一個開始的好地方。當然,這與妳當下的情況有關。」樹靈把頭靠在樹幹上並閉上眼睛。「親愛的,是時候再次復原了。」

迪娜了解。她閉上眼睛並且儘可能地將她的心靈往外投射,越過這段記憶的邊界,進入她所創造的這隻生物的黑色心臟。想像自己的身體漂浮在這片虛空中,迪娜專注於她將咒語束縛在一起的那一滴血。她讓自己被拖向它,直到那滴血出現在她面前,懸浮於半空中。她伸手用指尖觸碰它,利齒般的觸感爬上了她的手。突然間,她覺得整條手臂彷彿陷入一片冰海中。寒意竄上她的脖子來到臉部,鑽入她的鼻子、眼睛,和嘴巴。

然後她開始墜落。無止盡地墜落。永遠地墜落。


迪娜大口喘氣,一邊朝投映在牆上的黑影胡亂揮動手臂。緊抓著她的床罩,她仔細觀察四周。拘禁腐沼的環境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安置於床邊桌上的提燈所散發出的柔和金光。迪娜認出這個長形的房間是韋德脛學堂的醫務所。作為進階治療術課程的一部分,她曾經陪莉塞特照料臥床的學生。瓦倫丁院長坐在與床隔了一小段距離的椅子上,此時他正從斗篷兜帽底下凝視著她。

「我稍早時太急著稱讚妳了,」他說。

「齊力安...哪裡-」

「正在他的房間裡休息,」瓦倫丁說。

「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那個男孩非常頑強,帶著一道化膿的傷口一路把妳從腐沼拖回來。更別說還有格外嚴重的獅掌草中毒症狀。」

「腐沼怎麼了?」

「妳指的是妳一直在亂搞的那股力量嗎?」他說。「放心吧,如果那裡還有對學生的威脅,妳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妳會死,年輕的盧先生也會。」

瓦倫丁知道了一切。齊力安肯定也得以他的視角告訴銀毫院長腐沼裡發生的事。而另一方面,迪娜確信自己待在斯翠海文的時間已來到終點。她知道自己為何做出這些選擇。她只希望能有個不一樣的結果。不過話說回來,或許只有透過這樣才能讓她學到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也付出了代價。

「我知道你很失望,」迪娜說。「我不是要-」

瓦倫丁嘆了一口氣。「失望?老實說,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你們學生並非真的想把事情搞砸,尤其是當事情出了差錯的時候。」

「只要我一康復,我就會打包離開。」迪娜靠著側桌以爬下床,但疼痛卻傳遍她全身,逼著她躺回去。

「妳知道這是一所學習機構,對吧?」瓦倫丁說。「我相信妳今晚已經學到一些教訓-學到是學生,而我們才是教師。我們費盡苦心組構課程,你們就一絲不苟地遵循它們。在這些互動之外的探險令人...擔憂。像這樣的教訓對妳未來的課程作業來說非常寶貴。」

「所以...我能留下來?」

「呃嗯,」他咕噥了一聲。「最重要的是,斯翠海文是一個重新開始的地方。那通常會以第二次機會的方式呈現。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迪娜小姐。」他稍作停頓並打響了手指。「而且我最沒資格指責別人犯錯。」


塞拉芬娜黑玉教授朝火焰吹了一口氣,使它舞動。在今晚剛開始的時候,她書桌上的蠟燭依然堅固挺拔。不過等它融化成一小塊殘蠟時,她只改完了一部分學生的測驗。從她上次被一位教師評斷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安娜女士是一位嚴格的導師,她的治療術技藝超群。而她為此得到了什麼?一個拋棄她的丈夫。一群閃躲她的孩子。被一個受她照料的病人奪走了性命。更糟的是被眾人徹底遺忘,除了那個最憎恨她的人。黑玉教授把鵝毛筆在墨水瓶裡沾了一下便繼續在她面前的一整頁試卷上畫個大叉。她在空白處寫下一個詞:可悲

莉塞特-斯翠海文的教授同事兼靡華學院院長-從她的教室門口闖入。她大步走到黑玉教授桌前並把一本厚重的巨著丟在桌面上。

「我相信這是妳的東西,」莉塞特說,她的眼中燃燒著怒火。

黑玉教授吃驚地看著眼前的東西。她並不認為自己會永遠失去這本書。她擁有整個多重宇宙的時間來搜索茂典閣的書架。相反地,她沒料到它竟會如此輕易地就重返她的懷抱。可是,它就在這裡-這也是她來斯翠海文浪費力氣在那些自以為是聲名遠播的法師卻又不知感恩的臭小孩身上的其中一個原因。

她不想讓莉塞特察覺自己的興奮。畢竟,最好還是保持冷靜沉著,尤其是在一個可能的敵人面前。任何人-一個朋友,一個家族成員-都能迅速地變成敵人。黑玉教授對此已有豐富的經驗。

「感謝妳的協助,」黑玉教授說,臉上掛著一抹淺笑。

「我知道妳是誰-還有妳的身份,」莉塞特威脅道。「我會竭盡所能讓妳遠離這所學校。」

黑玉教授靠向椅背並讓手指在書本封面飛舞著。「那可以再安排,教授。」

不再多說什麼,莉塞特氣沖沖地離去,留下黑玉教授與她的獎賞獨處。她快速翻過書頁,不時暫停並閱讀內容以回憶過去。她記得那些自願擔任她的受試者的名字—如果不是在活著的時候,那肯定就是死了以後。

黑玉教授停在最後一頁並唸誦那道咒語。就跟其他所有咒語一樣,它是個失敗品。從無生命中製造生命。她用指尖跟著艾斯葉片的輪廓移動,撫摸著它的邊緣,彷彿那是過去愛人的臉頰。黑色的腐化從她觸碰之處開始擴散,吞噬了書裡的所有頁面,只剩下固定書頁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