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斯編年史:背叛的低語
祖母是個令人敬畏的女人,曾經被稱作鐵木爾部落的龍爪婭紹娃。現在這個頭銜已被龍王禁止,於是她便被稱為安塔卡族人的第一族母。這位年長女性站在一堆雜亂的巨石之間,旁邊躺著那死亡龍裔依然溫熱的屍體。她沒有檢視那條龍,反而低頭看著一個在肩上被龍爪劃出一道淺傷的年輕男子。他的血往下流經那繞過他的肩膀並朝胸口延伸的靈火戰士的閃亮印記。
「你對我們隱瞞你的魔法,泰靖。如果龍族發現我們窩藏一位靈火戰士,我們的性命都將不保。從實招來,否則我就得殺了你。」
奈瓦認為泰靖利用禁忌的潔斯凱魔法所召喚的靈火劍或許會跟祖母的戰鬥能力不相上下,甚至跟整個狩獵隊伍都有得拼,但這個年輕男子卻謙遜地低頭跪了下來。他沒有造成威脅。他沒有大聲咆哮。不過他也沒有顫抖。他不怕她,也不怕死亡。
「我的母親是個書吏,在可汗衰亡之前侍奉恕雲。她躲過了歐祝泰的滌淨之劫並且致力於挽救潔斯凱靈宗的歷史與知識。有幾位雲遊者和斥侯設法逃生並躲藏於山間。這些人帶著舊時之道僅存的部分。我的母親要我進入荒野跟那位後來成為我師父的男子學習。他就是那個派我來找妳的人。他教導我靈火劍的招式以免它失傳。」
「你的靈火戰士身分是個令人不悅的驚喜,」祖母說道。「難道這是歐祝泰策劃的某種陷阱嗎?這確實是一個狡詐無恥的對手可能會用來引獵物出洞的那種迂迴詭計。我就是他的獵物,而且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的主人接收到一個來自靈龍的幻視。」
「烏金已經死了。」奈瓦認為她將會需要永遠重複這句話。「不是嗎,祖母?」
「繼續說,泰靖。」祖母抬起一隻手示意奈瓦安靜。
這個手勢使奈瓦感到氣惱,如此隨意地被打發了。泰靖在回話的時候甚至沒看她一眼。
「是的,烏金已死,但我師父還是接收到了幻視。靈龍告訴他是時候分享他向我們潔斯凱先祖所講述的故事了。」
「一個我從未聽過或甚至是懷疑的故事。」祖母咕噥著表達她的不滿。「恕雲喜愛他的秘密…」
「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奈瓦喃喃自語著,甚至知道自己聽起來有多幼稚且失禮。
百夏用手肘推了她一下,發出了不滿的嘶聲。
祖母持續說著,彷彿剛才沒有人干擾似的。「…所以他不讓我們其他人知道烏金的故事一點也不意外。」
「潔斯凱靈宗已危在旦夕。我師父說如果不只一處知道這個故事,那麼它就更有可能保存下來。」
「為了什麼目的而保存?」奈瓦質問。「現在龍族統治我們。那些舊時之道只不過是一具被捨棄的屍體,等著讓食腐者吞噬。」
「若我們失去過去,我們就失去了自己,」祖母斥責道。她用手掠過那件由她心愛的安沁獸皮所製成的披風,並準備要再多說些什麼,此時費克輕聲呼喚。
這個年老的半獸人已爬上一塊平坦的岩石,隨著白晝的餘光消逝,他的形體也化為一片漆黑暗影。星辰在頭頂上閃耀,但他卻凝視著看不見任何星辰的地平線。他朝天空仰起頭並深吸了一口氣。
「有一座風暴正在逼近,」他說。
北邊的雲朵以一種不祥的方式層層堆疊在被安塔卡視為狩獵領地外緣的崎嶇邊境上。閃電自高處飛掠而過,一條條光束閃現又消逝。他們離得太遠而聽不見雷鳴。
「那是一座龍襲風暴,而且正在高速逼近,」費克補充道。「我很熟悉它們的氣味。」
祖母皺眉。「我不喜歡待在離這些龍屍這麼近的地方,但在空曠的凍原上我們也承受不了一場龍暴。到了晚上會更危險。我們會在岩石裡避難直到它經過。等我們進入避難處後,我會再次檢視這個年輕人的傷勢。你能走嗎?」
就在泰靖能夠回應之前,費克插話。「第一族母,妳早已消耗大量力氣治療他。若耗費得太多,妳會傷到自己。」
「我可以走。」泰靖咬牙站起身。當奈瓦向前一步想協助他時,他揮手婉拒;接著百夏便抓住她的手肘,彷彿認為她的雙胞姊妹不懂這份暗示。
祖母指派馬塔克、歐弋陽,以及那位安靜的犬人達爾喀在岩室的隱密入口處站哨。其他人則得彎腰穿過一條帶有幾個煙囪孔的低矮通道。沒有龍能夠進入,而氣孔則表示任何火焰吐息將會在抵達中央密室之前消散。在岩室深處,拉坎點燃了火。在它昏暗的光芒下,祖母檢視著傷口。
「它很淺而且能夠自行癒合。女孩們,看好我們的訪客。」
「妳要去哪裡?」百夏問道。
「既然那條龍裔的肚子早已被剖開,費克和我很少有機會能夠從牠身上拿走肝臟與心臟。安塔卡永遠不需要知道。」
「妳不要我幫忙嗎,祖母?」百夏問道,同時奈瓦說,「我想看看一條龍的內臟是什麼樣子!」
「今天不行,有一座龍暴正在逼近。妳們兩個待在這裡,躲好。」
「是的,祖母,」百夏順服地說。
奈瓦感到惱火,猛然呼了一口氣。她想抱怨,但不是在陌生人面前。
祖母捏了一下她的臉頰。她一點也不小力,不過即使疼痛,這個動作卻是一種關愛的表現。「妳可以照料這個小伙子的傷口,奈瓦。」
她和費克出去,留下拉坎與索爾婭將補給品中的乾肉泡在滾水裡。百夏質疑地看了奈瓦一眼,彷彿在說,「妳是怎麼回事?」奈瓦轉過身去,同時泰靖則坐在地上,一邊從臉上抹去血滴。
「那會痛嗎?」她問他。
「這不礙事。」
百夏在火堆上加熱一個小銅鍋,裡面盛著浸泡地心花瓣的水。她擰乾一塊濕布。奈瓦從她手裡一把奪過來但卻猶豫了。泰靖赤裸的皮膚在火光裡閃耀。光是想到要觸碰他,即使是用一塊布,竟讓她呼吸急促,彷彿她被困在一群不停拍打的翅膀裡。
泰靖看著她的眼睛並點了點頭,表示他能夠接受她的照料。非常細微地皺了一下臉,他拉開破損的外衣,露出了肩膀與胸口那金棕色的肌膚與結實肌肉。
她不自在地輕了一下喉嚨,注意到百正向她投以帶著嘲弄樂趣的狡猾目光。就好像百不會感受到同樣的尷尬似的!不過她也突然想到她和她的雙胞姊妹從未聊過其他年輕人以及他們是否具有魅力的事。百開始專注地在一塊岩石凹槽中把潮溼的血從外衣上洗掉。發現她的雙胞姊妹對一個年輕男子健壯的軀體不感興趣,這讓奈瓦增添了一點信心。
緊閉著嘴唇,她小心翼翼地把血從低淺的傷口上擦去,並一路沿著傷口往下,劃過了那耀眼的印記。他一直保持平順的呼吸,不過有那麼一兩次,他眨了幾下眼。過了一會兒,她把已被血浸濕的布遞給百夏並在傷口上擠了一些新採的葉片汁液。
「這是什麼草藥?我在我們的山區沒見過它。」
「我們稱它為萬靈草,因為它能讓傷口免於潰爛並且紓緩瘀傷,」她說道,然後大膽地繼續說著。「當你的母親把你送走的時候,你幾歲?」
「當時我十二歲。」
「你有再見過她嗎?」
「沒有。」
「你想她嗎?」
他的嚴肅表情使她希望自己應該問一個讓他露出笑容的問題。「當然,我想念她。她是一位受過教育、有成就的女性。正如我所說的,她是少數幾位侍奉過恕雲並且從可汗衰亡事件裡存活下來的書吏。她總是知道她的任務就是把我送入荒野。那麼妳呢?」
「我們的母親已經死了。安塔卡因為她是一位低語者而把她殺了。」
「一位低語者?妳之前曾用過那個詞。我不懂它的意思。」
「她說的是祭師,就像你們族人有的。」百夏用手肘頂了一下奈瓦的肋骨,提醒她只有鐵木爾祭師們才知道低語的祕密,能夠與其他祭師在心靈中對話。奈瓦知道這個技能存在,因為這兩個女孩共享一切,身為雙胞胎的一部分連結。但顯然那已不再正確。
他來回看著她們,一邊從她們的表情裡讀取著什麼。「龍族確實害怕我們的魔法。牠們害怕任何牠們自認為無法操控或是不屬於牠們的東西。」
「那值得嗎?」奈瓦問道,她的聲音裡難掩一絲苦澀。
「那是什麼意思?」
「失去我們的母親。或者任何人,真的,就只是為了讓古老的傳統存活。現在龍族統治我們。或許最好還是捨棄牠們禁止的東西。」
「對誰而言最好?當然,對龍王們來說最好。那麼我們欠先祖們的尊敬與責任呢?」
「或許最好讓亡者安息並專注於今日的狩獵與今日的存活上。」
他斜看了她一眼,然後搖頭皺眉。她讓他失望了,於是她便瞪視地面以掩飾她的懊惱。她想讓他對她有好感,而此刻,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以一種冷靜的語調說道,「難道妳認為最好還是讓龍王安塔卡殺了妳的姊妹,就像她對妳母親做的事?那就是妳提議的嗎?」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只是每個人都會死。或許我們太過努力在設法讓古老的風俗習慣存活,可它們自然會隨著時間消逝,」奈瓦喃喃自語著。
「它們的消逝有何自然之處?」泰靖平靜地問道。「古老的風俗習慣,正如妳稱呼它們的,並不會因為年代久遠或被遵循它們的人們所忽視而消逝。它們被龍族蓄意獵捕殘殺,一片又一片,一段又一段的記憶。透過讓它們存活,我們反抗龍族而非接受失敗。或許這是件小事。或許在數個世代後這將不再重要。但或許它會更重要。前提是要留著某個能夠被找到的東西,無論有多渺小,多不起眼。那就是我的母親把我送入荒野的原因。」
百夏蹲伏在泰靖的另一側,一邊把針線遞給他。「是的,我了解,泰靖。我依循著一種相似的道途。我們保存的是將我們與過去縫合在一起之物。未來是傳言。難道妳想讓龍王成為一切事物的主要仲裁者嗎,奈?」
「我當然不想。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在某種程度上,那一直是她話中的含義。被認為是錯的還真惱人啊!
泰靖伸手取針。手臂與肩膀的移動使他皺起臉孔。奈瓦靠了過去,然後把針從他的手指之間抽出。
「讓傷口好好癒合吧。我可以修補你的外衣。」
「我們有許多共同點,」泰靖對百夏說。他們兩人開始小心翼翼地討論他們的訓練,不過顯然他們都拐彎抹角地說著,彼此都不願意透露太多關於各自傳統中的秘密知識。尤其是在任何不是祭司的人面前!
奈瓦喜愛狩獵的知識,因為它直接了當。技巧與經驗固然重要,但它的目標簡單而且結果明確。人們需要進食。那些打倒獵物的人能夠餵養其他人,因此也是部落裡最受重視的成員。但她卻不知該如何表達這個想法,同時百夏與泰靖正明顯地深談著她一無所知而且永遠無法理解的知識和魔法。
想到自己缺乏那份知識的念頭折磨著她,宛如老鼠般地囁咬著她的內心。緊閉著嘴,她開始修補外衣。如果她讓自己忙碌的話,她就不必怨恨她的姊妹。避難岩室裡十分安靜,具有劈啪響的營火以及一鍋正在燜煮的肉湯。索爾婭與拉坎正從河流取水倒入刻於石室背後的蓄水池中,努力使一切安全無虞。
「妳有一雙擅於縫紉的巧手,奈瓦,」泰靖突然說道。
在火堆旁相當溫暖;她的臉頰感到一陣滾燙。
「每個獵人必須能夠修補他們的每一件裝備。」她用手滑過這塊布。這件紡織品比她觸碰過的任何布匹都更加光滑、單薄。「這是用什麼做的?我們使用獸皮和毛毯。」
「你們從沒穿過羊毛嗎?」
「沒穿過像這樣精緻的。有些長老們因為不容易保暖而使用羊毛斗篷就寢。我們自己不會編織這種斗篷。我們向你們族人以及卓茉卡族交易。」
「它是由山羊毛編成的。」
「山羊?就像是野山羊嗎?」
「不,是另一種山羊。一種體型較小,馴化後與人形生物生活在一起的山羊。牠們是適應力強的生物,生長於我來自的山間。」
「那些山脈和我們的山不同嗎?」
他咧嘴一笑。「我從未在你們的山間旅行過,所以我不會知道。」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是說,你怎麼知道路?難道巨龍一路都在追趕你嗎?或者牠是後來才追捕你的?」
「泰靖得稍後才能回答這些問題,」祖母說道。
她走了過來,靠在她的長矛上,看起來精疲力竭。兩個女孩同時起身扶著她的手臂,一人一側。她們讓她坐在由安沁的獸皮製成的披風上。她往後靠向岩石,疲倦地嘆了一口氣。
「費克在哪?」奈瓦問道。
「正把一包包的內臟藏在河裡,以掩蓋氣味。我已經是老骨頭了。」她閉上眼睛。奈瓦一度驚駭地以為她昏了過去,但她只是在休息。
經過一段沉默,她以平常的短促語調對這個年輕人說。
「你的故事還沒完。我願意聽。」
他穿起那件補好的外衣。百夏將血漬洗去的潮溼之處在火焰的熱度下冒著蒸汽。外側的風逐漸增強,宛如悲嘆般的聲音從通道入口處傳來。煙霧飄升至石室的裂隙中,而當他開始講述時,奈瓦覺得煙霧的捲鬚隨著他說話的節奏開始扭動盤繞,彷彿正要轉化為故事本身的影像。因為聲音與文字帶有一種魔法,能夠讓聽眾看見他們尚未親自見證之物。
隨著毒液的效能緩慢消逝,我度過了一個悲慘的夜晚,被那輪番襲來的盜汗與顫抖折磨著。難怪有四隻龍的頭蓋骨加入了我們的姊妹梅瑞亞薩爾的行列,成為城門上的裝飾品。他們只需要弄傷他們的目標,然後在牠虛弱的時候追蹤牠。
不過我的體質堅韌,又或許只是因為幸運地受到擦傷,而不是使毒液能夠觸及我的心臟的深層傷害。到了黎明時分我感到渾身無力,但至少我能夠毫無疼痛地伸縮我的爪子,儘管我的前肢一直有種麻痺感。
營火在遙遠的下方燃燒了一整夜。我們聽見遠處傳來活動的聲響,彷彿我們將一群螞蟻搖出了牠們的巢穴。隨著光線改變,巨大的營火被澆滅。號角急切地發出刺耳嘹亮的鳴響。尼可一整晚都靜靜地沉思著,棲息在山巔。一聽見號角聲,他輕聲地咯咯笑著,就好像他覺得這一切極為有趣。我根本就不覺得有趣。
「我們該走了,」我說。「他們不怕我們。」
「他們很快將會學到要害怕。」他伸長脖子,不停移動以看清楚山下的情況。他的鼻孔發出一聲火焰蒸汽的嘶響。「真怪。有個旅人正獨自朝我們爬來。哪種脆弱的人類有這個膽子?」
「或許這是個圈套。」
激起了好奇心,我飛離陰影來到他身旁。旭日的光芒籠罩了我的視野。有個微小的形體正穩健地往上攀爬,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大片因遠古火山爆發而四散的岩塊。這隻雙足動物在走近的同時一邊開心地揮手並且,帶著一份詭異的輕鬆笑容,持續爬向我們。
「別燒它,」我悄悄地說,同時尼可正抬起頭並把身體向前傾,彷彿準備撲向這個勇敢的靈魂。
「焚燒太粗魯了,烏金。我開發了較為巧妙柔和的方法。總之,我根本就不認為它是個真正的人形生物。」
「兄弟們!我向你們問好。」這個雙足動物呼喚著。「在這裡見到你們真讓我驚訝。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再安全了。」
「鉻米恩盧爾?」我震驚地用後腳站起。
尼可氣沖沖地蹲坐下來。「你是怎麼辦到的?」
「辦到什麼?」雙足動物問道,它的外表看似是個懷孕的人類,除了他那雙如藍寶石般明亮的眼睛,透著輝煌的龍族之力。
「把你自己如此有說服力地轉變為一個人類。」尼可苦著臉嗅了一下空氣。「你甚至連聞起來都像人類。酸臭又好騙。」
「這是個我自學的伎倆,好讓我能與他們同行。」
尼可朝我瞥了一眼,想看我會如何回應這份與眾不同的陳述。
「你觀察到了什麼,兄弟?」我問道。
「人類十分吸引我,而且還有好多關於他們的事要了解。我該從哪裡開始講?」
「就從住在這裡的那些人開始吧,就在我們誕生山區的陰影中,」尼可說。
人類的臉孔上戴著宛如服裝般的表情,能夠隨意披上或卸除情緒。皺起眉頭,盧爾不以為然地搖動他的人類頭顱並把兩隻拳頭輕碰在一起。「這些人類是屠龍者。他們的族長是個在年輕時獵捕了一條龍的老人,當他坐在由那條龍的骨頭製成的椅子上時仍不停沾沾自喜地說著那件事。他宣布任何殺了龍的人都會成為他的繼承人。」
「他的繼承人?」
「那些可能希望在他死後當上族長的人。」
尼可發出低沉的咆哮,彷彿這個答案相當令他滿意。「我明白了。還真方便。」
我原本要問他所謂的「方便」是什麼意思,但鉻米恩盧爾早已繼續接著說
「不只這樣。族長還宣稱神恩使他的地位高於他的下等臣民。那些觸碰過龍血,或是飲用過它的人,都被視為聖人並且能過上安逸富足的生活,而那些較不幸的人則以奴隸的身分侍奉他們。」
尼可咯咯笑著。他那狡猾的愉悅困擾了我。「那些足夠強壯或聰明的人將會踩在那些虛弱和愚蠢的人頭上,不是嗎?這是我頭一回看見人類沒用他們的軟弱與虛假奴性來讓我反感。」
伴隨著一聲猛烈的咆哮,我轉向他。「尼可!你怎麼能夠如此贊許那些謀害了我們姊妹的人?我以為你回來這裡是為了替她復仇。」
「你現在贊成復仇了嗎,烏金?我還以為你偏好沉悶的冥想與阿卡迪那乏味的統治。」
「我沒做任何需要讓你這樣瞧不起的事。老實說,我不喜歡你這種輕蔑的語調。尤其是考量到我還從瓦威提口中救了你一命!」
我預期他會氣沖沖地回嘴,但他卻反而把頭埋在他的前肢之間並且半閉上雙眼。某個不夠了解他的人可能會認為他正在做日光浴,放鬆又自在,對我們的交談感到無趣。但我經常看見他四處閒晃並以這種方式觀察阿卡迪與人類,於是我心裡便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既然你已和他們同行並研究他們的生活,你打算做什麼呢,盧爾兄弟?」他以最理智的語調問道。
「我打算向阿卡迪請益。我建議摧毀族長、他的繼承人,以及他的侍僧,焚燒所有殿堂,然後詛咒他們的土地。我們將會需要手足與表親們的齊心合作才能成功。」
「這種毀滅看起來更像是瓦威提的行事作風,跟你和你那超然的觀察大相逕庭呀,兄弟,」尼可說道,他的口鼻部閃過一道冷笑。
「如果你曾飛越過這片地區,你將會明白我的意思。」
以一種哄騙般柔和的聲音,「盧爾兄弟,我們別這麼急著降下災害。難道不是你第一個說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東西的嗎?」
「從他們身上學習?事實是要避開他們才對!在消失了三條龍之後,我來到這裡尋找原因。我看見族長的獵人捕獲並殺了一隻小龍,因最近才孵化而相當年輕脆弱。在能夠穿透我們鱗片的弩炮旁,他們的魔法師把巫術注入毒液中,使它強大到甚至能夠毒害我們的肌膚。一旦他們與其他人形生物分享這份如何屠殺我們的知識,我們將會面對極端嚴峻的威脅。」
尼可從口中呼出一縷輕煙,露出一道嘲諷的笑容。「所以,如果我們殺了辛勤工作的無辜者,那跟殺了高傲的統治者一樣都會讓你滿足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砍掉頭以殺死怪物。摧毀他們族長的房子與殿堂並逼迫他們遷離我們的誕生山區以及我們表親們的屍骨,那就是我的意思。」
「這樣的毀滅很可能會對他們造成極少的死亡。那些擁有武器的人還是可以從這場毀滅裡逃生並奔向另一處據點。我有說錯嗎?」
「我不在乎那些倖存者們下場如何。他們是智能生物並且能夠掌握他們自身的命運,只要他們沒有帶走他們的屠龍方法就好。」
「你的意思是人類可以相互殘殺與虐待,只要他們別來煩龍族嗎?」
那雙人類的眼睛裡閃現一股惱火情緒,也使人瞥見了鉻米恩盧爾的隱藏力量。「你扭曲了我的話。我進行觀察。我不干涉他們在群體中的行為。」
「我承認,這樣的哲學對我來說稍嫌空洞。對他們用一種規則,而我們卻用另一種。」
「尼可說得對,」我急忙說道,愚蠢地試圖安撫他們兩人,「但那並不表示我們不該向阿卡迪請教該怎麼做。」
但我們哥哥的憤怒卻在一陣驚人的亮藍色光芒中爆發。我們周圍的空氣開始盤旋。一陣強風猛烈地將我往後推。當那陣眩目的白霧消逝後,鉻米恩盧爾正以他那壯麗的巨龍型態聳現於我們上方,宛如明亮輝煌的鏡子般閃耀著。他展開翅膀,臉上平坦的頭冠在我眼中反射了陽光,使我難以看清。
「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尼可波拉斯。你把話語扭曲成你希望聽見的樣貌,然後再次扭曲它們以符合你的期望。你是我們之中最不重要的,最後墜下的,甚至只有半條龍的大小,不及一隻完整的龍,還跟烏金連在一起。別再試圖挑戰我,否則你將會後悔。」
他在振翼的嘈雜聲中騰空而起,乘著一股上升氣流飛離山巔並迅速地往上盤旋直入雲霄,直到我們敏銳的視力再也看不見他。
尼可緩緩地嘆了一口暖息。
「你為什麼要挑釁他?」我質問道。「你確實扭曲了他的話。」
他什麼也沒說,依然凝視著天際,並把視線移往那改變天空的燦爛陽光。人類無法長久凝視太陽,否則他們會把自己弄瞎,但我們龍族卻能夠盡情地直視它的奪目光彩。正如忒祝祈曾告訴過我的,萬物需仰賴太陽存活,但跟太陽一樣,龍族是唯一能夠自我燃燒並且不耗竭自己的生物。
「殿堂、繼承人,還有鮮血,」尼可喃喃自語著。擺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彎下頭用角在地面上摩擦留下記號,標記著他曾出現在我們誕生山區的高聳岩石上。然後他從後腳上挺起身體。「你看見了嗎,烏金?我們的敵人正在逼近。我們下去會會他們吧。」
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人們已離開他們的主要聚落,領頭的是一幫身披鱗甲的騎士以及由六個魁梧的年輕人抬著的掛帘轎子。還有四台放在輪子上並由騾子拖行的弩炮跟隨著這一小群軍隊。豐衣足食的居民們站在鷹架上朝底下的戰士們拋花圈。而衣衫襤褸、瘦弱過勞的人們則跪在道路的兩旁,低垂著頭,雙手遮眼,以死記下來的詞句呼喊著頌詞:「願強者保護我們」以及「有血者統治無血者。」
吟唱著一首強健的軍歌,自豪的戰士們跨步走上穿越森林並通往山腳的道路。在這裡,位於底層斜坡的一塊空地上,一座漂亮的圓木柵欄包圍了一片廣闊的長方形區域,並且分成了三個獨立的區塊。弩炮被往上拖到柵欄外。其餘的軍隊進入最外部的區塊,穿過一道被雕成垂死龍型的門。在這片廣大的集合地,步兵們列隊並跪下,雙手遮著他們低垂的臉。騎兵團穿過第二道更為精雕細琢的門,描繪著一個滿身覆血的男子一手拿著長矛,而另一手則拿著龍爪。在這裡,馬夫把馬群帶到露天馬廄的棚子底下,同時下馬的騎士們則跟著掛帘轎子步行前往第三個、也是最後一道門。
在此,他們也都跪了下來並順服地用雙手遮臉,除了兩個人:一個舉止傲慢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個臉上有疤並且眼神兇狠的年輕女子。這兩人都戴著飾有龍牙頂冠的頭盔。他們被允許穿過一座拱門,而且我驚恐地發現,那正是我們姊妹彎曲的脊椎,被金屬絲線與皮繩繫在一起。
在最裡面的庭院中有個美麗的殿堂,比例呈現完美的正方形,擁有精巧地建造的三層屋頂,一層疊著一層,每層都漆著不停交錯的眼睛與太陽。轎子被抬上階梯來到殿堂的前院並置於地上,之後這些抬轎人便立刻退至一間緊閉的小型棚屋內。兩位隨從拉開帘幕,接著一位結實的白髮男子便在他們的協助下吃力地爬出。他有一副貪婪的表情,以及一雙習慣了予取予求的粗厚雙手。藏在皺紋與老人斑和雙下巴底下的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那位殺了梅瑞亞薩爾的獵人族長。以人類的標準來看,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他曾經是個年輕、強壯、健康的男人。很難將我對於那位強勁獵人的記憶與這個不停叫囂且不耐煩的族長放在一起。他正在痛罵兩位服侍他的年輕人,因為他們不夠迅速地讓他坐在殿堂柱廊底下的軟墊床上。他們眼睛眨都沒眨地承受這份辱罵,只互看了一眼,但那一眼卻蘊含了豐富的張力,彷彿兩隻正在跟蹤同一個獵物的老虎。
我的骨頭嗡嗡作響。隨著風吹過山巔,低語聲也開始在我的腦中奔馳。
她比你年輕,而且族長比較喜歡她,因為他認為她更大膽而且勇敢。她打算活得比你久並且在他死的時候把你絞死。
他從來就不相信妳。他認為妳是個自命不凡的人,名不符實,喜怒無常,而且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派他的其中一個間諜從背後捅妳一刀。
一片雲暫時遮蔽了陽光,使我的心靈擺脫這些惱人的想像。
在下方遠處,一位雙眼被灼傷的女祭司從漆黑的內部走出。她拿著一個由龍骨雕成的杯子。杯裡盛著龍血,已凝固並且有霉味,但族長卻津津有味地一口喝下,並將殘渣分給他的兩名旅伴。更多女祭司急忙走出以清洗他那腫脹的腳和泛紅的臉。
「證明你們的價值,」他朝他的旅伴們說。「把被我的弩炮射傷的巨龍頭顱帶來。」
鐘響鼓鳴。位於外院的戰士們放聲嚎吼,即便隔著這樣的距離,他們的可怕尖嘯仍使我的骨頭顫抖不已。是這些可怕的人類希望用來裝飾他們宮殿與殿堂的骨頭。
「這真古怪,不是嗎?」尼可說。
「古怪的是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觀看而且沒跟著我們的兄弟離去。」
「你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非常具有啟發性嗎?那兩個如此勤奮地侍奉他的人就是他的其中兩名繼承人。」
「你怎麼知道?」
他咯咯笑著,沒有答覆。「所以另外兩個繼承人在哪裡?」
「當然是在其他的龍冠聚落裡。」
「果然。這就容易多了。」
「什麼容易?」
「難道你還沒疏理出他們哲學裡的弱點嗎,烏金?我對你很失望。」
他發出如雷的咆哮並躍向天空,展開翅膀。他非常確定我會跟隨他,我也照做了。鉻米恩盧爾或許言之有理,但我卻沒有理由比信任尼可更信任他。畢竟,他不是我的雙胞兄弟,只是個不太尊重我和尼可的振翼手足。那句關於我們是「墜下的龍族中最不重要的」也刺傷了我,即便那指的是我的雙胞兄弟。
我們飛向最遠的繼承人聚落。他們已在夜間自族長的宅邸中派出許多信使。當尼可波拉斯看見一個以穩定的步伐和我們朝同一個方向跑去的青年時,他便向下俯衝,用爪子抓住這個青年並且,在這個年輕人類嘶喊掙扎的同時,一口咬掉了他的頭。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他把屍體拋入森林中。
「尼可!有必要奪走無辜青年的性命嗎?」
「你的爪子如何了,烏金?還在痛嗎?你的肌膚依然麻木嗎?或者你想讓這些信使抵達村落後,使整個農村群起對抗我們?」
「我們可以就這樣飛走。」
「然後讓他們殺其他龍?將他們的習慣與知識傳遞給其他人形生物?我不認為。我正在做對我們所有人最好的事。難道那不也是你想要的?」
當我的前肢正在抽痛的時候,很難進行爭論。
沿著湖濱而建,這個最遠的聚落擁有它自身迷你版的方形殿堂,一間飾有巨龍頭蓋骨且大小適中的領主長屋,以及一座圍欄將受眷顧者的內側房屋與下等人的簡樸茅屋分隔開來。湖岸上排列著一架架在太陽下曝曬的魚乾,一桶桶的魚內臟與鹽發酵產生的惡臭飄升至空中。
圍欄很新,建造它而產生的疤痕依然撕裂著大地,露出了脆弱的植根與肥滿蒼白的蠕蟲。這位傳人只有將一台弩炮放在聚落的門口,面朝著道路彷彿對人類敵手的擔心更勝過飛龍。我飛越湖泊,不想太靠近這個武器的染毒弩箭。尼可繞著聚落與它的田野飛了一大圈,確保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出現。
當號角響起,鳴鼓示警,一個戴著頂冠頭盔的年輕男子自族長的長屋中跨步走出。他既高大又英俊,他的手臂與脖子上都裝飾著扭曲的黃金珠寶,宛如陽光般耀眼。和他一樣,他的戰士們身穿由龍鱗製成的鎧甲。這些鱗片曾經屬於他殺過的龍,我很確定:鱗片在陽光下閃耀著精緻的翠綠色調,給予這些戰士們從我們一員身上偷來的光彩奪目的美。在這個屠龍者的舉止中有種期盼卻又猶豫不決的氛圍,同時他仰頭注視著尼可,正如尼可曾注視著太陽。
尼可在等什麼?他有什麼計畫?他那緩慢的盤繞滑翔有種怪異的催眠效果。當我乘著高空的上升氣流盤旋時,我無法把目光從這幅奇特的場景上移開,一邊納悶即將發生什麼事。
鼓聲沉寂,號角停息。一陣微風吹過樹梢。湖水以短促的嘆息拍打著湖岸。
我的骨頭開始嗡響。在我腦中奔馳的低語聲聽起來愈來愈不像是一道受詛狂風的扭曲呢喃,反而愈來愈像尼可。
這位老族長早已過了他的全盛時期。他已無法精準地拋擲一把長矛或缺少足以殺死一頭鹿的力量,更別提是殺一個人,或殺一條龍了,他憑什麼要求眾人服從?他已扶植了三個受他眷顧的繼承人,但卻冷落他自己的長子,即使那個爭氣的兒子在被嘲諷軟弱無能這麼多年後終於殺死了一條龍。眾神曾眷顧這個老人,大家都同意。那份恩惠應當傳給他的兒子,不是嗎?但他卻被安排到離族長最遠的位置,被迫管理漁夫並且生活在惡臭之間。
要是這個爭氣的兒子擁有某種比巨龍頭骨更好的戰利品呢?要是他能夠號令群龍呢?當然,屠龍是一項大膽的獵人事蹟,不可輕視。但讓龍侍奉一個人類?那才是一個領導者的標準。
你可以加以評估。如果你出兵對抗其他繼承人。如果你擊敗他們,並且殺了你的父親。一隻龍會尊敬像那樣的人,不是嗎?
我理解得很慢。忒祝祈那平靜謹慎的教誨已在我的心底紮根;它們對我而言十分合理。即使當這個年輕男子動員他的戰士並進行了一場激昂的演說,告訴他們龍族的預兆以及牠們是如何透過在頭頂上飛行並且不燒毀聚落或殺任何人來表示支持時,我仍無法理解。即使當他們懷抱著俐落的目標邁出步伐,他騎上一匹駿馬並且身旁跟著身披鱗片的官員時,我還是無法理解。我相信他們正要與其他人會合,聯手對抗我們,即使這樣的行動非常不合理。我們這兩條龍就在那裡,位於他們正前方。族長的兒子屢次把手比向尼可,而尼可則保持飄浮狀態,一邊留意著弩炮但卻把大部分心力集中在族長的兒子身上。
隨著最後一位步兵穿過大門,尼可降落到長屋前。他用爪子耙過脊樑,做了記號,然後大聲嘶吼,就那麼一次,彷彿是一種挑釁或賜福。回應的歡呼聲自隊伍間傳出。唱著他們暴烈的歌曲,他們朝中央聚落行軍而去。
尼可飛向我一直待在後邊的位置,在湖面上。
「現在我們回去出生的山區吧,」他說。
「你在做什麼?」我質問道。
「噢,烏金,你還不了解嗎?人類充滿了憎恨、羨慕、恐懼與貪婪。他們將會輕易地服從我們的命令。你只需要知道該在何處探入爪子以得到你想要的回應。」
族長的兒子率領軍隊來到中央聚落,現在少了它那些駭人戰士的駐守,他殺了族長的支持者並登上王座。同時尼可則棲息在我們出生的山頂上,用他的存在引誘這兩位各自擁有戰士團的繼承人在山坡上愈爬愈高,不停迂迴直到兩方陣營在一座崎嶇的古熔岩荒野上相遇。他們在該處的鋒利岩石之間苦戰,中年男子與年輕女子的戰鬥。當兩軍奮戰時,尼可朝下飛向那毫無防備的殿堂並將它以及它的侍僧們燒成灰燼。
不過他卻在焦黑的骨頭與樑柱之間留了那位困惑的族長一命。他幾近溫柔地用爪子拾起這個老人並帶著他飛向第四個也是最終的聚落,而這位族長的第二任妻子在殺了一條龍後也於該處被奉為他的繼承人之一。她就是第一位施行毒液咒的法師。
當尼可輕輕地把這個老人獨自且未受保護地放在她的庭院裡時,她正好跨步走出。她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臉上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她盤在頭頂上的髮辮飾有珍珠與寶石。全副武裝的侍從跪在年老的族長面前,即便在如此凌亂恐懼的狀態下,他依然朝她發號施令,要求沐浴、食物,以及與他的尊貴地位相稱的乾淨衣物。
我的骨頭嗡響著。那些低語變得愈來愈大聲。
他從妳手中奪走了毒液的祕密。他將它與其他人共享並竊取了妳的權力:繼承他的族長身分,因為妳擁有狡黠與智慧,不像其他繼承人,他們只不過是因妳的才華而受惠。妳才是有價值的人。不過那兩名坐在他身旁逢迎拍馬的僭越者卻認為他們配得上屠龍者的旗幟,同時他第一任妻子那不停嗚咽的兒子正試圖奪取本應屬於妳之物。
她打響手指。她的侍從一躍起身並在他周圍排成一圈,並非把武器朝外以保護他,反而將武器朝內以威脅他。
「這是什麼叛行?」他嘶喊著。「妳欠我這一切。我從妳出生的沼澤茅屋裡把妳拉拔起來。我讓妳跟著我最聰明的法師學習。妳應當守本分地臣服於我。」
她向前昂首闊步並將她的龍爪杖尖抵著他的臉,直到他不停顫抖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你這個老蠢蛋!儘管你把我視為奴隸般地利用我,我還是拉拔了我自己。你偷走了應當屬於我的東西。」
她戳了他一次,兩次,三次,然後將他那血跡斑斑的腫脹屍體丟進茅坑的惡臭垃圾堆裡。
「我們前進!」她朝她的人民呼喊著。「名不符實者和僭越者都將臣服於我!」
你們,我的潔斯凱學生們,從未聽過這場屠龍者戰爭。它發生在很久以前,在一個你們不知道的地方。沒人記載這段歷史,因為書寫尚未存在,而且那些存活的人所講述的故事與我現在正要告訴你們的版本截然不同。於是這些事件的真相已逸失,甚至連他們的後人也不知道。
至於我,蹲踞在誕生的山頂上,對我見證的景象感到震撼,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者人類為何會對彼此做出如此暴力可怕的行徑。戰鬥在一場混亂的毀滅中肆虐,直到只剩下那位妻子與兒子,躲在高牆後方,而另兩位繼承人剩餘的軍隊則四散於他們之間。田野無人照料。人民開始挨餓。我什麼也沒辦法做,或至少我是一直這麼認為的,我的思緒持續在無盡迴圈。
直到夜晚,我從睡夢中驚醒發覺尼可已離去。我跟著他的蹤跡飛行,因為所有龍族都能夠跟隨我們族人所殘留的餘燼痕跡。看似他的聲音一直存在我的心中,彷彿他還在對我說話。
「來見證終局吧,烏金。來見證起點。」
位於中央聚落,在族長長屋前方的大庭院裡,火炬熊熊燃燒著。尼可蹲踞在長屋頂,閃耀的眼睛宛如夜空中的寶石。某種奇特的魔法讓他能夠在頂樑上延展身體並且使建築不會因他的重量而坍塌,不過我們龍族本身就是由許多魔法交織而成的。
在庭院裡,族長的兒子與族長的第二任妻子正面對著彼此。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來到這裡,以及為何他們兩人都未攜帶武器,但他們看起來竟如此登對,宛如一則浪漫故事的完美結局。
「今日是屠龍者繼承人的婚禮,第一個屠殺了其中一隻可怕野獸的人。」
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我的耳朵被遮蔽,我的心充滿不祥的預感。
「讓你們以誓約緊握雙手。」
她伸出手臂;他也伸向她;他們的手指緊緊交纏。
「讓鮮血緘印你們的誓約。」
他們放開彼此。火炬的光芒扭曲了現場的影子,他們各自拿起代表他們統治權的龍爪,她的是手杖而他的則是一把長刀。他們把爪子插進彼此的胸口,接著他們便一同倒下,浸淫在彼此的血液中,然後死去。
「他們已做出適當的犧牲,」這個聲音說道。那是尼可,正從頂樑上起身,他的雙角不停閃爍,而他的眼睛也閃耀著一種令我目眩的魔力。「到了現在,你們已了解龍血的真相。此刻你們受我統治。我是你們真正的領導者。向我臣服。」
一聲廣泛且懼怕的嘆息在群眾之間傳遞。人們跪了下來,並用雙手遮住臉。
「你在做什麼?」我叫喊著。「這不是你從阿卡迪那裡學到的事!」
「這當然是我從阿卡迪那裡學來的,」他說,一邊轉身注視著我。
在他那不停閃爍的凝視深處我瞥見了那對擁有馬車的兄弟,就在阿卡迪那井然有序的國度內,正和睦地工作著。因為尼可把一根懷疑與嫉妒的爪子探入一顆脆弱的心,那份和平就被突然湧現的長年夙怨打碎了。那名男子,遭受如此劇烈的打擊,便屈服於一道低語聲,激起了他最糟的一面。
「烏金,你知道我是對的,」我的雙胞兄弟輕柔且欺哄地說著,他的聲音如此溫和幾乎沒有壓力,他的論述如此動聽,如此可靠。「既然我們已掌握魔法,已經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打造一個更偉大的酋幫,拓展我們的統治,向瓦威提和他那些粗暴的兄弟們復仇,並讓我們的手足取代他們。墜下的龍族中最不重要的!他們會看見的。我們會讓他們看見,不是嗎?我們將不再是最不重要的。他們會臣服於我們。你知道那就是你想要的。這份力量可以是我們的。它將會是我們的。」
可是力量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他只在乎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無論他周圍的人要付出多大的代價。無論我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啊!我的心突然感到如此痛苦,一連串的灼熱衝擊與背叛。
我的兄弟,我的雙胞兄弟。
夠糟的是他已如此無情地、如此欣喜地撕裂這些人類的心靈,只為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現在理解了,但他也企圖侵犯我的心靈。
我的兄弟,我的雙胞兄弟。
他刻意要激發我最糟的一面,因為他已屈從於他自己最糟的一面,而且他想把我拖下水。
不,這甚至比那更糟。
他想要利用我達成他的目的,因為他從未真正關心過我。
我們共有的連結。我們對彼此的信任。它竟是如此空泛、破碎、虛假。
一道刺耳、滾燙的火花在我的心臟與腦袋裡爆裂。我的肌膚感到刺痛,彷彿已被燒得焦黑。
自天空內外吹來的一陣強風將我拖進一團駭人的黑暗中,我在此甚至無法呼吸,並感覺到我的肺部正被恐懼的重量壓碎。一股力量扭曲我的身體,彷彿正試圖把我裡外翻轉。有那麼一刻,我的心靈是一片空白,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接著被猛拉了一下,我又回到自己身上。
讓我震驚的是,我發現自己正漂浮在一片無形的海中,如此平坦寧靜,我能夠看見自己在水裡的倒影:我的雙角,我的鱗片,我的眼睛宛如雙生火花般地耀眼燃燒著。我在困惑中漂移,因失去那位我曾經信任的兄弟而心碎,因從我唯一熟悉的地方被扯離並拋入時空之間的空間而驚訝到無所適從。
因為那時我了解忒祝祈已告訴我真相,了解她已在幻視裡見過這個地方。她的身體孱弱,被繫在她故鄉的土地上,但她的心靈卻能夠在她的身體與魔法無法前往之處漫遊。
她認為沒有人能夠穿越世界,但我現在就在那裡,穿梭於她曾告訴過我的時空之間。
懷抱著這個像錨一樣的念頭,我宛如一顆流星般地下墜:無助,燃燒,被這條路徑燒除。
當我再次於自己的身體中醒來時,我站在這裡,甦醒,煥然一新,活著,在韃契。我感覺到這片土地正在歡迎我,彷彿我終於回家了。
畢竟尼可一直都是對的:我已見證了終局,而這就是我新的起點。
泰靖突然停止。雷聲在頭頂上轟隆作響,岩石不停顫動。強風也逐漸發出狂亂高頻的哀鳴。
「然後發生了什麼事?」奈瓦質問道。
祖母舉起一隻手提醒她費克、拉坎,和索爾婭正在補眠,這樣他們才能在稍晚時進行守衛。壓低了聲音,她說,「你可以繼續說這個故事,泰靖。」
他搖了搖頭。「我就知道這些。我熟記的捲軸就在那裡結束。」
奈瓦出聲抱怨。百夏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祖母以一貫的冷靜點了點頭,搖曳的火光照耀著她的臉,使她看起來像個來自過去的精靈,逐漸沒入那無邊的昏暗中。「所以。看來我們正被召往烏金之墓以完成這個故事。」
「還有什麼要說的?」泰靖問道。「難道這不是一個關於靈龍是如何來到韃契的故事嗎?」
「十八年前,我見證了一場造成烏金死亡的空戰。那場戰鬥終結了我所認識的韃契。那場戰鬥使所有部落走上一條新的道路,一個新的起點。在那天的風暴裡還有另一條龍。」
「當時一定有很多龍。風暴會生出龍來。」
「那不是由風暴誕生的龍。這條龍消失在一陣金色光芒中,就像是第二顆太陽。牠並沒有飛離。牠就只是在那裡,然後不見蹤影。」
「那不可能,」奈瓦說。
奈瓦從未見過面色如此凝重的祖母,而且她是個鮮少露出笑容的女人。
「並非不可能。如果有其他時空存在以及幾位能夠穿越這些時空的強大人士,他們從一個世界前往下一個,就像我們採著石頭穿過溪流一樣。」
「真難以相信這是真的,」百夏輕聲說道。
「當我第一次聽聞這件事的時候,我確實不相信,」祖母說,一邊以嚴肅的表情看著奈瓦。「當時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一道聲音向我說話,告訴我我是為了部落的利益而行動。但我只不過是被一個比我強大的存在所利用的工具。那條龍,名叫波拉斯,殺了烏金。我在裂隙中看見靈龍的屍體。我聽見他最後的氣息,感覺到他的靈魂休止。但由一位名叫薩坎沃的鵬洛客所施放的晶石卻擁有一種我當時還無法理解的魔法,我後來才逐漸了解。烏金的某些精華依然存活著,無論它有多虛弱。現在烏金正努力聯繫我們並非巧合。這些幻視是一種警告。」
「關於什麼的警告?」奈瓦問道。
泰靖附和,「關於什麼呢,龍爪婭紹娃?當眾龍王禁制我們的部落與可汗以及我們對於先祖的知識時,最糟的事早已發生。」
「或許那還不是最糟的事,」祖母說。
雷鳴再現,這次迴響著含糊的嚎吼與咆哮。地面傳出震動,彷彿一個巨型重物才剛落到地面上。費克睜開眼睛並坐起身。他搖醒了拉坎與索爾婭,接著他們都拿起了武器。
隧道裡傳來拖行的聲音。奈瓦握緊長矛並蹲伏在入口處。一隻雷鳥的鳴叫聲宣告了牠們其中一員的存在。她往後退,同時手裡握著一把刀的馬塔克突然走入這座密室。
「第一族母,您最好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