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杖插入鬆軟的泥土中,穩住自己,一邊檢視鳥巢真菌那往上翻的精緻蕈傘;它是葛加理祭師們在這一季最渴望得到的蘑菇。只有三座腐屍農場設法培育它們,而且我們的農場還是第一個。甚至連最不起眼的樣本每份都可以賣到一塊齊諾幣。這個樣本擁有引人注目的金銅色調並且長了六顆像蛋一樣的藍綠色球狀物,但它並不是註定要成為地底城精美華服上的裝飾品。我會將這朵真菌納為私人收藏品。

我從我的收割者背包裡拿出一個小瓶子並不停旋繞苔綠色的瓊漿直到它在月光下發光。我把它倒過來並從分配器滴落一滴瓊漿在蕈傘上。它在那裡待了一會兒,宛如一顆完美的露珠,接著一張白色的捲鬚網便開始伸展,將真菌包覆在一個魔法繭裡,保存它以供下一季種植。我用鉗子快速地輕敲測試這層罩殼的硬度,然後把它放進背包裡仔細標記的隔間內。

昆蟲的歌聲迴盪在圍繞著我們農場的坍塌運河牆上,上方則是遼闊的夜空。蟋蟀、蟬,以及螽斯的交響樂與遠方亡橋巨甲蟲的低沉喉音咆哮相互應和。我甚至有幾位手足也加入了這個陣容。我聽見菈吉振翅的美妙顫音凌駕於他們之上。她是我們家族裡最棒的歌手。從我們孵化的那天起就是母親的最愛,儘管她不會大聲地承認這點。

突然間,乘風而來的音樂產生變化,由在葛加理領土邊境尋求深夜羅曼史的婉轉叫聲,轉變為通報來自地底城新消息那生硬、急促的鳴叫聲;一位新的巫妖已被選定。我仰頭眺望著我們那廣大的農場,而且我所有的手足們也都停下了他們的工作,渴望聽見我們心中期盼之事-期望新的巫妖是刻洛族人。就跟我們一樣。但卻不是,又是另一個妖精。我的手足們繼續他們的工作,但我卻無法自拔地聽完了剩下的訊息:這位巫妖正在尋求一位精通蘑菇鑑定並且對死靈術懷有強烈興趣的學徒。

「為什麼你想替一個妖精工作?」當天稍晚時,在我們照料過整座田野並且回到母親那安全的懷抱裡後,菈吉這麼說。「他們的頭髮裡穿戴著我們的一部分殘骸,在臉上塗了眼睛好讓他們看起來跟昆蟲一樣,而且當領導的時刻來臨時...他們總是選擇什麼人?」

「那麼馬茲瑞呢?」

「他怎麼了?在數十個蛇髮妖與數百個戴卡林妖精中才有一個刻洛族僧侶。」

我把我的翅膀扭在一起,發出一陣不悅的酸楚音符。我知道菈吉並不是真的想那樣說馬茲瑞。她只是因為想到我要離開我們的農場而心煩。如果她告訴我說她打算前去為瓦絲卡的朝廷唱歌,我也會生氣。

「妳唱得最好,」我說。「我幾乎沒有音準。艾林是飛得最好的,」我彎曲了翅膀,其中一隻畸形。「我甚至飛不起來。我很懂蘑菇,但那也只是因為庫里克是個偉大的老師。死靈術能夠成為我這輩子特別的成就。一個會讓母親以我為榮的職業。」

「她以你為榮。她以我們為榮。你可以從她的眼裡看見。」

我仰頭凝視著曾經是我們母親眼睛那深邃而漆黑的窟窿,但我卻沒看到驕傲,只有空虛。我們將她那彩虹色的外骨骼擦得發亮,從我們農場的兩側都能看見這道信標。她是我們的家族支柱。我們的一切。當我我們一從卵囊裡冒出來後,我們就以她的內臟器官為食;甜美又營養的鮮肉,使我們小小的幼蟲身軀成長茁壯。然後我們穿透她的外殼並把我們的繭結在她的身體底側,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她會無私地以她的鉗子嚇阻掠食者。最後,我們竄出來把她僅存的部位吃光,整整一百零七個我們,直到她的外骨骼被清理乾淨而且我們也強壯到能夠保護自己。現在,她巨大的外殼是我們於白晝期間的避難所,正好有足夠的角落與挖空的裂隙讓我們每個人能夠找到棲身之處。母親為我們犧牲了一切。我怎麼能不讓她感到驕傲呢?

「好好想想吧,波札克。好嗎?我們明天傍晚再來談這件事。」菈吉打了個呵欠,在母親其中一個朝下彎曲的下顎上伸展身體。「至死不渝,摯愛的兄弟。」

「至死不渝,」我說,不止祝她好眠,也向她告別。當中午的太陽照耀在我們泥濘的渠道深處時,我便打包我的地圖、我的日誌、我的瓶子,還有我的收割者背包,並趁著我手足沉浸在夢鄉裡的時候悄悄離去。


地底城的宏偉真令人感到不知所措,有著籠罩在薄霧裡的遼闊石隧道與巨型環狀入口,宛如敞開的巨口打算將我們一口吞下。我的競爭者同伴們都穿著他們最好的長袍,上面排列著橘色與藍綠色的蘑菇蕈摺,並鑲著許多曾屬於我們同胞的閃亮外殼碎片。我緊握住手杖,感覺自己只戴著一頂青銅頭盔,穿著一件適度裝飾的胸甲,就沒別的了。巫妖評估我們每一個人,他的皮膚上瀰漫著一道死氣沉沉的陰影。他的眼睛已變得渾濁,包括他額頭上的貌紋結界。他的罩袍是一件藝術品,不停飄蕩的黑色邊帶上嵌了三十一種不同的真菌,所構成的鑲嵌圖案正讚揚著他那纖瘦、幾近骷髏的形體。

我們這二十六個人勇敢(或是愚蠢)到願意試圖鑑定並取回全拉尼卡最危險的蘑菇。我昂首挺胸,豎起我的觸角,固定好我所有的膝蓋...準備成為第一個把四種樣本都取回來的人。我打包了額外的瓊漿以封好它們,畢竟接觸到某些孢子可能會導致癱瘓、窒息、死亡,或者更糟的。

「你們之中只有一個人會被認為擁有足夠的技巧來成為我的學徒,」巫妖說道。「你們必須行事嚴謹、狡詐,以及迅速。一旦你們遭遇死亡,就欣慰地想著你的屍體將會孕育出好幾世代的分解者,而它們的後裔將會在未來的數千年中腐化地底城眾的屍體。」接著他拋下一條由最棒的蜘蛛絲製成的頭巾作為競賽開始的信號。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農場,而且我跟地底城的地貌不熟,不過巫妖卻好心地提供了我們一張地圖。其他大部分的競爭者都急忙出發,但花一點時間研究地貌將能夠省下在沼澤裡迷路的兩倍時間。在我規劃路線的同時,有個妖精在經過時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使那張脆弱的羊皮紙一分為二。「你走路不看路啊!」我大喊並用翅膀彈奏出一聲刻洛語髒話。他轉頭瞥了我一眼,幾乎被裝飾在他俗麗藍袍上的巨大蘑菇蓋墊肩擋住了視線。我看不清楚他的嘴巴,但從他貌紋所投射出的得意笑容研判,我確定他是故意撞我的。算了。

找出殭屍真菌的位置十分容易。沒錯,它很致命,但不會很少見。它們偏好生長在紅樹林的陰影下,而地圖則顯示離這裡不遠處有一座。我急速穿過鹹水域,躲入藤蔓底下,慢慢地移往人群後方。我們走出一扇水泥閘門來到一座寬闊的沼澤。那片紅樹林...至少可以說是令人難以忘懷。高蹺根支撐著粗厚多節的樹幹,扭曲的林冠看起來更像是綠色的鎖而非葉片。大部分的競爭者們早已開始搜索樹根─供殭屍真菌生長的完美位置。我在他們把樣本摘光之前趕去加入他們,接著卻注意到有點不對勁。樹上的苔蘚...它長錯邊了。還有那些樹根,我認為我看見其中一根抽動了一下。

「樹鬼!」我大聲嘶喊,吸引了從我身旁跑過的蛇髮妖的注意。我們兩人都停了下來,轉身,然後開始朝反方向跑,警告了從我們後方趕上來的兩名妖精和另一位刻洛人。

我們聽見古老的樹枝嘎吱作響,以及從溼漉漉的土壤中抽出的樹根吸吮聲。然後是尖叫。大量的尖叫。接著是一片寂靜。

我們五個人不停奔跑,直到我們來到沼澤的另一側並穿過許多狹窄到無法容納一隻樹鬼體型的隧道。最後,我們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又驚慌不已。

「好吧,我們絕對無法信任這張地圖,」蛇髮妖說道。她的頭髮被惹怒了,但我仍冒險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只為了要看看我正在跟誰打交道。她很年輕,擁有深橄欖綠的肌膚。眼睛透露著比她年長三倍的人才有的智慧。

「我無法相信巫妖竟然會像那樣陷害我們,」我說。

「戴卡林妖精都是像那樣的混蛋,」另一位刻洛人說。

那兩個和我們在一起的妖精畏縮了,大概還不習慣自己身處人數上的劣勢。他們悶悶不樂,發出幾聲咒罵並露出憤怒的貌紋。

「別理他們了,」那位刻洛人說。「在這場競賽中,只有齊戈多尼斯才是值得注意的妖精,而且這個時候樹鬼正在用他的骨頭剔牙。徹底的混蛋。甚至對一個妖精來說也是。」

「齊戈多尼斯?」我問道。「穿著俗麗藍袍和巨大墊肩?頭髮裡大概有二十隻昆蟲腳?」那個把我的地圖弄破的妖精。

「就是那個。生命,源自死亡,」他說,一邊往沼澤裡啐了一口。

「生命,源自死亡,」我複誦這句葛加理禱文,試圖緩和我的情緒。但我卻無法不去想到這些人...都死了。事情發生得太快。要不是我花了一點時間仔細研究那張地圖,我的骨頭也會沉在那座沼澤底部。

「嘿,你叫什麼名字?」這位刻洛人對我說。

「波札克,」我說,一邊撥動了我的翅膀。

「我是利明。」他咧嘴一笑。他有著最令人驚奇的輕薄翅膀,但它們在他說話時幾乎不會抽動。少了它們,他的話聽起來好平淡。好像妖精。他一定察覺到我的不安,於是便提供了一份解釋。「我在地底城中心長大。在那裡,你得融入環境才能生存。」

「我明白了,」我說,即使我並不懂。如果我有像他那樣的翅膀,我就會整天撥動它們。「妳呢?」我問那位蛇髮妖。

「卡塔,」她說,對我們相當不以為然。她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彷彿我才是擁有把血肉化為石頭的那張臉的人。「噢,你們看。殭屍真菌。」

不過她說得對,不到二十呎處,有一小叢真菌生長在下一個水道柵欄上。我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採集一份樣本並把罩殼瓊漿澆於其上。一旦殼繭硬化,我便再次澆淋我的樣本,以策安全。

「你救了我們的性命,」卡塔在完成時對我說。「我很感激,但不要認為我們在互助合作。我們只有一個人能夠贏得這場競賽。」她跑開,丟下了利明和我。

「她講得有道理。但那並不表示我們不能暫時休戰。如果我們共享資訊與資源,我們幾乎可以確定有一個刻洛人會獲勝。你認為呢?」他伸出手,那是妖精用來達成協議的方式。我在跟他握手的同時強忍住厭惡的表情。在我的故鄉,刻洛人之間的協議是透過觸碰下顎來完成。或許這讓他覺得自己正在融入環境,但這卻讓我感到自己像個住在我身體裡的陌生人。


我們一同收割了年幼的死亡蕈頂,才剛剛從它們的菌幕裡冒出頭來,而且我們紮實地領先了卡塔和其中一個妖精。另一個妖精則沒有領先我們多少。他轉頭張望,試著要跑得更快,但他卻被一根揚起的樹根絆倒並跌在他的背包上。

「救命,我受傷了,」他大喊著。「利明...快點,我們是朋友,對吧?我們幾乎一起長大。」

「他刺破了他的殭屍真菌樣本,」我悄悄對利明說。孢子正在飄向這位妖精的臉,但他卻沒注意到。「我們得原路折返。」

「我們應該告訴他嗎?」利明問道。「或許他可以…」

「太遲了。」他早已停止呻吟。他站起身,我們看見樹枝刺穿了他的帆布袋,筆直地插進他的胸腔。他仰頭,在血液流下他的長袍時一邊欣賞著周圍的樹林。彷彿這份疼痛絲毫不影響他。

「你們覺得這些樹裡那一棵是最高的?」他說,話語含糊不清。有許多種殭屍真菌,不過這一種是最具有侵略性也是最快產生效果的。它早已開始重組他的大腦,使他聽從蘑菇的號令。他的身體現在已是下一代蘑菇的非自願寄主。

妖精選擇了一棵樹並開始測量它,彷彿他的身體是為了這唯一的目的而造。他直接走到特定的樹梢,然後緊緊抓著。從現在起的幾個小時,蘑菇將會從他的眼睛、鼻孔、耳朵裡竄出...緩慢地啖食他的身體組織直到它們準備好在沼澤地上降下孢子。我並不為他感到難過。這就是生命之道...跟我和我的手足們遇見我們母親的方式沒什麼差異。她是養育我們的人,她奉獻了自己,但她卻不是我們的親生母親。我們從來就不認識她。她把卵產在巨甲蟲體內後就沒再理過我們了。我知道母親的心智已受到危害,在那裡的闖入者低語聲促使她保護我們。我知道她的嘶喊聲並不是真的搖籃曲,但她愛我們。而且我們也愛她。沒有一個家庭是完美的。

我如此沉浸在家園的回憶裡,利明只好把我拖走。我們攜手摘取了從一個腐爛樹墩上長出的狼牙真菌,位於瑟雷尼亞領土內一座高聳的險峻崖面上。利明拍著閃閃發光的翅膀輕鬆地飛上去摘取它們,而我則用石頭拋擲那條試圖拿他當點心的年輕亞龍。終於,我們只剩名單上的最後一件樣本。

我們回到地底城底部,我的腳覆蓋在及膝的亮綠色苔蘚中。我更深入沼澤,隨著昆蟲的歌聲止息而逐漸放慢腳步,因為我的族人正在警告我某種危險的東西即將出現。前方有個苔犬巢穴,入口覆滿了藤蔓,螢光地衣,以及我們尋找的噬人天使蘑菇。迅速地浸了一下水,那些苔犬就聞不到我的氣味。我示意利明照著做。如果牠們在睡覺的話,我們就有機會了。

蕈傘的頂部是白色的,具有如天使般的羽毛,而下方則是如橡膠般黑色的輪邊。它們不像死亡蕈傘與狼牙蘑菇那樣擁有劇毒。這些蘑菇會引起幻覺,使你殺了眼前的每一個人,然後一個小時後你會回復理智,感覺無比良好,沒有任何副作用,除了手上那二十八個人的血跡。

我窺探洞穴入口,很肯定的是,有三隻苔犬正蜷縮在陰影深處,一邊在睡夢中抽搐著爪子─鋒利的黑曜岩爪子劃過想像的肌膚,獠牙巨口中傳出被遮掩的吠叫聲。小小翼翼地,靜悄悄地,我伸手抓住噬人天使。

「欸,波札克!」利明低語著,「你確定那不是獅鷲掌真菌嗎?」

其中一隻苔犬的觸手動了一下,於是我立刻停止動作。我憋住呼吸直到觸手靜止下來。利明在上方嗡嗡響著,就在洞穴外側,輕薄的翅膀閃閃發光,但我滿腦子卻只想著他正在到處散播他的氣味,而且這些苔犬隨時會注意到。

「我確定,」我低語著回覆。獅鷲掌與噬人天使在外觀上極為相似,甚至連一些老練的孢子德魯伊也難以分辨它們,但我的兄弟曾教過我觀察它們蕈傘形狀的細微差異。

我採集了噬人天使蘑菇並小心地包裹它們。我把我的樣本塞進背包並把利明的樣本交給他。利明降落在沼澤裡,就在我身旁。我試著要從他身邊推擠而過,但他卻擋住了我的去路。「怎麼了,波札克?害怕自己跑不過一隻小小的苔犬嗎?」他瞇眼看著洞穴。「噢,得了吧。牠們幾乎只是幼犬。」

「嗯哼。對你這種人來說很輕鬆啊。」我的意思是,這種會飛的人。「不好意思,從現在起我們只能靠自己了。」我聽有腳步聲走過來。我抬頭看見一個頭髮像一窩蛇般不停舞動的輪廓。卡塔趕上我們了。蛇髮妖是強勁的對手。一點也不誇張。而且我可不想被石化。

「至死不渝!」利明大喊著,收好他的蘑菇,然後把一塊岩石扔進苔犬巢穴。它擊中一隻苔犬的額頭,接著所有如玻璃般漆黑的眼珠都變得警覺。牠抬起頭。口鼻部皺縮並開始咆哮。接著另外兩隻苔犬也醒來並在牠正後方咆哮著。

「你做了什麼,利明?」我問道,但他早已飛離。

這群苔犬直盯著我看,一邊猶豫不決地向前走。我轉身開始疾速衝刺,而那也等同向牠們送出了追逐的邀請函。

「有苔犬,」我對卡塔大喊,接著我們兩個都開始奔跑,肩並肩,而苔犬們正逐漸追上我們。

「我能夠石化牠們...」她對我說,一邊大口呼吸,幾乎喘不過氣。「...只要你能夠替我爭取幾秒施法的時間。」

「我以為妳不想合作,」我說。

「波札克,你真的要在苔犬們試圖把我們生吞的時候這樣小心眼嗎?」

「算了,」我說。「我會引開牠們。」

「給我半分鐘,然後把牠們引回到我的方向。」

我點了點頭, 然後在一陣難以抗拒的嗡響聲中拍動我的翅膀,當苔犬們追逐時,我繞著一叢藤蔓行進,接著又繞回卡塔的方向,而她頭上的所有捲鬚正憤怒地揮舞著。她釋出咒語,兩隻苔犬放慢了速度,然後凍結,定格在張嘴惡意咆哮的樣貌。血肉化為石頭,一次一吋,但沒時間發呆了。還有一隻苔犬正朝我衝來,而卡塔則試著要再施放一次,不過什麼也沒發生。突然苔犬即將撲向她。

我無法撒謊...我的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丟下她並且追尋勝利,但母親會怎麼想呢?我快速闔上翅膀,編出一首美妙的歌曲。蟲群向我聚集,一群銀背蝗蟲。我要他們攻擊苔犬,而牠也停止撕抓卡塔,並開始試圖啃咬這些蟲子。「走啊,快逃!」我朝卡塔大喊,但她卻有了另一個主意。她的頭髮再次張牙舞爪。「不!」我尖喊著,但已經太遲了。第三隻苔犬變成一座雕像,而隨之化為石頭的,則是將近一百隻的蝗蟲。他們像鵝卵石般地落在地上。

「怎麼?它們只不過是蟲子,」她在發現我怒瞪著她的時候說道。

我準備告訴她他們不僅僅是蟲子,他們還是我的親族,然後我注意到她的頭髮依然十分躁動。我對她來說也只是一隻蟲子。

「只有一個人可以獲勝,波札克。而且那將會是我。」她直視著我。她的瞳孔開始擴張,直到她的眼睛完全變黑,然後邊緣開始發出光芒。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因震驚與失信的痛苦而無法動彈...不過接著我的手杖開始在我手中搏動。或許,它的尖端鋒利到足以穿透肌膚。我迅速移動,把手杖往前戳。它刺中了蛇髮妖的腹部。她眼中的光芒消逝,咒語被釋放,而在我的關節裡逐漸增加的僵硬感也慢慢紓緩。

她躺在那裡,緊抓著傷口上的手杖,一邊咳出了血。我的手杖發出閃光,看似幾乎因魔法而復甦。我心念一轉...接著我便握住杖柄,我的手滑過珠光色的外弧以及具有漆黑稜紋的內弧。我親自從母親的腳上將它雕製而成。任何它所蘊藏的一丁點魔法現已消逝,這也是她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她的鼓勵驅使我向前,我的心只想著一件事。獲勝。

把所有蘑菇收藏在我的背包裡,我只需要趕在利明之前回到巫妖身旁。我或許無法飛翔,但當我有了昆蟲的支持,我並不需要飛行。我刷撥翅膀並且低聲吟唱,模仿亡橋巨甲蟲的求偶鳴叫聲。大地晃動,然後我看見牠了,一隻巨型甲蟲正朝我跑來。牠感到十分困惑,只因為看見我而非牠可能的配偶,但我卻死命地抓住牠的腿,接著牠開始向前跋涉,補足了珍貴的時間。我看見前方的利明,我正在趕上,但這頭野獸卻突然轉向,我只好放棄。不過,我的距離還是夠近,所以我還有機會。

一個全身滿是苔蘚的人影從沼澤裡升起,雙手握著手杖。他在利明經過的時候揮打他,打斷了兩條腿與一部分的翅膀。利明翻落沼澤水中,在那個渾身苔蘚的人影搶奪他的背包時大聲嘶喊。這個攻擊者抬頭看我...透過他皮膚上的綠色砂礫,我看見了妖精耳朵與貌紋。他有半張臉被碎木片遮蔽,而他的俗麗藍袍則被撕得破爛。

齊戈多尼斯。他竟然在樹鬼的攻擊中活下來了。我們競速疾走,我儘可能地加快腳步,而他則一跛一跛地跟在後頭。他詛咒我,用每一個他所能想到的刻洛語髒話罵我,但我卻直盯著獎賞。巫妖就站在那裡,不遠了。我先抵達他面前,而且我立刻就充滿一股成就感。我辦到了!

「恭喜,」巫妖說,他死氣沉沉的聲音和他其餘的部份真是絕配。他仔細檢查我的樣本兩遍,接著齊戈多尼斯才蹣跚地走向我們。

「也恭喜你。」他接過齊戈多尼斯的袋子,往裡面瞥了一眼。「你們兩人都已通過考驗。所以你們兩人都可以侍奉我。」巫妖在看著齊戈多尼斯的時候眼睛一亮,從他看我的眼神判斷,我原本認為這不可能發生。

應該只會有一個贏家,但我卻不敢問他們這件事。我反而選擇細細品味這一刻並且專注於成為最棒的死靈術士。


「不是這裡。是那裡!」這是我第五次對真菌苦力大喊。他對我發牢騷,四肢覆蓋在柔軟、白色的絨毛中,而且肩膀和頭上還冒出了一群長柄蘑菇。他的身體被死亡魔法與真菌根莖連繫在一起,活化了在過去一百年內未曾感受過血肉存在的枯骨。幾乎難以和苦力一起工作。故軍殭屍,他們擅於聽令行事,但巫妖卻沒有派我管理任何故軍。不過我很享受觀看他們隨著舊時代的節拍行軍,穿著布滿灰塵的華服,上面還有許多扇形邊飾、摺邊,以及縫在他們馬甲上的無數個布扭扣。

真菌苦力,我稱他為班茲,把他搬運的屍體放在巫妖聖所角落的一堆屍體上,然後轉向我。眼窩對準了我,他急切地等候著我的下一道指令。我嘆了一口氣。

「抱歉,班茲,」我說。我不應該大喊的。有時候我感到沮喪並把氣出在殭屍身上。這並不是我想像中的巫妖學徒;照料不死生物而非學習復甦它們。巫妖已前往葛加理公會廳柯羅札進行諮詢,而且他再次帶了齊戈多尼斯一起去。陽園發生一場真菌襲擊。三位高階波洛斯軍官曾接觸過一種殭屍真菌,和我們被要求採集的種類相同。他們已攀上了他們公會廳的高塔,其中一位還爬到了塔頂。瓦絲卡,我們的公會長,擔心波洛斯人會以此作為滲透地底城的另一個藉口,於是便召喚巫妖們前去商討最佳對策。他們會離開幾小時。

巫妖不喜歡我待在他的聖所內,而且若我在遞送屍體時逗留過久,他就會訓斥我,所以我大部分的咒語都是透過在門外偷聽學來的。但此刻我能夠不用冒著被逮到的風險徹底探索。一層層的架子上堆滿了頭骨:擁有彎曲厚角、眼窩在昏暗時發出深綠翡翠光芒的拉鐸司魔鬼,具有狹長口鼻部的凡爾西諾、牛頭怪、巨人...一路往上直到一個現已被作為他的講台使用的巨龍頭骨。排列在他牆上的蘑菇樣本使我的收藏品相形見絀。數量一定有好幾千。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腐爛氣息,如此富饒頹廢,使我特別想嘗試施放我自己的死亡咒語。

我練習著曾見過巫妖做過的動作,而且當魔法力流經我全身、宛如數百隻行進的螞蟻爬過我的肌膚時,我感到刺痛不已。我抵抗著想把它們甩開的衝動,並且放鬆自己,讓魔法力沿著我的手臂流下,柔和的綠光逐漸聚集在我的掌心。我把一點魔法力通連至我在故軍墓穴後方打掃時發現的不太新鮮的鼠屍上。

然後我在一旁觀看。老鼠的後腳抽動,但就只有這樣。我確信要是有巫妖親自指導,我現在早就能辦到了。齊戈多尼斯已經學會許多咒語。我曾希望死靈術會是我的天職,但或許是時候承認清理墓穴蜘蛛網與指揮真菌苦力才是我下半輩子會做的事。

我聽見大廳裡的聲響。巫妖。他已經回來了。我不能讓他發現我在這裡面。我彎身躲進聖所後方的隱蔽處,然後往外看著依然盯著我看的班茲,即將把我出賣。

「來啊!」我指揮他。他拖著腳走向我。「快點!」

吼叫永遠無法讓事情加快。我跑出去把他推進隱蔽處。他開始發牢騷。

「噓,」我對他說。「裝死。」

班茲照做了,那是我在閒暇時刻教過他的一個小把戲。他向前癱倒,把頭靠在冰冷的灰色石牆上。巫妖從他的私人入口進入,兩名波洛斯士兵跟在他身後。他們抬頭挺胸,自豪無比,不過根據在他們眼眶中的浮腫眼睛四處張望的方式,我看得出他們害怕來到這裡。巫妖走向一瓶瓶的蘑菇樣本並選取了我們從苔犬洞穴裡拿回來的那些。

「噬人天使。可能是全拉尼卡最致命的蘑菇。它不會害死你,但它會讓每個吸入它的孢子的人擁抱自身的憤怒。你們還記得錫街大屠殺嗎?」

「記得,」其中一位士兵說。「我們為此逮捕了幾位古魯突襲隊員。你的意思是我們抓錯犯人了嗎?」

巫妖彎起一道細長、病厭厭的眉毛。「我早已在瓦絲卡的罩袍上植入了一個中性樣本,她即將在今天傍晚於絞首要塞穿著它對昆史崔茲人發表演說。挖出那場大屠殺的屍體並分析那些孢子。證據將會顯示那場攻擊行動來自同一種植物。波洛斯別無選擇便只好將瓦絲卡以謀殺罪起訴。我向你保證,這次會管用。」

「來吧,我們得去當個不速之客呢,」波洛斯士兵說道。

「沒錯,」巫妖說,他將骨瘦如柴的手指靠攏成尖塔狀。「而且我希望當波洛斯到了要擁護一位新公會長候選人的時候,他們會考慮到我今天給予你們的協助。」

「噢,我們認為我們認識能夠勝任這份工作的戴卡林妖精,」他們大笑。

巫妖露出笑容,一雙悲慘地拉開的乾燥嘴唇展露出無盡的灰白牙齒。「齊戈多尼斯!」他大喊。齊戈多尼斯跑進來。「帶這些優秀的士兵們前往出口,好嗎?」

「遵命,我的巫妖,」齊戈多尼斯深深地鞠躬說道。

巫妖檢查他的那疊屍體,然後開始施放他的復活咒語。我在角落窺看,看著他施法,而且一個接著一個,生命填滿了它們的身體。我緊張地等待著。我得警告瓦絲卡。

我低頭看才發現我手裡還緊抓著那隻死老鼠,正好可用來製造干擾。如果我能讓巫妖看往另一側,我就可以偷溜出去。我盯著這隻老鼠並施放我剛剛才看見巫妖使用的咒語。綠光再次充滿我的手心,現在已變得更濃厚,比起水更像是糖漿。我把它淋在老鼠身上。鬍鬚晃動。尾巴抽搐。四隻小小的獸掌拍打著空氣。

我從背包裡拿出一份野豬尾蘑菇樣本,像乳酪般鬆軟。我把它餵給老鼠。它囁咬著,塞滿了它的嘴巴。一塊塊被嚼過的蘑菇從穿透它腹部的洞口滾落,但它看似沒注意到。我小心翼翼地丟了幾塊蘑菇在巫妖腳邊,接著把老鼠放在地板上。它急忙跑過磁磚,吃了兩塊蘑菇,然後朝巫妖的腳踝咬了一口。

他勃然大怒,胡亂揮舞的手臂把一本咒語書打落他的講台。古老的羊皮紙四處飛散。在這場混亂中,我待在陰影裡並溜出了門口。接著我便儘可能地朝絞首要塞疾速奔去。


隨著我接近絞首要塞,我感覺到有數百隻眼睛看著我。我伸長脖子,仰頭看著宛如黃蜂巢般緊貼在天花板上的要塞。甚至從下面這裡,我能聽見我的刻洛族同胞的嗡響與咔嗒聲,都因公會長來訪而興奮不已。

「我需要見瓦絲卡,」我對守衛說。

我預期他們會要求我提供憑證,或至少要我解釋來此的原因,但守衛卻只是上下打量我,彷彿我不太可能造成威脅。「只有站位。往上走,」他喃喃說著,一邊指向要塞底部的入口。

「說真的,可以送我一程嗎?」他瞥了一眼我那扭曲的翅膀,然後向一位有翼守衛吹了一聲口哨,接著他便帶我往上飛進入了要塞的第一層。頭頂上方有一座巨大的天井,懸樑上垂掛著珠寶色的苔蘚。皇家守衛,絕大多數都是刻洛族,聚集在每層樓,而且我能夠透過我的外骨骼感受到那集體的嗡響聲。往上七層之處,瓦絲卡正把身體探出欄杆外並向她忠誠的追隨者們揮手。我瞇眼看。我想那是瓦絲卡。從這裡看,她就跟螞蟻一樣大。

群眾太濃密,我絕對無法及時趕到她身邊。波洛斯軍官們可能已經動身了,所以無論我要做什麼,我都得立刻執行。我奮力推擠穿過群眾直到我抵達要塞的其中一扇窗戶旁,一條通往瓦絲卡的便利捷徑。我不該往下看的,暈眩模糊了我的思緒。我需要做的就是攀上七層樓,而且我完全知道該如何無畏地往上爬。

我從背包裡拿出一個殭屍真菌樣本並把它放在我的舌頭上。殼繭融化。過了幾分鐘,我的懼高症也隨之消逝。除了抵達絞首要塞的最高處,我想不出其他我更喜愛的事。我擠出窗戶,一步一步地踏在這棟建築的外部。我爬了七層樓,然後用我自身的意念抵抗來自真菌入侵者的操控。我必須停止攀爬。

更高,真菌對我說。

更高

更高

它跟我的心臟一樣搏動著。但我需要進去室內。我穿過一連串後室直到我找到天井。瓦絲卡正背對著我站在那裡,向昆史崔茲人發表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說,她的頭髮也激動地揮舞著。她的罩袍上裝飾著十二種不同的蘑菇。我尋找著噬人天使真菌。我在她的肩上看見黃金洋傘,在她的馬甲上看見緋紅妖精帽,棍珊瑚真菌,蓬亂鬃毛...然後在那裡,塞在沿著罩袍裙擺邊帶排列的獅鷲掌真菌之間,我看見了巫妖藏匿噬人天使蘑菇之處,它的蕈傘隆起,比它的非致命性鄰居稍高。我向前爬,一次一步。她的守衛與參謀都在她身邊,不過他們的視線都集中在下方聚集的群眾上。她的其中一位參謀轉身看見了我。他對其他人致意後便開始向我走來。我的大腦花了一點時間才確認他是刻洛族。然後他的臉孔變得明顯。那是馬茲瑞。

「你!」他說。

我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好告訴他關於我的巫妖,與波洛斯人,以及噬人天使真菌,還有針對瓦絲卡的陰謀的事,但真菌卻幾乎擠掉除了攀爬以外的每一項功能,於是我說出口的就只是一串難以理解的咕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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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守衛抓住我的手臂並用力扭轉它。照他折彎它的方式應該會很痛,但我卻沒感覺。

「把他趕出去,」馬茲瑞說。

守衛把我向前推,但我卻集中我的思緒。如果真菌已遲鈍了我的痛覺,我就可以利用這一點。我奮力扭轉對抗他的抓攫,一次,兩次,劇烈到足以讓我的手臂脫臼。在它斷裂之處隱約有一股抽痛感,但那並無法影響我。

守衛拿著我的斷臂,同時我衝向瓦絲卡。我抓住她罩袍上的噬人天使蘑菇並把它一整個吞下。我不能讓人們在這裡找到它。我不能讓波洛斯人更進一步介入群落事務,尤其是當我們正要從領導權更迭的內亂期恢復的時候。我跑向窗邊。往下看依然十分駭人,但我得做該做的事。我拍打翅膀並縱身一躍。

或許我的厲害之處就在於我能夠把許多事做得很好。

我能夠唱出一首完美的求偶鳴叫來愚弄一隻亡橋巨甲蟲。

我能夠精準地從五十呎外用石頭擊中一隻亞龍的眼睛。

而且我能夠展翅飛翔得夠遠...從要塞上墜落得夠遠,以確保瓦絲卡不會被捲入錫街大屠殺事件中。


我在地底城沼澤的淺水中抽搐著。我不預期自己會在這場墜落中存活,但或許我的翅膀剛好使我慢下來。我全身顫動,不完全是疼痛,而是一種不舒服的壓迫感,就好像我已經憋氣了很久一樣。攀爬的衝動已消失。我以為我現在可能會因為噬人天使真菌而狂怒,但或許巫妖真的完全中和了它的效果?我應該前往某個遠離人群之處,以策安全。我試著坐起身,不過我的兩條腿都斷了,而且我的外殼上有一條橫跨左右兩側的裂隙。我身上還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一種強大、縝密的真菌在內部甦醒並且監管著我的思緒。

我移動我僅存的手臂,但那卻不是我習慣的自主動作。那更像是一種合作效果,就像我和手足們在我們的第一個洪水季期間協力將母親抬離河岸一樣。我的其他感官也緩慢地出現,彷彿它們被一百個不同的心靈處理過濾後才到達我這裡。

「慢慢。來,」我身旁傳來一道聲音。說出的話比那樣更多,但我只能夠聽懂這些。在協同的努力下,我轉動脖子。比起移動,我的肌肉更像在滑動。

我的視野模糊,眼睛後方開始出現來自真菌物質的壓力。一些蘑菇的芽已經穿透,而且它們破壞了我的周邊視覺。我觸碰它們,感覺著往上翻的蕈傘以及內部微小的蛋形球體。鳥巢真菌。難道我的樣本在墜落的時候從覆殼上破裂了嗎?它們不是長得最快的蘑菇,於是我便開始納悶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小心,」那個聲音說道。我努力專注在那個人身上並看見了刻洛族的五官。

「菈吉?」我呼喚著姊妹的名字,但我的聲音卻十分粗啞,而當我試著要撥動我的翅膀時,我卻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我感到驚慌,伸手摸索我的背。我感覺到覆蓋在柔軟絨毛下的殘根。

「翅膀。失去了。墜落。」這些話語後方的臉孔開始凝集。這花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但我認出它了。

「馬茲瑞?」我被他吸引,不只是來自多年的崇拜,而是實際上被吸引到他身邊。我看著他的方式就和真菌苦力看著我的方式一樣,急切地等候他發號施令。

或許在這場墜落中我根本就沒有存活。但比起成為群落裡最強大的刻洛人手下,還有其他更糟的結局。我扭曲五官擠出一道微笑,徹底謙卑,準備好自願盡最大的努力來侍奉他。

明白這一切的時刻-死亡的一刻-不是你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或是你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而是當你明白你死後的人生就在眼前而且蘊含了無限可能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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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檔案:拉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