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故事:馬可夫莊園的秘密

傑斯在尋找索霖馬可夫的過程中遭逢險境並產生了更多疑問。他的調查將他帶往馬可夫莊園那扭曲的遺跡,他也在該處的斷垣殘壁之間發現了一本札記。他追尋札記所描述的秘石-他曾在馬可夫莊園裡見過的扭曲石頭-並前往它們出現於這個時空中的其他地點。


當他抵達加渥尼的時候還是傍晚。頭頂上,獵人之月正透過一層包覆了整個荒野的厚重霧雨怒視著。

傑斯貝連,拉尼卡的現世十會盟以及非凡的心靈法師,默默地在雨中跋涉。難以匹敵的通念術並無法阻擋他半滑半滾下那條滑溜的小徑。不過,他確實因脫離馬可夫莊園那些使人緊繃的妄念而感到寬慰不已。他的沉著與思緒變得清晰-至少現在是如此。

在濃霧中,一道召喚出的光芒只提供了面前小於幾呎距離的可見度。他無法再往前了。

「一個充斥著闇影與鬼魂的世界…而且我就是那個追逐它們的笨蛋,」傑斯大聲地自言自語,雙腳在積滿雨水的靴子裡咯吱作響。

他急切地回想起當時在贊迪卡同伴指引下的跋山涉水。撇開尋路技巧不談,沒有他們,他旅程中的寂靜與孤獨已開始變得令人難以承受。他回想起他們那熟悉又各具特色的思考模式,以及他們的聲音。他-傑斯的嘴不自主地扭動著-他想念他們。

在他把外套拉緊的同時,他的手感覺到了口袋裡那本札記的重量。用深色獸皮裝訂的一疊整齊又密實的紙頁,被一個精緻的金屬扣環鎖著。他在莊園裡看見的那張月人的蒼白臉孔突然閃現在他心中。我的紙本同伴,他苦笑了一下。

他小心謹慎地用指尖滑過封面來到扣環上。它打開了,書頁敞開成扇形,每一頁都像是被削了皮的蘋果般蒼白,覆蓋於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下。難以置信的工整筆跡填滿了整個頁面,兩側還有許多整齊地依偎在網狀表格內的數字。

傑斯緩慢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將他的連身帽拉到札記上方以保護它不被霧雨淋濕,同時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頁。

精緻的田野繪圖填滿了下個頁面。一個天使的翅膀-每一根羽毛都被無比精細地描繪出來。一張田野繪圖的網狀表格,在標題「蒼鷺月亮的材料組成」的欄位下方有著許多被打上陰影的精緻圓圈。一整頁半狼半人的影像,以側面描繪,而且傑斯立刻就認出和他另一晚那位不幸的嚮導是同一種生物。

「好吧,陌生人。告訴我妳的秘密吧,」傑斯說道,一邊撢去了鄰近石頭上的灰塵,坐了下來,然後開始閱讀。


條目433豐收之月

今天早上,一位騎著斑駁灰馬、面無表情的騎士無預警地來到我的書房,帶了一樣最為稀奇的快遞。一件由粗麻布捆起來的包裹,比一個人類還大,需要我們兩人的力量才能把它拖進天文台的前廳。那位騎士沒說什麼話,但卻用髒污的靴尖指向一個寫著嚴理潦草字跡的標籤:「需要立即偵查的樣本。」

當我移除那些包裝時,我因出現在眼前的毛皮,然後是爪子,然後是狼類的口鼻部而喘不過氣來-一隻狼人。倉促地檢查了一下便發現牠幾乎比我所經手過的其他同類更為巨大完整。更讓我驚訝的是,這具屍體十分冰涼,到目前為止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化狼者的屍體在死後轉變回他們的人類型態是一個眾所週知的事實,但在我眼前的樣本卻殘酷地反駁了這個事實。儘管我急著想開始我的工作,我還是索取了一張確認包裹送達時間的收據-他就只是簽了「羅‧卡洛勒斯。」

這個樣本被清洗、放血,並貼了標籤,接著我便從左前方的部位開始。先移除大量的厚毛,使這個樣本的皮膚露出。

雖然照慣例這樣的步驟需要把樣本的臉蓋住,為了要保護它不在檢查的過程中受損並能用於更多精細的處置,但我卻忍不住流連在牠的表情上。瞪大了眼睛,牠張開的嘴巴看似在最後一刻被牠眼前的屠殺者後方的某個東西所呼喚。最有可能的是,就像我之前見過這麼多的樣本,牠正狂喜地注視著月亮。

這頭野獸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嚴理的話。「一個人類是經由何種方法受到化狼術的詛咒仍屬未知,」他曾說過,「不過它卻與每一位化狼者的本質緊密相連。看見月亮使牠們充滿難以忍受的蠻野與力量,儘管她那銀色的碰觸是種毒藥。」

我仍可清楚地回想起我剛來到依尼翠的時候,這是個看似無盡冬夜的地方-一個用來進行我的月亮研究的好選擇。當我仰頭注視蒼鷺時,她是如此完美地圓滿、清澈、明亮以致於吞噬了星辰,一道狂喜的…狂野也在我心中綻放。或許那只是個在雲層裡相隔了許多世界卻又栩栩如生的過往回憶。或許化狼者有其令人羨慕之處,他們不怕將那份狂野緊抓在他們身邊。或許他們知道一種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的狂喜,來自月亮魔法的銀色浪潮奔馳於他們的血管中。

筆的痕跡試圖要劃掉上方的三個段落,不過筆痕的深度卻使它們在傑斯召喚的光芒下清晰可辨。條目持續著:

加渥尼省嚎群最鮮明的顏色特徵可於其上顎處看見。該區域已被包覆著牙齒的纖維狀結締組織污損。對這個飽受折磨的生物來說,在牠死亡時要闔上下顎並不可能。

在折損了三把由受福銀刃製成的解剖刀之後,我們得用上更笨重的工具才能首次嘗試把胸腔切開,尤其是一把被倉促地覆蓋起來讓臨鎮的艾維欣傳教士賜福的樵夫鋸。在相當的努力之下,終於鋸開了胸腔,樣本從鎖骨一路劃開到骨盆,暴露了它的內容物。

我總是讚嘆於化狼者那井然有序的內部,臟器整潔地堆疊並包覆於它們的薄膜中,分岔血管的完美路徑四處橫越。巨大的肺可用來聯繫隔著遙遠距離的獸群以及在樹林間的衝刺,非常具有效能的肝臟能夠在幾分鐘之內處理掉牠們獵物的血肉,而布滿血管的腎上腺則正準備將它們的內容物倒入血流中。一種人類型態的間接映象,卻提升為掠奪者的完美典範。

不過,這一隻。這一隻是…新的。實際上,裡面幾乎不存有任何人類的形態。

腹膜內部填滿了一整片各種厚度的強韌肌肉,它們生長的程度將許多臟器都推擠到一旁。雖然這隻動物從外觀看起來較為巨大,有一大部分的體型很可能是由此種物質組成。它們在某幾處以厚結節相連,聚集在一起。

最大的叢集處曾經是這隻動物的肝臟,現在已腫脹到幾乎是原本的兩倍大。

臟器發散出一種惡臭─具有鹹味、腐敗,雖然我戴著檢驗厚口罩卻仍輕易地聞到。我發現自己竟不願意切除這個東西,不過好奇心很快就征服了嫌惡感。

剖成了兩半,有個堅硬的圓形物體包埋在其中一半裡,和一顆剖開的桃子並沒有什麼不同。裡面露出了一團類似海綿般的扭曲肌肉,上面鑲著看似是三顆斷裂的牙齒,還有幾束粗厚的灰色毛髮。

這個核卡在其中一半的中央。我把它轉過來使它面朝上。

不,不是一個「核」,而是一顆失明的黃色狼類眼睛。很可能是一顆正在注視著天空的眼睛。或許,就像它位於頭部的姊妹一樣,正在看著天空的月亮。


傑斯從閱讀中抬起頭並不自主地做了一個怪表情。全神貫注於條目上,他沒注意到前方的霧氣已散開。月光照亮了他的路徑,反射在低淺的沼澤上,呈現出一座扭曲石碑的側影。

它大約與他同高,基座由從大地裡拉出的原石所形成,並迅速地轉變為具有生硬外緣的扭曲形狀。沿著它頂端的軸心往前方注視,傑斯注意到這個構形指向了另一個在數百公尺遠處和它一模一樣的東西。樹林本身也反映了這些石碑的方向。它接著指向另一個,然後又是另一個,直到它們消失在遠方。

或許是自從他抵達依尼翠之後的第一次,傑斯露出了笑容,一道紓緩的浪潮沖刷過他全身。大概有某些東西要開始變得合理了。

那座石碑毫無疑問地就跟他在馬可夫莊園裡見到的那些一樣,就跟他在札記上看到的一樣。

「至於妳,我的紙本同伴,妳對這個又了解多少?」他急切地翻到具有相同扭曲石頭圖案的頁面。接著是一段條目:

條目643獵人之月:

針對荒野秘石陣形的煉金術分析在今天完成了。它指出許多關於所收集樣本的特殊特質,包括高表面硬度,以及沿著扭曲軸心分布的一座方向性能量場。奇怪的是,對於紋理的偵測卻顯示它是最近才從大地裡冒出來的。相反地,結晶分析看似指出這些樣本比該區域內其他所有的地質組成都更加古老。

傑斯點了點頭。「不是我很清楚的方法,但我喜歡妳在這裡做的事。」他想念起讀心術的便利,不用像這樣挑揀著這些陳述裡的細節。

在每座石碑內部的磁石力場都能夠扭轉地區力場線與地極。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已收到更多關於這類陣形的報告,引致我們的地極淨遷移到剛好位於離岸的位置上。這些石頭的干擾特質看似也能夠扭曲這塊區域的魔法力流,並對由純粹魔法力組成的生物具有相當嚴重的影響-尤其是這個時空中的天使。

傑斯用手背碰了一下石碑底部。它既冰涼又光滑,還有某種其他光亮元素形成的精緻網路交纏於它的表面。

一道出現在它尖端上部的閃光吸引了他的注意。當他伸手觸碰它的末端時,突然出現一聲響亮的並且一盞火花從石碑末端跳到他的手上。傑斯猛抽回手,同時一縷淡薄的白煙從他的手套上升起。某種明亮清楚的呼吸聲在他的感官上綻放,然後又迅速消逝。

「啊─!俄佐的血,那是什麼!」他的思緒立刻奔向了札記,並且將它摟在臂彎裡。「妳…妳還好嗎?」他詢問這本書,一邊檢視著燒灼的痕跡並用他斗篷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摩擦著封面。

「好吧,妳是否曾發現這些真正的…用途嗎?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些東西呢?難道我只是在跟隨某個人的足跡並走進另一個陰謀或陷阱或…?」傑斯用銳利的眼神注視著這本札記的書頁。

「或者那就是發生在妳身上的事?」這本札記,當然,什麼也沒說。

荒野相當寂靜,除了來自沼澤昆蟲那逐漸升高的嗡嗡聲。傑斯繼續閱讀。

條目735獵人之月

前一週來自加渥尼的許多報告顯示與狼人相關的死亡案件正逐漸增加,這些消息已被獨立的剋星們證實,並且遠超出嚴理和駱卡的典型掠食者-獵物預測值。

傑斯已習慣於許多別名。唯獨「獵物」還是讓他無法接受。

從那時候起,通往天文台的路已被封鎖,難以取得更進一步的資訊。我們有許多同事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去工作。資源變少,但我仍決心持續進行記錄工作。

依尼翠超自然居民的進食習慣與蒼鷺之月的規律運動緊密交織。身為一位天體指揮,她號令著原始心臟的神祕動作,使其隨著她的潮汐變化而進行轉化或謀殺。

正如我們在凱錫革的同事曾見過化狼者們重建的蠻野,在涅非利亞這裡我們也記錄到月亮不安的跡象(參閱表6-32)。海洋本身的潮汐升到歷史新高,而且它們的方向也產生變化-

傑斯用一種批判性的編輯目光仔細地閱讀著在前頁總目上的圖表,如果拉溫妮曾看見他在擔任十會盟期間這樣做過幾次,這會使她感到非常驕傲。

儘管實驗經過三重複,已遠超出了測量錯誤的容忍範圍。掌管潮汐運動的引力看似已從月亮本身遷移到一個非常接近海洋的地點上-

「等一下。稍等一會兒,」傑斯忿忿地對著手寫的書頁說道。「我曾看過奇奧拉移動整座哈利瑪海。」(或至少試著要這麼做,他註明。)「而且…而且即便是某種能夠移動浪潮的東西,那一定要很龐大。不可能沒有人發現這種東西呀!」他在繼續閱讀之前警戒地瞪視了一下這本書。

近期對月相持續時間的測量顯示出不對稱的變化。暗示著月亮的軌道本身被拉往一個非常巨大又非常靠近的物體,而且人眼仍看不見該物體存在。

傑斯檢視了夜空。一顆孤單的月亮從一床朦朧的星辰裡回望著。他探查了任何他自己幻影魔法的跡象─什麼都沒有。「妳…妳確定就是這樣嗎?當它碰到這個時空的表面時會發生什麼事?當這個東西朝我們直奔而來的時候,我們就只是等著、看著、希望著嗎?」

奇怪的是,潮汐向量與力場扭曲提供了或許能被追溯至同一組座標的相同焦點-位於涅非利亞海岸外的一座巨大暗礁。

隨著燭光在我的筆上搖曳,我回想起了空民新月儀式的光芒。我們用與祖先相同的方式提著節慶燈籠,信標引導著每一個新月自雲海中升起。那座暗礁會替這個時空結出什麼果實呢?

更多的線索,卻仍無解答。傑斯握緊又鬆開他的拳頭,充斥著緊張的能量。這份證據令人感到憤怒-沒有他能夠靠自己聽見、掌握、或了解的東西。甚至連他自己的眼睛也看似無用。他別無選擇,只能讓這本札記帶著他向前走。

「為什麼妳本人不在這裡呢?我有這麼多的問題…」傑斯向札記期盼地嘆了一口氣。靜默。「當然。只是我一廂情願。」

書頁上的文字回瞪著他,認為他不敢再重讀它們最終的字句。「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已經在這些石頭裡發現線索,我會-呃,我們會追蹤它。我只是…我希望我能夠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線索還是陷阱,妳留下了什麼給我?」


通往涅非利亞的路結束於一座海崖底部,就在山脊的另一頭,他能夠看見海港城塞賀的眾多屋頂。一條險峻狹窄的小路通往了上方的崖側,很快地傑斯就發現自己在陡坡上感到呼吸困難。

傑斯在小路上四處摸索著,幾乎撞上一位漁婦。

「噢!抱歉,我沒看到妳在-」

她的雙眼直視著他─寬廣又空洞,一道目不轉睛的凝視。

「所以…另一位前來傾聽她呼喚的人,嗯?」她問道,她的話語緩緩地翻滾而出。「你也是來看她的嗎?」一種怪異的喜悅幻影爬上了她的聲音。「光今天就有好多人抵達了呢!」

「看她?看誰?」

「她終於到這裡了!從空中帶來她的羽翼夥伴,浪潮也正好隨著她們的到來高升!衝破了防洪堤,把一切都沖走!」

啊,當然,傑斯想著-札記裡曾提到逐漸升高的潮位。「妳也見過潮水的變換嗎?」

「噢,我們不需要那些東西-我們找到了…比我們更重要的東西!想想這些我們緊抓著的一切,正在壓迫著我們。住在這些由血肉製成的軀殼裡,帶著我們的擔憂,日復一日辛苦地生活著。現在她就在那裡,等待著我們,等著從我們身上拿走這一切,為了開創一個嶄新的世界!」

「慢一點…『她』?『她』是誰?她即將帶來什麼?」

漁婦發出一道久久不散的笑聲。「我曾經也和你一樣。那是個可怕的重擔,知道這些事。如此多的疑問,從未得到足夠的答案!現在我已不在乎它們了,將它們從我心裡沖走。但我曾經想要知道…事情。好多事呀!愚蠢的事。我更偉大的目的是什麼而且我會成功嗎?我會怎麼死?冬天哪時會結束?那顆眼睛正注視著哪裡?有多少顆眼睛?月鼴鼠身上有幾條腿-?」

無意義的話語從她口中湧出,直到她像條被困在陸地上的魚般地大口喘氣。

傑斯已經聽夠了-他並不打算用言語交談很久,但他需要她心靈中可能持有的任何資訊。用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傑斯探出心靈抓住了她的思緒。

他抓到的第一個思緒在一碰到就時消融成一陣藍色的蒸汽雲霧。看似每一個都異常地空洞、無形。他皺起眉頭─這將需要強度更高的措施。打開了自己的思緒,他連結了他們兩人的心靈…

…然後看見一片沉悶、灰色的平靜。它自體成形為幾面完美光滑並稍具弧度的牆。這座圓頂的屋頂也同樣地光滑平順。沒有門,沒有入口,沒有出口。他往下看,預期會看見這位漁婦的雙手。他往下看了,卻只看見自己潮溼的手掌以及藍色的袍子。傑斯默默地咒罵了一聲。

不知怎麼地,他的形體被困在另一個人的心靈中。他是另一個人的人生,活生生的心靈擬體,被困在他們的頭腦裡。他開始驚慌,將這片寂靜轉變為在耳中不停鳴響的高頻響聲。深呼吸。這真是…出乎意料啊。

傑斯緩慢地繞著圓頂周圍移動,感受牆面上的裂隙或不完美之處。完整地繞了房間一圈卻一無所獲。試著要壓制一股逐漸滋長的驚慌,他便靠在牆上瞥視著房間的中央。

某種模糊的…東西掛在半空中。不對,不是某種東西,而是虛無。無論他如何環繞著看它,一個空間裡的盲點看似一直停留在原處。

傑斯的脈搏在他的太陽穴裡轟隆作響,與房間中央的盲點節奏一致。現在他用汗濕的手掌使勁地推著光滑的牆面,但它們卻拒絕退讓。

他之前曾經更改過許多心靈,灌輸狂野的預視以及扭曲的真實。但他從未成為過那些扭曲的一部分。不,他仍真正又真實,他很確定。他可以為此證明。

他深吸了一口氣,牢牢地站穩雙腳,握起拳頭,正如基定曾耐心要求他那樣地將拇指放在他的手指外側,然後向牆壁揮擊。

這道衝擊迴盪穿過他的身體,而穿越他神經的打擊使他後退。牆壁像調音叉般地震動,每一道震波發出的刺耳噪音都在折磨著傑斯的大腦。

他迅速地朝房間中央看去。他視野中的盲點已膨脹成一個比傑斯本身還龐大的物體,幾乎觸碰到這座圓頂的地板與天花板,而傑斯就像隻被困在玻璃下的蜘蛛。

他緊緊地閉上雙眼,抱著他的頭並試著保持冷靜專注。

「建得非常堅固啊,這個東西。」

傑斯突然睜開眼睛。那裡站了另一個被蒼白的冷光環繞,戴著連身帽,身穿潮溼藍色袍子的形體,一邊摩擦著下巴,一邊若有所思地抬頭看著那個物體。它看起來就像…傑斯。或者,更精確地說,是他的幻影分身之一。

「我們從未見過像這樣的一個地方,是吧?思緒是一團混亂,地方就只是一片空虛。但是好吸引人呀!你認為這個東西裡面是什麼?」

傑斯驚訝地看著那位戴帽的分身,話語開始在他舌頭上成形然後又消散無蹤。他確定自己沒有召喚它。或者他本能地這麼做了呢?他記不得了。難道這就是被困在另一個人心靈中所產生的效應嗎?

「噢,我們不能離開嗎?我們現在已經很接近了呀!」另一道聲音堅稱著。傑斯轉身看見自己的另一個分身,這一個沒有帶帽,如月亮般蒼白的肌膚明顯可見。「我們沒時間浪費在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就別管她吧。我們幾乎快到沉船地了!」

戴帽的分身冰冷地瞪視著第二個分身。「然後要幹嘛?追蹤更多像這樣的怪胎嗎?我已經厭倦篩檢所有這些死路了;這附近一定有某人知道將所有線索連結在一起的關鍵!」

戴帽的分身把雙手放在額頭上並認真地往上注視著那個物體。它的臉漲紅而且有兩條血管滑稽地突出於他的額頭上,同時它開始大量地冒汗。

傑斯做了個怪表情,用一種赤裸、哀傷的自我意識看著他自己。

「你真的看起來就像那樣,你知道的。」這來自第三個幻影分身,這次有著紫色的眼睛與自鳴得意的笑容。它悄悄地對第二個蒼白的分身說了某些話,接著它們倆便詭秘地咯咯笑著,一邊指著仍陷於沉思中的第一個分身。

那個蒼白的分身使自己鎮定下來並把一隻誠摯的手放在傑斯肩上。

「好幾個月,不對,好幾年,的物理研究、觀察、測量!」蒼白的分身帶著真摯又不耐煩的堅持拖拉著傑斯的手臂。

那個物體,現在已變得難以置信又威嚇般的龐大,正往下注視著傑斯。密室的光滑牆壁在物體的拉扯之下扭曲彎折,然後變形發出巨大的破裂聲。破碎牆面的片段自行撕離進入物體中,露出了底下的蛛網狀格柵。無數的眼睛張開了,埋在格柵牆中,視線穿越了傑斯和漁婦並狂喜地注視著那個物體。來自牆後方的咆哮聲以白雜訊的形式刺穿傑斯的感官並使他跪了下來。地板裂開,雖然他已不再聽得見,但他依稀知道地板因他的重量而崩塌,明白自己正在墜落-

-他突然睜開眼睛並發現自己雙手抱頭,身體蜷縮在地上。當他檢視樹林時,那些筋肉牆壁的形狀與材質就像鬼魅的四肢般地緊附於他的視野中。

漁婦在回過神來時踉蹌了一下,以一種短暫又心照不宣的眼神注視著傑斯。在喃喃地說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之後,她發出喉音並慌亂地站起身,倉皇地走下了遠離海岸的小徑。

在他持續攀爬並沉浸於思緒中的同時,他幾乎沒注意到她的離去。


小徑的終點位於一座多岩的海岸上,剛好在一座小漁村附近的礁岩北邊。它的防洪堤,正如漁婦所指出的,確實在水面下將近一呎之處,一層厚重閃爍的腐爛海生黏菌覆蓋了曾經是碼頭與船隻的東西。

靴子上沾滿了黏菌與沙礫,傑斯跋涉進入淺灘並讓海浪淹過他的雙腳。當他等待海水退去時,他發現海水的移動方向竟與海岸平行,而非遠離海岸。

海灘下方確實有某種東西改變了正常的海浪運動。

村落南方,月光照耀在一圈從海中突出的巨大不規則結構物上,光線正抓耙著海浪與經過的船隻。

「沉船地,」傑斯低聲說道。

在那圈崎嶇的環上方…還是什麼都沒有嗎?高掛於上方的天空中,只有那顆熟悉的蒼鷺月亮。

他已準備好面對許多事物。但什麼都沒有?「我以為妳答應我這裡會有某個東西啊!妳告訴過我會找到某個東西的呀!」傑斯倉促地從口袋裡掏出那本札記並把它打開。

總結這些初期的觀察結果,我們最好的解釋是有一座巨大的天體突然開始遷移並逐漸逼近依尼翠。

他懷疑地注視著下方那圈既空曠又未完成的石環。巨大,但當然不會被他歸類為有如『天體』般地巨大。而且石環上方的空間顯然就只是那樣-空蕩蕩的空間。「呃,妳認為這個東西到底會有多大?」

總而言之,在這裡所呈現的研究結果支持一個具有龐大質量的物體存在。很可能是一座新生的天體,一顆異月,擁有足夠的大小來提供重力拉力以破壞正常的潮汐與魔法能量模式。

「天體?月亮般的大小?」傑斯朝下看著石環上方的空曠區域。難道附近藏了一位幻影師嗎?他沒感覺到這類人物。

未來將會安排田野研究來加以探查。

傑斯往下翻,但卻沒找到更多關於這個主題的記錄。「妳不能現在停下來!我們這麼接近了呀!告訴我!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他緊抓著皮製書脊並用超乎他預期的力量甩著書本。

突然閃現的動作吸引了他的目光。濃密的雲層在頭頂上狂攪,一長排類似人類的生物正蹣跚地跋涉穿越下方那寒冷又深及肩膀的海水。殭屍。更精確地說,殘存於涅非利亞礁岩內那些被水淹沒的屍體,都是死亡已久的水手們。

他帶著些許反感明白那股腐肉的惡臭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魚類,而是用鹽水好好醃漬過的不死勞工。

對於莉蓮娜的殭屍們的鮮明回憶,它們那冰冷腐爛的手推擠著傑斯的氣管,隱約地浮現在他心中。

傑斯做了一個警戒的手勢,接著三個分身便出現在他周圍。

殭屍的場景使他回想起莉蓮娜的話。「這是條死路。回家吧,傑斯!」她曾對他這麼說。

「不-!」他大聲地堅持著,如此激昂的情緒嚇了他自己一跳。

他的思緒太大聲了。放鬆一下,貝連,他命令自己。

不,他不能回頭。還不行。在他解出連這本札記也不知道的答案之前不能回頭。

面對這片振奮人心的冰冷海水,傑斯咬緊牙齒向前邁進,同時保持著與殭屍隊伍中那些窺視眼神的距離。這裡的石頭陣列與他在荒野裡見到的相似,不過這些石頭的規模比較大,並且嗡嗡地響著能量。它們扭曲的形體逐漸變得尖細,每一個都朝向環的中心。

有些石頭突出於淺灘上,遠離聚集在環中央的隊伍。傑斯走向其中一塊石頭並伸出手在微光下勾勒出那塊石頭的方向。

一股能量地一聲從石頭表面彈跳到傑斯身上,使他的耳朵和頭腦不停響著熟悉的聲音。

他緩慢地抬起頭。一道扭曲的記憶。

一個盲點,那個物體,慢慢地浮現在他的視野中,就懸浮在遠方的那圈石頭上方。它搏動著能量,與它下方眾多石碑上的明亮網路的節奏一致。這是依尼翠重新導向過的地脈連結點,也是它能量的虹吸中心。

「你永遠也管不好你的雙手,貝連。而且你真的要讓那個東西擊中你一次嗎?」他後方傳來一道聲音。

這張陪伴著他的臉孔從傑斯的肩膀後方向前張望,並強調般地翻了一下它紫色的眼睛。「對一個以洞察力聞名的法師來說,你有過更好的時刻呀。」它伸出手彷彿要用幻影手指輕點一下他的鼻尖。幾分鐘前當傑斯被困在心靈中時,那個行為偏差的紫眼分身。在它後方的是其他分身-帶帽的分身與蒼白的分身。

在這裡做什麼?」傑斯氣急敗壞地說著。「我把你和其他…」他責備般地指著其他分身,「…行為偏差的分身留在那個瘋女人的頭腦裡了!這裡不歡迎你們,而且如果你們不打算幫我們解決那個的話,」傑斯憤怒地指著那群臭氣沖天的殭屍,「那麼就給我消失!」

「不需要採取任何防衛呀。你看,你早就把它處理得很棒了!」紫眼分身把手指向陣形中央,而蒼白分身與帶帽分身正急切地往石環中央走去。它們看似沒注意到或不在乎路上的一大群殭屍。

回來這裡!移動啊!」傑斯低聲說道。「給我回來,該死的傢伙!

「我們終於能完成我們的測量了!你會把這些岩石樣本裁成多大?」蒼白分身的形體開始晃動,它的外貌瘦成精緻的角度,凌亂的頭髮變成兩條編好的髮辮,被某種看似兩隻野兔耳朵的東西固定住。蒼白的分身已徹底轉變為一位空民-來自神河的一位月人。看似與他在馬可夫莊園所見到的影像相同,那位謄寫了-

「-札記的。這是…?」傑斯結巴地說著,緊握著口袋裡的書。「我是說…那就是妳嗎?」

很可能是一座新生的天體,一顆異月,擁有足夠的大小來提供重力拉力以破壞正常的潮汐與魔法能量模式,」這位空民幻影突然嚴肅地吟誦著。「我需要你集中精神,我們還有工作要做-而且你的羅盤跑哪去了?」它轉頭朝傑斯大喊,同時堅決地往石陣大步走去。

帶帽的分身早已抵達那個物體的基部,他在該處停下來抬頭看。「就跟那個瘋女人的心靈一樣!為什麼你要我們丟下她?現在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她所知道的事了!」這個分身聲音裡的刺耳音調開始讓殭屍產生騷動。「傑斯,看上面!」他大喊著。「她們在這裡!」

在傑斯轉身的同時,某個東西從上方落到他頭上並滾落海中。然後又一次。雨滴嗎?他伸出手,抓住了下一個落下的東西。

它們是…羽毛?從頭頂上的一朵濃密雲層中落下。他瞇起眼睛看。不對,那不是一朵雲,它是由許多移動的東西所組成。擁有巨大翅膀的東西。天使。

她們聚集在石環中央上方的半空中,有些就像飛蛾撲火般地旋繞在秘石附近,一邊發出了刺耳、如鳥叫般的呼喚。她們巨大翅膀的拍打聲迴盪在峭壁上,也穿透了傑斯那疼痛不已的頭腦。

噢沒錯,他之前曾看過這些。最先描述秘石的那一頁也同時描繪了艾維欣。一種跡象,一個線索…這是某種東西,它得是某種東西。

「看起來令人印象深刻卻又無用的生物。鳥類的翅膀與鳥類的腦袋,」紫眼分身嘲弄著,一邊靠在傑斯的肩膀上。

在這群天使下方,帶帽的分身只是仰頭注視著天空,因物體那無法抵擋的吸引力以及在頭頂上盤旋的天使而呆滯。「是什麼在吸引潮汐?」傑斯聽見他喃喃自語著。「是殭屍或天使嗎?我的目的是什麼,我會如何結束?太多問題了…」

他走向那圈扭曲的石環中央,脖子以下都泡在冰冷的海水中,頭往後仰,眼睛仍牢牢地專注於上方。當海水淹過它的頭部,將它埋在水面下的時候,他仍頑固地向前走著。傑斯不發一語地看著他分身的臉,他的臉,慢慢地消失。

從傑斯後方傳來一道聲音。「你記得她告訴過我們什麼,不是嗎?」紫眼分身揚起一邊的眉毛問道,臉上的笑容寬得有點不太真誠。

「你說什麼?」傑斯貝連粗啞地說道,他的喉嚨乾涸。

「你來這裡見的第一個夜晚。」這個分身的聲音改變了。現在它變得…耳熟。

它那幻影般的形體輪廓在月光下晃動著,接著它慢慢地轉變成一個熟悉的形體:莉蓮娜維斯。

「我不是來這裡見她的!我-我是來找索霖的!」

「她知道你。她沒有要求你來這裡,被不死生物和那些…」她帶著突如其來的反感朝上揮了一下手,「…有翅膀的害蟲包圍。」莉蓮娜的聲音刺激了他的痛處,就像一位技藝精湛的小提琴家在拉著和弦。

傑斯在半路上停了下來。當然。他一直都知道,不是嗎?

「就是妳!是妳把它們帶來這裡的!這就是妳派食屍鬼跟蹤我的原因,為什麼妳要在我初次抵達時就警告我關於天使的事?」傑斯能夠感覺到他的臉部充血並能夠聽見他的聲音,在平靜的她面前變得刺耳又尖銳。

他走到她面前。「這就是妳的傑作!妳總是憎恨她們,而且妳計畫要這麼做好多年了,不是嗎?就是妳改變岩石的方向以將天使聚集在這裡,並且扭曲她們的心靈!羊入虎口,全都聚集在一起好讓妳用一擊就把她們殲滅。妳是怎麼辦到的?妳打算怎麼做?妳知道自己正在玩弄什麼力量嗎?」

血液在他的太陽穴裡撞擊著;汗珠滾下了他的眉毛。「回答我!我不會讓妳把我當笨蛋耍!」

「你不需要我的幫忙來讓自己像個笨蛋,傑斯。而且你…你很清楚,不是嗎?」儘管是幻影,莉蓮娜的眼睛仍是傑斯記憶中那樣地古老、深不見底的紫色。它們滿溢著由好幾世的冷酷無情所製成的可怕秘密。

在傑斯瞪著莉蓮娜幻影的那張笑臉的同時,沮喪的話語和指控堆積在傑斯的喉嚨裡,但當他正要開始說話時,幻影卻突然消散在寒冷的夜空中。

傑斯走回岸邊並獨自坐了下來,一邊在黑暗裡顫抖著。他的袍子無法替他遮擋徹骨冰寒,他麻木的雙腳也拒絕回復知覺。他毫髮無傷,卻大感震驚。在他面前,食屍鬼隊伍持續向前推進,沒有因傑斯經過而受到打擾。

他轉頭看著那圈石頭。那個物體已經消失了。

他將顫抖的手伸向札記,但卻在翻開封面時停了下來。心裡仍充斥著許多疑問-莉蓮娜是如何使潮汐移動,或就此而言,如何移動那些石頭的?札記裡堅稱的那個天體結構物又是什麼?

,一道沉悶又嗡嗡作響的聲音迴盪在他的心靈中。停止發問。太多未解的疑問了。你不需要這本書和它那些無止盡的祕密。你已經走了這麼遠。你知道答案。別再尋找了。

他反覆地在心中播放那道影像─無法將莉蓮娜的臉龐與它那嘲弄般的笑容抹去。

「天使。殭屍。死路…」

獵人之月期盼地孤掛空中,它那銀色光芒看似淨化了它所點亮的大地與海洋。傑斯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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