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宮內的所有房間之中,魁渡最喜愛的就是廚房。

拉麵湯、豬肉水餃,還有咖喱豬排的香氣穿過長廊,飄出了魁渡所蹲踞的側窗。他深吸一口氣,彷彿自己被煙霧包圍,接著溜下窗檯並進入庫房,盡可能讓自己的腳步安靜無聲。就像輕腳所教他的那樣。

帝皇的參謀不會同意魁渡的課外活動。

盤子被堆在鄰近的工作檯上;旁邊的水槽內充滿了肥皂水,泡沫即將溢出外緣。魁渡就快走到門前,此時一位小個子的神明從水裡探出了頭,宛如剛睡醒般地眨著眼。有四個微型茶杯飄浮在祂那蠑螈狀的身體周圍,而祂的臉部四周則圍繞著一組類似破碎瓷器的漆色尖角。

魁渡停下腳步,準備迎接一場說教,同時皇室餐盤神則抓起另一個髒盤子並沒入水中,對魁渡正要做的事一點也沒興趣。

他因感到幽默而嘴角上揚,接著他便飛奔繞過轉角,朝敞開的廚房衝去。

宮廷廚師們正忙著備料。身處於哐噹響的平底鍋、沸騰的濃湯,以及一位屠夫在砧板上的切菜聲之間,魁渡的安靜與否其實已不重要-他仍然跟隱形沒什麼兩樣。

他的目光飢渴地掃視主桌,一片片圓形的藍色麻糬正整齊地擺放於其上,每一片麻糬都裝飾著一張笑臉,還有一對宛如新月般的黃色小眼睛。

魁渡舉起一隻手,一邊輕舞著手指彷彿他正在鼓足勇氣。有兩片麻糬飄升至半空中,懸浮於桌子上方幾吋遠之處。

魁渡用心靈將這些甜點拉近,專注地使它們飄向他。他伸出手,屏住呼吸,然後從空中一把抓下它們-正好其中一位廚師從一鍋冬粉後方看見了他。

「嘿!」廚師的臉早已因蒸汽而泛紅,但此刻它已轉為一種紫色。「我跟你說過偷竊會怎樣?」

魁渡衝回長廊,一路上跌跌撞撞。他能聽見有人在他身後追趕,但他不想浪費時間回頭查看。他轉身前往庫房,手肘撞到了一個骯髒平底鍋的邊緣,然後使一疊盤子從工作檯上翻落。

依然將麻糬緊抓在胸口,魁渡伸出另一隻手讓那些盤子停滯於半空中。它們懸浮在原處,但走廊上的腳步聲卻逐漸逼近。太近了。

魁渡別無選擇。

他放開盤子並跳向窗戶,同時瓷器的碎裂聲在他身後迴盪不已。神明從肥皂水中竄出,朝這片混亂以及站在破碎盤子旁驚魂未定的廚師大聲尖嘯。

露出得意的笑容,魁渡把一片麻糬塞進口中並將另一片放入口袋,從窗檯上一躍而下,接著翻越四周的圍牆返回住處。

就跟永岩城內大部分的建築一樣,皇宮擁有低矮的弧形屋頂以及梯狀空間。到處都是苔園與沙園,有些還攀上了皇宮側牆,樹木則從展示檯上延伸而出。

即使皇宮有忠誠的武士和高聳的皇室監控機體守護,魁渡依然能在課堂之間恣意漫遊。大部分皇室成員根本不會注意到他。他們更專注於維繫與神明的正向關係,調節機體,以及監控賽博派是否遵循法規。

平衡,輕腳經常如此稱呼它。

魁渡不在乎平衡;他只是很高興人們看似都懶得留意屋頂。

攀上離他最近的公寓外緣,魁渡沿著一條臨時湊合的小徑行進,越過房屋回到陪練室的岩石花園裡。拉門已敞開。就他所知,連輕腳也還沒抵達。

魁渡急忙走過沙地,穿過半沉入土地中的螺旋狀碎岩。它們發出微弱的能量嗡響聲;那是一件來自過去的遠古遺寶。

當魁渡一跨過拉門,他就知道這裡並不只有他一個人。

「你遲到了,」陰影裡傳出瑛子那尖銳的聲音。「而且你的臉還沾滿了米粉。」

魁渡轉向他的姊姊。即使他們年紀相同,瑛子總是看起來較年長。或許是因為在他們的父母過世後,她認為自己有責任照顧弟弟的緣故。

魁渡也會照顧瑛子,但他絕對不會因為她玩樂而斥責她。

瑛子已經很少這麼做了。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別生氣。」他從口袋裡掏出另一片麻糬並把它遞給她。「我帶了禮物給妳。」

瑛子皺眉,但她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嘆了一口氣,她接過麻糬並一口扔進嘴裡,然後在衣服上撢了一下手指。「你需要開始更認真看待你的訓練了。已經過了五年-大部分皇室成員這時候早已選定一項專長了。」

魁渡聳了聳肩,依然咧嘴笑著。這通常會讓瑛子對他不會太過生氣。「我們是例外,不是規範。或許只要我們持續進行一般訓練夠久,我們就永遠不需要分開。我們可以永遠像這樣待在一起。」

瑛子扁起嘴,臉頰泛起顏色。「魁渡,我-」

輕腳走進房間,無論瑛子正要說什麼都看似已停在她的唇邊。

穿著她的華服,輕腳帶著一種養育了一位皇室成員的平衡與高貴姿態大步跨越房間,不只如此-他們本身就是這樣的典範。七條白色的尾巴在她身後拂動。那標記了一位狐族的年紀與智慧。

魁渡和瑛子都恭敬地鞠躬行禮。輕腳是他們的老師,但她對他們來說也是最接近監護人的角色。

Randy Vargas作畫

即使魁渡不愛宮廷規範,但那卻從未阻止他渴望輕腳的認可。他只希望這能夠自然地發生在他身上,就跟瑛子一樣。宮廷生活更適合她姊姊。

但對魁渡來說,這裡有太多高牆了。

輕腳把手臂交疊於身體後方並直視著魁渡。「以後你不再是瑛子的陪練伙伴了。」

魁渡皺眉。「我們不再進行訓練了嗎?」他瞥了他的姊姊一眼,但她只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邊緣。

「你們會繼續訓練,」輕腳糾正道。「不過不是一起進行。瑛子已決定要學習成為一位神明外交官。為了配合她的皇室同學們,我已經重新安排了她的課程表。」

魁渡覺得時空突然傾斜。他轉向他的姊姊。「妳為什麼沒告訴我?」

瑛子垂下肩膀。「我試著要說。許多次了。但你從來就不想談論我們的未來,而且我也不能再拖延我的訓練了。我們不會一輩子都是孩童,魁渡。」

「拖延?」他重複道。「那是什麼意思?」

她扁起嘴。「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選定一項專長,那是因為我希望能讓你先選。我以為-我以為那或許會讓事情容易些。」

魁渡畏縮了一下,受傷了。他或許不希望事情改變,但他也從不想要阻礙他姊姊。

她藏著這個秘密多久了?

「對不起,」瑛子說,同時用一隻手搭著她弟弟的肩膀。「不過是時候了。對我們來說都是。或許你現在也能夠選擇你的專項了,不必再擔心我。」

輕腳默默地觀察著兩人,如此平靜,連她的尾巴也停止擺動。

魁渡眨了眨眼,強忍著眼中的刺痛感。「沒關係。我很替妳高興。」一個好弟弟就該這麼說。

而且他想當個好弟弟,即使他成不了一個優秀的皇室成員。

瑛子點了點頭,鬆開了手。現在事情已經不同了。她會在圖書館和會議室裡研習並旅行前往都和市的繁華大都會中心,甚至還可能前往樹海森林修補神明關係。

已經沒剩多少森林了-大部分都被砍伐以替城市增加空間。現在神明更激烈地守護它,只有最專精於神明外交的人才有機會平息戰事。

有朝一日,這對瑛子來說會是個完美的工作。魁渡則會一直被困在這裡。在皇宮裡。對他的未來毫無打算。

輕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稍微抬起她的下巴,即使她正往下盯著魁渡。「迅腕正在櫻園裡等著你。他會介紹你認識新的陪練伙伴。」

魁渡嚥下喉嚨裡的結,但他卻甩不掉他的驚訝。迅腕掌管皇家武士的菁英金尾院。他怎麼會同意訓練魁渡?而且是為了什麼

「我馬上去,」魁渡以一種平靜的聲音說道,接著便離開房間,急著想讓自己分心。

櫻園位於皇宮深處。有一條翻牆的捷徑,但魁渡卻選擇穿過建築並爬上石階這條較長的路徑。他很接近帝皇的居所以及香醍的殿堂;他至少必須要看起來舉止得宜。

魁渡只有在一扇紗門後方與帝皇說過話。第一次是個意外-有一位春花神無法接受魁渡不小心踩踏過一片花床,因此他為了試圖躲開祂而攀越了錯的牆壁,最後來到一個被繡球花和鯉魚塘圍繞的私人花園。一座奢華的門廊通往一扇紙紗門,門後閃耀著溫暖的光芒。有人正坐在房間的邊緣,但魁渡只能看見那個人的影子。

他試圖偷溜,但才走了兩步就有個聲音叫喚他並問他在做什麼。

魁渡不知道那就是帝皇。他只聽見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女孩聲音。比起向輕腳回報他盤算的惡作劇,她更可能成為他的朋友。

於是魁渡便告訴她實話。說自己是如何應別人挑戰而潛入圖書館的禁區,並在快拿到其中一本書的時候被某人看見了。說自己這輩子從沒為了設法逃離而跑這麼快過,而且還得爬過三座不同的屋頂,五面牆,然後攀上一棟建築後才安全。

女孩在紗門後面微笑著。當她告訴他說她這輩子從未聽過如此愚蠢的事情時,他能夠從她的聲音裡聽見笑意。

在他們交談了將近一個小時後,魁渡才發現自己有一堂課要遲到了。而當他詢問那個女孩的名字時,她沒告訴他。帝皇禁止透露自己的名字,即便是對那些最親近她的人。不過她卻告訴他當他下次需要地方躲藏時,歡迎再回來看她。

正當魁渡準備離去時,他爬回牆壁上並環顧這棟建築-好讓自己知道如何返回此處-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帝皇的花園裡。

一個好皇室成員會知道最好別再回來。一個好臣民會知道如此隨意地對神河帝皇說話是不恰當的。而一個好學生更是知道學習就該心無旁騖。

但魁渡拿手的就只有聽從自己的內心。

下一次他前去拜訪紗門後的帝皇時,他並沒有把知曉她真實身份這件事當一回事,除了當他覺得需要以某種頭銜來稱呼她的時候才稱她為「陛下」。日復一日,他就只是以朋友的方式和她說話。

最後,他們成了朋友。

魁渡抵達櫻園的大門並把手指捲成拳頭。等他下次與帝皇交談時,他會告訴她關於瑛子選擇的事。但當她 無可避免地追問魁渡對這件事的感受時,他又該說什麼?

輕腳正在打理他們的儀容好讓他們侍奉帝皇。提升訓練強度是他們的職責。他怎麼能告訴神河帝皇他對這件事很不開心

成為一名武士對魁渡來說是非常合理的事。就他的年紀而言他既強壯又敏捷,而且他具有念力-在正確的訓練下他能成為皇室的資產。

或許這就是輕腳的計畫。讓魁渡陷入一種當迅腕直接招募他的時候,他也無法拒絕的境地。

迅腕正在草地上等候,他的皇室鎧甲策略性地組裝在他的狐族形體周圍。金屬在陽光底下不停閃爍,由不同色度的金黃、青銅,以及赤褐色組成,並在他的背上展開成一個奢華的扇形。

從他那相襯的頭盔底下,迅腕草率地點頭示意。「輕腳告訴我你是個優秀的劍士。」

魁渡露出愁苦的表情。這就是了。他即將被深深拉進皇室生活,別想脫身。他一直到死都會是個武士。「呃-是的,長官。」

迅腕咕噥了一聲。「我不相信輕腳會說謊,但我也從沒見過一個會猶豫的優秀劍士。」他豎起鬍子。「想再試試看嗎?」

魁渡挺直身體。「我的劍術很好,長官。我已經和我的姊姊一起受訓很多年了。」

「很好。」迅腕轉向一側,堅定的視線越過了櫻花樹。「我們需要一位新的陪練伙伴。某個技巧熟練並且跟得上課業的人。既然你還在進行一般培訓...

魁渡聽出他聲音裡的嫌惡。暗示了魁渡生性懶散而且根本就不是當武士的料。

他藏起他的喜悅。或許還有希望。

迅腕太忙著觀察樹林後方的某物。「你要記得隨時保持敬意,但你也得平等看待這些課程,明白嗎?」

魁渡點了點頭,接著鄰近的一扇門滑開了。腳步聲沿著路徑傳來。迅腕深深地鞠躬行禮。

準備做出一樣的動作,魁渡併攏雙腳,但他卻在一個女孩自轉角出現後突然停下動作。這個女孩擁有雪白的頭髮,棕色的眼睛,還有一張不屬於年輕人的嚴肅表情。

「謝謝你的勞務。」她的聲音既老練又正式,但魁渡也認出了聲音裡的熟悉感。

神河帝皇。

魁渡睜大了眼睛。他從未見過她的臉-只見過她的側影。不過他認識的那個影子充滿溫暖,情感,以及這時空某一天能夠成為的夢想。

她不只是個影子。她是某個魁渡在乎的人。

他記得鞠躬行禮。「感謝您賜與機會,陛下-呃,殿下。」

她沒有對這個被他使用了好幾年的笨拙綽號做出反應,但迅腕卻不以為然地抽動了一下鼻子。他從檯子上拾起其中一把練習木劍。他用雙手把它上呈給帝皇並點了一下頭。當他拿起第二把劍時,他從幾呎遠處將它拋給魁渡。

魁渡的反應很快-他的手向空中一抓,在它擊中他的胸口之前抓住了劍柄。

迅腕看著他,什麼話也沒說。

在草地上就定位,魁渡和帝皇舉起了劍,準備對打。

魁渡知道自己應該觀察她的每一個動作,但他卻無法把視線從她的眼睛移開。她認得他嗎?她有認出他的聲音嗎?

她有把他當朋友嗎,或者這只是魁渡自己腦中的想像?

迅腕下令開始,於是魁渡便揮動他的劍。帝皇進行阻擋-她的戰鬥風格宛如流水,繼流暢又強大。他們繞著臨時搭建的練劍環轉圈,雙劍精準地相互碰撞,沒半個人打出汗。

魁渡退了一步,同時舉起劍防禦,此時他看見了迅腕的怒視。

平等看待這些課程。

把牙一咬,魁渡點了點頭。他了解旁人對他有什麼期待。而且他希望帝皇會原諒他。

他用力揮劍,把帝皇往後推向環的邊緣。他相當無情,以猛烈、迅速的怒意攻擊-與她的平靜能量相反。

如果她是一座風平浪靜的湖,那麼他就是一場海嘯。

魁渡很快就能讓她精疲力竭。他很確定這點。

帝皇反覆阻擋,然後有如浮絲般地轉身遠離他,其動作如此優雅,以致於她下一波攻勢的力道使他措手不及。他的劍在她的劍下方奮力抵抗,而她卻屹立不搖。接著以一個迅速的動作,她翻滾身體並用她的劍鋒重擊魁渡的劍柄。

他感覺劍柄在手中嘎嘎作響,不過已經太遲了。她再次轉身踢中了魁渡的腹部,同時用空出來的手奪取他的劍,然後趁他穩定自己之前用兩把木劍抵住他的脖子。

魁渡仰頭看著帝皇-看著陽光從她後方綻放的方式,映襯出的纖瘦輪廓彷彿她再次成了紗門後的那道影子-並看見一抹淺笑浮現在她的嘴角。一道確認的微笑。

迅腕還在一旁觀看,因此魁渡試著不以笑容回應。但他的心中正洋溢著笑容。


這些年來,魁渡與帝皇持續一同訓練。而當他們沒有安排訓練時,魁渡就會找出方法與她在花園見面,在那裡他們能夠隔著門廊紗門交談。少了迅腕的警戒目光,他們就只是兩個互相分享秘密的兒時好友。

魁渡希望他們擁有的一切都不會改變,即使他們四周的時空已發生變化。每日的對話中充斥著關於霜劍山城的起事者傳聞。賽博派逐漸因皇室對科技的控管感到懊惱。在樹海森林中,神明關係依然十分緊張。

而瑛子總是忙於學業。有時帝皇就像是他僅有的一切。

手指緊貼著黑色屋瓦,魁渡再次確認自己是否有抓緊。雨下了一整夜,有些溝槽還是淹滿了水。不過他喜歡這份挑戰,而且用這個方式讓他練習腳趾支撐也不錯-正如字面所述。

在遠處,永岩城火車繞過了轉角,宛如一把金屬匕首般地開進車站。外型貌似摺紙野獸的機體聳現於周圍的峭壁上,而翔蛾騎士則出現在頭頂上方,正等著迎接新訪客-前來會見帝皇參謀,來自飄浮之城大田原的賽博派。

魁渡把最後一塊紅豆麵包塞進口中,拍掉了手上的碎屑,然後沿著屋頂輪廓線外緣朝帝皇居所行進。

走了半途,他看見一位身穿賽博派鎧甲的男子站在其中一座梯狀花園內。是個月人,飄浮在離草地幾吋遠之處。

他一定是比其他人先到了,魁渡觀察著。

藍色光芒從這位賽博派成員的胸口以不均勻的圖案一閃而過,使他那幾近白色的背心變得絢爛奪目。呈現玫瑰金色澤的薄金屬片分層端坐於其肩膀上。這個男子用手指捏住一片將它摘下,就像從一棵樹上扯下葉片一樣。

在他手中,這個三角形物體開始擴張,接著便反覆摺疊,轉變為一個紙鶴造型的無人機。它迅速升空,宛如帶著一份秘密般地飛升消失在雲間。

當男子轉過身來時,魁渡正站在他面前。

這個陌生人睜大眼睛,顯然嚇了一跳。他仔細端詳魁渡的年輕臉龐,稍微評估他的年紀,然後鬆了一口氣,將雙腳踩在地面上。「真令人歎為觀止,孩子。已經很久沒有人像這樣潛行到我身邊了。」咯笑了一聲,他補充道,「不過你真走運,皇室成員在門口就收走了我的武器。像我這樣的人傾向先斬切再詢問。」

魁渡沒有移動。「我不是個小孩。」他朝男子的肩膀點了點頭。「而且我很確定賽博派不該把外界科技帶進皇宮。」

「我只是在發送一則友善的訊息,」男子一派輕鬆地回答。

「友善到需要你躲在花園裡發送?」

男子傾斜了他的頭。「無意冒犯,但你看起來不怎麼像皇室成員。」為了強調,他在自己的臉前面揮了揮手。「他們大部分都帶有一種自命不凡的表情。至於你呢?你看起來只有好奇。還有,你知道的,你還在這裡,跟我說話。」

魁渡環抱雙臂。「我不是皇室出身。但現在這裡是我的家。」即便他這麼說,這些話感覺起來不太對勁。一個如此真實的陳述感覺起來怎麼會這麼像謊言?

「無父無母,是嗎?」當魁渡沒有回應,男子便聳了聳肩。「我也沒有。我的父母在工廠裡工作時過世了。毒氣外洩,而且感應器又過於老舊,沒有人發現那些煙霧,直到為時已晚。」他繃緊下巴。「如果他們有更好的裝置,這原本能夠避免的,但考量到皇室規範以及升級陋街所需的花費...」男子的聲音愈來愈小,但他卻硬擠出另一道笑容。「很幸運我在大田原有親戚。否則,我可能還會在陋街,爭奪過時的科技並努力謀求溫飽。」

魁渡不會向任何人談論他的父母。瑛子也不會。

感覺不該抱怨,尤其當皇室已給予他們安全的學習場所,豐盛的食物,以及那種會讓神河人民心甘情願地爭奪的居所時。

可是...

「我父母於都和市工作的實驗室發生一場意外,他們兩人都遭到輻射污染。」魁渡變得緊繃。大聲說出這些話感覺很怪,太像是背叛了。瑛子會怎麼說?輕腳呢?帝皇呢?

但這些話需要被說出口。或許最好讓魁渡說給一個陌生人聽。

「啊,」男子說道。「陋街幾乎沒人能獲得治療輻射中毒的正確醫療科技。那太昂貴了。」

魁渡漲紅了臉,萌生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怒意。「我爸-他醫療科技。他打算和我媽一起使用。但是...那還沒被核可。」

「黑市嗎?」

魁渡點了點頭。「我爸被逮補。他死在獄中,不久後我媽也死了。」

男子的聲音帶著憐憫。「不該有人控制其他人的生死。科技應該是為了人們而存在。所以在沒有人願意照顧他們的時候,他們能夠照顧自己。」

魁渡扭動嘴巴。「但若少了管控,任何人都能建造任何東西。壞人就能建造武器。」這裡需要規範。輕腳不只一次強調那點。

男子拍了一下魁渡的肩膀並靠了過來。「那就是當人們想控制你的時候會說的話。」他把手抽回並從鎧甲上摘下另一個小型紙鶴無人機。「拿去。從一個被這個體系辜負的人傳給另一個。」

魁渡接下這個禮物,驚訝地發現它竟如此令人安心。皇室有他們自己的無人機,但這個不一樣。這來自一個魁渡尚未見識過的世界。

這位月人跨步朝門口走去,儘管聲音稍微粗糙,但肢體動作卻十分優雅。「我有一場會議快遲到了。但很高興與你閒聊,孩子。」

「不是孩子,」魁渡在他身後呼喊。

男子轉頭大笑。「如果你想找份工作,我想賽博派能夠雇用像你這樣的人。只要去找賀津間佐就行了。」

他消失在建築內,魁渡覺得大地好像甩出了什麼東西。某個他很久以前埋藏的東西,而且當時害怕到不敢重新面對。

直到現在。

他希望有人可以說話。但瑛子已致力於過皇室生活-她永遠無法理解他內心的衝突。帝皇也無法。她統治神河並全然相信操控科技是維繫那逐漸融合的凡界與靈界的唯一方法,此時的她更不可能理解。

魁渡看著翔蛾騎士飛越皇宮,一邊思索是否有朝一日輕腳能夠確信那個人就是他。效忠到最後一刻。

但至少他會跟他在乎的人待在一起。如果他正在參與一場保衛他家人的戰鬥,或許放棄一部分的熱忱也沒那麼糟。

他已經失去了雙親,他不願再失去任何人。

把鶴形無人機塞進口袋,魁渡朝雲朵嘆了一口氣,然後想起自己也得與人碰面。他便爬回牆上前去會見他的朋友。


這幾個月過得十分緩慢。魁渡從未跟任何人提起在花園裡遇見賽博派的事。這是他心中的秘密。一個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的秘密。

不過他確實告訴帝皇自己的理想正在改變。她不認同,但她還是讓他說,不知何故那只賦予他的情感更多目的。即使他的心靈開始從皇室的教導上脫離,但他生活的其他部分卻看似完全不受影響。

直到魁渡發現輕腳佇立在櫻園裡的那天。

「迅腕到哪去了?」魁渡困惑地歪著頭。「難道我們的陪練課程被取消了嗎?」

「以後不會再有陪練課程了。」輕腳將雙手交疊於前方。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看起來比魁渡高大,但現在他們幾乎一樣高了。

「我不明白。」魁渡環顧花園尋找帝皇的身影,但她不在那裡。

輕腳稍微抽動了一下鼻子。「你幾乎是個成年人了,魁渡。已沒有理由讓你繼續當任何人的陪練伙伴。你必須選擇一條道路並開啟你自己的旅程。迅腕認為你很適合當-」

「我不想當武士,」魁渡打岔。直到話語脫口而出他才意識到自己已做了決定。

但他已經厭倦隱藏真實的自己,以及他的感受。

輕腳伸直了後方的尾巴。「我知道你和帝皇的友誼。」魁渡別過頭去。「但是時候讓你們兩個履行對神河的職責了-帝皇要對她的人民負責,而你要對帝皇負責。」

「我不需要加入金尾學院也能做到,」魁渡激烈爭辯。

「有許多敵人希望帝皇衰敗,」輕腳如此警告。「她需要的是武士。效忠者。」她稍作停頓,聲音宛如刀刃般鋒利。「而不是一個只想著要灌輸她嶄新未來理念的陪練伙伴。」

魁渡的心從中間裂開。「她-她跟妳說了?」多年來他們聊了好多事,一個影子對另一個影子訴說。他們講述彼此的恐懼。還有對這個時空的期望。

但魁渡從未想過她會向輕腳透露他的感受。

「保護帝皇一直都是我們的職責。隱私對她這種地位的人來說是一種幻影。」輕腳嘆了一口氣,同時朝魁渡走近一步。「或許我讓你逗留在童年時光太久了。如果我當時加以干預並安排你走上較好的途徑,情況或許會更好。」

「較好的途徑?」魁渡哽咽著說,拳頭不停顫抖。「妳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麼!」

輕腳持續用深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平衡是唯一的途徑。我們建造的機器能夠改變神河。那是一份需要監管的力量。」

「只有在人人平等的時候這一條途徑才管用,」魁渡反駁。「皇室在永岩城內很安全。與神明的關係和諧,而且在需要的時候都能取得科技。但在神河還有許多地方享受不到這些奢侈品。因為他們的世界並非為了舒適而設計,所以人們需要突破科技的界線。而你們卻制止它-你們操控他們,因為你們無法想像一個時空的居民可能需要發明各種裝備來確保自己的存活與安全。你們只讓獲得合法許可的人使用,卻毫不考慮那些無法負擔費用的人。這裡面的平衡何在?你們正在殺害人民而且-」

「夠了,魁渡,」輕腳喝斥,同時彎下耳朵並張大了鼻孔。「那些許可與規範確保科技是安全的。你正在使用皇宮裡容不下的激進字眼。」

「妳的意思是,」魁渡氣憤地回覆道,「這裡容不下 。」

這是魁渡第一次不理會他的導師。那感覺並不是勇敢,或是強大,或是遲了。

那感覺就像切斷了某個東西而且可能永遠無法修復。


那夜魁渡難以入眠。他輾轉反側數小時,試著不去想他和輕腳之間崩解的東西。

當警報響徹整個皇宮時,他早已醒來了。

自床上起身,魁渡從梳妝台上抓起他的金屬鶴形無人機。它已被改造作為每日使用,現在正舒適地安置於他的手腕上。他衝向長廊;到處都是武士和皇室職員,一邊相互警告並奔往他們的崗位。

魁渡開始朝瑛子的住所移動,此時他看見其中一位圖書管理員朝他跑來。他舉起手臂攔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來回搖頭,眼神透露著恐懼。「皇宮內有入侵者。他們說起事者闖進這裡了!」把他的手臂推開,她衝過他身旁倉皇逃生。

魁渡猶豫了。沒有人會去找瑛子。她和其他外交官學生待在一起很安全。

可是帝皇...

魁渡以腳跟轉向,一邊尋找最靠近他的陽台。武士會留意大廳、門廊,還有大門。但這些年來魁渡在皇宮內四處遊走,卻沒人見過他出沒。

守衛們鮮少留意屋頂。

在天鵝絨般的星空底下,魁渡以最快的路徑前往帝皇居所。他胸口開始疼痛,一邊飛越了黑色屋瓦,一邊盯著那座陪他度過許多午後時光的花園。當他看見門廊時,那裡沒有溢出至草地上的燈光。

但大門早已敞開。

魁渡從牆上一躍而下,翻滾直到小心翼翼地停在最底部的階梯上。他悄悄地踮腳行走,在門前稍作停頓,然後從手腕上移除那架金屬無人機。它自行摺疊成一隻紙鶴並筆直地朝陰影飛去。

他以一隻手指按壓太陽穴上的晶片好讓自己透過無人機的鏡頭查看。帝皇不在那裡,入侵者也不在。但通往香醍房間的門卻打開了,而裡面,月光正照耀在地板上。

一道聲音在房間裡迴盪-彷彿有三個聲音同時在嘶喊。一聲叫喊,一首歌曲,還有一道低語,它們全都充滿痛苦。

魁渡不想等無人機告訴他門後面有什麼。他朝聲音跑去。因為如果香醍有了麻煩,那麼帝皇...

當他抵達這座宏偉的房間時,他滑行至停下,正好無人機也降回他的手腕上。遠方有一座室內溫泉,霧氣籠罩於水面上,使這個房間看起來彷彿延伸至無窮遠處。

魁渡從未見過香醍。這位神河的守護精靈只透過帝皇發言-以一種其他人無法體會的方式將自身與帝皇進行通聯。只有受到這位偉大神明賜福才能辦到,而且這只會在帝皇駕崩時發生。

這位神明十分龐大,有數百條人類大小的金色手臂形成了她的腹部與肢臂。許多金色圓球沿著她背上的扇子排列,她的額頭上還嵌著一顆巨大的黑球。擁有像龍一般的尖嘴,有三張面具排列在香醍的臉上。它們代表了今田魅知子-第一位與香醍通聯的帝皇。

Kyodai, Soul of Kamigawa
神河之魂香醍|由Daniel Zrom作畫

魁渡的視線移向了自天花板垂下的巨型中央機械。有人曾告訴他香醍會像一條巨型纜繩般地緊抓著它,彷彿她正在使自己脫離下方的凡人時空。

但此刻香醍卻在水中扭動著,不停揮打霧氣,彷彿她正感到痛苦與困惑。

依然不見帝皇的蹤影。

魁渡準備召喚守衛-呼喊他們迅速前來查看香醍出了什麼事-此時他看見一個怪異的男人從香醍身體旁的霧氣中起身。

一個穿著魁渡從未見過的鉻色鎧甲的男子,還有一條搏動著紫色能量的金屬手臂,末端形成了可怕的爪子。

當他凝視著魁渡時,他的雙眼閃耀著異界的粉紅色光芒。

冷笑了一聲,這個男人從霧裡躍向開闊的陽台。魁渡沒有武器,但無所謂;他不會讓入侵者逃跑,無論代價有多大。

他追著他登上屋頂。這個陌生人的重量壓碎了瓦片。他太快了,也太堅定了。

但魁渡也很堅定。

看見一塊鬆脫的瓦片,魁渡將手向前一揮讓那個物體飛過空中。它撞碎在陌生人的頭部側邊。

不過那看來幾乎沒傷到他。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轉身,齜牙咧嘴,然後往下看見了魁渡的手腕。露出輕蔑的笑容,他朝空中打響了手指。

魁渡覺得他的手腕被扯了一把,然後他被拖離屋頂,胡亂揮舞四肢設法抓住壁架-任何東西都好-接著他的身體墜了下來。

他的背碰一聲地撞上沙園。魁渡皺起臉,一邊把金屬無人機從手腕上扯下彷彿他不確定它是否已損壞,接著一跛一跛地走回牆邊,在他受傷身體容許的程度下儘快攀爬。

當他抵達屋頂時,那個男人早已不見蹤影。

等他回到香醍的居所後,所有高階守衛與參謀都在該處等候,他才發現帝皇也消失了。

皇室成員們彼此交談,設法想出辦法-還有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幾乎沒注意到魁渡的存在,都忙著歸咎於起事者的襲擊。

「我看見他了,」魁渡爭論道。「那個對帝皇做了某些事的人。他有一條金屬手臂,還有發光的眼睛-他不是起事者。」他不會是。尤其是那些怪異的服裝,還有一種魁渡從未見證過的科技操縱力,他更不可能是。

輕腳在她身後展開了七條尾巴。「一條金屬手臂?」

魁渡點了點頭,同時鬆了一口氣。輕腳會相信他的。她會聽他說。她會理解-

她轉向其他參謀。「或許賽博派要對此事負責。他們可能用了一種未受管控的假肢裝置來綁架帝皇,以試圖逼迫她修改法律。」

「什麼?不對!事情不是這樣,」魁渡懇求地說。「不是賽博派。我知道我看見的是什麼!」

但輕腳沒在聽。她正忙著與皇室們商討,想弄清楚該責怪誰以及該如何報復。

香醍在遠處不停顫抖,持續搖擺,彷彿她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或她身處何處。

或許甚至忘了她是

有沒有可能在外界某處,帝皇也一樣害怕與困惑?

魁渡面露怒容。他的聲音裡透著純粹的怒火。「你們都查錯方向了。你們正試圖怪罪賽博派而非追逐我看見的那個男人-我知道就是那個男人做的。」

沒人停下來聽他說。不會有人聽魁渡說。

他的吶喊蓋過了噪音與霧氣。「他逃跑了。如果沒人採取行動,我們可能永遠都見不到帝皇了!」

輕腳轉身,露出警告的眼神。「回你的房間去,魁渡。這是皇室的事。」

然後魁渡感覺到了-他一直都知道的事。

他不屬於這裡。

他從來就不屬於這裡。

逼自己離開殿堂,他止不住從臉頰滑落的憤怒淚水。等他回到房間後,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離開瑛子會令他傷心,但她在永岩城內有一席之地。她有一份目標。

即使這不是他想要的,但魁渡此刻也有一份目標了。

他會在神河尋找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子。他會找到他的朋友並帶她回家。而且只要他忍得下去,他將永遠不再踏進皇宮一步。

那夜,魁渡最後一次爬上永岩城的牆壁,而且他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