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魁渡離開永岩城的城牆起已經過了十年,但有些習慣仍難以打破。

落在屋瓦上的雨水有如一首歌。魁渡把身體往前傾,一邊皺著眉搜索下方的街道。

都和市比以往充滿了更多色彩。有一列被改裝過的雨傘隊伍看似正飄浮著穿越人行道,每一支雨傘都閃耀著一層霓虹能量防護罩以讓底下的人們保持乾燥。 一塊玻璃面板發出能量的裂響,同時一間茶館的傍晚菜餐正在螢幕上轉動著。在頭頂上方,一對橘紅色的巨型錦鯉正輕搖著牠們的光滑尾巴游向天空與星光的海洋。

通常,魁渡喜愛都和市在夜晚的活力,但他沒時間懷舊了。他正在尋找某個人。

Kaito Shizuki
漆月魁渡|由Yongjae Choi作畫

魁渡用手指按了一下他的太陽穴,接著他的視野中便出現無人機的直播畫面。那個裝置正盤旋於一條陰暗的小巷上方,魁渡催促這台貉形無人機朝喧鬧的彩虹色街道移動。

十年的科技進展就表示它比魁渡小時候的紙鶴無人機更繁複精緻。那隻鶴很容易回收。但魁渡不確定自己能否替換他目前的無人機,無論它有一天會變得多過時。

這隻貉與魁渡經歷過太多事了。

多枚實警告他不要太依賴一件科技產品。「一切新東西總有一天會變舊,」他的朋友曾這麼說。

大部分的時候魁渡樂於傾聽多枚實的睿智言語。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個朋友,也是個導師。但多枚實這輩子也試著不去依賴任何人,或任何東西。

魁渡正好相反。他覺得跟自己在乎的人具有強大的連結,而且他願意付出一切來保護這份羈絆。

這個貉形無人機燈元並不只是一件科技產品-它代表那位永遠改變了魁渡一生的神明。

那也提醒著他:他的好友依然不知所蹤。

無人機還在轉角附近,接著一路飛過一排街道攤販。他們全都被邊緣掛著燈籠的發光頂篷所遮蔽。

一位街販神憂鬱地坐在櫃檯邊緣,突然皺起祂那形似麵團的臉。有三顆餃子盤繞在祂周圍,彷彿它們正在希望的邊緣遙遙欲墜。

鄰近的小販撈了一大把拉麵放進碗內,接著加入淺粉紅與白色的魚板、水煮蛋切片,然後在上面撒了一點蔥-皆屬完美烹飪。他把餐點遞給一位等候的顧客,接著那位神明發出一聲失望的呻吟。

即便是透過無人機的鏡頭,魁渡也能看見攤販眼中的擔憂。神河到處都是神明,但不是每個人都想在一個脾氣不好的精靈旁邊用餐。有時候最好還是讓祂們保持開心。

嘆了一口氣,男子伸到櫃檯後方拿出他自己那碗在熱湯裡泡得太久而發脹的麵條。神明胖嘟嘟的臉孔變化為純粹的欣喜,而這碗麵還沒碰到櫃檯祂就把臉塞進拉麵裡瘋狂地啜食起來。

小販翻了一下白眼就轉身迎接下一位顧客。

魁渡讓無人機朝天空飛向鄰近建築的高處。他們以鳥瞰的視野掃描這座城市,一條一條地搜索小巷直到他看見一群皇室武士站在一間公寓外側。大部分的上層窗戶都被窗帘完全遮擋,但有一扇窗卻稍微半開著。隙縫實在太小了,一般人難以發現。

魁渡半咧著嘴笑。他看見的不是不可能-而是一份邀請。

他再次輕拍太陽穴,關掉了無人機的影像,然後滑下屋瓦來到下方的陽台上。沿著通往建築角落的欄杆,魁渡穿過酒吧並從牆壁爬回人行道,消失在附近的群眾裡。

沒人注意到正在逼近的無人機,也沒人發現魁渡以一個流暢的動作把它從空中抓下。在他手中,這個金屬宛如紙一般地變化,不斷反覆折疊直到它變成一張面具。

這是點燃魁渡火花的貉形神明的化身。

他在那天成為鵬洛客。一個甚至在神河的邊界之外也注定成就偉大的人。

魁渡用手指滑過裝置外緣。他一路跟隨火花神前往母聖樹希望能找到帝皇。但在森林特區內等候他的並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命運。

他甩掉雨水,把面具戴在臉上,然後拉挺了他的兜帽。魁渡不在乎偉大;他只想找回他的朋友。

宛如一個隱形鬼魂,魁渡離開街道遁入陰影中。繞過一個又一個的轉角,他沿著小巷前往都和市的中心。當他抵達這棟高聳的公寓大樓後,他便開始攀爬。

皇室武士們正駐守在門口。每當他們移動時,他都能聽見金屬鎧甲挪動的聲音。那是為了戰鬥而製的鎧甲,不是潛行。

太多不必要的噪音了,魁渡在心裡想著,接著盪過壁架站在小型陽台上。

時間已改變了他。他不再是個孩子,或是皇室成員了。

但他還是那個爬過屋頂並潛入他不該闖入的窗戶的魁渡。

用戴了手套的手推開玻璃,魁渡一聲不響地溜進了房間。

臥室裡劈啪響著火光。魁渡感覺到動靜,視線馬上移向壁爐。他預期會在火焰中發現一位神明,但那裡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道琥珀色的光芒,讓影子在牆上不停搖曳。

「別擔心,」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這裡只有我們。」

魁渡揚起一道眉毛但卻沒有轉身。「妳還真細心,把窗戶留了一條縫。」

她氣沖沖地說。「我們都知道你不打算用前門。如果你那些跨時空的旅程並沒有教會你禮節,我相信即便是希望也毫無意義。」

「如果我真的想學習禮節,」魁渡開始說道,一邊轉向他的姊姊,「我就會直接去找妳了。」

瑛子的嘴唇捲成笑容。「見到你真好。」

魁渡把他的貉面具推到後腦勺。「也很高興見到妳。」他猶豫了一會兒,試著把見到他姊姊的喜悅與她長大後成為的實際角色拼湊在一起。他不怨恨她成為皇室的一員,但他厭惡這份隨之而來的距離。「我知道這些日子妳不常離開皇宮。」

「那不容易,」瑛子承認道。「神河各地都有理想那的支持者-不只是霜劍山脈的淺利軍起事者,也包括都和市與陋街的間諜。無人保護的話...像我這樣的人旅行並不總是安全。」

「我記得妳很能夠照顧自己,」魁渡反駁。

「我現在是一位皇室參謀。除了我自己以外還有更多需要考量的東西,」她悄悄地說。

魁渡扭動嘴巴。她的話讓他想起了某個人。某個從他逃離永岩城那天起就未曾說過話的人。「輕腳有陪妳來嗎?」

他們的路徑有十年沒交會了。魁渡不是刻意迴避他的前任老師,但他也不期待重聚。因為一談到輕腳,魁渡依然能感覺到宛如皮下瘀傷般的痛。

瑛子搖了搖頭。「輕腳沒時間進行外交會議。她正忙著試圖阻止一場叛變並且不讓其餘宮廷成員在爭權的過程中起內鬨。」她的聲音裡透著些許沮喪。「淺利軍起事者變得愈來愈大膽。只要王位空缺得愈久,理想那就會獲得更多相信帝國應該被廢除的支持者。」

儘管魁渡相信皇室必須受到限制,但他從沒想過要徹底終結皇室的領導。他們在與神明交涉這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魁渡最不希望的就是讓神河發生暴力衝突。

「帝皇會回家的。」魁渡的喉嚨變得緊繃,因為他想起了自己失去的東西。神河失去的東西。

他會穿越多重宇宙尋找她,但比起當他剛點燃火花的時候並沒有多少進展。魁渡只知道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是個鵬洛客。

那表示帝皇可能在任何地方。

瑛子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希望你是對的。為了神河,也為了你。」

魁渡別過頭去。有時候,身處漫漫長日與寂靜傍晚之際,他心中的痛楚依然跟當時他站在香醍居所並發現他的朋友消失時一樣強烈。

但現在不是心痛的時候。他已經有幾個月沒見到他的姊姊了-他不想把他們相聚的時光浪費在悲傷上。

「妳總是喜歡擔心我。」他轉身,同時揚起一道眉毛彷彿正在激怒她。「那就是妳冒險派出一架皇室無人機來到都和市的原因嗎?」

瑛子撅起嘴唇。他們的互動相當熟悉-這很容易讓他們掉回舊習慣裡。而鬥嘴總是他們最喜愛項目之一。「這個城市並不只有你才有眼線,魁渡。如果你遇上麻煩,我就會知道。」

魁渡如此輕易地便脫口而出。「我沒發現原來我得離開這個時空才能得到片刻的隱私。」

瑛子眨了眨眼。「你不能再次不告而別。」這不是一個問題;這是在提醒魁渡許下的承諾。

他不後悔離開皇宮,但他確實後悔無預警地離開了瑛子。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很久。瑛子曾經和魁渡在母聖樹一起追蹤火花神。她是神河唯一一位相信他的皇室成員,相信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與帝皇的失蹤有關。

但有些回憶會留下印記。而有時那些印記會螫痛人。

魁渡尷尬地聳肩。「噢,少來了。到現在妳一定早把我忘了。基本上我在森林特區裡救了妳的命。兩次。」"

「那跟實際的情況差得可遠了。你莫名其妙地在神明領地橫衝直撞。幸運的是,你存活得夠久才能點燃那道火花。」

「妳一直都是我最喜愛的神明外交官。」

「我會說阿諛奉承對你沒好處,但我們都知道那差不多就是你僅有的手段了。」

他的笑聲迴盪在這個空間裡。「妳傷到我了。」

瑛子的凝視中閃耀著怒火。「有傳言說賽博派正在探查能夠搞亂實界物理的非法生物強化裝置。或許你可以要求你的朋友們幫你長出更厚的外皮。」

魁渡稍微收起了笑容。另一份螫人的記憶。「妳知道,我們不是惡人。我們相信科技實驗是進步的方法-不是為了害人或開啟戰爭,而是為了幫助。為了治療。」

「我們早就治療的科技了。」

「沒錯,可是使用的人是誰?任何無法負擔許可證或升級主機板的人都得冀望一位神明的賜福來獲得任何一種力量。而且我們都清楚那有多罕見。」

「你是否曾停下來想過或許並非每個人都應該擁有那份力量?」瑛子反駁。「皇室並不是要走回頭路。但我們要建造融合門並且保護它,還有將我們城市的擴張視為家園威脅的神明。要是祂們開始認為我們的發明對祂們的存在來說是一種威脅呢?」她搖了搖頭。「為了凡界與靈界好,我們需要平衡。」

「把力量給予少數人總會創造分歧。科技則讓人人平等。不只是給富人與菁英,而是給每一個人。我們不再需要依賴神明魔法了-我們能夠保護自己。」

「你這麼急著想保護自己不受誰的危害?因為我上次查看的時候,唯一一群嘗試引起戰爭的人就是和你理念相同的那群人,」瑛子冷淡地回覆。

「我不支持起事者,」魁渡清楚地說。「但香醍自從帝皇失蹤起就一直不太對勁。要是融合門出了問題並且釋出了毀滅性的神明呢?那會花上幾千年才能讓凡界與靈界合而為一。那會帶來一千年的不穩定。逆神之戰或許是傳說,但妳能否保證我們不會再看見一場像那樣的威脅?」

瑛子變得緊繃。「神明不是我們的敵人。」

「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的敵人是誰。」魁渡平靜下來,嚥下了反駁的情緒。「帝皇從香醍的殿堂裡被帶走了,甚至還沒有人看見這件事發生。」

當時他無法阻止它。當時的他太遲,太弱,太措手不及。

他們都是。

瑛子板起臉孔。「那天晚上你什麼也做不了。」

「如果我們有更好的科技-」

「帝皇當初很可能就是被未受控管的科技擄走的!」瑛子打斷他的話,臉頰轉為粉紅。

魁渡怒目而視。「皇室早就在沒有半點證據的情況下責怪賽博派-以及起事者了。他們差點引發一場戰爭。」

瑛子沉默了太多秒。

魁渡在他姊姊眼中看見猶豫。她隱瞞了某些事。「妳聽見什麼了?」他眨了眨眼,希望有如浪潮般地衝擊著他的肋骨。「難道妳知道帝皇的下落?」

「不,」瑛子說道。「但我收到一些情報。」即便在火光中,魁渡也能看見她眼睛後方的掙扎。

無論她知道什麼,她都不該告訴魁渡。

他著急地向前踩了一步。「如果這跟帝皇有關-」

「這跟多枚實有關,」瑛子打岔。

魁渡的思緒停滯。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多枚實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瑛子的視線移向門廊。魁渡從未見她如此緊張過。她探入長袍並抽出一個形似紙扇的小型裝置。用拇指擦了一下,裝置外緣就擴展為一座小型圓頂。能量朝外發散,創造出一個白色的光繭包圍了這對手足。

「一個減噪器?」魁渡將雙臂交疊於胸前。「如果妳連妳的守衛都信不過,這肯定相當嚴重。」

瑛子緩緩吸一口氣。「我的線民已經觀察多枚實一段時間了。他跟研究神明融合的非法交易有關,而且-」

「如果妳認為我會向皇室提供我摯友的資料,妳就是徹底搞錯了。」魁渡咬牙切齒。「瑛子,妳是我的姊姊,我愛妳。但若妳要求我當妳的間諜...

「我不是因為需要你幫忙才告訴你這些。我根本就不該告訴你這件事。但是-」瑛子捏了下鼻樑。「那不只是關於融合研究。而是跟他往來的人。」她嘆了口氣,一邊放下她的手。「有人看見多枚實和陋街的一個男子會面。一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子。」

火焰突然在他後方劈啪作響,但魁渡能感覺到餘燼正在他自己的胸口燃燒著。一道反抗之火。「無論妳的線民自認為看見了什麼,他們都錯了。」

多枚實曾和他們兩人在森林特區內碰面。他知道帝皇,還有神明,以及魁渡正在尋找的那個男人的事。魁渡沒有對他的朋友隱瞞任何秘密-當時沒有,現在也不會。

多枚實隱瞞如此重要的事很不合理。他不可能這麼做。

「相信我,如果我不確定其真實性,我絕對不會和你分享這份情報。」瑛子垂下肩膀。「尤其不會是關於這個。」

魁渡的聲音變得空洞。「多枚實不會背叛我。」

「我正在告訴你我知道的事,」瑛子說。「十年前,你立誓絕不停止尋找帝皇。如果多枚實認識那個具有金屬手臂的男子卻從沒告訴過你,難道你不想找出原因嗎?」

「我不會向妳提供情報,」魁渡嚴肅地說。「我也不會交出我的朋友讓他成為代罪羔羊。」

「我並沒有要求你這麼做。我們要的東西一樣-找到帝皇,愈快愈好。我只是提供你需要的資訊好讓你做正確的事。找到真相。」

魁渡憤恨地別過頭去。一定有另一種解釋。多枚實絕對不會欺騙他。他絕對不會背叛他。

他會嗎?

「神河需要一個統治者,」瑛子小心翼翼地說。「以恢復我們人民之間的平衡。」

魁渡傾斜著下巴,面向他的姊姊。「我不認為王權是回復平衡的關鍵。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帝皇。」

他已經信任多枚實很長一段時間。

但他信任瑛子更久。

無論她的情報是否正確,魁渡對他的姊姊有足夠的信任而願意追蹤這條線索。如果暗中監視他的摯友是證明他清白的唯一辦法,那麼多枚實也只得原諒他。

魁渡朝窗戶移動,離開了圓頂的保護。

瑛子輕彈闔上金屬扇並將它塞回長袍裡。「很抱歉,魁渡。」他停在壁架附近,聽著她的愁悶聲音。「我知道他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魁渡不想相信。但若多枚實真的跟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合作,而且他一直以來都知道帝皇發生了什麼事...

那麼或許他們的友情從來就不是魁渡以為的那樣。


魁渡站在小巷外緣,背部貼著石牆。大田原位於高空雲間,有時魁渡堅信這座飄浮城市因此而擁有較少陰影,以及更少藏身處。

他的貉形無人機太容易被多枚實認出而幫不上什麼忙,因此魁渡必須用古老的方式來追蹤他-他的雙眼、耳朵,與純粹的決心。幾週來魁渡持續搜集資訊,他發現自己開始厭惡他戴上的這個新面具。

騙子的面具。

瀕臨背叛朋友的邊緣使他痛心。不只一次,魁渡幾乎說服自己這全都是一場誤會。瑛子弄錯了,那不可能是他在香醍殿堂裡看見的同一個鵬洛客。

但魁渡揭露的每一份情報卻證實了他姊姊告訴他的內容。

多枚實正在隱瞞某件事。不只是瞞著魁渡,也瞞著其他賽博派成員。

Alayna Danner作畫

日復一日魁渡觀察著他,在賽博派部門工作的他彷彿與大田原其他人的信念一致。然後太陽下山,當每個人都回家後,多枚實還待在他的實驗室裡, 進行一項看似沒有其他同僚知道的計畫。

魁渡曾見過多枚實在暗巷內與人握手交易竊取來的能量增幅器。他曾看見他的朋友在深夜偷偷把一箱箱貨物運入他的秘密工作場所。而且他也看到未受管制的無人機離開建築群並直接前往都和市的陋街。

這就是多枚實從事非法行為的證據。但魁渡還需要證明他的背叛

多枚實出現在建築群的主要入口處,他手裡的無人機早已展開。輕輕地推了一下,他讓這隻形似緞帶的龍升空,看著它呈弧形越過樹林,一邊搜索著下方的地面。他檢視袖子上的面板,觀察時間,然後以一個優雅的步伐,他飛向空中並消失在地平線上。

魁渡沒有久候。四周無人;多枚實的同事們在幾小時前就回家了。他從腰帶上移除一個裝置-一支小型手裡劍,邊緣還閃耀著藍光-並瞄準了最靠近他的監視器。他突然彈動手腕,接著手裡劍便旋轉著穿過半空中並附著在監視器的側邊。它閃了一次。兩次。

然後閃耀的邊緣變成綠光。

戴著面具又拉緊了兜帽,魁渡走出小巷並直接穿過多枚實建築的前門。現在沒有監視器會發現他-尤其是在鏡頭被這個裝置凍結的時候。

但他得加快動作。畢竟無法得知多枚實會在哪時回來。

磁磚地板有如骨頭般地迴響著,既冰冷又空洞。魁渡強忍著流竄全身的寒意。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入這棟建築,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像個叛徒,他的心靈發出嗡響,他試著把它推開。

若魁渡錯怪了多枚實,他就會接受可能帶來的後果。但若多枚實一直以來都在欺瞞他...

魁渡還沒準備好面對真相,但為了帝皇,他無論如何都會這麼做。

他毫不猶豫地穿過通往多枚實實驗室的金屬門。試圖闖入並無濟於事-更何況是沒有鑰匙卡,或一台巨型機體的時候。

而且從證據的角度來看,魁渡不認為把實驗室炸成碎片能幫上什麼忙。

相反地,魁渡直接前往多枚實的辦公室。中央有一張巨型辦公桌,散落著一堆資料晶片與書面文件。角落有一個圓形的燈籠,魁渡用手指按了一下側邊把它點亮。使用他的念力,魁渡將燈籠抬升至半空中直到它安穩地懸浮在他身旁。

他查看房間裡的每一個抽屜與櫥櫃,並且檢視多枚實桌上的每一張紙片。大部分都不重要,但魁渡卻發現一則以密碼發送的訊息被塞在一份檔案底下。魁渡沒花多少時間就破解密碼-他已學會多枚實願意教他的每一個伎倆。

就目前為止訊息相當模糊,不過那看似在要求他於陋街見面。對一場會面來說路途太遙遠了;陋街位於地表,被夾在母聖樹-神河最古老且巨大的樹-以及都和市摩天大樓的陰影之間。對於一般事務來說這個地點一點也不實際。

前往離大田原這麼遠的地方...暗示這甚至比平常賽博派需求的隱密性更高。

魁渡沿著辦公桌的邊緣敲打手指,一邊對著這則訊息皺眉,並再次確認日期與時間。這場會面即將發生在今晚,而且很快地-這肯定是多枚實前往之處。

不過他要跟誰見面呢?而且為什麼?

隨著魁渡開始起身,他看見一個被塞在某種文件後面的資料晶片。他用貉面具與之連結,花了一點時間繞過密碼,然後看著影像出現在內部面板上。

它是一種怪異裝置的藍圖,薄薄的正方形,還有許多鐵絲般的手臂從上面探出,宛如一隻水母。魁渡從沒見過像這樣的東西。

但這還是無法證明多枚實認識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

因此,魁渡得闖入位於陋街的一場會議。

魁渡把資料晶片從他的貉面具上移除並把它塞在書頁底下。他離開辦公桌並彎曲了一下手指讓燈籠返回它的窩,然後急忙來到外面。

當他安全地穿過大門後,魁渡彈了一下手指,接著那個裝置便脫離鏡頭並飄回他身邊。他從半空中取下裝置,把它塞進腰帶裡,然後朝空中渡船走去。


魁渡輕易地繞過陋街內部。即使還不是午夜,陽光從來就照不到表面,而且城市的霓虹光看似也照不到更狹窄的街道。渾濁的水道上覆蓋了一層櫻花,就算是此等迷人美學也掩飾不了空氣中瀰漫的汗水與污水惡臭。

追蹤多枚實花不了多少時間-月人不常深入陋街,而且不只一個陌生人樂於用情報換取少許費用。

魁渡跟隨他朋友的蹤跡一路前往碼頭。城市邊陲的光源稀少,運河水幾乎就跟瀝青一樣黑。魁渡能夠在嘴唇上嚐到一種難聞的酸味-那是距離陋街下水道太近而沾上的化學污漬。

他皺起臉,雙手垂在兩側,準備在第一個麻煩徵兆出現時伸手取劍。他不知道自己會發現什麼,但如果他再次看見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他不打算讓他逃脫。

當魁渡在碼頭外緣遊蕩時,從鄰近排氣孔噴出的蒸氣幫忙掩蓋了他的腳步聲。許多金屬容器一排排整齊地堆疊著,提供了許多藏身處。但魁渡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前方的倉庫上,該處的光芒從一對寬大的艙門後方溢出。

魁渡移除面具,讓燈元變回四隻腳的無人機。它悄悄地朝倉庫飛去。同時,魁渡也把手伸向背上的劍。彈了一下劍柄,刀鋒外緣便擴增出兩排鋸齒狀的利齒。

握緊了劍柄,魁渡跟在無人機後面爬行並用手指按了他的太陽穴。

在倉庫內,這台貉形無人機飄向屋椽上方的一塊陰暗處。房間裡大部分都塞滿金屬箱,不過在其尾端卻有一個擺滿了桌子與實驗設備的空曠區域。發光的燒杯彼此扭曲纏繞,宛如一座玻璃迷宮。有些燒杯內冒著霓虹色液體的氣泡,而其他則閃耀著能量的火花。手術器械四散於表面-有看似寬三角形的奇形刀具,還有其他跟樹枝一樣細的器材。工作檯上陳列的小型燒杯裡充滿了怪異且帶有金屬色澤的漿液,金屬碎片與磨損的鐵絲相互環繞,宛如湊不起來的拼圖片。

魁渡骨子裡感到一陣不安。這些實驗...它們完全不像他曾在大田原見過的賽博派工作。而且在神河的任何一處都沒見過。

魁渡催促燈元更靠近實驗室設備,此時一個巨大的影子使他停止動作。他能聽見從門廊傳來的聲音。一場進行了一段時間的爭論。

即使透過無人機的鏡頭,魁渡只能看見下方一個過於龐大的影子。當它移動時,魁渡聽見那個人影的聲音裡帶有一種不自然的顫動,就像金屬互相碾磨的聲音。

「這個肉身人之前的用途已無關緊要。必須從整體中切除遲疑與弱點。」

在其中一個容器附近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一道粗啞的聲音含糊地說著魁渡聽不見的話。

這個巨型人影再次移動,踏入了光線底下。魁渡屏住呼吸,同時出現了一個奇異的怪獸。牠的身體由鉻合金製成,擁有利爪手臂和彎曲的脊椎。露出的肋骨與尖銳的脊柱宛如金屬製品般地展示著。牠的臉和嘴巴既駭人又像鳥類,具有太多尖棘和扁長的牙齒。這使魁渡往後踉蹌,即便他人在倉庫外。

這不是魁渡在香醍殿堂內看見的金屬手臂男子。這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這隻生物以一種不自然的步態穿過這片空間,魁渡便讓他的無人機更深入陰影內作為掩護。

「完成收集必要的材料並轉移捕獲的樣本。」怪獸轉身,一邊張開了嘴巴,同時牠聲音裡的金屬顫響使魁渡感到反胃。「不要減緩進展速度。受試者完全恢復意識是個必然的結果。」

一群侍從出現在無人機的鏡頭內。從他們的服裝判斷,幫派成員。他們有將近十二人,匆忙地將設備從桌上搬到等候的載具上。他們留下了燒杯,依然冒著多彩的氣泡,然後開始把其中一個較大的容器朝載具移動。

這個大小能夠完美地存放某種武器,魁渡平靜地想著。多枚實到底被捲入了什麼事?

侍從們已將貨物部分裝載至載具上,此時一聲尖嘯從裡面傳出。一想到帝皇身在某處的籠子裡就讓魁渡一陣心痛,但這個貨物裡的聲音比起人類更像動物。

它們聽起來像神明

他想要調查。他知道無論容器裡有什麼東西都能夠解答倉庫內發生的事。

但沒時間了,而且魁渡無法獨力面對十二個幫派成員和一隻怪物。

「我們要怎麼處理那些燒杯?」其中一個侍從問道。

那隻生物頭也不回地朝載具走去。「所有證據都必須摧毀。推展工作將會在更適當的地點繼續進行,承蒙肉身人的提供。」

冷笑了一聲,幫派成員轉身,拾起其中一個單獨的燒杯,接著用力將它拋向其他玻璃瓶。

這場爆炸使魁渡警戒地跳起,一邊握緊了他的劍。他迅速眨眼,按壓太陽穴召回他的無人機,然後聽著載具隆隆響地加速開走。

火焰的憤怒劈啪聲與噝響是一種警告。

但裡面也有證據。那些正在被摧毀的證據。

魁渡不假思索便衝進倉庫,急忙跑向那早已攀上倉庫側邊的繽紛火焰。再過幾分鐘,整棟建築即將被火焰吞噬。

他的眼睛審視桌上尋找可供拿取的東西-可以幫助他的東西-但被留下的一切物品早已開始燃燒,猛烈明亮到無法阻止。

魁渡垂下肩膀,正好他身後某處傳來一道呻吟。

他轉身,舉起了劍,接著看見多枚實癱倒在其中一個容器旁的角落。他的長袍織物從中間被割開,被一隻金屬手臂抓破。他的臉蒼白到一種魁渡從未在他朋友身上見過的程度。而且在他的四週,血液已開始聚集。

多枚實受了致命傷。

把劍推回劍柄內,魁渡跑到他朋友身旁跪了下來。他有好多話想說。他有好多事想問。

但在那一刻,他的心就跟在他身後燃燒的玻璃一樣破碎,而且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多枚實抬起頭,一邊努力睜開眼睛。「魁渡...

魁渡反覆搖頭。這不可能發生。他不想再失去另一個朋友。

但死神卻另有計畫。

多枚實的聲音有如灰燼一般微弱。「我-我犯過好多錯。但最糟的就是對你說謊。」

魁渡感受到後方火焰的嘶吼。他不能搬動多枚實-那只會加速那不可避免的結局。如果他只剩下幾秒鐘...

他想告訴他不用擔心。在這段最終的時刻裡給予他平靜與寬恕。給予他一個朋友應得的一切。

但他也有另一個朋友。而且還來得及幫助她。

「把你所知關於帝皇的事告訴我,」魁渡乞求道,一邊強忍著眼中的刺痛感。「你怎麼會認識那個擁有金屬手臂的男人?」

多枚實的眼睛開始眨動。

「不!」魁渡抓住他朋友的長袍並用力拉扯。「你還不准走。沒告訴我真相就不准走。」

多枚實的最後一口氣突然中止,宛如一場戰鬥的最終耳語。他帶著好多破碎、無法彌補的遺憾朝上凝視著魁渡。

他沒時間了。

「泰茲瑞,」多枚實低語著,彷彿他正在破除一道咒語。接著他便死去。

魁渡的嘶喊變成哽咽的喘息,沿著臉頰流下的淚水感覺就像在燒灼他的肌膚。他在背上感覺到熱氣,大火正危險地逼近。

牙一咬,魁渡用手闔上多枚實的眼睛並以口型說出無聲的道別。即使這感覺不正確,他還是探入他朋友的口袋拿走了他實驗室的鑰匙卡。

或許多枚實已死,但魁渡還有更多事要做。

他的貉形無人機出現在他身旁,自行折疊成一張面具。魁渡遮住臉並站在他朋友的屍體旁,強忍著讓他的肩膀不停顫抖的悲痛,然後步行離去。

在他身後,倉庫燃起了熊熊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