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庫莫那
庫莫那塑形師急速衝過灌木叢,他的心猛烈地跳著。他鮮少使用他的魔法-就只有零散地稍作推擠以讓這些灌木叢協助他通過而非阻礙他的行進。任何劇烈的施咒行為都會使堤莎娜立刻發現他。
他能夠感受到它。他正在接近黃金城歐拉茲卡,也就是永生聖陽的長眠之處。他的對手們正跟在他後頭,而勝利則在前方等著他。
庫莫那縱身躍入鄰近的河水並順流前行。黃金城的能量逐漸靠近,變得強大,並且不知怎麼地愈顯耀眼。他能夠聽見湍急的河水湧過他上方某種巨大的結構物。瀑布使他大吃一驚-這裡的水域感覺起來彷彿是在近期才被拉往不同的方向。
河流變得寬敞。前方的河水自一座巨型瀑布的邊緣傾盆落下,庫莫那隨著水流游動直到他停在一塊裸露的黃金旁。深及腳踝的河水馳騁而過,數個怪異的黃金尖塔穿透了他面前山谷的樹頂。
他咧嘴一笑。終於到了!
在一塊突出於一座細長半圓形峽谷的岩石上,黃金尖塔聳立於叢林上方。
庫莫那繞著峽谷的外緣前進。河水翻騰湧入下方的深谷,隨著一條地下河流逐漸遠去。那條隱密的通道到底有多遠,有多寬?他納悶著。它是否使長川自身相形見絀?庫莫那思索著是何種力量深藏於依夏蘭的地表之下。
歐拉茲卡本身相當龐大,但他卻一直看不見它。(他呀!一位塑形師,與他同名的河川的體現!)庫莫那十分欽佩此地內含的魔法以及它藏身這麼久的能力。他小心地繞著它的周圍前進,直到他終於抵達了它的入口:一座巨大的階梯,以及頂部一座巨大的拱門。
他的心跳加速,鰭不停顫抖。在過去的數百年期間還有誰攀爬過這座階梯?有任何人嗎?它原本的目的是什麼?為何要建造它?
不,不是為何。他知道為什麼。他們是為了這一刻而建造它,為了讓他攀登。他腳下的岩石迴盪著力量,但那卻是反射於他,他自身的力量。
庫莫那終於登上了黃金城。
他來到位於階梯頂端的拱門,閃耀的陽光幾乎使他目盲。
黃金。它真的是黃金造的。
不過他對黃金不感興趣。正自陰影中窺視他的眼睛、在這些純淨遺跡中居住的動物們。牠們也無法引起他的興趣。
他踏入黃金城。他早已感受到自身力量的增長,而且他相當肯定對手們現已離他不遠。光芒閃耀於每一個表面上,太陽溫暖了他的肌膚。這感覺就像回到了家園。
庫莫那突然感到一股自信。他知道永生聖陽所在之處。它想要被找到。
「庫莫那,」一道低語聲自黃金牆裡傳出。「庫莫那塑形師,長川之子,你族人的領導者。來讓我重獲自由吧。」
這可能嗎?黃金城一直以來都是一座監牢,而非要塞?
「誰在那裡?」庫莫那大喊著。「你怎麼會知道我?」
他轉身,而且在這座城市正面那耀眼的金黃色中他發誓他看見了某個東西在移動。他無法辨認它是何物-既不是動物也不是人。他警戒地想著那是否只是種光影的把戲。
「我非常了解你,」這個聲音說道,現在已變得更大聲。「到我這來吧。」
這聲音聽起來很耳熟。
「要怎麼做?」庫莫那說。「你在哪裡?」
在黃金中有許多倒影,有個不存在於該處之物。一張臉孔?
「聽著,」聲音說道。「看著。跟隨。」
「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
這聲音既低沉又威嚴,一個領導者的聲音。這是他自己的聲音。
「這是個圈套嗎?」他問道。「還是我已經瘋了?」
那張臉孔也是他的,一千個微小的金黃分身正照耀著他,雙眼發光。
「都不是,」聲音說道。「這裡存在著力量,庫莫那。被刻意設計的力量...但也是一種附加的、沉潛的力量。一面靜止的池水。黑暗裡的鏡子。它什麼也做不了...」
「...除非有我自身的力量倒映其中,」庫莫那接著說。「是這樣嗎?」
「跟隨,」聲音說道,接著眾多庫莫那自身臉孔的黃金映象也隨之附和。「跟隨。」
「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聖陽,庫莫那。你也將是如此。跟隨。」
這是一道命令,以他自身信念的所有力量傳達。
一座迷宮展開在他面前,岩石與黃金構成的長廊向遠方蜿蜒。庫莫那走入迷宮並採著穩健的步伐,在一種冥想的迷離狀態下,跟隨著永生聖陽的呼喚繞過每個轉角。隨著每一步,他的力量逐漸增長。每一個表面都浸淫在耀眼的光芒中。
它太過明亮,太過溫暖。他的鰭開始捲曲脫水,他的鰓變得乾燥,而空中的烈陽仍然沒有移動。
庫莫那來到一座中央高塔,一個宏偉的殿堂。他繞著它漫步,感應到這裡就是那股力量所在之處。在一側有一扇龐大、複雜的門,它的入口標記著一個巨大的緘印以及一道複合鎖。但在另一側,面對著中央大廣場的那一側,卻有一扇簡單的門通往了簡單的階梯。前往頂部的通道。
庫莫那渾身顫抖,儘管他並不覺得冷,接著便選擇了那條阻力較少的道路。
他開始攀上階梯。
不停往上,反覆踏出帶鰭的腳,直到他抵達頂端。
他走進房間,看見了永生聖陽。它看起來和他預期的不同-一顆被黃金包圍並且散發黯淡光芒的石頭,竟然就這樣被嵌在地板裡。一扇敞開的巨型窗戶面朝這座城市,如果你站在永生聖陽上方的話,你就能夠看見整個城市。永生聖陽看起來只不過像是地板上的一種怪異裝飾,但它感覺起來...它感覺起來像是一面鏡子,而非一道光芒。那就是他的光芒。
現在我明白了。
庫莫那踏上永生聖陽並攫取了那份力量,他的力量。大地在他腳下晃動,他的視野也隨之搖晃。
他廣闊無邊,涵蓋一切。他一生致力於專精的塑形魔法現在看似也只是他能力的一小部分,宛如孩子們在沙堆裡挖掘。他能感受到歐拉茲卡的一切以及更遠之處。川流使一直都好蠢,竟然平白浪費了此等力量!
這座城市相當隱密,但它卻沒有強韌的防禦,而且他的對手們必定也早已追蹤他來到了中央尖塔。庫莫那太過輕易便來到歐拉茲卡,而他們很快地也將抵達。他能夠感受到他們,像螞蟻般地爬著,儘管他們實在是太無關緊要,致使他不願費心辨認他們誰是誰。
他彎起他的手指,接著這座城市便突然向上移動,脫離了周遭的岩石。大地晃動。隱藏了數百年的尖塔往上穿透叢林,城市後方的小型峽谷也逐漸變得寬廣,宛如壕溝般地包圍這座城市。河川湧入峽谷。地表下的黃金礦脈被扯開-無垠的財富,不是庫莫那關切之物。對他而言那是無用的金屬,只不過是這座城市荒謬獎賞的一部分,他完全不需要也用不上它。
城市裡的生物甦醒。遠方的螞蟻們則開始移動並倉皇地朝它直奔而來。
他們所有人都在爭奪這座黃金城,但這場競賽已結束。歐拉茲卡之戰已開始,庫莫那不允許他的人民被從依夏蘭的地表上抹除。正好相反。正好相反,現在他已奪得他應得之物。
在他自身之外,在他的周遭,沐浴在金黃光芒下,庫莫那開始大笑。
自他後方傳來的聲響打斷了他的笑聲。
庫莫那轉動他的實體,那個站在永生聖陽上方的實體,並且直視著一個吸血鬼。
她正在咧嘴微笑,她的頸環佈滿了乾涸的血跡。
庫莫那捲起腳趾並集中他的重量。「這不是妳的東西,吸血鬼,」他發出警告。「一個征服者不是我的對手。」
「那麼兩個呢?」她嘲弄道。「你認為呢,馬仁費恩?」她轉頭看往後方。
「我認為在教會眼中,瑪甘屠夫清除阻擋她的人是正確的事,」一道聲音如此回覆。
庫莫那看見第二個人影走上階梯。他是一位法皇,擁有一件飄逸的長袍以及一把比他自己還高的手杖。庫莫那開始感到害怕。
這兩個吸血鬼朝他衝來。
庫莫那開始召喚防禦法術,但卻被擒倒在地上。吸血鬼們撕抓啃咬,其中一把劍在庫莫那的體側劃出一道狹長的傷痕。他試著要把他們兩人甩開,但隨著每一次推擠,他們都會齜牙咧嘴地試圖將他固定住。馬仁費恩與沃娜把他拉近並將他們那閃亮的獠牙靠向他的脖子。
這不是我的終局。我不會讓他們滿足地享用我的血!
庫莫那不停扭打,在他們的抓攫下奮力拼搏,同時看往那扇窗戶。
沃娜在他上方笑著。「難道你不想協助我們完成最為神聖的任務嗎?」
庫莫那朝她的臉啐了一口,沃娜的笑容變得更燦爛了。
「那麼你將會以另一種方式死去,」她厲聲說道。
她用異常的力量抓住他,而就在庫莫那來得及反應之前,她將他拋出了窗外。
庫莫那睜大了雙眼,在他自窗戶墜下的同時看見上方的沃娜,面帶充滿瘋狂惡意的笑容。
瓦絲卡
傑斯痛苦地躺在河岸上。頭髮沾滿他自己的血,眼睛因失控的魔法而發出閃光。
瓦絲卡游向他,一邊吐出髒水並瞇起眼使視線穿越四處噴濺的瀑布水花。瀑布底下的岩石既崎嶇又龐大-傑斯能活著還真是一件奇蹟。
瓦絲卡知道一場重傷能夠造成失憶或降低解決問題的能力。她的其中一位歐克蘭刺客團伙伴在她年輕時受到此等撞擊後就變得相當暴躁。傑斯是一位通念師,也是一位幻影師-他的腦就是他的工具。瓦絲卡知道自己正在見證當那個工具受損時會發生什麼事,而且其後果並非弱化,反而是移除了阻止他心靈自制的任何一道閥門。現在他斷斷續續地發送他的記憶,顯然正努力試著要重新掌控它們。
都結束了,瓦絲卡想著。他將會記起一切-我們的爭鬥、我的職業、他的頭銜。他肯定會恨我。蛇髮妖註定要被瞧不起。瓦絲卡咒罵了一聲並懷抱著在胸口逐漸增長的哀傷感受游向他的朋友。
現在她幾乎來到岸上了。一道銳利的痛苦穿過她的太陽穴,瓦絲卡發出呻吟。另一段記憶出現在她心中-
這幅影像是一個瓦絲卡從未造訪過的時空。一座由白色磚石構成的巨大屏障映襯著騷亂的天空。這座門戶的右側沾上了一種怪異的鉍金屬污漬,彷彿頂端被刷上了一大片疫病。入口處有一道裂隙,海水湧入一座殘破的港口,同時毀壞門戶的碎片則浮起飄向了天空。
隨著這片影像撕扯穿透她的心靈,瓦絲卡也發出痛苦的嘶喊。它就像是一種強力偏頭痛,在她奮力穿過水流的同時,一道穿刺的疼痛與數個靈氣閃光正威脅著要凍結她的肌肉。
比起一道幻影它更像是一種沉浸。她覺得自己彷彿就在那裡。
影像在她的雙腳觸碰到底下的河床時消失。她大喊著傑斯的名字以試圖干擾他,但卻徒勞無功。
他正處於痛苦之中。
瓦絲卡移向岸邊並吃力地朝岸上的傑斯走去。她跪在他身旁並試探性地向他伸出撫慰的手。
瓦絲卡突然重心不穩並發現自己的雙手正撐在地上。
傑斯-
-瓦絲卡-
瓦絲卡緊緊閉上眼睛。她無法完全確定自己位於這場交流的哪一端。這極度令人感到錯亂。
她皺眉看著傑斯。「傑斯,我們得找出是誰喚醒了這座城市。你需要製造一個幻影好讓我們的船員能夠找到我們!」
心靈法師閉緊雙眼,接著瓦絲卡看見他湧現溢出的記憶。
河流的聲音止息,而叢林的炎熱空氣也變得冰冷。
她看見一個漆黑的內部,許多鋼襯牆壁,以及一位半金屬男子。空氣帶有一種濃烈的金屬氣味,而房間裡的光線正好足以讓她看出這個奇怪男人腹部金屬部位之間的縫隙。傑斯位在下方的地面上。他看起來既瘦弱又厭世,只比他目前年輕了幾歲。
這個男人單膝跪下。他用閃爍的金屬拳頭一把抓住傑斯的頭髮。
「我要確保你從這場失敗裡學到教訓。」
瓦絲卡看著這個男人拉起傑斯的襯衫並用一把魔法力刃在他的背上劃出一條狹長的傷痕,然後在他的右前臂上再劃出一道傷痕。當傑斯嘶喊時她恐懼地畏縮了一下。她無法呼吸,她的心跳就跟被困在籠中的鳥兒一樣劇烈。她知道被折磨是什麼感受。她有一股可怕的內疚感-之前她怎麼沒有認出他心中那份共有的傷痛?她的胸口產生強烈的共鳴,瓦絲卡顫抖著呼出一口氣。傑斯與這把刀的景象使她想起自己不敢觸碰的那段回憶,別是現在,不要在他們的心靈如此混亂的時候。
那位真實的傑斯驚呼一聲,接著瓦絲卡對實境的感知便閃爍地回到了依夏蘭那晴朗的河岸。他往前彎起身體,雙手緊抓著他自己那血跡斑斑的頭髮。
瓦絲卡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要安慰他卻又不知該怎麼做,於是她便試圖用言語讓他鎮定下來。
「那是一段記憶,傑斯-它現在並沒有發生。你很安全。」
瓦絲卡看見光芒閃爍並再次感覺到一股深沉的頭痛。現在她已了解這就是另一波感官沉浸即將湧入的訊號,並且準備迎接這份衝擊。她在另一波幻影襲來的同時踉蹌了一下。世界泛起波紋,如水一般流暢,直到它化為一幅昏暗小巷的幻影。
瓦絲卡鬆了一口氣。一幅熟悉的景象。拉尼卡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她面前的傑斯竟是如此惹人憐愛地年輕。
他肯定還沒超過十五歲,而且正坐在碎瓦礫間的一張破椅子上。鑑於此地充斥著大量的樹木以及於近期被摧毀的建築,瓦絲卡認出這裡就是受到古魯控制的區域。火光穿透了懸吊著的破損帆布,一位面容枯槁的古魯祭師正站在附近忙著對他的一隻手施放結界。在這位祭師的手臂上,從肩膀到手腕的位置都覆滿了這座城市街道的刺青。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傑斯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想要消失並希望有個更威嚴的人來取代他的位置。他的服裝相當凌亂,剪裁也十分陌生。瓦絲卡在這段記憶的結構中感應到這個版本的傑斯在幾天前才首次來到拉尼卡。
古魯祭師的手發出耀眼的白光。「這是第一次嗎?」他咕噥著。
傑斯花了稍長的時間做出回應。「是的,」他羞怯地說。
看著這段記憶,瓦絲卡忍不住露出笑容。他是她見過最窩囊的年輕人-難怪他會想要一個很酷的刺青。這真是難以置信地迷人。她想起自己流落街頭的年少時光,並且一邊微笑一邊想著年輕的她與年輕的傑斯將會相處得極為融洽。
我們會顛覆這座城鎮,她歡快地想著。沒有書店能夠逃過一劫。
「那麼就大喝一口吧,」記憶裡的祭師說道,一邊指向在那位年輕幻影傑斯左側的瓶子。「這會跟一齣拉鐸司喜劇一樣痛哦。」
瓦絲卡因這個比喻而咯咯笑著,同時傑斯則聽從這位藝術家的指示。他在嚐了一口後做出怪表情(她不會因此責怪他)然後又換上一張堅決的表情。
祭師靠向這個少年並用手指在傑斯的臉頰上畫了一條線,留下一條鮮明的白色刺青。他持續在他的下巴與手臂上畫著,瓦絲卡便看著祭師用心地在這個焦慮的少年臉上畫出了一張更有勇氣的臉孔。
她瞥了一眼祭師用來參考的紙張。上面潦草地描繪著一連串符號-她從這個傑斯未來的斗篷上認出了這些符號。一個延伸的圓環,具有開放的底部,還有一個圓圈飄浮在環中央。她不禁納悶它含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幻影破碎,然後消失,只留下湍急的瀑布與歐拉茲卡的耀眼黃金。
瓦絲卡的感知正在搖晃,一切都罩上了一層人工的爍光,彷彿這些意外的幻影即便在此刻仍模糊著實界。她的雙手依然緊抓著河岸的泥巴,實際地依附於真實之物上。
「傑斯,你很安全而且平安無恙,但我需要你製造一道幻影好讓我們的船員能夠找到我們。」
但傑斯仍遙不可及。他的眼睛發出魔法的亮光,而且力量也還沒回到他的四肢。瓦絲卡能夠看見他的胸膛隨著每一次顫抖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當另一波記憶淹沒他的時候,他急速地吸一口氣,然後完全靜止不動地回應他所見之物,驚訝地合不攏嘴。
他們上方的光線變得昏暗,同時這段新的記憶也凝聚成形,隨之而來的則是濃厚的黃昏以及過熟的蘋果氣味。
瓦絲卡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具有空白牆面的房間,在火堆前還有兩張椅子。她不確定自己在哪個時空,但那無關緊要。這個房間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家具是它的大陸,地毯是它的海洋,彷彿這個空間以外的事物都不重要。窗台附著灰塵,半空的水果籃置於門邊,因許多碰壞的蘋果而自豪。當然,傑斯在那裡,看似舒適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這段記憶的質地如天鵝絨般愜意,但瓦絲卡卻無法在這個場景中看見喜悅。
傑斯坐在火堆前,面對著一位身穿紫色服裝的女子。
儘管那個女子的所有肢體語言都已充分顯露出無趣,但傑斯卻前傾身體,興味盎然地看著。瓦絲卡感到極為不自在。這是一段私密的時刻。她不應該看見這個。
「我永遠不想再下棋了,」傑斯說,一邊按摩著他的太陽穴。
這個女子以強烈的冷漠眼神注視著他。「下棋非常沉悶,」她無精打采地附和著。
傑斯的斗篷掛在衣帽架上。他的鞋子放在火堆旁晾乾。瓦絲卡知道自己不應該看,不過她知道自己也無法離開。
傑斯用左手食指在他的大腿上不自覺地拍打著一道快速的節奏。他的聲音帶了點猶豫。不確定。「妳在依尼翠的時候說過的,關於當我死的時候...」
這個女子的長髮翻落遮蔽了她一半的臉龐。她的口紅在一整天過後已褪色,而她的眼睛則透露出一種瓦絲卡祈禱這個版本的傑斯會注意到的冷漠。
「你記得那段對話?」
「難以忘懷一場像那樣的對話,」傑斯說道。「若沒有那個意思,妳不會涉入私人情感。所以...妳是認真的嗎?」
「什麼?」
他稍作停頓,小心翼翼。「當我死的時候,妳會難過嗎?」
傑斯聚精匯神地看著身穿紫色服裝的女子。滿懷期盼。瓦絲卡因這道怪異的問題而感到胃部一陣抽搐。他問的方式就好像他很不確定,即使他四周當下的情境正暗示著他跟這個女子並不只是熟人。
紫衣女子直視著傑斯的眼睛,低垂著眼皮,膝蓋靠向一側。「我想會吧,」她說。一半的感傷。賞給狗的骨頭。「我們曾經有過的,無論你想稱它為什麼...至少,它值那麼多。」
瓦絲卡目瞪口呆。就這樣?這個女子殘忍地打發了一個真誠的愛慕懇求,這也告訴了瓦絲卡她所需知道關於她的一切。瓦絲卡的捲鬚不安地糾結著,但她卻無法把視線從這個可憐的男子、這個女子、這個可怕的小房間上移開。
「我想那是妳對我說過最美好的事,」傑斯回覆道。
紫衣女子笑了。彷彿那是個笑話。彷彿他不曾說出這句話,同時急切地渴望她能把她的贊同清楚明白地寫在他的臉上。
瓦絲卡覺得自己像個家園入侵者。她不應該看見這齣充滿不對等關係的家庭戲劇。
「你應該回去。如果你今晚不回家的話其他人會注意到,」那個女子說。
傑斯聳了聳肩。「太陽才剛下山。我還有時間。」
「噢。」那個女子仔細打量著傑斯,顯然在心中衡量著某種決定。
她突然起身並穿過房間走向她的梳妝台。瓦絲卡移開一步讓她通過並看著她打開抽屜。她拿出一個瓶子和兩個玻璃杯並回到壁爐邊,然後用一個俐落的動作熟練地打開斟酒瓶的塞子。「我們該為了什麼而乾杯?」她問道。
妳不會為某個妳想離開的人倒酒,瓦絲卡失望地想著。
傑斯露出笑容。「舉杯,敬伊莫庫吧,」他諷刺地說,「為了替我們完成我們的工作。」
這個女子舉起她半滿的酒杯與他乾杯。
他們都一飲而盡。
她再次倒滿了他們的酒杯。
他們默默地喝著。
火焰在壁爐裡霹啪作響。
瓦絲卡無法將視線從另一個女子身上移開。對某個厭惡下棋的人而言,她確實帶著一種棋局大師的冰冷審視目光看著傑斯。
最後這個紫衣女子決定了她的角色,並以慵懶地啜飲酒杯來偽裝她的試探。「從那時起你有看上什麼人嗎?」瓦絲卡能夠聽出「從那時起」中隱含的重量。特別指定,這份共享的知識。「你和那個月人女性相處得不錯,」她故意補充。士兵到E4。
在這段陳述背後的心機使瓦絲卡急切地想要離開這個房間。
傑斯搖晃了他杯裡的酒,接著他突然轉變了態度。他仰頭看了這位紫衣女子一眼。「她已經結婚了。」
「是嗎?」這個女子說道,表面上因這個答案感到欣悅。她完全清楚她開場的那一步棋走得相當挑釁。騎士到F3。
傑斯點了點頭。「她是一位學者。道德標準模糊。已婚,而且就算她未婚也不是我尋求的對象。」
紫衣女子正仔細地看著他。
「那麼你在尋求什麼?」她問道。
她正在操弄你好讓你留下,瓦絲卡想要放聲大喊。你很聰明。她並沒有回應你的感情。不要上當。
傑斯往後靠向椅背,目光越過他的酒杯凝視著她。帶著強烈的懼怕並且反常地缺乏邏輯,他顫抖著說出答案。「像這樣還不差。」
瓦絲卡感到心痛。這樣很糟,但他已過於迷失而無法撤回情感的簾幕並看見她那乏味殘忍的意圖。
「這只不過是兩個老友在一場勝利後稍作放鬆罷了,」這個女子回應道。「緬懷著過去美好的日子。」
傑斯心不在焉地拉起他的右手套。「那些並不全都是美好的日子。」
「我們也不是,」女子用一種壓低的危險語調說道。
在一瞬間,賽局轉化,棋盤被扔在地上,而桌子上則出現了隱喻的骰子。她是一個賭徒,提出再多一回合、再多賭一把的提議,就只是好玩嘛,來吧,小伙子,還能夠發生什麼更糟的事。
「我們沒有在一起,」那個紫衣女子補充說道。「但你現在還不需要離開。」
傑斯把視線從酒杯往上移,帶著期盼的眼神與她四目相交。
這個女子斟滿他們兩人的酒杯並舉起了她的。「敬新的舊日時光,」她說。
瓦絲卡鬆了一口氣,幻影消融,河床再次出現。
瓦絲卡感到一陣反胃。在傑斯的人生中,是否有任何人未曾嘗試去利用他或他的才能?
她開始擔心。那段往事的襲擊並沒有逐漸緩解。「傑斯,我很抱歉。我不應該看見上一段,但我很遺憾那個女人...」
遠方傳來的一聲咆哮打斷了她。瓦絲卡僵住了,因遠方這聲巨響而驚恐不已。她站著凝視它傳來的方向。牠一定是一隻恐龍,但她卻不清楚牠的體型會有多龐大。
「傑斯...我們需要移動。」
傑斯驚訝地倒抽一口氣,他的雙眼依然發散著他自身的藍色魔法洪流。他哽咽著說出了一個字。「維林-」
-接著一座巨型的環狀結構物便閃現在瓦絲卡的視野中。
這個地方依瓦絲卡的標準而言是美麗的。一種位於文明外緣的堅韌邊疆。她毫無疑問地知道這裡就是傑斯的故鄉時空。
傑斯,我還是看得見你看見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你!瓦絲卡急切地想著,希望傑斯能夠聽見並以通念術回應。
而她所感受到來自他的一切卻是一波徹底絕望的投射浪潮。
傑斯已經完全失控了。他那些更為久遠、深沉的回憶以一種難以跟上的激流模式自他的心靈中湧出。
一張女人的臉。她桃紅色的肌膚帶著雀斑,自疲憊的雙眼上往後撥開了她栗色的秀髮。她正在讀筆記本上的段落給她的幼兒聽,同時在小小的廚房裡漫步,興奮地解釋一項新的治療技術並一邊為晚餐剝開蔬菜。一片蔬菜落到書頁上,宛如一張書籤。
這個場景充滿了紫羅蘭的氣味。這個女人非常可愛。瓦絲卡不介意看見傑斯的這段過去-這裡十分美好。
同一個女人再次出現,這次正努力地把一隻鞋子穿在一個小孩的腳上。她的幼兒一邊發牢騷一邊踢著腳,直到他突然彎下身用笨拙的手綁鞋帶。這位母親大吃一驚,彷彿她未曾教過他該如何那麼做。
閃光更快速地出現-一直反覆出現同一個女人。
穿上外套。
梳理頭髮。
修補牆壁。
在一本解剖學教科書的書頁上摺角。
檢查她兒子的床底。
抹去一滴淚水。
吻掉一道瘀傷。
這些紛雜的事件變得更加混亂:一個男人粗聲地宣稱學者們就該待在城市,不是這裡,不要懶惰男孩
一個霸凌者譏諷言語的黏沾唾沫
一連串心電感應的學術詞彙-荷博格謬論與悉梭可定律以及次級與高級回憶策略
發現他被迫遺忘自己的第一次時空穿梭
還有他的第二次
以及他的第三次
數年的訓練與操弄以及侵犯他的心靈,就在每當他想起自己是誰的時候-
實界閃現-真正的傑斯在地上,他的雙手抓著頭髮並且他的額頭正推擠著地面。他沉浸在重新經歷的場景中,而瓦絲卡則驚恐地明白傑斯的心靈已經被篡改了好多次。她在他十三歲的時候看見他的心靈專才(瓦絲卡開始顫抖-他怎麼能夠在十三歲的時候辦到?!),他發現記憶被奪走時的憤怒,他明白自己被操弄了這麼多次後的淒涼。
涵蓋、壓制、支配這一切的...是一個史芬斯。
他們周遭的世界劇烈地向上升起形成一座黃昏的屋頂。
瓦絲卡的感知猛烈晃動,她透過傑斯的眼睛看見了這段記憶。
稍早時出現的同一個巨大圓環持續重複地出現直到遠方,天空轉為憤怒的灰色,巨大的雨滴宛如小球般地落下,而史芬斯阿哈瑪瑞特則蜷伏在她面前準備發動攻擊。她感覺到傑斯上衣底下的許多瘀傷,儘管天候凜冽,她仍感覺到在他脖子後方成形的驚慌汗水。
她感受到來自傑斯過去的憤怒在她的胸口翻攪。她看見這位導師是如何背叛了他,操弄並且將他塑造為一種可利用的工具而非等待教導的學生。瓦絲卡迷失在這段記憶裡。她感覺到自己的嘴巴說出一位青少年的話語。她的聲音既男性化又年輕,才剛經過青春期的轉換點。「幫我找到我的極限。從我身上窺探出資訊啊!」
史芬斯以後腳站立,接著瓦絲卡感覺他們彷彿潛入了彼此的心靈。
阿哈瑪瑞特看似被凍結,他的心靈變成一個開放的書櫃。在他的大腦深處有個虛相結構,它的構造十分複雜:一口具有大理石紋且幾近無底的井。瓦絲卡著迷於行使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魔法所帶來的怪異感受。她和過去的傑斯都感覺到阿哈瑪瑞特心靈那怪異的大理石井的襲擊。在一瞬間,片刻的本能,傑斯將他的心靈以防禦姿態探出。他那無形的力量宛如一顆拳頭,貌似一把鎚子,然後累加成一支攻城錘,將所有的力量瞄準了史芬斯那脆弱的心靈,並且打破了它。
那一擊,在阿哈瑪瑞特的心靈中,比任何爆炸更有毀滅性,比任何地震更有殺傷力,比任何隕石造成更多災難。一座飽經風霜的大理石井便劇烈地在一場震耳欲聾的可怕內爆中朝自身坍塌。
不過傑斯出擊得太過急切,太過強烈,於是他自身的記憶也在心靈爆破的過程中被撕裂。
一道漫長單調的哀鳴聲將傑斯和瓦絲卡扯離史芬斯的心靈並回到了雨中的屋頂上。史芬斯趴著巨大的身體,張大了困惑的眼睛。阿哈瑪瑞特奮力吸入空氣,將它吐出,接著開始嘶喊。那是一種嬰孩的驚慌嚎叫。因為一座過於龐大、過於大聲並且驚人地陌生的世界而發出的驚嚇哀號。
他看似無法用任何媒介來操控他的四肢,於是便尖嘯得更劇烈,巨大的翅膀猛烈拍打著屋頂的堅硬水泥。在每一聲哭嚎後,他喘氣吸取更多空氣,而隨著每一次吐氣,他便將自己的恐懼與困惑化為聲音。
過去的傑斯在他自己的記憶被鎖上的同時跪了下來,手裡抓著不停啜泣的史芬斯頭部,感受著阿哈瑪瑞特的破碎心靈並試圖將它重新拼湊在一起。
是我幹的,她感覺到傑斯在心裡想著,是我幹的。
史芬斯的嘶喊聲不願停止。他睜大了眼睛並持續不斷地因他自身的存在而恐懼哭號。
瓦絲卡分擔了傑斯的驚恐。阿哈瑪瑞特破壞他,欺凌他,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他的心靈,但這個史芬斯現在承受的卻是比死亡更慘的命運。阿哈瑪瑞特該死,但誰也不該承受這個。
在那一刻,瓦絲卡感覺到傑斯開始本能地穿越時空離去。傑斯自身的受損心靈依然主動地將自己封鎖起來;像是急速穿越一條由崎嶇岩石構成的通道,傑斯愈快試著穿梭時空逃離,就有更多記憶從他側邊被扯碎,自他的心靈中刮除並從他身上被撕下。
消失的是他母親的臉孔,他的家庭,他的故鄉,他的過去。
剩下的只有史芬斯頸環的影像,一個狹長的環,具有開放的底部,還有一個圓圈飄浮在環中央。在記憶的結構中-他唯一僅剩的記憶-瓦絲卡明白了那個符號是唯一一樣能夠幫助他保存自己姓名的東西,但卻再也沒有別的了。
瓦絲卡感覺到自己被往上扯離這段記憶,猛烈地驅離,而那個世界的幻影則自身旁飛馳而過並且消散一空。與她被吸入時一樣迅速,她又回到了瀑布旁的岩石與泥巴上,站在歐拉茲卡尖塔底下的陽光中。當下的傑斯,那個她認識的傑斯,那位幻影師、海盜,以及伙伴,正位於河岸上並且沉浸在悲痛裡。
瓦絲卡立刻衝向地面將他摟入懷中。
他哭出了一輩子的淚水。
她緊緊摟著他,並將他的頭靠在她的頸彎上。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主動觸碰另一個人。這種感覺既陌生又令人驚慌,不過卻是絕對必要的。傑斯在她的臂彎裡不停啜泣,於是她便將他摟得更緊。他超過一半的人生都缺少整段童年的記憶。他已經忘掉太多事。他已經遺忘過太多次了。她摟著他,為了她希望自己被監禁時能有人擁抱她的所有時刻。她緊抱著他,為了每一次她尋求幫助卻反而被毆打的時刻。她大半輩子都在孤單與隔離中度過,她無法拒絕提供安慰給一個跟她一樣承受過如此劇烈傷痛的人。
瓦絲卡抬起頭看見一道她自己的幻影。
河岸的泥濘轉換為暴嘯海的清爽日光。蛇髮妖已晉升為船長,而這個瓦絲卡正高聲唱著一首葛加理民謠,同時她的船員們正在打掃這艘船。關於那一刻的一切都既歡樂又柔和,瓦絲卡感覺到那位過去的傑斯正嘗試跟著唱和這首奇怪的旋律。
瓦絲卡露出笑容,因為她也記得這一刻。她記得自己因他能夠唱出正確的曲調而感到意外。
幻影瓦絲卡開始轉化,瓦絲卡的希望也隨之瓦解。
瓦絲卡的記憶變得更為殘酷、醜陋、咆哮與憤怒。她的捲鬚在半空中揮舞,而她的衣服看似由闇影構成。拉尼卡的砂礫聳現於他們上方,接著瓦絲卡透過傑斯的眼睛看見了她自己。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過去的瓦絲卡正用手指著傑斯,可是在瓦絲卡眼中過去的她看似正筆直地指向她,要求傑斯結盟以免她訴諸暴力復仇。瓦絲卡感覺到傑斯的恐懼,感受到他的不安與憤怒。他不知道她真正的要求是什麼。他不知道為何她會做出那些事。他不知道,而當他看著她的時候,他只把她視為一個殺手,一頭野獸。
瓦絲卡感到噁心。她厭惡看見這樣的自己,就像是其他所有人眼中的怪物。她眼前的那位蛇髮妖準備大開殺戒,而瓦絲卡卻無顏看見自己被染上此等惡意。都結束了。傑斯正在記起一切,一旦他能夠理解這一切,他將會把她視為一隻怪物,無論過去的幾個月曾經有多美好。
記憶消失並且河岸再現。
瓦絲卡鬆手並往後退。傑斯那不停抽泣的淚水正在減緩,並且逐漸感到疲倦。幻影消逝。魔法光芒中止。傑斯放開抱著頭的手並看著上面混雜的血液與河流污泥。
瓦絲卡想要再將他摟近直到他完全恢復。她想要穿梭時空前往多重宇宙最遙遠的角落。她同時想要抱著他以及消失,接著她便為了選取最好的選項而猶豫不決。
傑斯抬起頭看著她,他那雙哀傷的眼睛泛著絕望的紅色。
「妳看見一切了,」傑斯用呆板的聲調說道。
瓦絲卡感到難受。「我看見了你無法壓制的東西。」
他尷尬地把視線別開。「妳是個刺客,」他在記憶回復的同時說道。
「也是個朋友,」她坦然且悲傷地說。
傑斯的意識疏遠。他或許已經找到防止他的記憶再次滲出的方法,但顯然他的內心正在與思緒搏鬥。他的聲音依然空泛。「艾瑪拉。妮莎。我的朋友好少...」
瓦絲卡感到一陣心痛。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閉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已回復控制。闔上蓋子,他看似決心不再顯露任何情緒。不然就是哭累了。瓦絲卡的感覺是後者-他看起來像是跑完一場馬拉松。她認為最好先等他恢復。瓦絲卡扭身脫下外套並把裡面的河水擰乾。她檢視自己身上的瘀傷和扭傷,然後轉頭看著通往上方城市的階梯。傑斯一直試著讓自己回復平靜。他有時會因記憶的沉重而嘆氣,但最糟的段落看似已經過去。
他小心地搖了搖頭。「並沒有全部恢復。還是有空缺。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失去記憶,或者我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別去挖你的傷疤,」瓦絲卡輕聲說道,但立刻就明白自己的建議聽起來有多麼愚蠢和俗氣。
她能夠對一個才剛回復這麼多困苦回憶的人說什麼?
瓦絲卡選擇了一個離傑斯幾步遠的位置坐了下來。太陽相當溫暖,她已經可以感覺到它把河水的潮溼從她的衣服上烘乾。她看著他的刺青並認出了它們是什麼。阿哈瑪瑞特的頸環,他把自己的名字結附在這個符號上。即便還是個青少年,傑斯已聰明到將它標記在自己的皮膚上以確保他永遠不會忘記它。
「很抱歉在拉尼卡的時候我曾試著要殺你,」她說。
傑斯發出一道痛苦的聲音並閉上他的眼睛,因另一波的痛苦而顫抖不已。「如果妳好好解釋原由的話,我會聽的。」他不安地移動著。「當時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而被妳殺害的那些人...」
「一個謀殺犯,一個褻瀆者,還有一個人口販子,他們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不同時空。」她聳了聳肩並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並不後悔他們的死,但我確實後悔認為那就是讓你聽我說話的唯一辦法。」
「我原諒妳曾經試圖要殺我,」傑斯溫和誠懇地回覆道。「妳正在做妳認為對妳的人民而言是正確的事。」
在那之後他們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瓦絲卡站起身並開始在河岸上踱步。這是頭一回她能夠仔細地觀察這座新現身的歐拉茲卡城。
高聳的黃金城牆與尖塔甚至比叢林裡最高的樹還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瓦絲卡能夠看出在它的側面有許多偉大男女的蝕刻。在城市中央有一座使其他塔樓相形見絀的高塔。
她掏出羅盤,果不其然,它的光芒正筆直地指向那座高塔。
從她的位置,她能夠看見一條無盡的階梯自這條嶄新河川的對岸開始匍匐,爬向上方那通往黃金城的拱門。
她轉頭看著傑斯。他異常地冷靜,眼睛眺望著遠方。他看似被固定在河岸上,彷彿是如此沉重,再怎麼強的風都無法使他脫離哀傷。瓦絲卡忍不住凝視著。他已從天才兒童成為間諜又成為受害者,但這一切卻被強行從他的心靈與心智中驅除。感到失落與害怕,他轉而向那些專對失落與害怕者下手的人求援。他被虐待、無視、操弄,但儘管經歷這一切,他卻依然完好如初。他活了下來。
他真是非比尋常。
「我的每一個版本都具有受損的記憶,」傑斯說道,以帶著倦意的真誠打破這片沉默。「有太多人操弄我去傷害更多人。而有時候我是出於自願。這太容易了。」
瓦絲卡的親身經歷使她知道這有多容易。
她坐在他身旁。
「你被傷害、操弄以及虐待過。你原本應該已經死過好多次了,儘管如此你卻做了該做之事並且存活下來。那是個值得慶祝的奇蹟。」瓦絲卡的表情轉為嚴肅。「你還記得過去的三個月嗎?」
傑斯點了點頭。他露出緊繃的微笑。「那是我生命中最棒的三個月。」
瓦絲卡不敢眨眼睛,深怕打破他們倆之間那全然真誠的咒語。「那個傑斯是我曾遇過最棒的人之一。」
他的輕輕一瞥轉為凝視。他的眼睛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他非常聰明,如匕首般鋒利且如烈焰般耀眼,但他看似並不理解為何有人會稱讚他。彷彿他早已認定自己配不上她的稱讚。
瓦絲卡在言談中融入了真誠。「從來沒有人會像我遇見的那個傑斯那樣地聽我說話。你知道那有多特別嗎?從沒有人聽過我的故事,或是從一開始就不在乎我是否有話要說。」當他稍微搖動他的頭時,她能夠看見他眼中閃過哀傷的光芒,為她感到難過。她持續說道,「那個傑斯相信每個人都具有重塑自身的能力。那個傑斯依然存在於你心中,而且我認為那個傑斯才是你真正的樣貌。」
「那也是我寧願成為的樣貌,」他說。
「難道你無法決定自己想成為什麼人嗎?」
「我想要相信我可以,但當我記起自己被多少人利用過的時候,我怎麼能夠選擇成為你眼中的我?已經有多少人被我傷害...」
「沒有人會選擇成為一個受害者,」瓦絲卡打斷他的話。「你不會因為被利用而變得脆弱。他們強迫你做出的殘忍行徑將會影響他們,而不是你。」
「我忍不住覺得自己很愚蠢。」
「我知道。但你不蠢。」
傑斯沉默了一會兒,想起了某段沒有溢出並湧入瓦絲卡心靈的記憶(謝天謝地)。
「我的母親-」傑斯的聲音稍微變得吞吞吐吐,於是他便停下來喘口氣。「我的母親要我搬到城裡當一位學者。」
瓦絲卡露出笑容。她緩慢且從容地道出這些話。「你搬到了一座超棒的城市。而且你已成為一個超棒的學者,」她說,一邊假裝沒注意到他正強忍著由她這段簡單的認可所引發的情緒波動。
傑斯依然閉著雙眼。「我曾經想像我的父母憎恨我。如果假裝他們是殘酷的人,這會使我對於遺忘他們感到比較好過。藉由那個方式,無論我選擇做什麼,我永遠不會覺得自己正在辜負任何人。」
瓦絲卡因他的誠實而大感意外。「難道你覺得自己辜負了她嗎?」
他在回答之前仔細考量著她的話。最後,他看著瓦絲卡。「我覺得...我想要讓她感到驕傲。」
最後他的聲音裡充滿希望。幾乎是快樂的語調。那位能夠拆解望遠鏡並把它組裝回去,能夠用他的心靈偽裝一艘大船並在掠奪行動中協力作戰,因謎題與海盜活動而感到欣喜不已的真誠男子,他終於出現了。
瓦絲卡微笑著。「那麼我想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了。」
黃金的階梯聳現於他們頭頂上方。
瓦絲卡伸手協助傑斯起身。她朝穿行山崖而上通往歐拉茲卡的階梯點了點頭。
他握住她的手站起身,因自身的頭痛而皺眉並且擠壓了一下她的手表示謝意。他仰頭看著這座階梯。
「一年前的我不會擁有攀登這個的力量,」傑斯帶著些微的自豪說道。「或者如果我有,我可能在半途就會昏倒了。」
「當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身體可沒那麼差呀,」瓦絲卡嘲諷道。
「妳忽略了我經常使用幻影來讓我自己的狀態看起來很好。」
她揚起眉毛。「當真?」
「沒錯,」傑斯如此承認。他的表情漫不經心,眼眶依舊因情緒而泛紅,同時輕鬆地歪起嘴唇。無可救藥的凡人特質。他咧嘴笑著。「我曾經是個膽小鬼。」
他讓未說出口的不再是了飄散於他們之間的空氣中,接著瓦絲卡察覺到他的笑容,同時他正轉身登上通往歐拉茲卡的黃金階梯,一步一步地踏出了堅強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