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故事:銀月之下

依尼翠已進入一個繁榮與和平的新時代。艾維欣,一位強大的天使,同時也是所有人類希望與保護的生體具象,已從監禁中重獲自由並協助人類擊退潛伏於依尼翠的邪惡驚駭之物。吸血鬼退散,而狼人的詛咒也被息怨咒緩和,那是一道來自艾維欣的魔法勒令,讓飽受折磨的化狼者們選擇成為衛狼,艾維欣的狼僕,或者,在罕見的案例中,被完全治癒。

依尼翠的人們在艾維欣善意慈愛的目光下繁榮興盛,朝向建立人類永久的嶄新黎明邁進…


來自一萬個靈魂的祈禱如一場神祕大雨般地沖刷過艾維欣,那些懇求著希望與恐懼的喃喃低語聲。艾維欣請看顧我的孩子,艾維欣請讓我的榖物茁壯,艾維欣請讓痛苦停止,艾維欣請賜給他一個潔淨的死亡,艾維欣…

她盤旋於稀薄的冷空氣中,若沒有外力的協助,她的翅膀將不足以使她懸浮於如此稀薄的空氣中。這是她最喜愛的修行所之一,位於史頓襄南區一座高山隘口中的荒蕪峽谷。這個高度相當寒冷。每吋地表都被厚霜覆蓋,使生命無法居住於此。艾維欣感覺不到寒冷。她欣賞這份幽靜,這片廣域的純淨,只有霹啪作響的碎冰、呼嘯的風,以及低語祈禱聲相伴。

祈禱一直都在,在她心底的一種持續不斷的堅持。從她甦醒後那極短暫的時間起,那些祈禱就已經存在了。一開始並不多。小規模的,試驗性的,搜尋著的。但隨著時間過去,祈禱的數量逐漸增加,而且它們也變得更直接,更加懇求。保護我們,拯救我們,幫助我們。

救救我! 一聲驚慌的祈禱衝破了平常的喃喃低語。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痛苦的女人。艾維欣請聽我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拜託!我的艾維欣!艾維欣專注於這份祈禱上,專注於將它傳達給她的女人身上,接著看見一個女人不停奔跑並在一大片草地中央啜泣的畫面。艾維欣飛越山巔並往南方的加渥尼俯衝而去。雖然她聽見來自世界各地數以千計的祈禱,她幾乎沒有時間個別進行處理。

從艾維欣存在的第一刻起就一直是保護這個字。即便是現在,想到它仍會觸發在她一出現時便伴隨著她的一連串影像。覆蓋著秋天與血腥的世界一閃而過,許多掠奪者們正準備要蹂躪它。吸血鬼與狼人。惡魔與殭屍。遊魂與魔鬼。每一樣都銘刻在艾維欣的心底,銘刻在她的身分上,做為應該要與之對抗並加以掃蕩的威脅。還有各種凡人的影像,他們的脆弱與奉獻定義了他們的人性。保護。隨著時間過去,艾維欣對於這個字的理解也逐漸增長,變得更加微妙。保護他們。這個概念就是艾維欣的精華。

大天使艾維欣 | James Ryman 作畫

隨著每一年過去,她存在的目的展現了有如水晶般的美麗。她並不是為了要對抗每一隻怪物,阻止每一種邪惡。不可能達成這樣的工作。相反地,她領導並激勵,鞏固著無數人類的信念,而那份信念也進而強化了人類用來避免邪惡掠奪的守護與護符。艾維欣偶爾會進行戰鬥,尤其是某些棘手又強大的邪惡便需要她親自出馬。但總是有太多的爭鬥,太多的祈禱,等著艾維欣一一回應。

但有時候祈禱會直接傳達到艾維欣心中,一份充滿了如此熱忱的信念或絕望的祈禱,使艾維欣感受到一份前去幫忙的引力。在她存在的早期對這份引力只有少許有意識的意圖;她只知道她必須親自介入某些事件。但這幾個世紀以來,她已經更能夠控制自己應該在何時何地涉入。這位母親的祈禱中所蘊含的力量,她那極度的驚慌已提升到了需求的頂點,也傳達到艾維欣心中。這個母親對於她孩子的擔心是純淨又真實的,而如此的純潔正驅使著艾維欣直接做出回應。

艾維欣急速穿越史頓襄的底層山谷,追蹤一條精準無誤的路徑朝她的請願人飛去,那個女人祈禱的力量在艾維欣心中是一個明亮的信標。覆蓋著山脈的斗篷從白雪變成樹林,從無盡白色的暴政轉變為混雜的綠色、棕色與橘色,預告著即將來臨的秋分滿月。艾維欣並不輕易沉思,但她卻不禁感受到自從她被釋放離開獄窖後所引致的那份全然的滿足。狼人已消失,有些被治癒而有些則轉化成衛狼,能夠協助艾維欣和她的天使們的盟友。魔鬼與惡魔四散逃逸並起不了作用。而且自從艾維欣甦醒後,在為數不多的時期裡,吸血鬼們正在撤離。人類擺脫了長期以來的黑暗襲擊,文明也得以興盛。

這是個人類的新時代。也是這個世界的新時代。而且艾維欣將會在那裡,持續守護著人類與這個世界,一如往昔。艾維欣不喜歡露出笑容-她從來就不理解它的意義-但她懷疑這就是當人類微笑時的感受。一種深刻而持久的滿足。這感覺…相當正確。

艾維欣注意到蒼白的日光,很快地將落入被森林覆蓋的地平線下方。夜晚即將升起。當她降落在一座漆黑森林外側的稀疏牧地上時,她看見一個女人躺在第一圈樹林外圍的草地斜坡上,一邊啜泣哭喊著一個名字。「梅里!梅里!」這個女人在艾維欣著陸的同時站起身朝森林走去。

「請願者。妳已呼喚我。」艾維欣的語調平靜,令人安心,但那個女人卻突然驚恐地轉身,接著才認出她看見了什麼。

「艾維欣!妳來了!妳來了!我的孩子!拜託!」這個女人相當狂亂,她花了點時間使自己平靜下來,並告訴艾維欣發生了什麼事。她的孩子跑離開家,而且有人看見他跑進森林。雖然這個世界在艾維欣重臨後變得較為安全,但它仍不是個安全的世界。尤其是對孩童而言。這位母親已準備為了她的孩子勇闖森林,不過她也冒著使他們兩人都喪命的風險。艾維欣向這位母親保證她會試著找到這個孩子。

如果那個孩子有向艾維欣祈禱的話,這件事將會是非常地微不足道。但隨著艾維欣把注意力轉向上百個目前正在她的腦海中呢喃的祈禱,沒有一個是來自在森林中迷途的小孩。不過,還是有其他方式能夠找到這個孩子。

艾維欣飛越漆黑的森林直到她接近它的中心。她將能量通連過她的長矛,於是它的金屬刀鋒便閃耀著光芒。逐漸明亮,愈來愈亮,直到這道光芒遮蔽了西沉的太陽,艾維欣甚至還通連了更多能量,點亮了整座森林上方的天空。艾維欣能夠聽見鳥兒聒噪與動物疾行的聲音,甚至還有巨物在森林天蓬下重擊的聲音,全部都在逃離這道明亮的光芒。艾維欣把能量投射到她的聲音裡。

「梅里!我是艾維欣!呼喚我吧!」她的聲音在整座森林間隆隆地迴盪著。然後艾維欣不發一語。她等著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並希望不要是一片沉默以及那份沉默所預示的東西。

沒有聲音從森林天蓬中傳出,卻傳來了一個祈禱。艾維欣,拜託,我迷路了,我很抱歉,而且我濕透了,然後我聽見…艾維欣在心裡將那個孩子加以定位,並俯衝向森林裡只有幾分鐘遠的一個位置。那是一個小孩子,一個男孩,正蜷縮在分叉的樹幹之間。

男孩看著她,以及她發光的長矛。「艾維欣?」

「孩子,來我身邊。你現在安全了。我會帶你回家。」現在艾維欣的聲音變得更柔和了,是她所能說出最柔和的聲音。在孩童身邊總是讓艾維欣感到最放鬆。他們的純真,他們的真誠,使他們更容易被了解。那個男孩接近她,當艾維欣把長矛放到一側並用另一隻手歡迎他的時候,他的猶豫不決也被克服了。他奔向她,而她在摟住他之後便飛出了森林。

她很快就找到位於森林外緣的母親並把孩子交給她。母親與孩子都在互相擁抱的時候啜泣著。艾維欣希望每一天的每一刻都像是如此。家庭團聚。清除恐懼。創造幸福。這就是她存在的原因。因完成任務而感到滿足,她開始飛昇回到她在山間的修行所。一道劇烈的閃光破壞了她的身體,晃動了她的視覺。

她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重疊的影像。樹林,那位母親與小孩,每一片草葉。重疊,然後又再重疊。重擊般的疼痛穿過她的頭部,她跌落地,癱倒在痛苦中。她眼前出現一片白色閃光,接著是許多懸浮石碑的影像,它們的側邊都刻著錯綜複雜的符文,並彼此一致地移動著…然後正常的景象又重回她眼前。艾維欣四處查看這個攻擊的來源。很少有吸血鬼足夠強大到發動這樣的襲擊。一個惡魔領主,或許…

她耳中出現一道柔和的嗡嗡聲響。那是一道持續不斷的低沉哼唱,既不提昇也不降低音量。它就只是…出現在那裡,一種不具有音調卻又伴隨著她腦中低語聲的聲響。艾維欣的後頸感到緊繃,偶爾會有不自主的顫抖從脖子往上穿透到頭部的其他位置,彷彿是一種攻擊警報。但卻沒有攻擊行動出現。她搖了搖頭希望能清除這道嗡嗡聲響,但它卻留存在她的思緒深處。

這兩個人類仍瑟縮在她面前,緊抓著彼此,看似不受到那個襲擊艾維欣的東西的影響。在艾維欣觀察的同時,那位母親的淚水蒸發了,她柔和的臉孔因憤怒而變得僵硬。「你怎麼能像那樣跑掉?你在想什麼?你這個笨小孩!」她猛烈地把那個孩子推開。那個小型人類的臉孔崩塌在恐懼中,然後他開始嚎啕大哭。

人類的種子已腐敗。艾維欣不知道這個念頭來自何方。它就像是個祈禱,一封直接傳達到她腦中的信件,儘管沒有凡人曾經說出來過。人類的種子已腐敗。艾維欣仔細端詳著這個孩子,在她曾見到純真之處,現在她看見了其他細節。起了疹子的皮膚,掛著鼻涕的鼻子,有機腐敗造成的痂皮。啜泣的臉悲哀地需要在犯錯後得到安慰。

她轉頭看向那位母親,那張憤怒的臉早已軟化並設法安慰她哭嚎的小孩。這些凡人從憤怒轉為內疚然後又變回來,那到底成就了什麼?艾維欣看著那個孩子,他的哭嚎聲絲毫沒有減弱。這些凡人的生命還真短暫啊。今天這只是一個孩童的小型格局。明天他將會是個男人,骯髒、粗鄙,還有憤怒與殘酷的傾向。他們死後將成為蠕動的蟲子,在塵土中扭動的蟲子…

艾維欣蹣跚地走著,她失去了平衡,她的心靈模糊不清。她起飛,前後迂迴地朝空中飛去,罕見地失去了平常的優雅,將兩個人類留在下方。她設法聽見祈禱,但那道嗡嗡聲響卻遮蔽了每一個字。她無法在這持續的噪音下聽出那些祈禱。她反而回到這些一再重複的字詞上,彷彿一把插入她大腦的長矛。

人類的種子已腐敗。

艾維欣開始逃跑,找尋能讓她逃離她心靈的避難所。卻什麼也找不到。


馬赫爾在教堂內殿中的隱密庭院裡踱步,一股酸蝕的不適感正嚙咬著他的胃。對他來說,這座庭院通常是一個寧靜舒適的地方。一座能夠讓他逃離這個世界的驚駭與痛苦的翠綠、美麗的花園,尤其是在一個沒有其他僧侶經過而且又涼爽漆黑的夜晚。

但當痛苦來自靈魂內部時,沒有任何地方能夠提供援助。

馬赫爾停在艾維欣的銀製符號下方,它立於庭院中央的一根長鐵杆上。在後期滿月的橘色光芒下,艾維欣的銀製符號尖端看似準備要滴落濺灑在下方長滿蘚苔的地表上,一幅美好的月光幻影。馬赫爾的心靈經常回歸到幻影的本質上。艾維欣是真實的,不是嗎?

當然,馬赫爾並不懷疑艾維欣的存在。他曾見過她,曾見過她的天使們。艾維欣的真實性無庸置疑。但她是否值得我們崇拜?她是我們的神嗎?

他無法逃離這些念頭。

他大半輩子都是個忠實的信徒,當他的家人把他遺棄在地方教區的門口時他還是個孩子,是許多在加渥尼這個角落的孩子們的命運。教會餵養他,教會給他衣服,教會保護他,甚至在他識字之前就教導他艾維欣的教義。

這份疑慮是從去年開始的,當時艾維欣神祕地消失了。那是一段可怕的時光,這個世界的驚駭之物開始進犯加渥尼並幾乎要佔領它了。馬赫爾知道米凱耶,前任月主教,而且他看見變成殭屍的米凱耶那晚是他這輩子最糟的事。但接下來艾維欣回來了,現在加渥尼就跟以前一樣安全。更安全。所以為什麼疑慮會在勝利之後出現呢?

僧侶之間盛傳著艾維欣曾被囚禁的傳言,被禁錮在封印了許多黑暗生物的獄窖中。僧侶們談論著奇蹟,述說著艾維欣的力量使她從監牢裡掙脫,將新一代的光芒帶來這個世界。

但首先,一個神明怎麼會被囚禁起來?

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一個祈禱,並露出一道懊悔的笑容。艾維欣,請妳存在。請妳真實地存在。橘色的滿月在冷冽的夜風中閃耀。艾維欣的符號已完全被月亮包圍,而這個符號看似在橘色光芒的照耀下不停地閃爍扭曲。馬赫爾看著,渾身動彈不得,迷失在月亮柔和的光暈中。

他後方傳來一陣翅膀拍打聲。

馬赫爾轉身,目瞪口呆地看著一位天使降臨。引人注目的白色眼睛周圍是一雙巨大又泛著黑色光澤的翅膀,銀白色的頭髮帶有來自月光的橘紅色調。她的雙手握著一把月銀長矛,閃耀著深白色的光芒,矛尖則有紅色的火花。艾維欣。這是艾維欣本尊,正在降臨到庭院中。

她著陸了,翅膀摺疊在身後,並直視著馬赫爾。他以前從未見過她的眼睛。象牙白的虹膜,但環繞著虹膜的黑色外框卻吸引了他的注意,而且不願放手。那道黑色加深,擴展,漆黑的池子正在跳舞,一片逐漸增長的混亂…

「你聽見蜜蜂的聲音了嗎?你是否聽見牠們哭泣?」艾維欣的話突然自她口中傳出,打破了她眼睛的咒語。她的目光狂亂地從庭院的一側瞥向另一側。

馬赫爾不理解她指的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何她看似相當焦慮。「艾維欣,妳來了!妳在這裡!」他脫口而出。他感到十分欣慰。她曾向艾維欣祈禱而她現在就在他面前。他為自己對神的懷疑感到羞恥。她來此引領我回到光明,回到真實。

艾維欣的表情產生變化。她停止左右查看並將視線聚焦於馬赫爾身上。「你祈禱我前來。」她的聲音既冰冷又俐落,使他馬上專注。「你我禱告。你因為懷疑而向我祈禱。」現在她的聲音裡有種刮擦聲,在說出某些字之前會暫停一下,彷彿正等著要聽某個東西,或正聆聽著某個東西。她舉起長矛。「還有其他方式能夠終結你的疑慮。」她的嘴唇往上彎,不停顫動,笨拙地模仿著一道笑容。

馬赫爾在黑暗中發抖,直視著艾維欣身後的月亮和它亮橘色的光芒,希望自己正在別的地方。

「你是否純淨?」她的話像蜂蜜般流順。

「我…什麼?」馬赫爾不理解。他屢次想像著與艾維欣會面。他卻從未想像過像這樣的互動。

「你。是否。純淨?」現在每個字就像水晶般地清澈銳利。

「是的!我是純淨的!」馬赫爾鬆了一口氣。他的神對他感到憤怒。她應該的。他曾經猶豫了,但現在他的疑慮已消失。「純淨於我的…」

她的話取代了他的,使他的話無法被聽見。「你當然不是純淨的。你怎麼會是呢?你是被生出來的。」當她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裡透著清楚明白的輕蔑。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他再次看見一片漆黑湧現,一片無盡的黑暗正威脅著要將他整個吞噬…他感到暈眩,幾乎快倒在地上,接著她的眼睛離開了他的視野,那份暈眩感便過去了。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不直接注視她。你不應該直視神。

「你是否如此輕易地便失去了對我的信念,凡人?」艾維欣的嘴唇突然以某種方式彎曲,那是對一個人類的嘲笑。

馬赫爾急著想說些什麼,但卻無法說出完整的字句回應。

她持續說著,無視於他。「更有趣的問題是…」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仰頭看著昏暗的夜空,彷彿月亮正在對她說話,「…我是否失去了對你們的信念?」當她說出「你們」這個字的時候,她直視著他。他想要大喊,但卻發不出聲音。一股水流沿著他的腿流下,在他的腳邊形成一灘水坑。恐懼佔據了他,接著他癱倒在蘚苔地面上,閉緊雙眼並緊摟著自己。

即便透過他的恐懼與緊閉的雙眼,他仍感覺到有一道冷光逐漸逼近。一股寒意撼動了他的脊椎,接著他開始尖叫。叫聲平息,他聽見一道低語聲「很快」,同時一種輕盈又如羽毛般的觸碰擦過他的臉。一陣翅膀的拍打聲,這道冷光便消失了。他過了很久才張開眼睛。一整晚他都蜷縮在那裡,驚恐地確認了他的神的本質。


萊昂在美麗的冬日下醒來。它那微弱的光線流經他的臉,堅持要把他喚醒。通常百葉窗是關上的以避免像這樣過早醒來,但他昨晚卻忘記關上。其中一面木製百葉窗是歪斜的。晚點我得修好它。

他問他的妻子昨晚睡得如何,但她卻沒有回答。她熬夜了。他第一個起床實在是很不尋常,通常是希爾蒂撫摸著他醒來,或是孩子們鬥嘴的聲音催促他迎接早晨。他站起身,抖去了破舊磨損的床單。眼前還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忙,而且他想早點開始。

他的事業正在急速發展當中-他的鍛造工作從未有過這麼高的需求量。一天之中,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鍛爐或鐵砧旁邊,而且很快地他將準備再收第二位學徒。自從去年艾維欣回歸起,新工具與犁的需求量大增。而且自從息怨咒施行之後,萊昂便能夠滿足這份需求。

息怨咒。一切都因息怨咒而改變,來自艾維欣魔法的祝福。有些狼人已轉化為艾維欣的狼族僕人,衛狼。但萊昂卻被完全治癒,而且他每天都祝福艾維欣。他回到家人身邊,回到家裡。他已能夠旅行到鎮上,看著人們的眼睛,而且不再害怕。不用害怕的感覺真美好,沒有恐懼與擔心和壓力,內心也不再有持續不斷地囓咬抓握。不再需要仰頭看月亮,想著是否夜晚會帶來那份黑暗,那份真正的黑暗。一切都消散進入光明中,感謝艾維欣慈善的力量。他再度擁有人生。與他家人共渡的人生。

他開始著裝,從地上撿起四散的衣服。這裡有幾件需要修補了。我今晚會把它們交給希爾蒂。他轉身走向希爾蒂並叫她起床。她有點虛弱,幾乎沒有挪動身體,而且她的聲音依然因睡眠而微弱無力。

「早安,老公。」希爾蒂的嘴巴仍缺乏活力。萊昂想對她說個笑話,想看見她美麗的笑容,但希爾蒂在早上並沒有什麼幽默感。

「我要出門去鐵匠鋪了,我得開始製造要給尼克家的犁。孩子們還在睡。」希爾蒂沒有回應。「妳還好嗎,親愛的?」他移近端詳著。

希爾蒂的聲音仍然柔和、無力。「疹子正在發作。」

萊昂很高興她醒來了。「很好,親愛的,很好。我會在中午回來吃午餐。」

她的聲音變得更大聲、更冰冷。「萊昂。當有人敲門時,別開門。」

一股冷顫爬下了萊昂的脊椎。當有人敲門…但他卻掃除了這個念頭。希爾蒂早已回歸夢鄉,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張破床上。她一定熬夜得很晚。

他走到孩子們的床邊,踩過木頭與玻璃的碎片,聽著它們在他腳下破碎。當希爾蒂醒來看見這團混亂後一定會不開心。我今天晚點會把它掃乾淨。

他先停在俯臥的妲莉亞旁邊。她沒有移動身體,她平常明亮的眼睛,在看見他時如此喜樂,卻閉著休息。他輕輕地搖了搖她,接著她張開了眼睛。

「早安,爸爸。」她的聲音無精打采,遲鈍。她一定覺得很累。我會讓她休息。

「繼續睡吧,我的女兒。」他彎下腰親了她一下,他溫暖的嘴唇貼著她冰涼的額頭。

「爸爸。當有人敲門時,不要開門。」她的聲音回復力量。她聽起來相當害怕。當他在親完額頭後起身時,她早已進入夢鄉。

萊昂發現自己也感到害怕,但卻不理會它。在一個明亮的冬日早晨感到害怕是件奇怪的事,此時陽光正穿過破損的窗戶與牆上巨大的裂縫進入屋裡。這裡面好冷。我得用木板封住這些洞口。

他短暫地停留在床的另一側以向他的兒子道別。康比妲莉亞年輕幾歲,正好是想要模仿他姊姊所做的一切的年紀,而且往往會激怒她。通常在這時候他早就繞著滿屋子跑了,不停地從牆上彈開直到他的母親讓他出門在他們家與鐵匠鋪之間的柵欄院子裡玩耍。但今天早上他卻只是靜靜不動地躺著。

正當萊昂站在那裡注視著他熟睡的兒子時,男孩的眼睛張開了。

「早安,爸爸。」萊昂幾乎聽不見他的話,他的聲音實在太過微弱。萊昂想著是否這個男孩生病了,是否他需要個治療師…

「爸爸。當有人敲門時,不要開門。」男孩再度閉上眼睛,而且萊昂發現這個房間非常安靜,安靜到只剩下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儘管有著陽光與從牆上裂隙呼嘯而過的冷風,萊昂仍感到十分沉悶,在腦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力。

萊昂在這股疼痛的壓力下垂下頭。房間裡瀰漫著一種銅的苦澀氣味。他得離開這個房子。有三個聲音在他垂下的頭腦裡呼喊著,「當有人敲門時,不要開門!」

傳來了敲門聲。

萊昂抬起頭。他看著門。但是卻沒有門。原本是門的地方,只剩下空蕩蕩的日照空氣。當有人敲門時,不要開門。不只是門消失了,連鉸鍊也扭曲彎折。我得鑄造新的鉸鍊才行。但首先我必須開始製造尼克家的犁然後…

再度傳來敲門聲。一道沉重的撞擊聲迴盪在整個房間裡。

當有人敲門時…萊昂再次看著原本是門的那個開放空間。某個東西不對勁。為什麼他的房子是一片斷垣殘壁?我現在沒時間清理這些。我得出發去鐵匠鋪。更多的敲門聲。碰。碰。碰。怎麼可能有人敲門呢?根本就沒有門呀。痛苦在他腦袋裡綻放,如此明亮與新鮮的痛苦使他跪了下來。在他閉緊雙眼時,他在心中看見一扇明亮的門,搏動著紅色的明亮門扉。他聽見更多敲門聲,更多沉重的撞擊聲,都來自於那扇紅門後方,他心裡的那扇門。他得打開它,使敲門聲停下來。只要敲門聲停止,一切都會沒事的。他在心靈中伸出手來…不要打開它。

萊昂握住了他頭腦裡的門把。這個金屬的門把相當冰涼。他將門把往下推,但它並不想轉動。他用力推,他的手因冰冷而受傷,然後再推一次,一邊低聲咆哮著。門把轉動了。

萊昂打開了門。被壓抑的真實突然湧現在眼前。他看見了門後面的東西。

不不不不不不…仍跪在地上,他前後搖晃,悲傷又憤怒地緊抱著他的頭。在牆上,床上,地板上。他的雙手與身體都覆蓋著它,鮮血從他幾分鐘前才剛穿上的破損衣物中滲出。他看著希爾蒂的屍體,她的表情驚恐,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

是誰做的?他知道是誰做的。狂亂的影像浮現在他心中。那聲咆哮,那些尖叫,高舉在月光下的爪子…他抬起頭朝寒冷的冬日嚎叫著他的痛苦,那顆跟隨著獵人之月的太陽。

Daarken 作畫

息怨咒。息怨咒怎麼了?他所做的事應該不可能發生。他已經擺脫詛咒了。擺脫了! 他朝天空怒吼著祈禱,艾維欣!為什麼妳拋棄了我!艾維欣!

他跪在哪裡啜泣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想要死去。他想要他的家人回來。他想聽見妲莉亞和康的笑聲。他想聽見他們鬥嘴。他想再重回昨天。拜託,讓我回到昨天吧。讓我入睡並在昨天醒來。我會醒來然後離開。我會離開並且永不回來。就只要讓我回到昨天,讓…房子的屋頂突然在他的頭頂上爆炸。

萊昂仰頭看,注視著懸浮在他上方的形體,一個具有翅膀與銀色頭髮以及一把巨大閃耀的長矛的形體。 難道那是…?難道她能夠…?

他的聲音因痛苦而變得粗啞,「拜託…拜託。」那位天使,或許是艾維欣本人,並沒有回應,甚至看似沒聽到他說話。她把長矛指向他,矛尖變得愈來愈明亮,更加明亮,比頭頂的太陽還要明亮,接著一束標槍般的能量擊中了他胸口,使衣服與皮膚燃燒殆盡。

甚至在迎接這份疼痛時他極度痛苦地大喊著。這就是我應得的。不過,或許這位天使能夠拯救他的家人。他的視野變得昏暗。他必須要…

「憐憫,拜託,憐憫…」他的嘴巴停止運作,他的嘴唇停止移動,而他的請求則在他逐漸變得漆黑的心靈中持續著。…我的家人。我美麗的家人。拜託。他們應得到…

天使再度將長矛指向他。她的嘴唇上揚,同時說著萊昂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正義!絕不留情。」長矛發出閃光。

憐憫,萊昂想著,然後他便就此死去。


一場風暴即將來襲,席嘉妲想著。深灰色的天空中出現閃電,但卻沒有雷聲。很少在寒冷的冬季期間見到一場風暴,這是個獵人之月主宰的季節。幾天來空氣變得相當沉重,灰色的雲朵不再移動,而現在則是沒有雷聲的閃電,沒有雨水的一場風暴。席嘉妲眺望著森林的痕跡並感到不安。

Chris Rahn 作畫

她盤旋在她的私人日光室中,赤裸的石牆與四根粗厚的柱子正與點綴著白雪的墨綠色森林的開放景觀形成強烈的對比。席嘉妲能夠看見各個方向數哩遠的距離,並且經常在她需要靜默凝思時在這裡待上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日光室位於凱錫革森林中一座長久廢棄的塔頂,該塔是於數百年前當人類仍更有野心時所建。

他們已再次變得具有野心。艾維欣去年的回歸促成了一個和平與安寧的新時代。人類再度拓展於這片土地上,建造新的家園、農場和城鎮。但在過去幾個星期中,令人不安的報告突然快速地出現於這片大地上。暴動與失蹤和謀殺。一道闇影已籠罩了這個世界,而且席嘉妲想知道原因。

一道閃電點亮了陰暗的天空,而在不同的閃電之間她感覺到她的姊妹們正在接近,過了一會兒她們就降落在她的聖殿中。

瘦小的布魯娜,身穿藍白色光鎧甲以及鑲著紅色蕾絲並不停飄動的絲質斗篷。她揮動手杖,它的頂端早已發出能量的光芒,彷彿正要擊倒一名敵人。高大的姬瑟拉,身披金夜中隊的紅白色斗篷,她的雙劍早已出鞘。她們已準備好戰鬥,席嘉妲想著。然後她想起了她們的另一位姊妹,那位在一千年前死去的姊妹,接著她便開始顫抖。

「妳好呀,我的姊妹,」布魯娜說道,聲音裡有種奇怪的抑揚頓挫。

「妳沒有回應我們的召喚,」姬瑟拉說道。

席嘉妲並不認為那是個召喚。一週前,來自金夜中隊的一位天使要求她前去造訪姬瑟拉,但席嘉妲一直都忙於協助凱錫革內部社區的重建事務。

「我有其他的職責要處理,姊妹。我沒有發現那是緊急事務。我能幫上什麼忙嗎?」席嘉妲想著是否天使們被襲擊了。那或許能解釋為何布魯娜和姬瑟拉看似正處於緊繃狀態。

「現在,都無所謂了,」姬瑟拉說道。

「我們來了,」布魯娜說道。

當兩位天使降落在她的日光室中時,她們原本站得非常接近彼此,肩膀幾乎靠在一起。但她們現在卻在房間裡散開,分別站在她的兩側。而且布魯娜握著她的手杖的方式,以及姬瑟拉拿著兩把劍的方式,使席嘉妲強烈地覺得少了自己的鐮刀,它正躺在樓下的房間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只是過來…」布魯娜開始說道。

「談談的。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妳了。姊妹,」姬瑟拉結束這句話。

這兩位天使持續朝她的兩側移動,每一位都站在她周邊視野的邊緣上。席嘉妲無法相信她的姊妹們會攻擊她,但對於她們的策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她們正準備發動攻擊。席嘉妲從未與任何一位姊妹對戰過,但只要能拿到她的鐮刀的話,她有自信能夠處理布魯娜。布魯娜並非特別專精於直接戰鬥。她的力量在別的領域上。姬瑟拉,就另一方面來說…姬瑟拉會是個麻煩。

外頭霹啪響著更多閃電,接著是一道巨大的暴烈雷鳴。隨著雷聲消退,艾維欣降落到日光室中。

席嘉妲並沒有感覺到艾維欣,不像她感覺到姊妹們的接近。她一直都無法感覺到艾維欣。艾維欣領導她們,但卻不屬於她們。正如她在很久以前所證實的。席嘉妲無法否認艾維欣的力量,她那對抗依尼翠的驚駭之物與激勵人類持續抗戰的能力。但她仍想念著她的姊妹。

現在布魯娜與姬瑟拉都在她後方,而艾維欣則盤旋在她前方。高大,甚至比姬瑟拉還高大,有著完美潔白的皮膚與引人注目的銀白色頭髮。她的月銀長矛發出光芒,儘管艾維欣不需要武器便能有效地戰鬥。如果要戰鬥的話,席嘉妲並不容易被打敗,就算是同時迎戰布魯娜和姬瑟拉。但如果艾維欣加入戰鬥的話…

如果艾維欣加入戰鬥的話,那麼席嘉妲必死無疑。

「席嘉妲。偉大的志業很快就會進行。」艾維欣的聲音有種奇怪的含糊不清。她的話裡幾乎帶有些許的嘶嘶或嗡嗡聲響。一開始,艾維欣看起來就跟往常一樣,但現在席嘉妲注意到異常之處。艾維欣長矛的金屬矛尖變得扭曲。即便是在席嘉妲注視的當下那個金屬看似仍在流動著。她想著艾維欣到底是將哪種能量通連到長矛上。更令人不安的是艾維欣的眼睛。通常是純白色,現在她的虹膜上卻有著奇怪的黑色閃光,短暫地吞噬著光芒的模糊區塊。

這三位天使與艾維欣有著久遠又複雜的關係。姬瑟拉、布魯娜,以及席嘉妲並不是真正的姊妹,不像用這個字所形容的人類。但她們卻來自相同的精華,同一個黎明時刻,而且很久以前她們就開始並肩對抗這個世界的驚駭之物。就在艾維欣出現以前,一千年前,有四位姊妹,其中一位是天使中最年長也最為強大的。布魯娜。姬瑟拉。席嘉妲。還有她們不再提起名字的那位。

起先她們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艾維欣。她是個天使,她們的一員,但也不算。她們能夠感覺到其他天使,卻感覺不到她。她既冰冷、模糊,又內斂。席嘉妲知道許多人類對她和她的同族也有同樣的感覺-對天使來說,有許多原因使她們很難與凡人建立親近的關係。但在彼此之間,經常擁有共享目的的喜樂,只有天使才能夠與她的同族一起體會這份喜樂的連結。

艾維欣並沒有與其他天使共享連結。

但她的力量卻不可否認。實際上,勢不可擋。姊妹們從未見過一個天使擁有像艾維欣這樣的力量與自信。而在她們早期互動的每一步,艾維欣的自信相當令人陶醉。看似她總是確信自己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計畫。

人類並不是唯一一種需要信仰神的生物。

然後艾維欣開始攻擊她們的姊妹。確實她們那位任性的姊妹出現了不尋常的行為並結交了不受歡迎的盟友。有時她會和吸血鬼與女巫們來往,甚至是惡魔與魔鬼。如果我們想擊敗我們的敵人,我們就必須了解我們的敵人,她會這麼說。她經常不受到其他天使們的信任與喜歡,有時甚至連她的三個姊妹們也是如此。但她們四人之間有著深刻的連結, 雖然她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她仍然是她們的姊妹。

直到這個姊妹與一位惡魔領主形成聯盟,那是個受到她們眾人譴責的行徑。艾維欣宣稱她為異端,成為艾維欣與所有天使們立誓擊敗的怪物的共犯。其他三位姊妹認同艾維欣,但卻未加入艾維欣討伐她們那位黑暗姊妹的行列。艾維欣不需要她們的幫助。一千年前,艾維欣獨自一人摧毀了她們的姊妹和她整個飛行小隊,而且她們也禁止人們提及她的名字。

或許現在艾維欣是來了結她的。

「偉大的志業?我對它很不熟悉。請指點我吧。」席嘉妲放慢講話的速度,以及她的呼吸。她在平靜的時候最具有戰力。她完全看不到布魯娜和姬瑟拉,但她能夠感覺到她們就在她身後。空氣變得既陳腐又沉重,從某處發散出了腐爛的氣味,連逐漸逼近的風暴那濃烈刺鼻的氣味也無法將其遮蔽。

「長久以來真相一直在我們面前,但我們竟如此盲目,席嘉妲,」艾維欣說道,她的話幾乎與那奇怪的含糊聲一起滑行著。「我們打擊怪物。吸血鬼、狼人、殭屍和女巫與死靈術士和魔鬼。為什麼呢?因為他們進行破壞。他們掠奪又吞噬。他們對這片土地施行暴力,而且唯一的意圖就是散播混亂。」艾維欣停了下來,注視著席嘉妲,她的眼睛再次閃現成一片漆黑,席嘉妲覺得整個房間正在萎縮,漸漸地將她包圍。

「我們因他們的罪行而進行懲罰與殺戮。但人類的罪行也相同。」接著艾維欣露出笑容,席嘉妲才意識到自從認識艾維欣的一千年以來,她從未見過她的笑容。那並不是一張美麗的笑容。它完全與她其餘的臉部、她的眼睛不相干。彷彿某些不由自主的反應在沒有經歷到任何幸福或喜樂的情況下使她的嘴角上揚。

艾維欣在繼續說話的同時提高了音量,而且她的話變得更為強調、清楚,含糊不清的情況也消失了。「他們進行污穢的繁殖,製造新的奴僕來破壞森林,污染水源,在他們彼此之間說謊、欺騙與謀殺。他們做過什麼有價值的事嗎?他們成就過什麼偉大的事嗎?我們能夠殺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隻所謂的「怪物」,每一個吸血鬼與狼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就會有和平了嗎?就會有永恆的光明了嗎?」

艾維欣在席嘉妲的臉上看見困惑,還有嫌惡。她大笑著,幾乎變成咳笑的刺耳笑聲。「妳知道答案,席嘉妲。妳知道真相。」

席嘉妲確實知道真相。人類容易做出可怕的行為,出於蓄意邪惡與無心疏忽的行為,兩者都相當可怕。他們確實會說謊,並且欺騙,以及謀殺。但他們也會做出美妙的事。他們會愛人與建造。他們犧牲與服侍。他們自由地行善或為惡,創建秩序或散佈混亂,而那份自由使每一件善行彌足珍貴,是一顆在黑夜裡閃耀的鑽石。

此外,沒有一樣是至關重要的。無論艾維欣的論點有多動聽或有趣,背叛人類並不是天使該做的事。就好像艾維欣在爭論著太陽應該自西邊升起,或是潮汐不應再漲退。

席嘉妲沒有回應。她不認為有回應的必要。艾維欣無意把這視為一段對話。在她的沉默之下,艾維欣繼續說道。「我了解,席嘉妲。這些都是殘酷的真相,難以理解。布魯娜和姬瑟拉也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但她們終究還是看見了光明。」

一提到她們的名字,她的兩位姊妹說話了。

「現在我們相信…」其中一位說道。

「姊妹。偉大的志業將要開始,」另一位說道。當她看不見她們的臉時,席嘉妲明白她再也無法分辨聲音來自於誰。

「我們會回來的。很快,」艾維欣說道。「我們將需要妳的幫助。不潔者必須被清除,被懲罰。我們將替真正的光明開道。為了我們與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創造並維持和平的人。想像一下吧,席嘉妲。不再有暴力,不再有戰爭,不再有黑暗。」

「永恆不滅的光明,」她身後的一道聲音說著,儘管她認不出是哪位天使說的。或者她們兩個都同時這麼說。

Zezhou Chen 作畫

艾維欣飛到空中並用她的長矛指著石製屋頂。一股能量從長矛湧出,而那個屋頂…消失了。被艾維欣的力量徹底毀滅。只有細微的粉塵飄落下方的地面,將天使們覆蓋在煙塵中。

「很快,」艾維欣說道,然後飛進暗灰色的天空裡。「很快,」姬瑟拉與布魯娜在她身後說著,接著也飛到空中。

席嘉妲站在她毀壞的日光室中,看著在灰色天空之間跳舞的閃電,儘管還是沒有降雨。她的眼淚滑落,濺灑在佈滿灰塵的石地板上。她想起了她那黑暗的姊妹,死了一千年,並想著為何自己當時沒有替她戰鬥,甚至連嘗試也沒有。

風暴即將來臨。席嘉妲思考著她中隊裡的天使們,猜想她們是否有任何一位已投奔艾維欣的陣營。她考量著或許能夠幫助她對抗艾維欣的人類。太少了,實在太少。但席嘉妲知道這並不重要,就算沒有人加入她的陣營。風暴已到來。這次我將會戰鬥。


「梅里!梅里!」凱西的聲音迴盪在逐漸增長的暮色中。那個孩子在哪裡?凱西盯著門廊下方並仔細檢查著灌木叢。其他大部分的村民都不理會她。他沒有再次跑開,她對自己說著,希望如果她有足夠的自信這麼說,那麼它就會成真。凱西努力試著不去想起幾個月前的事,當時他跑離開家過。艾維欣也曾出現救了她的孩子。

大部分的村民都不相信她。她和梅里從來就沒有輕易地被這個村落所接受,在漢薩死後更不可能。在他死後,她就只是個凱錫革的奇怪外來者,帶著一個太像他母親的孩子。而當她在那個晚上回到村落時,緊抓著她的孩子並胡亂地談論著艾維欣的出現…好吧,她可能也不相信自己。

但艾維欣來過,救了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梅里在新月之下出生,而且一直都是個特別的小孩,精力充沛又無拘無束。村民認為梅里像她是對的。他看起來像他的父親,如此的相似度使凱西同時感到極大的喜樂與極大的痛苦,但在精神上他就像他的母親,焦躁不安,渴望探索。

她沒告訴村民的是那個晚上她對梅里有多生氣。當然她一直很擔心他,因他而狂亂。害怕失去他而產生的驚慌激發她向艾維欣祈禱,一個如此強大的祈禱也使艾維欣做出回應。當艾維欣將他帶回到她懷中時,她只感受到寬慰,一股極大的喜悅使她流下了欣喜的淚水。

直到變化開始支配她。

她無法形容,也無法解釋。在一瞬間所有的愛與關懷都離她而去,消逝在逐漸增長的黑暗裡,而且憤怒完全填滿了她,一道擊中她心靈的閃電。不只是憤怒,而是一種激烈的憤恨與輕蔑,是她未曾對梅里產生過的情緒。更糟的是,她已在艾維欣面前展現出那些感受。救了梅里的艾維欣。救了她的艾維欣。

但在艾維欣從那片漆黑的牧地上離開他們之後,憤怒也隨之而去。而且它從未再回來過,最終凱西在乎的一切便是她找回了她的孩子,她那美妙的喜樂。現在我只需要再次找到他。

位於村落外緣的桿子上,火炬的火焰在冬季寒風中搖曳並霹啪響著,陰影也隨著暮色加深而拉長。她咬了一下嘴唇,想著下一步她該去哪裡尋找,同時她聽見後方傳來一聲大喊。她驚慌地轉身,但那只是梅里,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朝她跑來,一邊快樂地尖叫著,「媽咪,媽咪!」

他跑進她懷裡並用力地擁抱她,而她也同樣緊緊地摟著他。你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需要的一切。就讓村民們輕視我、懷疑我吧。我不在乎。我還有你。

「你跑去哪了?」她試著不展現出需要四處尋找他的惱怒情緒。他喜愛探索,而且她希望他進行探索。她希望他永遠…

火炬的光芒突然全都消失,它們的火焰都熄滅了。並不是風。冷風已完全靜止。梅里緊抓著凱西,而凱西則用手臂摟著她的兒子。從村裡傳來一聲尖叫,接著一道搖曳的火光從上方吸引了凱西的注意,於是她便往空中看。

天使們在他們上方飛翔。

在逐漸變暗的橘色與紫色的天空映襯下,有翼的天使們在村落上方的高空中盤旋。她們都帶著武器,劍與長矛和棍子,而且許多武器都閃耀著金色或銀色的光芒。星辰自天堂裡落下,凱西想著。她低頭看著梅里,而他則張大了嘴,驚訝地注視著上方。

然後其中一位天使將她閃爍的長矛朝下指著村落。一束光芒便從長矛落在其中一間房子上。那間房子沐浴在明亮的光芒下幾秒,接著茅草屋頂便竄出熊熊火焰。天使把長矛指向另一間房子,然後便是另一道閃光與另一場爆炸。其他天使們往下俯衝,揮舞著她們燃燒的劍,尖叫與哭喊聲便迴盪在夜空中。梅里在她懷裡驚叫著,他的驚訝轉化為恐懼。

凱西無法移動,她的肌肉變得僵硬,她的腿紮根於大地。有那麼一刻她想著或許天使們正在那裡根除吸血鬼或狼人或某些其他的邪惡之物。但從村落的外緣,她看見鄰居們死去,不是被劍砍倒就是被金光與火焰吞噬。 她們正在屠殺我們。梅里再度尖叫,穿透了她的麻痺狀態。

「梅里,我的愛,聽我說。你一定要逃跑,跑得又遠又快,到森林深處,而且不要回來。無論如何都不要回頭看,不要回來。」凱西聽著自己的話就彷彿是另一個人正在說這些話,並訝異於它們聽起來竟如此冷靜。村裡傳來更多爆炸與尖叫聲。

梅里啜泣著,「媽媽!我無法…」

「梅里!」凱西的聲音既嚴厲又響亮。「你要聽話!跑啊!現在就跑,用你最快的速度!跑進森林裡!」她從梅里的擁抱中掙脫並把他推開。這個男孩看了她一秒,眼眶含著淚水,接著便轉身衝刺,穿過了沿著村落邊界排列的荊棘與樹籬。凱西心中感到一陣刺痛。跑啊,我的孩子!

凱西往上看,並注意到那位開啟這場毀滅的天使正從空中注視著她。視線看著她並越過了她,朝森林望去。不行,妳不能奪走他!她開始朝這位天使尖叫,往天使盤旋之處的方向跑去。

艾維欣,凱西想著。或許天使們已被邪靈附身,或者她們是某種偽裝的邪惡力量。但無論發生什麼事,艾維欣將會拯救他們。站在天使的正下方,凱西低下頭。艾維欣,請聽我的祈禱。現在請幫助我,請幫助我們。拜託,我的艾維欣,妳救過我的孩子一次,請再救救他吧。救救我們所有人。

「生物,妳不需向我祈禱妳的謊言。我就在妳面前。」凱西聽見聲音從上方傳來。她抬起頭,看見一身黑衣的天使,她的翅膀浸泡在血紅色中,她的眼神既黑暗又無情,完全不像她幾個月前才見過的那雙慈愛的眼睛。她的聲音既熟悉又怪異,有某種口音正在損壞她的話語。

淨罪天使艾維欣 | James Ryman 作畫

那是艾維欣。艾維欣就在這裡。艾維欣正在摧毀她的村落。

這一切都不合理。有那麼一刻凱西認為自己或許正在做夢。她注意到艾維欣的長矛,一雙不對稱的長刀鋒連接於艾維欣的符號上,既明亮又美麗。但這個符號卻完全不對,扭曲彎折,就好像這塊金屬不知怎麼地酸敗了。這不可能呀。金屬不可能像那樣扭曲。這一切都是一場惡夢。

但她知道這是真實的。天使們開始攻擊他們。天使們正在殺害他們。

「為什麼妳要遺棄我們?」凱西哭喊著。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對艾維欣或是冷漠的夜空說話,但兩者都沒有回應。

在整個村落裡,隨著天使們持續用劍與火焰攻擊,尖叫聲出現又突然停止。凱西後方的火焰燃燒得更旺盛,吞噬了她的村落,吞噬了她人生中的所有物件。艾維欣輕柔地降落,她那浸成了紅色的翅膀靜止不動,她半閉著漆黑的眼睛。「偉大的志業已開始!妳恰好能在這裡見證它的榮光。」艾維欣停頓了一下,一邊看往凱西的後方。「那隻小生物在哪裡?牠應該也在這裡才對。」

「他離開了!就在妳找不到的地方,邪惡的東西。」凱西正在啜泣,努力在煙霧與哀傷之間呼吸。跑啊,梅里,快跑。一定有某個安全的地方。找到它,我的愛,找到它!

「我找不到?」艾維欣在距離凱西一呎遠之處著陸。凱西聽見來自某處大聲地嗡嗡作響的噪音,接著她痛苦地摀住耳朵。艾維欣伸手觸碰了凱西的臉頰,撫摸著她不停顫抖的肌膚。「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的領域沒有極限。而且我的領域已腐敗。腐化。一切都必須被淨化。一切都必須是純潔無瑕。」

艾維欣停了下來,收回她的手。「無所謂。我終究會找到那隻小生物。我終究會找到你們所有人。」她往後退一步並把長矛指向凱西。「一切都將燃燒。一切都將流血。」長矛尖端閃耀著紅色與金色的光芒。

凱西閉上雙眼。我美麗的孩子。那道光芒十分明亮,如此地耀眼…我美麗的、美麗的


艾維欣看著那隻凡間生物的殘骸被風刮走,灰燼在空中四散旋繞了一會兒後才落到地面。混亂轉變為秩序。腐敗轉變為純淨。逐漸增長的和平。

天空正在向她低語著。河流、森林、草地、月亮。全都在低語著光榮的真相。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聆聽騙子的低語聲而且世界已受了不少苦。現在她正在聆聽真相。她知道這是真相,因為每一聲呢喃都說著同樣的東西,與她數百年來所聽見的混亂、衝突的祈禱相去甚遠。為何我沒發現這些凡間生物們有多麼不一致呢?他們總是改變自己的話。現在,不重要了。她現在理解了。

她看著月亮,而月亮正低語著美麗的話語。一切都將燃燒。一切都將流血。艾維欣對自己重複著這些話,一首將喜樂充斥於她頭腦裡的撫慰歌曲。一切都將燃燒。一切都將流血。隨著她的天使們在燃燒的村落中持續進行偉大的志業,她開始放聲大笑並展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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