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諾時刻
前篇故事:榮光時刻
「看啊,三個黑暗的神已歸返,隨著祂們擊倒眾神,允諾時刻也已到來。於是偉大的蝗蟲神便履行那偉大的承諾,避世簾被扯碎,在法老神重臨之前撤除了它的保護。」
哈芭恰站在力量殿堂前的台階上,看著羅夏河的鮮血漸漸滲往上游,並隨著污漬的擴散將河水轉變為一片深紅。她的雙臂緊緊環抱於胸前,並且嚴肅地緊閉著嘴唇。殿堂裡的其他維齊爾們站在她的兩側,和她一起凝視著乾涸的河床以及它那深紅色的污漬。
庫夫站在她的右側。他的肩膀寬闊且身形龐大,一片灰色悄悄地劃過他兩邊的太陽穴。在較為歡快的時刻裡,哈芭恰將會開他年紀的玩笑(竟然有三十五歲),但現在她所能做的就只是搖了搖自己的頭。
「現在我們應該早就取得這些新神明意圖的情報了,」她說。「伊卜在哪裡?」
「我確信她正在迅速地趕回來,」庫夫說道,信念宛如鐘聲般地迴盪在他的聲音裡。
哈芭恰逗弄著纏繞在她小指上的寵物蛇。稍早時,一位信使前來通報有三位新神現身,而且有一位正在與羅納斯交手。她希望自己能夠站在羅納斯身旁迎些這些新訪客,但維齊爾們卻一致認為此刻最好還是待在他們的殿堂裡。
哈芭恰噘起她的嘴唇。她就跟其他的同僚們一樣擔憂並期盼著消息。「我們應該為了榮光時刻而待在羅納斯身邊。」
庫夫交疊雙臂。「榮光時刻是要讓眾神與凡人一樣地證明祂們配得上光榮的來世。」
哈芭恰發出一道細微的確認聲。「所以這些新神會先測試祂們嗎?然後是我們和那些未受試的祀徒?」
庫夫聳了聳肩。
哈芭恰不安地移動著雙腳,讓她的小小寵物蛇從一隻手滑向另一隻。她的心焦慮地跳動著。她內心明白羅納斯將會迅速地致勝,但枯等消息還真是折磨人呀。
「預言對於我們在這一切發生時應當待在何處一直沒有明確的交代。我們怎麼知道何時該帶領未受試的祀徒到新神面前?而且河水轉為鮮血又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哈芭恰皺起眉頭。
庫夫抬起雙手,掌心朝上。
「法老神將會釐清一切。」
願法老神的慈悲比祂的溝通更為慷慨,哈芭恰心裡想著。
她把視線移回到羅夏河上。鳥兒已停止鳴唱,而這座城市,經常充斥著訓練的愉快聲響,卻變得寂靜無聲。這使哈芭恰感到不自在。甚至更令人感到焦慮的是河流血水的消退。空蕩蕩的河床上滿是不死魚類。許多怪異、結塊、被血浸滲的動物陷在爛泥裡並且一跛一跛地滾動著。畢竟漂浪詛咒根本就不在乎它們需要靠水才能移動。
這一切都太怪異了。過於非正統。這些預言相當模糊,而且它們的體現則讓人感到不安。
陌生的疑慮悄悄滑過哈芭恰心中。她不敢一一確認它們。
毫無預警地,她的呼吸卡在她的喉嚨裡。
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出現在哈芭恰的胸口,接著她便痛苦地彎下身來,緊抓著她的心並在刺痛裡咒罵著。
她急切地環顧四周尋找來源,卻發現其他維齊爾們也緊抓著他們的胸口。她讓心靈平靜下來並努力克服這份痛楚。哈芭恰是一位製毒大師並且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強迫自己的身體忍受灼熱痛苦。她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全神貫注於緩和來自她身體的恐慌與疼痛。
生理上的痛苦過去了,但一種恐懼的感覺依然存在。
城市裡有許多部分正在嘶喊著。為了尋找來源,哈芭恰的視線越過了眾多屋頂與殿堂。聲音看似自來世之門處傳來,但音量卻在她的耳裡逐漸增強,彷彿有某種東西正迅速地穿越拿塔蒙。在遠方,哈芭恰看見刻法涅飛向空中,後面跟著一個她無法辨識的怪異陰暗形體。
來自上方,她聽見某種怪聲─一種不停吱叫、刮抓、腿部摩擦的細微雜音悄悄地穿過朦朧的避世簾。哈芭恰仰頭看見一群蝗蟲在上方盤旋。
怪物本應在預示時刻中被剷除。那就是惡魔現身並且飛越城市的原因;他被趕出了天堂,就跟避世簾外的所有野獸一樣。為什麼這些怪物還在?
她的蛇從手指溜下並滑行鑽入殿堂牆面的一道裂隙中。
哈芭恰轉頭望向刻法涅,這才明白跟在祂後方的陰暗形體只可能會是其中一位新神。
它很龐大。那個東西看似正在攀上距離最近的一座高塔。它的爪子緊抓著一個石碑的岩石側面並將它巨大的身體往上拖。這個東西看似在半途想起自己有翅膀,於是便迅速地飛上頂端。它翅膀拍打的嗡嗡聲響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劇烈噪音,彷彿空氣本身正抗議著那巨大的昆蟲翅膀不停對它造成的拍打折磨。
哈芭恰轉向庫夫。
「我們應該要幫助刻法涅!」
另一位維齊爾搖了搖頭,仍因那神祕的疼痛而皺著眉頭。「這一切都是榮光時刻的一部分。眾神和我們一樣也將會被測試。」
「那道痛苦就是這麼一回事嗎?一項測試?」
庫夫點了點頭,接著哈芭恰噘起了嘴唇。她走向陽台的另一側。這一切感覺起來都不對勁。
在那一刻,她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正在走上階梯。伊卜,力量殿堂中最年輕而且腳程也最快的維齊爾,快速地跑上了階梯。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哈芭恰跪了下來擁抱她。
「伊卜,妳看到了什麼?那些新神的意圖是什麼?」
「羅納斯死了!」她語無倫次地說著。
哈芭恰臉色一沉。她搖了搖頭。
「不。祂是一位神明。眾神不可能被殺害。」
伊卜哀傷地顫抖著。「毒蠍神殺了祂。它打算殺了祂們全部啊。」
羅納斯是眾神之中最強大的。野獸迴避祂的力量,並且黑暗勢力也在祂的陰影下感到畏縮。羅納斯不可能被殺害。
但是哈芭恰心中的痛苦卻不是這麼說的。
在她後方,庫夫開始叫喊。
「這是一項測試!伊卜在說謊!羅納斯,眾神之中最偉大的神,將會與法老神攜手-」
「你能不能就安靜一回!」哈芭恰大喊著。
這已經不是講究禮儀的時候了。違背了諾言,而信任也被陌生的毒液刺穿。哈芭恰能夠稍後再哀悼。現在她唯一的目標就是確保其他神明的安全,以讓其他市民不再感受到神明殞落的痛苦。
哈芭恰仰頭看見許多由昆蟲構成的陰暗雲朵依附在這座屏障的內側。她及時看往遠方尖塔上的蝗蟲神並見證了它,展開雙臂,正朝著上方的天空施展某種不潔的魔法。
她上方的空氣中充滿了蝗蟲的嗡嗡聲響。
一團灰色的東西正聚集在避世簾內側。一開始相當稀疏,但隨著蝗蟲神持續施放咒語,這團東西便逐漸增大,而且翅膀的嗡嗡聲也愈來愈大聲。
哈芭恰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這群蝗蟲在做什麼。它們看似正攀爬在彼此身上以靠近避世簾那不停閃耀的魔法。而在它們移動的同時,一束束明亮的光芒穿透了原本屏障所在之處。哈芭恰驚恐地張開了嘴。這群蝗蟲正在啃食避世簾本身。
哈芭恰轉身面向其他維齊爾們。「這個世界將會在允諾時刻裡轉變為一個輝煌的天堂。『將不再需要避世簾來隔絕沙漠與劫掠的不死生物,因為羅夏河的河水將會恣意地流經荒野。』對吧?!」
其他維齊爾們紛紛點頭。哈芭恰用一隻手指指著遠方的蝗蟲神。她挺起了胸膛。「羅夏河將會恣意地流經荒野的原因就是避世簾將不復存在呀!」
維齊爾們驚恐地抬頭張望。他們自高處看著蝗蟲逐漸吞噬那保護他們不受外界侵擾的魔法。
甚至連庫夫也忍不住凝視著。「這就是蝗蟲神做的嗎 . . . ?」
避世簾上覆蓋著數不盡的蝗蟲,它們為數眾多,使兩顆太陽的光芒變得閃爍昏暗。一片怪異、漆黑的夜幕籠罩了拿塔蒙。哈芭恰眨了幾下以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這群昆蟲不停移動變換,在力量殿堂的石頭上投映出斑駁的光芒。
哈芭恰決定是時候進入殿堂裡了。
「別再呆呆地看著!每個人都撤退!」哈芭恰呼喊著。其他維齊爾們都被自身的哀傷所吞沒,並且不情願地帶著絕望的啜泣從地上站起來。
哈芭恰轉身。「羅納斯不會希望你們坐在那裡哀悼!維齊爾們,武裝自己準備戰鬥!」
其他人擤了一下鼻子並點了點頭,一邊走進殿堂拿取他們的武器。
一絲光線穿透了上方黑壓壓的昆蟲群。
一束束光芒穿過這座屏障的底部,一開始有好幾道,然後是十二道,接著有四分之一的避世簾屏障突然消失了。
哈芭恰咒罵著。
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片混亂。
她從殿堂看見刻法涅飛昇並開始一道修補避世簾的咒語,但祂的努力卻徒勞無功。一群群蝗蟲包圍了這位神明,並且刻法涅在成千上萬的昆蟲襲擊下奮力持續著這道結界。哈芭恰因無法看見城市的全貌而咒罵了一聲。
隨著周圍的避世簾消失,一波劫掠木乃伊便自外側的荒地湧入城裡。
她轉身並儘可能快速地跑入力量殿堂中。
祀徒們驚慌不已,擁抱著彼此尋求慰藉。有些維齊爾武裝了自己;另一位則正在引導殿堂的野獸離開牠們的棲息地進入城市以擊退那些進犯的木乃伊。力量殿堂內部是一片被稱為館藏的廣大訓練場,一座經過仔細規劃的野生動物保護區,被設計用來讓祀徒得以磨練他們的韌性與生存技巧的場所。她奮力穿過館藏的外環並朝更危險的內環走去。她已經把一生奉獻給這座殿堂,知道每一條通道與捷徑。已經非常靠近維齊爾的房間了。
哈芭恰盡力不讓她內心的焦慮呈現在臉上。她所希望的一切就是在來世中能夠隨侍於羅納斯身旁。神明死去以後又會去哪呢?
她自己的房間佈滿了毒藤。她輕而易舉地穿過這片帶點刺痛的空間並衝向她的武器櫃。
長矛。彎刀。一瓶又一瓶的毒藥。
哈芭恰想起了她在幾個月前才剛教過的一堂課。
她被祀徒們環繞著,每一個健康、有才能,並且準備好在力量祀煉中取勝的祀徒。身為製毒大師,哈芭恰十分樂於教授她的手藝。
她自豪地揚起下巴並問了這群學生一個簡單的問題。「劫掠木乃伊是如何移動穿越沙漠的?」
哈芭恰等了一會兒,然後擺出一道燦爛的笑容。
「靠著勇氣呀!」
每一位祀徒開始低聲抱怨,而哈芭恰則沾沾自喜地咧嘴笑著。
這段回憶使哈芭恰露出笑容,接著她抽出了一瓶毒藥。她非常清楚木乃伊是如何移動的。一旦漂浪詛咒開始產生影響,透過脊髓與神經送出至肌肉的脈衝便使肌肉復生。
她把毒藥塗在彎刀的刀鋒上。
「壞死的神經,死去的木乃伊。」
哈芭恰以一道尖厲的哨音強調她的嘲諷。
某個巨大的東西穿過了她的房間入口,哈芭恰便邪惡地微笑著。她抓了一條厚披肩以保護她的肌膚免受蝗蟲攻擊,並且呼喚著外面的那個東西。
「圖婭,小寶貝!」
她聽見自藤蔓後方傳來的嘶嘶聲。哈芭恰把她的彎刀掛在背上並把藤蔓推向一旁,輕柔地對著她面前的巨大蜥怪說話。
圖婭的身高是她的兩倍而且她從不打算測量牠的身長。他們倆共享一道魔法羈絆,而這條蜥怪正用口鼻部輕擦著她主人的雙手。哈芭恰親吻了她的巨蛇的鼻子。
「我們知道的世界已經結束了,老女孩,」哈芭恰低語道。蜥怪把她的鼻子依偎在哈芭恰的脖子彎處。
毒藥大師吞下了她的哀傷。
「沒有時間哀悼了,親愛的。我們還有個城市要拯救。」
哈芭恰緊抓著圖婭的背,同時這條巨蛇正蜿蜒地穿過館藏的多個環區。現在這裡面並沒有任何祀徒,而且這片荒野正異常地空曠。
哈芭恰伸手織成了一道召集咒語。到我這裡,她向外投射。跟著我到外頭為你們的主人復仇吧,因為祂已經死了。
館藏裡的許多野獸和動物專注地抬起牠們的頭。牠們開始跟隨,一開始只有一隻,然後許多隻,直到一大群的羚羊、河馬、犀牛,以及大象都跟在這條滑行的蜥怪後方。
藤蔓與葉片拍打著哈芭恰的臉,她正高速地穿過這片館藏叢林。她拉了一下圖婭的側邊以引導蜥怪攀上中央階梯,並在她們衝破門口來到可怕的燦爛日光下時閉起了她的雙眼。
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同時也聽見了混亂的嘶喊與噪音。無事可做,這群蝗蟲包圍了任何它們率先發現的軀體。受詛亡者開始自外側的沙漠漫遊入城,而且有幾個來自荒地的驚懼獸也開始襲擊任何它們能夠找到的活人。
拿塔蒙,曾經潔白閃耀,卻被災害與野獸所玷污。
甚至隔著她那厚重的披肩,哈芭恰能夠感覺到蝗蟲自她身上彈開。她讓圖婭停了下來,而跟在後方那群來自力量殿堂的獸群也依序停下。
成群的昆蟲使上方的太陽變得斑駁。刻法涅盤旋於高空中,急切地試圖重建避世簾。在遠方,哈芭恰能夠看見蝗蟲神仍站在尖塔頂端,朝不幸的刻法涅送出一波又一波的蝗蟲。
哈芭恰迅速地織成另一道召集咒語。攻擊那些冒牌神!殺掉那些昆蟲入侵者!
野獸們帶著嗜血慾望與怒火咆哮著,而圖婭則向後仰並露出了她的毒牙。哈芭恰抽出她的彎刀驅策圖婭向前衝鋒。
他們撕扯穿越拿塔蒙的街道,儘可能地衝撞更多劫掠木乃伊與蝗蟲。哈芭恰靠向巨蛇的體側並用她的淬毒彎刀劃過許多木乃伊的胸口。每一次揮擊她的刀刃,就有另一個木乃伊停止動作,彎下身體,接著倒在地上,身體不停地抽搐顫抖著。
要是羅納斯能夠看見現在的我就好了,她帶著苦樂參半的笑容思索著。
圖婭的毒牙壓制了許多劫掠木乃伊的身體,哈芭恰躍向地面。
「別讓受詛亡者進入這座城市!」她大喊著。蜥怪迅速地輕彈了一下舌頭並朝拿塔蒙的邊緣蜿蜒而去。
哈芭恰抬頭張望,看見在城市上空奮戰的刻法涅,接著便向祂奔去。
披肩使蝗蟲無法啃咬與刮擦她的肌膚,但哈芭恰卻很快地發現它並無法抵擋目前已將她團團包圍的木乃伊。儘管如此,她仍衝向這群不死生物。她開始向羅納斯吟詠一段禱辭,然後在發現自己這麼做的同時咒罵了一聲。不過她還是照樣衝過這群敵人,她的刀刃以一種熟練、致命的優雅飛舞著,而她也從這群不死生物中掙脫。
她知道單靠她的毒藥就能使木乃伊動彈不得。哈芭恰衝向最靠近她的一群劫掠不死生物並開始儘可能地製造更多傷口。她的毒藥將會使生者與亡者都停止動作。她無法移除漂浪詛咒,不過她能夠從一開始就讓它們難以遊蕩。
哈芭恰劃出一道接著一道的傷口,在她所經之途留下許多不停抽搐的屍體。
在那一刻她迷失了自己。左右移動她的刀刃,蝗蟲持續干擾她的視野並且耳裡滿是嗡嗡聲響,哈芭恰感到衰老。她活了三十四年-已經是兩輩子的經驗了。羅納斯從一開始就在她身邊。祂是如此地美善且真誠。她的神怎麼能夠像這樣地背棄她?
不。不是眾神的關係。
是那個缺席的人。不在這裡的法老神。
這都是他的錯。
哈芭恰憤怒地嘶喊並把一個劫掠木乃伊的頭整個劈斷。
一道閃現的金色吸引了她的目光。
哈芭恰向前方望去,看見兩個孩童背靠背站著抵抗一群腐壞的木乃伊。
他們用偷來的長矛戳刺並且彼此呼喊著戰術建議。他們的移動技巧拙劣,源自一個極度恐懼的心境。
哈芭恰內心感到十分沉重。她衝向前並迅速地處理了進擊的木乃伊,而這兩個孩童則在她身旁不停戳刺嘶喊著。
一旦他們的敵人都倒下成為一堆中毒的屍體後,哈芭恰便轉向這些孩童。
「你們的照顧者呢?」
「它們不願停止,」較年長的孩童回覆道。
哈芭恰垂下了困惑的眉毛。她踹開了鄰近房屋的門並走了進去。
有好幾位聖洗者正在廚房裡準備午餐。四周都堆滿了食物並且每個碗上都覆滿了大快朵頤的蝗蟲。空氣中瀰漫著昆蟲以及腐壞食物的惡臭。一位聖洗者木乃伊已經用光了盛食物的碗,於是便乾脆一匙一匙地把食物扔在地板上。一群蝗蟲正忙著吞噬多餘的食物,但木乃伊卻沒有注意到。儘管混亂已滲透這座城市,聖洗者們看似仍無法停下它們的職責。
哈芭恰往後退並迅速地奪門而出。她跪下至孩童的高度並且抽出一瓶毒藥。
「給我你的長矛,」她指示著。
男孩們交出了長矛,接著哈芭恰打開瓶蓋,並用手指將毒藥塗在他們的矛鋒上。
「找到一些大人並且待在他們附近。儘量用這個來劈砍更多的劫掠木乃伊。」
她聽見一聲尖叫。哈芭恰起身,抽出她的彎刀,並朝著聲音的來源跑去。蝗蟲群正包圍了一個男人的身體而一個女人則站在他旁邊,一邊用手拍打揮趕這些昆蟲。她的手指拍打聲被它們那永不止息的翅膀振鳴聲淹沒。
哈芭恰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噴泉旁,位於她最喜愛的庭院裡。
噴泉直接汲取於河水。現在它也被染上了鮮血。
哈芭恰感覺內心揪了一下,而圖婭則繞過轉角,她那巨大的覆鱗身軀粗蠻地撞上牆面。她的口鼻部滿是鮮血以及死去昆蟲的內臟。
哈芭恰攀上她的傭獸並催促她向前。刻法涅停在鄰近的一座高塔頂部,疲累地垂下了祂的翅膀。
哈芭恰驅策圖婭向前疾行,她們輕鬆地滑行穿越了這座城市。
現在有更多市民開始反擊,有些人也激勵他們的聖洗者做同樣的事。哈芭恰不時會經過其中一隻來自館藏的野獸;牠們撕扯啃咬刮抓著這些入侵的木乃伊。有些野獸發現這條蜥怪經過並跟在後面跑著。
「維齊爾哈芭恰!」
哈芭恰使圖婭停下,尋找著那個呼喊她名字的人。
異端撒姆特正站在下方。
「如果妳是來這裡說『早告訴過妳了』,我不想聽,」哈芭恰朝下大喊著。
撒姆特搖了搖頭。她看往左側,鬥士傑魯便拐過了轉角。
「我們需要找到並且保護歐柯塔,」撒姆特說道。
「我們 . . .我們看見羅納斯倒下。」傑魯搖了搖頭。「我們不能讓其他神明遭受羅納斯的命運。」
哈芭恰嘆了口氣。
「上來吧。」
這兩位先前的祀徒優雅地攀到圖婭身上,接著哈芭恰便催促這條蜥怪前行。
在蜥怪移動的時候,哈芭恰若有所思地說著。「我一直認為允諾時刻的意思是撤下避世簾以揭示天堂。」
「這全都是法老神謊言的一部分。」撒姆特擺出了嚴肅的表情。傑魯在她身後搖了搖頭並且不發一語。
哈芭恰輕撫著蜥怪的冰涼鱗片。「侍奉羅納斯是我的人生志業。我拒絕相信祂會故意欺騙我們。」
「祂並沒有故意欺騙我們。眾神都被一個更為強大的力量操弄了。」
哈芭恰點了點頭,仔細考慮著這句話。她轉頭看著撒姆特的眼睛。
「這個力量能夠被消滅嗎?」
撒姆特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想知道。」
「對於某個號稱知道這麼多的人而言,妳的眼界還真狹隘,」哈芭恰厲聲說道。
傑魯自後方插嘴。「使我們的人民與神明存活才是當務之急。就讓那些闖入者們自相殘殺吧。」
不出所料,兩位闖入者急忙地穿過他們的路徑。一位是基定,歐柯塔聲稱這位肩膀寬闊的戰士歸屬於祂。另一位則是身穿紫色連身裙的蒼白女子。
「不要為了他們停下,」傑魯厲聲說道。
哈芭恰回頭看了這幾位陌生人最後一眼。只剩下拿塔蒙這座城市,而且這些入侵者們根本就不懂它的文化。前天,她才自維齊爾口中獲知眾神都歡迎這些訪客。哈芭恰冷笑著。就讓那些入侵者去對付法老神吧。如果他也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那麼他們還真是絕配。
一陣強風把一群剛冒出來的蝗蟲朝蜥怪吹來。哈芭恰讓其他兩人靠在她的背上並用披巾罩住他們,然後看著前方的大道。
刻法涅與歐柯塔在那裡:刻法涅盤旋於空中,而歐柯塔則穩固不動,除了一隻抖動的耳朵外幾乎是一尊雕像。身為羅納斯的僕人,哈芭恰從未如此感謝過歐柯塔,不過她發現自己在這位神明面前竟感到無比寬慰,因自從羅納斯死後首次感受到的溫暖而感激不已。
這兩位神明正凝視著她後方的某個東西。哈芭恰停下她的蜥怪並轉身張望祂們凝視之物,但她的視線卻被破損的廊柱、碎裂的石頭,以及不停嗡嗡作響的無盡蝗蟲群遮擋。
哈芭恰移回視線並在心中懇求她的神明們。
「刻法涅!歐柯塔!避世簾已經消失了!我們會帶你們前往安全的地方!」哈芭恰隱約地意識到這道指令在一天前聽起來會有多麼荒謬。
兩位神明都無視她,持續眺望著遠方。歐柯塔手裡握著弓,上面搭著一枝白色的光箭。
「拜託,歐柯塔!」哈芭恰呼喚著,當她想起自己早已失去的一切,以及即將失去的一切時,她的聲音變得沙啞。「歐柯塔!我們會保護你們啊!」羅納斯的死在她心中造成的洞口已經太大了。她無法忍受看著它擴大。
歐柯塔低頭看著她。她那蒼白的雙眼發出柔和的光芒,接著哈芭恰便沉浸在她熟悉的平靜裡。團結之神俯瞰著哈芭恰並露出了笑容,既悲傷又微小。在哈芭恰四周,人們驚恐逃竄的聲音減弱,同時這位神明的凝視穿透了她的靈魂。
「妳不是來這裡保護我們的,羅納斯的子民。」歐柯塔細微地搖了搖頭。「我們才是在這裡保護你們的。」
哈芭恰的心揪了一下。「歐柯塔,不!」
但在說完這些驅離的話語後,歐柯塔再次轉身舉起她的弓。刻法涅飛至空中更高處,而哈芭恰終於能夠看見這兩位神明究竟在注視著什麼。
那頭野獸是被賦予了實體的夢魘。
它比她透過避世簾在沙漠荒野中看見的任何怪物都巨大。高大,比任何一位神明都高,甚至是羅納斯,哈芭恰覺得這實在是難以置信。它有著人類的身體以及一個蠍子頭顱,不過這顆頭卻不知何故直挺挺地站在這個生物的身體上-而且它比任何蠍子都更為巨大粗壯。在它後方以一種鬆散、律動的環狀軌跡飛舞著的,就是它的刺針,針尖的膿水閃閃發光。甚至連無所不在的蝗蟲群都跟這個怪物保持一段距離,不願擋到它的路。哈芭恰能夠聽見一道清楚的吱叫聲,不過她卻無法分辨這道聲音是來自怪物的嘴巴或是它的尾巴。
刻法涅回頭看著歐柯塔,而哈芭恰則震驚地發現這位神明的恐懼竟如此清楚地顯現在祂的臉上。
「收起你的恐懼吧,兄弟!」歐柯塔以一種在哈芭恰心中迴盪不已的決心說道。「以戰爭的方式來面對這頭野獸並且發揮你的天賦啊!」
刻法涅抬起頭。活動了一下肩膀,祂向上高飛並來到了毒蠍神旁邊。
歐柯塔再次舉起祂的弓。
「折返,弒神者,永生之禍害,那麼你將活過今天。」
歐柯塔的的聲音響徹了這片空地,祂的語調清晰,儘管祂強調今天的方式就像在清楚地宣告祂終究會向殺害祂兄弟的人復仇。祂舉起祂的弓,它那白色的箭現已變得十分明亮,熾熱地燃燒著。毒蠍神轉頭注視著刻法涅與歐柯塔,儘管它在說話,哈芭恰仍無法透過它那些持續不斷的吱叫吱叫吱叫聲理解任何事。
隨著這個生物逐漸逼近,哈芭恰感覺到它的存在並且倒抽了一口氣。在她認出毒蠍神本質的同時,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它的神性-儘管惡毒,與其他眾神相反-無庸置疑。
這三位神明靜止不動並相互打量著彼此,彷彿被描繪在哈芭恰非常熟悉的其中一座殿堂的帶狀雕刻上。
然後混亂爆發。
刻法涅飛向毒蠍神,在祂反覆施放咒語的同時來回穿梭。祂將自己的俯衝偽裝在一連串幻影中,許多巨型鳥與鱷魚龍,每一個幻影都及時吸引了毒蠍神的注意力以讓刻法涅在它意想不到的時候出擊,勉強躲過了毒蠍的螫刺。歐柯塔連續射出飛箭,不過毒蠍神卻轉身用它厚重的甲殼擋下了每一枝箭。甚至在它用刺針連番攻擊刻法涅的同時,歐柯塔的白色能量也消散於它的護盾上。
很快地刻法涅便停止嘗試幻影欺瞞戰術,因為毒蠍神看似從未採取錯誤的行動或是錯估攻擊時機。許多故事都講述著歐柯塔的弓箭擊倒了巨大的沙地亞龍與惡魔,而且無論具有厚甲殼與否,哈芭恰對於毒蠍神擁有能夠擺脫此等轟擊的力量感到驚懼不已。她催促圖婭待在陰影中並很快地發現自己正在大聲地向歐柯塔和刻法涅祈禱,大喊著禱辭以協助祂們的戰鬥。
刻法涅飛得更高以躲開毒蠍神的攻擊,但這個神卻反而立刻把目標轉向歐柯塔,以駭人的速度朝祂逼近。歐柯塔被迫狂亂地往後退,祂的腳步晃動了大地,同時刻法涅也被迫再次向下俯衝以干擾並騷擾這個刺客。
就跟毒蠍神擁有絕佳的效率一樣,刻法涅與歐柯塔也以一種被哈芭恰認為幾近華美的優雅姿態進行打鬥。祂們相互聯動,祂們那一陣陣精準的攻擊與反擊暴露了毒蠍神的側腹或是它裝甲上的一個弱點。雖然目前毒蠍神仍未受到嚇阻,但哈芭恰知道自己正看著兩位戰鬥大師,數千年來的打鬥磨練了祂們的合作技巧。
毒蠍神進行了多次揮擊,全都落空,接著便迅速地變換方向。它的刺針看似隨著這份轉換而觸碰到了什麼-它一定擦過了刻法涅的翅膀,因為這位朱鷺首神開始在空中緩慢地飛行,一隻翅膀拒絕與另一隻以相同的速度擺動。祂開始搖晃,毒蠍神立刻就佔了上風,它的刺針不停猛戳,每一次都差點戳中刻法涅的頭或胸口。刻法涅,因奮戰而心力耗竭,絕望地左衝右撞。
歐柯塔筆直地站在大道外緣,一動也不動地用她的弓瞄準著。在刻法涅奮力求生的當下她不能冒著擊中他的風險,而且現在他的身體正介於她與毒蠍神之間。在他求生的晃動中,這位朱鷺首神被絆了一下。毒蠍神衝向前,而刻法涅的翅膀也停止運作。
毒蠍神的追逐因歐柯塔飛箭的白光穿透炸裂它的頭部而終止。那持續不停的吱叫聲也隨著無頭毒蠍神倒向大地而消逝,它的身體將瓦礫壓碎為塵土,並且這份震盪使哈芭恰、她的蜥怪,以及牠的乘客們暫時地飛離了地面。哈芭恰看著毒蠍神的身體崩碎為沙塵,無論使它復生的是什麼力量都已不復存在。
刻法涅展開翅膀並站起身,看似毫髮無傷。祂向祂的姊妹露出淘氣的笑容,而歐柯塔也共享著祂的喜悅。
三個人類在蜥怪的背上歡呼。他們讚頌著歐柯塔的英勇以及刻法涅的才能。
我的神明們真偉大,哈芭恰驚奇地想著。撒姆特與傑魯抱緊了彼此,並輕拍了一下哈芭恰的背。哈芭恰不願與他們共享喜悅的淚水。她之後將會獨自品味。
但就在她思索著該如何哀悼羅納斯的離去時,曾經構成毒蠍神形體的那些塵土與微粒卻開始發生變化。
這些碎片自地面上浮起並且,在一眨眼間,重組為才剛被殺掉的那頭野獸。
這頭野獸完好如初而且毫髮無傷,彷彿剛剛那場撼動了大道底下大地的戰鬥從未發生過。刻法涅轉向祂那殞落的敵人,卻只發現毒蠍神正與祂面對面,它那惡毒的吱叫聲是刻法涅最後聽見的聲音,接著它的刺針便刺穿了祂的額頭中央。傷口既不深也不寬,但那美麗又輝煌的刻法涅,知識之神,在祂落到地面之前便已死去。
哈芭恰大聲嘶喊,而撒姆特和傑魯也做了同樣的反應,他們的心再次因失去一位神明而感到疼痛。歐柯塔發出憤怒的嘶聲,徒勞無功地射出了祂的箭。
「凡人!快逃往陵墓避難!」歐柯塔大喊著。
哈芭恰停住了一會兒。什麼陵墓?
她無視這道指令並朝坐在她後方的撒姆特與傑魯大喊著,「現在下來!」
這兩人照辦了,接著哈芭恰用腳跟踢了一下圖婭催促這隻蜥怪向前。
巨蛇吐出了毒液,繞著毒蠍神迂迴行進,含有劇毒的口咬牙切齒。哈芭恰夾緊大腿並拉扯示意蜥怪急轉彎,催促她的座騎朝敵人衝去。
刻法涅的血已濺灑於庭院的石地上,而圖婭卻在試圖與毒蠍神搏鬥時滑倒。哈芭恰緊抓著圖婭的鱗片並默默地驅使她的傭獸向前。她的心因刻法涅的死亡而痛苦不已,但她卻儘可能地把這份傷痛深深地埋入心底。這個入侵者非死不可,並且將會死在她的手上。
歐柯塔疾速衝到蜥怪與毒蠍神之間。
哈芭恰的胸口因疼痛而痙攣。她抬起頭,接著便發出驚恐的尖叫。就在她的正上方,毒蠍神的刺針埋入了歐柯塔的腹部。
哈芭恰尖叫著並且同時聽見一道陌生的哀傷吶喊聲。基定站在庭院的另一側,他的表情充滿了痛苦。
當毒蠍神跨過她們兩個時,哈芭恰與蜥怪害怕地動彈不得。它看往天空,尋找著某個東西,然後繼續穿過拿塔蒙的街道,無視於在它後方的凡人。
大道空蕩蕩的,哈芭恰的兩位神明在她面前倒地死去。
整天以來的頭一回,她公然地流下了眼淚。
她為了她的神明之死而哭泣。她為了眾神之死而哭泣。她為了被迫戰鬥的孩童、被蝗蟲吞噬的人們,以及在她手底下因恐懼而顫抖不已的心愛巨蛇而哭泣。她的悲傷衝破了自制的底線並使她投入一位鬥士與一位異端者的懷抱。當她啜泣時,傑魯與撒姆特都抱著這位維齊爾,而他們也同時哀悼著他們許多的傷亡。
其他市民們,所有倖存者,自小巷與藏身處中冒出,只為了要看一眼神明的屍體。
哈芭恰在哀傷中倒抽一口氣並看見基定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歐柯塔身旁。
她使自己鎮定下來並朝撒姆特和傑魯點了點頭,而他們則鬆開她的肩膀以讓她穿越庭院走向基定。
哈芭恰鄙夷地看著基定。她的臉頰沾上了化妝墨淚痕,而她的嘴唇則因混雜了哀傷與憤怒的極端情緒而抽搐著。
「這場煉獄的來源就是一個像你這樣的入侵者,是嗎?」
基定用力嚥了口口水並點了點頭。
哈芭恰怒目而視並以一種極為惡毒的聲音說道。
「那麼你們就得負責殺了他。趕緊辦完事然後滾出我的城市。」
這位製毒大師轉身走向撒姆特和傑魯,她的草鞋踏過了神明的膿水。
她以堅定的眼神看著他們兩人。「我們必須找到芭圖與哈佐蕾並不計一切代價確保祂們的安全。現在祂們是我們僅存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