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故事:囚困

在看著她的雙親死去十二年後,茜卓納拉回到了故鄉卡拉德許。她發現她的母親還活著…但琵雅納拉,現在身為亂匠行動的首領,卻在鵬洛客泰茲瑞的號令之下被執政院逮捕。茜卓在妮莎瑞文和帕西理夫人的協助下追蹤她母親的下落,但她們三人卻發現自己落入由殘酷的巴羅所設下的陷阱裡。

被封印在一座對魔法免疫並又充滿毒氣的密室中,唯一的逃脫方法就是時空旅行。但茜卓不會丟下帕西理夫人…而妮莎也發覺自己離不開茜卓。


他還在適應這雙手。這也就是他差點從最後一座屋頂上墜落的原因。

祖母所提供的機械手指非常強韌,而且竟出人意表地反應靈敏。幾乎就像戴著一雙手套。但就像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它們抓握的觸感是不同的。他得刻意記得在拿著玻璃杯時少施點力,並且在跳過小巷的屋頂時多用點力。

就在從他身旁呼嘯而過的風平息之後,就在他的雙腳默默地在磚塊那褪色的塵埃上反彈靜止時,他強烈地感到重心不穩。窗台正要滑開。他的手指─真正的手指─緊抓著包覆於外的護手。具有某種沉默的效率,這些機械手指變得緊繃,掘入了磚石中。他感覺到自己回復了平衡,接著便把雙腿往上翻越過屋簷,發出了風吹打布匹的沙沙聲。蔚藍的天空與高聳又明暗相間的午後雲層在他的視野中盤繞而過。

就只要一瞬間。

他停了下來,聆聽著,嗅著風。從下方的廚房飄來十幾種他在五個月前還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現在他知道它們是荳蔻、薑黃、丁香、孜然,還有其他香料。儘管風味強烈,大部分人嗅得出的種類並不會超過那些。被覆蓋於它們之下的是熾熱的岩石與黃銅,陳腐的舊油味,以及十幾位執政院巡檢官的汗味。

監視振翼機那宛如蜂鳥的振翅聲自頭頂上方傳來。一串礫石自他金屬手指所鑿出的洞穴裡翻落,咔噠咔噠地四散於小巷的地面上。

衣物的摩擦聲響。「這個地方正在崩解。」其中一位巡檢官,她的聲音迴盪在磚牆與鵝卵石人行道之間。「執政院應該把它拆除然後蓋滿建築物。」

另一道聲音,是男性:「或許他們會這麼做。我聽說城市資金都被用於建造博覽會的會場了…」

因他們沒找到可疑之處而感到滿意,他輕輕地走向屋頂的另一頭並審視下方的牆面。陽台,陽台,雨水落管,遮雨棚─那能夠支撐他的重量嗎?或許改成街燈吧。接著是牆面,最後是街道。沒過多久他就來到地面上,包覆著金屬的手指拉緊了借來的斗篷。

他低頭看著閃閃發光的黃銅護手。只有雙手沒被他那不停飄動的斗篷袖口遮蔽,但護手卻延伸過他的手肘。它們是由晶袖會所製造,是個專精於製作此種身體附屬物的族群。祖母請他們為他製造了這雙護手。他們在此將不會受到質疑。而斗篷則是她親手製作的,用了某些旋轉又滴答響的靈巧裝置。「你穿的那件斗篷真無趣!那會讓你在人群中變得更顯眼呀,你知道的。」他替她拿著一卷絲綢,帶著冷漠又不失敬意地回答關於顏色與樣式的問題。

他垂下肩膀,弓起背,並溜進了不停低語的群眾裡,傾聽著,無視於因緊張的汗水而散發出的濃厚惡臭。

「…他們在做什麼…?」

「…已經在裡面很久了…」

「…說亂匠們已經設好了陷阱…」

「…爸爸,我們哪時可以回去…?」

「…從沒見過這麼多…」

從他斗篷的陰影中,他觀察著持續旋繞的振翼機的發條圖樣,以及身穿執政院巡檢官制服的人類與維多肯不規律的來回踱步。祖母的建築被團團包圍了。

他溜進另一條小巷,並攀回到屋頂上。他靠在一間堆滿園藝工具的小屋旁以再次複習他的記憶。金色那架每隔二十二次呼吸就會從後面經過,而橘色那架每隔四十次呼吸就會從建築物後方開往日落的方向…住戶那香料花園的氣味正充塞在他的鼻孔間。

可以成功的。

他靜靜等待,一邊聽著振翼機的心跳聲自頭頂上方傾瀉而下。

就是現在

他翻身,使自己越過屋頂,並往後一蹬。

降落使他肺裡的空氣都被擠了出來。

現在正在全速衝刺,繞過一座天窗,繞開一座煙囪。

轟隆作響的振翼聲自磚牆上傳來,迴聲四散。沒剩多少時間了。

祖母的建築物是這區裡最高的。他往上一躍,伸長了他的金屬護手,斗篷上的亮藍色與金色正在他身後拍打著…

他的黃銅手指緊扣在屋頂的外緣上。他那雙特大號的靴子輕柔地觸碰著磚石。

他咕噥一聲─太大聲了!─一邊把自己拉起翻過屋頂。

他躺在那裡一會兒,用嘴巴呼吸,迫使空氣緩慢且安靜地通過,同時聆聽著振翼機模式的變化,或是來自街上的一聲叫喊。

什麼也沒有。

祖母在這棟建築物的另一側有個露台,正面對著執政院高聳的乙太尖塔。她自己給那座高塔起了個名字,其中最和善的是「礙眼」,最粗魯的則是一連串強度漸增且又令人感到震驚的糞便學專門術語。他朝外側嗅了一下。只有她的蘭花;沒有任何顯示巡檢官存在的跡象。

他默默地從植物之間落下並溜進她的房間。原諒我的冒犯

他蹲伏身體,一邊聆聽著,微風使她那褪色的亞麻窗簾包覆在他四周。兩個聲音。不…三個。其中一個具有簡潔號令的語調。全都走下長廊,進入了她的臥室。這個公寓已被粗魯地搜索過,老木頭抽屜裡的東西被扔在上過漆的磁磚地板上,而沙發枕頭則被開腸剖肚。

他悄悄地走過磁磚,並仔細地避免攪亂那些從抽屜裡灑出的內容物,一邊聽著另一間房裡的對話。

一個女人,她的聲音既低沉又嚴肅:「你檢查過那個衣櫃了?」

一個年輕男子,感到不滿:「我當然檢查過衣櫃。什麼也沒有。」

第三道聲音,男性而且尖銳:「一定有某個東西。某種證據。她身處這個運動的核心位置已經超過十年了。她不可能把一切都藏在腦袋裡。為什麼你們兩個不…我不知道。再去檢查一次客廳。」

走廊傳來腳步聲。「你有聽說列施蜜成功晉級到下一輪了嗎?」那位年輕男子說道。在他們行經之處飄散著乙太充能空氣的裂紋金屬氣味。當然,他們都全副武裝。他懷疑地降低了語調;「一個花瓶傳送器看似沒什麼用處呀。」

「你得考慮到長遠的影響,」那個女子漫不經心地回覆道。玻璃在她的靴子底下爆裂四散,她壓低聲音慎重地說道。「今天是花瓶,明天就是巨械…」

他精準地踏出步伐,不讓自己的雙腳發出任何聲響,一邊悄悄地移下走廊進入了客廳。巡檢官站在彼此身旁,審視著身穿紅色與橘色制服的他們所造成的混亂。他們的腰帶上還掛著嘶嘶作響的黑色金屬神器。

「妳有看見她的寵物嗎?」年輕的男子問道。

「她沒有寵物,」女子回覆道。「她是一位鑄生智者。能夠替自己製造寵物。」她那滿是疤痕的手在空氣中描繪出鳥類的形狀。

他迅速又靜悄悄地走過磁磚,伸長了手臂彷彿要擁抱入侵者, 而微風正聚集在他斗篷的兜帽底下。

這個男孩開始轉身,一邊皺起眉頭。「…可是沙發上全都是白色的毛髮。」

他的影子落在這個男孩的臉上。他抽搐了一下,雙手移到他的劍鞘上,在專注的同時也睜大了眼睛。

他那包覆著金屬的雙手一把抓住他們的頭並使它們撞在一起。

他因骨頭互撞的衝擊而退縮了一下,巡檢官們則癱倒在地上成了一團會呼吸的肢體。你們即將共享的頭痛還真不值得羨慕呀。

他們的監官的聲音傳下了走廊。「巴薩尼?怎麼回事?」

他滑到門邊的位置上。

「巴薩尼?」走廊上傳來響亮沉重的腳步聲。

紅色與橘色的絲綢。金色的金屬。象牙色的亞麻布。甚至在他能夠將這些模糊的色彩組合成人形之前,黃銅爪子早就扣住他的脖子並將他從地板上舉起。古老的本能。

這個男人發出喘鳴聲,手指胡亂摸索著他腰帶上的器械。

他用另一隻空出來的手拍落那樣神器,將男人轉向,並把他的背砸上最靠近的牆面。「午安。」

男人抓扒著他的喉嚨,嘴巴說著無聲的話語。

「抱歉,」他說道,稍微鬆開手。「這些不是我平常用的手。」男人喘息了一會兒,他的惡臭逐漸增強。「你聞起來充滿恐懼,」他繼續說道,把頭傾向一側。「害怕嗎?」

「是的,」這位監官驚呼,睜大的眼睛不停搜索著他的兜帽。

「很好,」他低沉地說道。他讓這個男人多喘幾口氣後便開始詢問,「帕西理祖母在哪裡?」

「監禁。目前是如此,」就像一條魚被拉到他世界上方那難以承受的沙漠裡,他傻傻地瞪大了眼睛。「陷阱。她是亂匠。」

他曾希望她已逃脫,希望他們是來這裡尋找她的。但並非如此;他們抓住她了,並前來這裡尋找能供佐證之物。「什麼樣的陷阱?」他說道。

「正在尋找。某個人。傳話。我們抓住了。她們。」

閃爍其詞。他再把這個監官舉離地面一個拳頭的距離。「誰?

「首席。亂匠。」這個男人在他的手中顫抖著,喘不過氣,急切地想咳嗽卻無法辦到。

祖母經常提到首席亂匠,但卻只用假名來稱呼。他只見過她一次。一個具有高貴風采的女人,帶著一雙冷淡的眼神以及如鋼鐵般的脊椎,幾乎看不見壓彎她肩膀的重擔。

「這個陷阱在哪裡?」

監官來回抽動他的頭。「不─不知道!」

「真可惜。」

他張大雙眼,瞳孔宛如黑色深淵般地膨脹。「準備要。殺了我嗎?」

「我不殺戮。」他用另一隻手拍了一下這個男人的頭,使他失去知覺,接著讓他掉落在地磚上。 「不再殺了。」

他返回祖母的露台並小心翼翼地將蘭花盆栽推到一旁。如果他們打算誘捕她,那麼她已自願離開了這棟建築。那是某種他能夠利用的東西。他閉上眼睛並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是一團嘈雜。他集中精神,隔絕了香料、金屬、焦慮的群眾,以及在城裡盤繞的乙太煙霧那無所不在的閃電爆裂氣味。

在那裡。

從下方的街道裡傳來一陣低語;夏季水果、玫瑰、風信子,以及蜂蜜。祖母使用的特殊香精。幾乎找不到這種精油了,她曾對他說過,帶著倔強的自豪。甚至更淡的是機油與熱黃銅味,來自停歇在她的肩片上並鳴唱著加密訊息的機械鳥。

目前後面的小巷已淨空。無法確認這個狀態會持續多久。他翻越欄杆,讓空氣吹鼓祖母的斗篷,並滾動著落地。

微弱的氣味將他帶往日落的方向。他沿著迂迴的街道快速移動,張大鼻翼吸取每一種氣味,鴿子與縫葉鶯在他經過的同時振翼飛起。

這是座不一樣的叢林,但他一直都是個追獵人。


六個月前

男孩閉緊雙眼,將手放在臉上,然後數著。「一、二…」

周圍都是笑聲,地板因往各個方向散去的人們踩踏而上下起伏著。他專注於聲音上,聽著其他人赤腳踩在木頭與蘆葦上的聲音。他的耳朵比大部分的人都還要靈敏。「…三、四…」

他不擅長這個遊戲。年紀最小也是動作最慢的。但他就只要抓住一個。只要一個,那就夠了。只要一個,然後其他人就會笑他們了。「…五、六…」

一陣水花濺灑聲?聽起來像是有人正在池子裡。那是作弊呀。他不能進去花園。不像其他人。當其他人在陽光底下大笑時,他得坐在門廊上看著,把他那雙沉重的腳懸掛在涼爽的春霧中。「…七、八…」

輪到他當鬼的時候,他們得特地為他制定規則。但他是年紀最小而且動作最慢的。他總是當鬼。「…九、十!

他張開眼睛看見了明亮的圖書館,透過紙窗照射進來的陽光既溫暖又金黃,落在一疊疊的書以及沙沙作響的捲軸堆上。「不管你們躲好沒,我要來了!」他大聲呼喊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過拉門來到門廊上,在陽光下瞇起眼睛朝那座作弊的池子張望。

只有一隻路過的鶴,從水裡抬起頭注視著他的鼻子。花園裡的霧氣在風中翻攪。木製風鈴在屋簷下叮噹響著,而大頭晴天娃娃則不停擺盪著。粉紅色的花瓣旋繞於他的腳趾周圍。

他轉身走回屋裡,搔抓了一下他的體側,試著要思考那些腳步聲。他正位於第六圖書館。聽起來梅代表姊可能跑去第三圖書館了,但小梅人很好。她讓他嚐了幾口那刺痛牙齒的刨冰,並在睡前磨蹭他的頭。所以她可以躲在第三圖書館,而且他會去其他地方找。可能會去第十圖書館吧,也是大哥廣古經常去的地方,因為他最喜愛的書就在那裡,那本關於田鼠與烏鴉的書,反正小廣也不太在乎捉迷藏這個遊戲。

他在傾斜的金色陽光中輕聲走下長廊,試著要成為自己最安靜的版本。

一陣強風自右側吹來,突然使紙門變得緊繃。玄關室!一定是有人打開了外門。

他轉身把門拉開。「我抓到你了!」他大喊著。

外門依然緊閉。一位蒼白的巨人正往下盯著他看。眨了眨一隻藍色的眼睛。「你當然抓到我了,小小獵人,」他低沉地說道。

現在他應該打招呼。

他們告訴他應該要行禮並說「歡迎來到我們家。」

尊姓大名。我可以通報您的到來嗎。您旅行了很遠嗎。您需要拖鞋嗎。

這位巨人的腳比他的整顆頭還大,而且末端還有和手指一樣大的爪子。

巨人蹲伏在他面前,不過還是比他高了兩倍。他身上有夏季青草與奇怪果樹的味道。他的藍色眼睛周圍有著紅色的眼圈,就和熬夜讀得太晚時的廣古一樣。而原本該是另一隻眼睛的位置卻是一道疤痕。「我不認為我們見過,」他說道。他的牙齒真的好尖啊,而且實在太多了。

他身後傳來腳步聲,使長廊的木板嘎吱作響,但他卻沒把目光從這位巨人身上移開,要是他轉身而那些牙齒突然逼近的話呢?

巨人那雙天藍色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你正在發抖。」

貓先生!」他們兩人都因耳後傳來的大喊聲而嚇了一跳。大姊琉美代的聲音。腳步聲在長廊上逐漸遠去。「媽─媽!貓先生回來了!」

巨人朝後方微笑著。「琉美的嗓門一直都這麼大呀。」他往後移了一步並盤腿而坐,把手腕放在膝蓋上。他低頭行禮。「這雙手將不會傷害你。」

他還是往後退了一步。

「無氏?」

他沒聽見腳步聲,因為她已經長大並且不再觸碰地板了,除非她想這麼做。但他卻能夠感覺到她出現在長廊上的影子,接著便衝到她的雙腿後方。「怎麼─啊。歡迎回到神河,我的朋友,」她說道。

他用鼻子戳著她青綠色的絲質長袍。這位蒼白的巨人已展開他的坐姿並帶著隆重的敬意行禮。「很高興再見到妳,多美代。」

她把視線從巨人身上移開並轉身低頭向他微笑,一邊把一條長耳拉過她的肩膀。「這位是阿耶尼。他是我們故事環的一部分。」她的聲音就像是其中一個陶瓷花瓶,既冷靜又閃耀。「就像娜爾施嗎?他也可以在空氣後面行走呀。」

娜爾施的故事既冗長又漫無邊際,並且會陪他一起躺在屋頂上看雲朵。他所有的笑話都能逗得她大笑,但她卻不會嘲笑他的用字。娜爾施最喜歡關於龍的故事了。

多美代把一隻手放在他的頭上。「阿耶尼,這位是無氏。現在他是我們家族的一員了。」

這位巨人─阿耶尼─再次行禮。「願榮耀歸於你。」

他仍待在多美代的雙腿後方,但也鞠躬回禮,正如她教過他的方式。「也願榮耀歸於─」

貓先生!」一團模糊的象牙白急馳過他的鼻尖。

阿耶尼突然轉身並剛好用他巨大的手臂抓住了它。「唔!妳好呀,琉美。」

她那帶著牙縫的笑容點亮了整個房間。「你離開太久了。」在他身後,長廊的木板因手足與表親們朝這裡奔跑、跳躍、蹦走,以及偶爾的飄浮而隆隆作響。琉美伸手撥弄阿耶尼的毛髮。「我打賭你一定有很多超棒故事!」

「阿耶尼回來了!」

「再告訴我們關於龍的故事吧!」

「我想聽關於世界洞穴的故事!」

月人孩童簇擁在阿耶尼的腳邊,一邊觸碰著他蒼白的毛髮,他那巨大又閃閃發光的斧頭,以及他身上的白色斗篷。廣古是最高的,但卻只達到這位巨人的胸口。琉美,仍蹲踞在他的手臂上,往下張望並訓斥著其他人。

多美代拍了兩下手掌。「夠了!」

「…而且那就是為什麼你們要聽我說!─噢。」當喧囂止息,琉美的聲音變得特別明顯。

「阿耶尼是一位賓客。要求他做事情是很不禮貌的事。」在阿耶尼將琉美放到地板上的同時,多美代把雙手環扣於她的腹部。「他為了拜訪我們已經旅行了很遠。琉美,去告訴妳爸爸準備一份迎賓的餐點。你們其他人也可以幫忙。」

「那他不能在講完故事之前就離開哦,」琉美說道。她環抱雙臂並抬起下巴。「那是個牢不可破的法則,媽媽。如果你要前去探險,你就得在回來的時候講述這些冒險故事。」

多美代看向阿耶尼,嘴唇繃成一條嚴肅的直線,眼睛卻微笑著。「她的個性跟她爸爸一樣。」

「當然,」這位巨人禮貌地說道。他低頭看著這群孩子並把一隻手放在胸口。「沒講故事就不會離開。」

每個人在慢慢地往外移動時仍不停咕噥著。

「來吧,無氏。」小梅表姊握住他的手,那雙淡紫色的大眼睛感到興奮不已。「你可以和我一起包飯糰。」

「好吧,」他說道,接著便讓她拉著他走。當他們快速地奔下長廊時,他轉頭望了最後一眼。

多美代把手放在阿耶尼的手臂上。無氏只看過她在玄古面前擺出這個表情,於深夜時分,當每個人都應該就寢的時候。「你已經離開好幾個月了,」她說道,用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艾紫培在哪裡?」

巨人的頸子就像雨中的柳樹般低垂著。他眼中的欣喜消逝。「她…不過來了。」

小梅拉著他繞過了轉角。


這股氣味將阿耶尼帶往更多巡檢官。

他蹲伏在一座耀眼黃銅塔的邊緣,同時他們正在下方胡亂闖蕩,仔細地拆解他們找到的每一件機械。宛如螞蟻般,他們聚集在比他們體型更大的東西周圍,小心翼翼地囓咬掉一小部分以將它們帶走並放置在某個沒有人會再看它們一眼的地方。

來自一場戰鬥的沼氣仍向上飄升;那無所不在的乙太閃電氣味以及燒熔金屬的砂礫。

一陣輕微的壓迫感出現在他披著斗篷的背部,力度正好使他難以分辨出是一把劍的尖端。「你輸了,然後呢?」一道悅耳的女性聲音,稍微被逗樂了。

不同凡響。他從未聽見或嗅到任何東西。無論她是誰,她都不是業餘的伏擊客。

他偏移他的重心,緩慢地,稍微地─「打算跳躍嗎?」劍尖戲弄般地戳了他幾下。「如果要聽我的想法,那更容易死呀。如果你在乙太流之間舞蹈的話,你就只會弄捲你的頭髮。」

他鬆了一口氣。那是祖母的朋友們用來確認彼此身分的詞彙,隱晦地參照了執政官使用的紋章。她曾告訴過他適當的回應。「最好踢掉你的鞋子,」他低沉地說道,「然後讓它弄捲你的腳趾。」參照了亂匠將這個符號顛倒過後的記號。

「啊,太棒了!」劍被抽離。「請你原諒,朋友。你可以看出我們今天並不好過呢。」

當他正要轉身時,一位妖精突然在他身旁坐下,將雙腿垂掛在屋頂的外緣上。她看起來快二十歲了,但一個妖精可能比他年長許多卻仍具有如此的外表。她的衣服是一片朦朧的暗紫色與灰色,上面有著極多的囊袋與腰帶。深色的金屬環捆著一層層黑貂色的髮辮,一旦解開可能會落到她的腰間。她身上有著杏仁、濃烈印度紅茶,以及汗水的味道。

「真是一場精采的演出,不是嗎?」她往下窺視著巡檢官,像個坐立難安的小孩般地來回踢著她的腳。有六隻微小的金屬昆蟲緊抓著她肩上的斗篷;黃銅蝴蝶展開絲綢般的翅膀巧妙地栩栩如生;由深色精煉鋼製成的蜘蛛一動也不動地待著,除了它們那些焦躁不安的眼睛。活生生的花朵,淡紫色與靛藍色,從它們的金屬肋骨間竄出。

「他們在找什麼?」他問道。

「誰說得準呢?」這位妖精漫不經心地說著。「詭雷,也許吧?」她發出宛如鳥鳴般的笑聲。「只不過是在鬧著玩吧,不是嗎?花了這麼多時間,尋找著某個我們沒有人會用的東西?」她把愉悅的銀灰色眼睛轉向他。「對了,你可以稱我為『影刃』。不過在『刃』的裡面有個Y。」

影刃?」他複誦著,感到難以置信。

她面露喜色。「難道這不是個絕妙的代號嗎?」

「我…看得出來妳很喜歡它,」他婉轉地說道。祖母曾提過一位才華洋溢的年輕鑄生師,居住於城市裡的沃赫達妖精的一員。一位天才,她說,她的機械昆蟲誘捕肢解了執政官的調查振翼機。但當他問及這位天才的名字時,祖母就只是翻了一下白眼。

「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你不知道。我覺得它聽起來非常地時髦呀。」她端詳著他被斗篷遮蔽的臉,但他卻迅速地轉身,用他的黃銅雙手將斗篷往下拉。「啊,一個神祕人物,對吧?」她用手肘推了一下他的側邊。「很棒的把戲。」

他清了一下喉嚨。「祖母在哪裡?」

她的笑容消失了。過了片刻,她壓低了聲音─變得蒼老。「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說。我前來尋找首席叛匠。她已經延遲了。」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嘴邊,接著她便開始囓咬一片早已被咬禿的指甲。「如果她在這裡的話,我想…執政官可能已經抓住她們了。」

「妳說的對。我詢問了一位佔據她家的巡檢官。」

她揚起其中一道眉毛。「你詢問過?」

「需要費點口舌,」他說道,一邊把其中一個金屬護手握成拳頭。「我希望能看出祖母被帶去哪裡。那些巡檢官已經擾亂了痕跡。」

「呃,呃,呃,」影刃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眨了眨眼。她真的說出了這些字嗎?「附近有個亂匠藏身所。任何從今天下午的這場混亂中逃離的人大概都趕到那裡去了。我們過去問問吧。」

他點了點頭。「非常感謝。」

她躍起身並拍了拍她的褲子後側。「如果我沿著屋頂或類似的東西跳躍的話,你跟得上嗎?」她的聲音又恢復了風采,她的擔憂宛如高空的雲朵般迅速地飄過太陽表面。

在兜帽底下,他露出了笑容。「妳試試吧。」

「太棒了。」她轉向停在她肩上的其中一隻機械蝴蝶,接著用口哨吹出六個音符。在其他人耳中,這聽起來或許就像鳥鳴。金屬昆蟲振翅飛離,以一個繞圈又飄忽不定的路徑在那群湧動的巡檢官上方飛翔。「只是想留意一下這裡的狀況,」她使了個眼色。「走吧。」接著她便像一頭麋鹿般地衝刺,優雅地跳往下一個屋頂。

等他起身以後,她早已跳過兩棟建築物並且藏不住她那咯咯的笑聲。他小心翼翼地瞇起眼看著建築物之間的缺口。只有一隻眼睛,對於長距離的判斷就得靠本能、推理,還有經驗了。他開始起跑,跳出,然後降落在她身旁。

她那月光般的眼睛微笑著。「強健的雙腿,我明白了。」

她帶他走過被烈日灼燙的屋頂,鑽過晾曬的亞麻布下方,繞過煙囪,攀上瓦礫與崩塌的階梯,並越過塞了千人的擁擠街道。這是一條迂迴的道路,朝外盤旋後又繞回來。很好。這表示她並沒有完全信任他;任何不具有像他這種記憶力與地方感的人將無法再次找到他們的目的地。

他們往下走進一座公寓建築的陰影中,它的屋頂是個破碎的大洞,它的頂樓是一片閃閃發光又具有鹹水的淺湖。樓下的牆壁沾上了一列列黑色與綠色並且正在緩慢侵蝕的生命。沿著樓梯分布的乙太燈既昏暗又冰冷。他的視覺不會受到昏暗干擾,但影刃卻從她眾多口袋裡的其中一個掏出一根散發藍光的短杖。

「我不知道竟然有像這樣的地方存在,」他朝這片葬禮般的寂靜喃喃自語著。「從上面俯瞰,整個吉拉波看似在發光。」

「呃哼,」她沒好氣地說道。

她確實說了呃哼。「妳有大量地閱讀過嗎?」他問道。

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讀得有點太多了,我媽曾經這麼說過。為什麼問這個?」

「沒有理由。」

他們的路被一扇門擋住,被一個複雜又嗡嗡作響的神器給關上。「六個月前,這整塊區域都還有能量。」影刃停了下來,閉上眼睛,迅速地在半空中比劃著一連串的動作,然後將它們施用於這個機制的操控上。嗡嗡聲停止了,門慢慢地打開。「然後執政院認為這是個『使用率低的地區』。他們切斷了為發明家博覽會建築供能的乙太。」當她關上他們後方的門時,她的嘴巴扭曲著。「有趣的是所有『使用率低的地區』剛好都是亂匠居住的區域。但他們發誓會在這個月底恢復輸送,」她翻了一下白眼。

他在聽見喃喃的對話聲之前就聞到了恐懼與緊張。當他們繞過轉角時,這道聲音停止了。

「就只有我,」影刃揮了揮手。「今天有誰見到帕西理夫人嗎?我們以為她和首席亂匠待在一起。」

突然冒出一位維多肯男孩並把自己貼在影刃的手臂上。「瓦─!」他開始說道。

影刃!」這位妖精低聲喝斥。

維多肯往後退了一步,來回看著妖精與她那披著斗篷的夥伴。「呃,是的,刃小姐。我是說,影。女士。我…很高興妳沒事。」他那雙年輕的眼睛裡閃爍著濕潤的欽佩。

妖精挺起身體,雙手在臀部上握拳。「沒有任何一個笨手笨腳的執政院巡檢官能夠抓住狡猾的影刃!」她如此宣告著。

「不好意思?」一位身穿被燒焦的金色與藍色長袍的人類女性站起身,當她把重心放在左腳上時卻疼痛地皺起了眉頭。她具有宏偉的鬃毛或頭髮─並非平貼下垂,沒有繫成髮結。它高聳自豪地矗立著。「我當時和首席亂匠在一起。我們分開了,但我正要前去與她會面,而那時候…」她的聲音逐漸減弱,感到焦慮不已,散發出極度精疲力竭與尖刻恐懼的氣味。

他走向她,垂下肩膀並停了下來。「拜託。妳能夠告訴我妳看見了什麼嗎,小姐…?」

「譚妮,」她說道。「我,呃…當我抵達那裡的時候,執政院官員包圍了她。其中一人抓住她的手臂。他具有一條偽肢。不是附加物,而是替代品。」她皺起眉頭,雙眼直視著遙遠的記憶。「只有三根手指。漆黑的金屬。發出淡紫色的光芒而非乙太藍。它看起來…相當原始。」

在他兜帽的陰影底下,無人可見之處,他繃起了下顎。「那麼帕西理祖母呢?」

譚妮嚥了一口。「她也在那裡,站在另一側。還有其他三個我不認識的女人。一位具有紅髮,一位穿了一身黑,另一位則是全身綠色服裝。巡檢官帶走琵雅─帶走了首席亂匠。那幾個陌生人爭論了一會兒,然後身穿黑色服裝的那位離開了。帕西理帶著其他兩位離去。前往庫賈。」

庫賈。一塊富裕的區域,廣大又綠意盎然,也是許多執政院官員的家鄉。難以進入,巡守嚴密。他的出現將會被質疑。

譚妮的眼睛裡充滿淚水。「我只是…我只是就這樣看著。」她注視著自己的腳吐出這些話。

「妳是個戰士嗎?」他問道。

「一個戰─不!不是,我…我只會建造東西。」她看著自己被燒灼而且飽經風霜的手指。

他考慮要把一隻手放在她肩上,給予支持。但不─他還不夠了解她到足以展現此種親近的程度。「魯莽地往戰鬥衝去,毫無準備,並不是勇氣。那是愚蠢。那只會造成更大的傷亡。」他壓低了聲音,但卻相當堅定。「這是得來不易的知識。請相信它。」

「我應該做些…什麼的,」她低語著,一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妳目睹了。妳講述了她的故事。現在其他人就知道該怎麼做。」他向她行禮。「我為此感謝妳。」

譚妮什麼也沒說,並迅速地轉向陰影處。

「那真是個麻煩,不是嗎?」影刃說道。「庫賈區佔地遼闊,就像,大片的草地與樹林之類的東西。有許多牆壁和守衛。而且你會變得非常顯眼,我的朋友,就算你一直低著頭走路。」她轉向那位維多肯男孩。「達亞爾!召集部隊。」

他的笑容眩目無比。「馬上照辦,刃小姐!」

「妳在做什麼?」他問道。

「我會是你所見過最棒的鑄生師,」她欣喜地說道。「但我不是唯一的鑄生師。」達亞爾匆忙地跑過房間,挑揀那些有機械野獸停歇在他們身上或坐在他們旁邊的人。「我有我的昆蟲。其他人則有鳥、老鼠、貓、蛇、青蛙,甚至還有一些不停吠叫的狗。就只有一位像你這樣巨大的人。但還有上千種發明小物,就和我們在吉拉波一樣。」

他並不打算把任何人牽扯進來。「我可以獨自追蹤她的痕跡。」

妖精發出大笑。「毫無疑問。但我們能夠更快找到她呀。那句俗諺是怎麼說的?眾志成城,或類似那樣的話?而且不用擔心,」她愉快地說著,一邊將手臂勾在他的手臂上,「我會和你一起冒險。讓你避開麻煩事,就像是,呃…」她停了下來,並擠壓著他的二頭肌。「如果我們得擊倒任何門的話,那麼,我想我會把這件事交給你。」

他們前方的空間裡充斥著許多年輕人,他們所攜帶的黃銅與綠林驚奇之物正昂首闊步並滴答響著。她的朋友們沒有一個看起來超過二十歲。

「不過,你是怎麼認識帕西理夫人的?」影刃問道。

他仔細考量著。該透露多少呢?「她正在幫我尋找一個男人。光是他一個人就非常危險。他可能正與某個更危險的人物合作。」

「神祕的男人!」她大笑著。「那麼,我們出發吧。」


六個月前

無氏在木板下方蠕動著,屁股摩擦著地板的托樑。

他在臥室的牆裡發現一道缺口,就藏在他們用來存放他的衣服的衣箱後方。他的手足與表親擠不進去,而且如果多美代與玄古知道的話,他們卻什麼也沒說。從那裡,他能夠在大圖書館的下部樓層之間靜靜地摸索,從節孔裡朝外窺看,呼吸並聆聽著,感受著木頭自四面八方貼近的安全感。沒有人能夠在這片私人的黑暗裡看見他。有時他會在裡面待上數小時,把玩具和書本一起帶進去,一邊聽著其他孩子們四處奔跑尋找他的蹤影。

有時候身為個子最小、動作最慢的人也沒那麼糟。

他朝飯廳滑去,多美代與玄古正和那位巨人坐在那裡。食物的味道相當怪異。不只是他們平常吃的乾燥棕色玩意以及清新的綠色東西。還有一些油膩的紅色,帶著黑色粉塵般的痕跡。這感覺凝結在他的胸口,使他的喉嚨深處傳來一陣反胃,儘管他猜不出原因。他捏住鼻子,用嘴巴呼吸,然後繼續向前。

在角落有個能讓他往下看見整個飯廳的節孔。多美代坐在她平常位於矮桌前端的坐墊上,而玄古則坐在她的右手邊。那位巨人─阿耶尼─聳立於另一頭,禮貌地少量品嚐著覆蓋了整個盤子的大理石斑紋棕色立方體。。他記起肉了。現在它讓他感到噁心。

玄古起身向阿耶尼行禮。「我尚有要事得處理。能否准許我離席?」

巨人眨了眨眼。「噢。當然可以。請便。」

玄古彎身親吻了一下多美代的額頭。她微笑著閉起眼睛,將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一會兒,他們的手臂與手指宛如常春藤般地交纏著。「去忙妳的事吧,」他說道。「我不會讓孩子們來打擾妳的。」

「謝謝你,」她說道。「我相信他們已經讓我的父母累翻了。」玄古在收齊他們的餐盤之後便離去,一邊用腳把拉門關上。

巨人不自在地坐著。風鈴發出了叮噹的聲調。在房間裡最靠近他的角落上,陶瓷炭爐仍在悶燃著。但當無氏注視著炭爐的時候,他的心跳變得太快而且他的手指也掘入了木板中,於是他便轉而注視看著阿耶尼的多美代。位於她額頭上的淡紫色印記正因擔憂而變得緊繃。

當玄古的腳步聲消失後,她開口了。「你前往塞洛斯尋找艾紫培。你找到她了嗎?」

「是的。」阿耶尼看似想再多說些什麼,但卻沒有。他反而環顧這個房間,並朝一疊行李作了個手勢,上面還擺著一本厚札記。「我來得不是時候嗎?妳看似正準備要去旅行。」

「你知道一個叫依尼翠的時空嗎?」她問道。巨人搖了搖頭。「去年我在那裡待了幾個月,研究它的月亮。那好令人著迷呀。」她把身體向前傾,睜大的眼睛裡滿是光彩。「整個時空的魔法都因它而扭曲,受到它的週期擺佈。甚至連許多當地的生物也…」她停下來,一邊擺弄著她的袖口。「在我上次和嚴理─一位與我合作的當地人─會面時,他匯報了一些怪異的觀察。魔法力模式以及潮汐運行的改變。我想觀察這個效應對當地生物所造成的影響。」

「我明白了。」他把一雙巨大的手擺在桌上並盯著它們看。

「阿耶尼,」她說道,「如果你不願跟我說,那你為什麼要來呢?」

巨人緩慢地呼吸,龐大的壓力正在他的臉孔後方移動著。「我…我上次來訪的時候沒看到無氏。他看起來不像他的手足啊。」

多美代嘆了一口氣,這是當她與玄古發生爭執,並且他試著要讓她與書本獨處時會做出的反應。「無氏是個鼠人。沼澤鼠人的一員。」

無氏在天花板中蠕動著,他想聽,卻又害怕聽見。

多美代說道,「幾年前他的村落被鵬洛客們燒燬了。」

呼吸停在他的喉嚨裡。

「燒燬?可是為什麼?」

炭爐正在這個巨人身旁可怕地吐息著。

「我不知道。還不清楚。那是在一位能夠時空旅行的罪犯泰茲瑞的號令下進行的。他要他們服從。為了服侍他的協會。」

閃耀的木炭在地板上吐出紅金色的光芒,不停地舞蹈與發光與進食與增長,並使一切不屬於它的東西變得漆黑。他搔抓了一下體側斑駁的皮毛。該處的皮膚呈現紅色並且粗糙。

他得走了。

「泰茲瑞?我曾聽過這個男人。艾紫培…在秘羅地見過他。」

現在就得走了。

他閉上眼睛。把自己從節孔上推開。在黑暗中拖著腳往回走。他翻向一側,確信他在天花板上猛烈撞擊的心跳會被聽見。砰、砰、砰、砰─

「他與她的敵人合作。那是…兩年前的事了?」

黑夜與繁星。熱氣與痛苦宛如翻旋起伏的浪潮。屋頂著火了!帶上那個男孩!快出去!

茅屋冒出熊熊火光。一切都變得滾燙明亮,一片令人反胃的黃色。媽媽舉起他。逃跑。爸爸在哪裡?停下來,爸爸在哪裡?不能丟下爸爸啊!

一陣猛烈的衝擊後,媽媽停下來調整腳步,他凝視著她的雙臂。小屋坍塌並且擋住了逃生的出路。火焰在他們的身後熊熊揚起,燃燒,彷彿向著夜空怒吼。烈焰吞噬了屋頂,並且一路拖曳著火花,蔓延到了巷弄之中。

「兩年前? 阿耶尼、這不可能。我想…泰茲瑞在三年前就死了。他被他的夥伴所背叛、並且被無氏他們村裡的倖存者殺死。 最後一頭龍出現,帶走了他的屍體。」

「一頭…龍?

你必須快跑、別再回頭了,媽媽的皮毛隨著她的話語開始冒煙。 不管聽到什麼 - 跑就對了。

她用雙手環抱保護著他,躍起穿越了火焰,跌跌撞撞的將他推出。 跑!快跑!

他開始奔跑,每一個痛苦的步伐都扯裂著他的肌膚。他好想就這樣躺下去挖掘腳下的土壤、泥巴是那麼的涼爽,如果就這樣把自己埋了好像也還不賴…

傳來了一聲尖叫,他往回看--

媽媽身上都是火,被一個製造火焰的男人高高舉起。她尖叫著,在空中扭動著身軀--

她聞起來像是烤焦的肉。

就只有這一次,他忍不住啜泣了。

對話沉寂了下來,他將雙手放在眼睛上,蜷起了身軀,在幽暗中微微的顫抖著。

下方傳來絲綢的摩擦聲響。多美代那平靜的聲音,正位於他的藏身處之外;「請你出來吧,無氏。」她推開一片天花板的瓷板,替他敞開一道空間。

他應該逃走、躲起來。躲進隧道裡最窄小、最偏僻的角落,直到有一天他不再是年紀最小、動作最慢的那一個;如此一來,也不會再有人強迫他在捉迷藏的時候當鬼、嘲笑他、對他雜亂的毛皮和粗糙的皮膚指指點點、稱呼他為癩皮鬼。

月人女性對著隧道細語,用只有對方能聽得見的聲音。「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 你可以過來坐在我身邊。 」

他蜷入她的雙臂之中,並將臉埋進她的胸前。當她移動、坐下時,他眼中的世界也隨著她而搖晃,她將他安置於膝上,用溫暖的雙臂環抱著他。他咬著下唇,試著保持穩定不動。巨人還在那裏,他高大、強壯、擁有巨大的牙齒,即便看似從來不需要它。

她用下巴抵著他的頭並開始安撫他。「沒事了,把它宣洩出來吧,我會陪著你。」

頓時,炙熱的淚水快速滑落,無法抑止。

「一切行動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多美代對阿耶尼說。「有時人們會喜歡我們…而忘記我們與他們有什麼不同。」


一隻機械夜鶯 - 不可思議的複製了生物的原型,在飄散油煙的餐車上空搖晃著降下。他的核心是一顆點綴著鮮花的苔綠石頭,骨架是白色與金色的金屬,翅膀則是亮面絲緞。他鼓振著雙翼,靈巧的伸展著黃銅製的雙腿,然後優雅的降落在阿耶尼寬闊的肩膀上。

他疑惑地看著這個小小圓圓的生物對他吱吱的叫著規律斷奏的旋律,就像是祖母的那隻黃銅鳥一樣。「這…是在對我說話嗎? 」

「嗯? 」影刃閃著月光的雙眼望向了他,她的雙頰塞滿了燒烤的禽肉。「嗯嗯!嗚嗯! 」她用肉串吃剩下的棍子指著那隻鳥,並且吞下了嘴裡一部分的食物。「米希爾。」她試著把話說完,敲打著胸口,費力的再次吞嚥著,並且把棍子丟進她購買食物的餐車旁一個裝著回收物的空桶裡面。

用「購買」來形容似乎有些扭曲了這個詞的定義。餐車的擁有者,一位德高望重、高深莫測的妖精,饒富興味的看著一隻影刃的機械蜘蛛從一位路過的執政院巡官身上的錢包中獵得一枚金幣,並且用一個僵硬而短促的鞠躬將其遞入他的手中。

他們在庫賈的邊緣一個熱鬧繁忙的市集中 - 和乏人問津的鄰鎮相比顯得涇渭分明。「人們來這裡是不是為了前往貧民窟就是要交朋友,取決於他們從哪一側進入。」 影刃是如此說的。她似乎對於來來往往的人群有著無限的興趣,指出所有他所認識的人,並且告訴了他上百個迷人又容易遺忘的故事 - 關於這條街的歷史。

他嚴重的頭痛,在廣場對角設置的播放器從他們剛抵達的時候就瘋狂的尖嘯著,它的燈光穿過鵝卵石,投射出恐怖的顏色。尖細的高音和攪動內臟的重低音傷害著他的雙耳。

「那是米希爾製作的鳥當中的一隻,也是我們全員到齊的暗號。很聰明對吧? 」影刃咧嘴一笑,她的牙齒對比深色的肌膚顯得十分閃亮。「我們在20分鐘前得到了帕西理夫人的位置,她在敦德會。

「好的,」他說,儘量忍耐著不在一片喧囂中大吼。「什麼是敦德會? 」

「你知道貢提的晚市嗎? 」

他點點頭,一個公開的秘密、一個無秩序的非法交易場,用一間舊發電廠 – 乙太時代來臨前的古蹟 – 做為掩護來進行。有安全性疑慮或是道德瑕疵的發明都可以在那邊交易,只需要一個對的價格或適當的甜頭。

「敦德會是執政院所建造的總部據點,位於在貢提的市集下並且穿越之。它由迷宮般的隧道和房間共同拼組而成,有些像是輸送管和下水道的結構,讓他們派出的間諜可以自由活動、並且將要犯監禁其中。所有你想像的到的可怖秘密都在裡面。」她眨了眨眼。`

一個位於下水道裡的執法公會,隱藏在那些不體面的市民腳底下。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都上下顛倒。他眺望著夕陽。「我知道該如何從這裡前往晚市。但我要怎麼進入敦德會?」

影刃看似覺得這句話有些冒犯 「我會給你一道門,我們可是知道好幾個呢,一點問題也沒有。」

他搖了搖頭。「妳不會來。」

她的眉毛下垂、嘴巴也垮成了一道水平線。 「你該不會是想要-!」

影刃,」他打斷了她。 「這曾是為了我祖母所設置的陷阱,出來會比進入困難的多。我需要外部的協助,妳能幫我們找到幾個離開的手段嗎? - 快又隱密的。」

她快速的倒吸一口氣,眼睛移向一旁的磚瓦和牆,卻不是真的在看。「振翼機,」她說,一面往上看。「執政院已經大量生產,品質與強度穩定一致,但弱點也相同,首席亂匠曾經向我示範過怎麼偷取它。」

「她有教過妳怎麼駕駛嗎?」他點出了一個好問題。

「可以說…會個大概吧?」

「那就夠了。」

「這個,」她說,指向他肩上的機械鳥。她吹了吹口哨並且咕啾叫了一串特定的鳴叫,聽起來就像是兩隻鳥在爭論似的。機械鳥拍了拍翅膀,並且回以一個高興的啾啾聲。 「他現在是你的了,當你接近敦德會的入口時,他會飛到入口前面。」

「謝謝妳,」他轉身便走,但她搭住他的肩膀。

「你是帕西理太太的朋友,不然她不會告訴你我們的暗號。現在,你要為了她投入執政院的虎口。」她把下巴抬往空中,把一個拳頭放在臀部上。「我在此聲明你已經是亂匠的一份子了,對此有意見的人都得先擺平我。但你從來沒有跟我說你的代稱,卻問了我的 - 這很失禮。」她雙手抱胸,生氣的踱著腳。

他眨眨眼,有點不知所措。「我沒有代稱,有些人曾叫過我'白貓?' 」

影刃的表情不太滿意。「那一點都不炫,他們是怎麼取的? 」

他停頓了,腦中浮出了個笨點子。 但這位精靈曾幫助他,信任他,而且未曾要求過什麼回報。

他拉下了他的頭套。

她閃著月光的雙眼睜的跟茶碟一樣大。他可以看見自己的每一個部份反射在其中「白色的毛皮,藍色的一顆眼睛、和已經失去的另外一顆,鬍鬚、以及寬鼻子。」

然後她笑了。 「把這張高貴的臉遮住多可惜呀。」

他向她躬身行禮,用不同於卡拉德許的方式、而是和他少年時期在納亞做的那樣。這些人是那麼善良、也因此那麼不可思議。「我把一切託付給妳了,影刃。」 他重新撩起了他的頭罩。

「華緹」

他轉身面向她 「什麼?」

她朝他歪嘴一笑。 「這就是我的本名,華緹,你給了我一個秘密,現在扯平了。把那隻鳥顧好,米希爾會希望牠平安回來,我可不想欠他什麼。」

他轉身檢查身旁的牆壁,活動著他在黃銅護手內的雙手。

窗台、鬆脫的磚塊、排水溝。橫越了暗藍色的乙太管線並連接到下一個建築物。

眼前的路徑十分清晰,如同裸蕨、又或是河岸邊的足印。

他往上猛衝,用他的腳尖攀爬,將金屬手指伸入磚塊的隙縫,用鍛鐵固定住周圍。機械鳥發出輕輕的呱聲,同時加強了抓住他肩膀的力道。

他快速的穿越了乙太管線,通道裡圍繞著老精靈餐車上肉串的香味。

然後吹起了一陣風

城市的味道噴入了他的鼻子。陰影的冷冽和烈日的炙熱閃耀並穿過他。他的動作變的輕率而本能。

他閃過周圍的煙囪,或許其實是棵樹。

他快速穿越的空間看起來像是一抹黃銅以及白色大理石。他並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

他跳過一條小巷,又或許是一道峽谷。

他知道怎麼運用這股力量,雙腿充滿能量、肺部無比敏銳、還有肩膀上那顆炙熱的太陽 – 這些都是老朋友了。像是那段奔馳在平原與叢林的少年時光,迅速而沉默 - 猶如高熱閃電。

他撞上了一隻巨鳥的背 – 又或是台振翼機,並且藉此跳躍到了一個更高的峭壁 – 又或是屋簷之上。

機械鳥發出了短而輕的提示。他跑到了定點,深而勻稱的呼吸著。 「在哪邊?」 他大聲問著。鳥兒張開絲緞的翅膀然後飛走了。

他們已經來到了晚市的邊緣,城市的味道淹沒在油脂、乙太、鏽蝕、以及存放過久的紙張霉味之中。最近的一排建築物響徹著雜亂而激昂,來自群眾的嘶吼聲。

鳥兒停駐在一堆碎裂而有油汙的木材上,不斷轉動他的頭,並且再度發出了提示

木材的背後有著一扇門,用某種裝置鎖住了,那鎖看起來和亂匠們所使用的並無二致。

他跳了下來,揚起了些日曬風乾的塵土 – 像朵雲似的。那機械生物對他鳴叫 – 不再像隻鳥,而是使用和之前一樣的暗碼密語。他在鎖的前面振翅、小小的翅膀激烈的拍打,用他小小的喙在他的表面點著特定的位置。乙太電荷的低鳴聲消失了,而後門便垂下開啟。

「感謝你」,他對著鳥兒自言自語。牠再次叫了叫,飛快的離開了現場。

他推開門,進入了陰涼的陰影中。

一個鮮紅色的人影從牆上滑落,刀鋒的邊緣閃爍著白色的日光。「你認為這裏是-」

他護手中的雙拳蜷曲成爪,反手把守衛砸進牆中,並且被突然冒出的鮮血氣味嚇了一跳。「抱歉,」他對著已經失去意識的身體咕噥著。

他深入藍色的隧道,運用嗅覺避開了守衛。再次從他祖母的斗篷上把頭罩拉下,讓他的耳朵窸窣晃動,仔細聽著腳步聲。

敦德會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氣味。濃厚的陳年汗漬、尿漬、太多的人被關在太狹小的空間。它充滿了絕望與失蹤的惡意、來自於黑暗中的利牙。

在那邊,隱約從左邊的隧道傳來。是夏季水果、玫瑰、風信子以及蜂蜜。

他猛衝穿越了隧道,追蹤著她那陽光灑落的客廳,聽著此起彼落的腳步聲喃喃咕噥著。

前方有個開放的空間,一道藍白色的午後陽光,

他稍稍停了下來,聆聽、品嘗著空氣。喃喃自語著,有太多需要分析的迴音在干擾著。深沉的金屬悲鳴以及少見的嘶嘶聲、踩在石頭上的聲響、一個低沉的衝擊聲。

他小心翼翼地繼續前進。

這個房間由許多圓環所構成。黃銅環從地板延伸至拱型的天花板上,並由許多大範圍的弧狀高空走道連接著。緊鄰著屋簷下方的橢圓形窗戶使光線從頭頂上方的高處進入。

房裡有祖母的味道,但她不在那裏。

在靠近房間的中央處,兩個身穿深紅色與金色服裝的守衛一絲不苟地忽略著某種…箱子。低矮的深色金屬,正對著它自己發怒並且不愉快地低語著。某個他沒認出的氣味,一種覆蓋在他舌頭後方又令人作嘔的甜味。他看見在另一頭有一扇門,上面有一小面內嵌的窗戶。

有個拳頭敲打著窗戶,然後是一隻手,微弱的。

他無法從那個位置看見裡面的人的臉,也不需要。

手開始往下滑。


五個月前

他們關上了大多數的門。天上的雲是灰色的,一堆浸濕了的棉花承載了雨水的氣味。

阿耶尼將他所有的東西攤在地板上。白色斗篷、青銅鎧甲、巨大的武器。無氏從頭到尾看著一切,從他進門開始,直到他小心翼翼的第三次捲起他的被褥。他的手太大了導致這個動作對他來說還是有些彆扭,每天都得試上個好幾次。小梅和小廣都想幫忙,小梅甩著他的手,蹦蹦跳跳進了後花園。用一個側手翻穿過了霧氣,即使多美代曾經教他不要這樣做,他的袍子濕漉漉的一團糟,水珠從他的鼻頭和耳朵隨著笑容一起滴落。

多美代上個禮拜出遠門去觀察另一個、別人的月亮,並交代他們好好照顧阿耶尼。

巨人仍跪著,耐心的折疊、捲起、打結。

「你隨時可以進來,無氏。」 他說。

他進入房裡,面向巨人的斧頭。很奇怪的,尾端是深色,但其他部份是光亮的。他想知道這是不是代表了些什麼。

他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按壓刀鋒的邊緣,感覺厚鈍而無害。巨人抬起了頭。

「這不是應該鋒利一點嗎?」 無氏問著.

「不需要,它用速度重量來斬斷目標。」

他增加了按壓的力道。

「小心點,它並不是完全鈍面的」 巨人將捲好的被褥拿起,放進衣櫃中。

他坐回去,看著刀上刨平的表面,有張露出牙齒,留著細長鬍鬚的貓臉。「你要離開了?」

「是的」 他說。

「膩要去哪?」

巨人打量著他。 「找出那個殺你家人的傢伙。我們的朋友在一個叫做卡拉德許的地方找到了他。某個人給了他金錢與秘密,他以自己的方式用之換得力量。」

無氏揪住了他,讓他身上的皮毛可笑的捲起。 「我看過他,你知道的。當巫師…鯊掉他時?我們都在樹林裡,看著。」

巨人嘆了口氣。 「他們不該讓你看的」

「他們說這--很鐘要。」他眨眨眼

「重要?」 阿耶尼開始為他的鎧甲綑紮鋼板。

「是的,他對我們做了錯事,我們必須親眼看著它被修正,這是榮譽問題,我們必須看,他們是醬說的。」天空隆隆作響,他刮了刮鼻子。 「他有一隻奇怪的手臂,另一個人把它砍下。當他講話的時候我完全聽不懂,而且還會頭痛。」

巨人掂了掂它的武器,並且將它收進背上的背帶。深色刀鋒的邊緣冷冽地閃爍著。

「你會殺了他嗎?」無氏說。

微風吹拂,使門廊的風鈴叮噹作響。「我…不知道。」巨人眺望著露台,他的手落在白色的斗篷上。整個世界瀰漫著懸浮水份的氣味,迫不急待地想落下。「或許那才是正確的道路。有太多人不注意他們行走之處。」

阿耶尼用雙手抓起白長袍。上面有著褪色的補丁,顏色也染上了櫻花瓣般的粉紅。他把袍子拉到臉上 - 深深的吸氣。

Volta Creation 作畫

「這讓你難過了嗎?」 無氏問著

「啊?當然不會。」巨人眨了眨眼,挺起腰,用手指擦了一下眼睛。 「這是一個朋友的東西,艾紫培,一個屬於她的紀念品。」

「她到哪去了?」

「她…」巨人伸手撫摸著那塊布,雙眼如天空一般空洞,無氏注意到了。他藍色的眼睛變成灰色,像是抹上了一層烏雲。 「我失去了她。」

 

「噢,就像我失去了父母一樣。」

巨人閉起了他一顆大而明亮的眼睛。「是的。」

無氏倒吸一口氣,望向高聳的雲端。 「她死了。」

巨人渾身顫抖了一下。「是的,」他溫和地說道。熱玻璃從他的疤痕上蜿蜒流出。「艾紫培死了。」

天空轟隆作響,琉美對著後院的某個東西尖叫。他試著回想爸媽死的時候巫師跟他說了些什麼,但進展有限。一切就像墜入了花園的霧中再回來,麻木、冰冷、而又貼合。他看著做了這一切的人咳出鮮血和淤泥,卻沒有任何感受。或許 - 有點想吐吧。

他的感受已經麻木很長的時間了。或許瘋狂? – 有時候吧。像是人們告訴他說必須稱呼這個人爸爸或媽媽。有很多像這樣的人,但他沒辦法記得很多。直到那位月人女性從圖書館過來,詢問他的故事並以自己的做為交換。「叫我多美代吧」她說。「就這樣。」

風將花瓣捲落到門廊上。他伸出一隻腳,並且用腳指固定另外一隻。「多美代說當你失去了一個人,就像是受了傷。我的意思是,就像你摔倒了受的那種傷? 當你擦傷了膝蓋,他會流血然後慢慢好轉。她說眼淚就像是你的心在流血,你必須讓他釋放出來,然後就會好多了。」

巨人的下巴抖動了一下。「多美代十分睿智。」

「當我難過的時候,她會坐在我身旁,或許我也能坐在你身旁?」

「我想這樣會很不錯。」

巨人在門廊的邊緣蜷起雙腿,在圖書館的末端、旁邊就是天空。他把斧頭放在旁邊的木板上。無氏坐在另一頭,把雙腳懸在半空中。天空的藍色幾乎都褪去了,距離變的模糊。

他把頭靠著阿耶尼的肩膀,他的手臂粗如樹幹。「你也許想聊聊你朋友的事?」

巨人不發一語。

「噢、不是一定要說的。」

雷雨雲打著閃電並且隆隆作響,他的鬍鬚在風中飄盪。

「她出生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巨人說。「她從來不多說那裏的事。一片被惡魔吞噬、被怪物統治的土地。那些怪物不會將你殺死,而是把你變成他們的一部份。他們傷害她、直到她也被用來傷害其它的人。她堅持下來,哭泣、並且懷抱著希望。直到有一天他們來抓她,她在他們的利爪之中許著願,最終如願以償的逃離那裏。」

「她也能在空氣中行走。」無氏說。「就像你和多美代。」

巨人點了點頭。「她在一個不一樣的時空醒來。更明亮、有著滿天的星星,旋轉、閃動著各式各樣的顏色。但她還非常年輕,但那個世界…對於外來物並不是那麼的友善。她繼續走著,直到到達一個地方,有著溫暖的金色太陽以及善良的人們。他們給她麵包,讓她裹著溫暖的毯子,直到她不再顫抖。她在哪裡待上了許多年,那些人教導她如何保護自己、然後保護別人,並且治療那些沒有被保護的人。」

一支蒼白的手放在阿耶尼的另一個手臂上。廣古靜靜的走了進來,一如他的習慣,然後望向雲堆

「然後,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在那個世界正在異變的時候。她救了我一命,在某種程度來說那也是我的世界。我們為了拯救它而並肩作戰,那塊已經成為她故鄉的土地因為那場戰鬥而遍體麟傷,觸目所及都讓人想起所發生的一切。她走著,直到她能忘記那一個最好的自我。」

巨人慢了下來,用一隻眼睛尋找著地平線。距離變的模糊、因為無形而灰暗的霧氣。「她被我和其它人找到了,她幼年時面對的怪物回來了。牠們離開了自己殘破的世界,而正在毀壞另一個,一個明亮、潔淨、涼爽又美好的世界。她前去對抗那些怪物。」

阿耶尼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他放在木板上的斧頭。 「我無法想像,」他說,「面對一個你兒時的噩夢,直視他們的雙眼並且認知他們是確實存在的,真實、並且飢餓。她帶著顫慄的心情和穩定的雙手走向她們的利齒,她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去戰鬥,即便已經沒有戰鬥的理由 - 那個明亮世界的一切都已被玷汙染黑。怪物們獲得勝利,她再次的從他們手中逃脫。」

小梅表姐優雅的跪在一塊沙沙作響的絲緞上,端正的像隻摺紙天鵝。她把一隻手放在巨人的膝上,薰衣草色的雙眼閃耀著關懷的光芒。

「她再次回到有著彩色天空的世界,我們在那再次見面。在那邊她成為一個威名遠播的英雄和惡名昭彰的惡棍,一把鍛造武器的持有者,一些高高在上的傢伙鍛造的武器。」 巨人的眉間抹上一層陰影,並且很快的消失。「事情發生了,有什麼東西從內在在毀滅她,她從不提到這些,但你可以看到那些東西拉扯著她的腳跟。她好像走在風裡一樣佝僂著身體行走,眼睛再也不直視前方。」

「那個世界也即將走向滅亡,因為他們所謂的神。我們旅行到那個世界的盡頭,走在星星之間。和一隻怪物戰鬥並且獲勝,然後做為感謝-」 他在膝上的雙手緊緊握拳,伸出黑色的爪子。「做為感謝,另一個怪物將他擊倒,就在我的面前,但我卻完全無能為力。」

在他們的身後,琉美吸著鼻子啜泣著。他還穿著在花園裡濕透了的長袍,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搔弄著耳朵。他搖晃著她的腳,看著門,然後跑了出去。 「笨蛋,」她深呼吸,或只是他想像著如此,然後突然將自己投進巨人寬闊的肩膀上,抱緊了他的脖子,並且將自己的鼻子埋入他蒼白的毛皮。

阿耶尼沒有抬頭,但把他的一隻大手放在她修長的小手上。 「我走向人群」他說。 「我向他們說了她的故事,因為我見證了一切。他們必須知道、他們必須記得、這一切必須要有意義。我走著說著,在這些故事開枝散葉之前絕不休息。這非常重要,這也代表著…我不需要思考。」

全部的人現在都圍著他了,安靜的聽著他的故事。小梅表姐、小廣大哥、琉美大姐、天空打著雷,被閃電分割、撕裂著。

「以前人們告訴我的故事-傳統經典的那種,在那些故事裡英雄會失去她的導師。她活著,心痛,並且再次啟程去拯救世界。」

烏雲隆隆作響,頭部蓬鬆的晴天娃娃在綁著它們的細線上旋轉起舞。無氏不知道多美代會說些什麼,所以什麼也沒有說。有時多美代也會沉默的,確實、此時無聲勝有聲。

最後,阿耶尼輕聲的說,「死的人應該是我,不是她。」

他的大手顫抖著。隱藏著的利爪、長長的牙齒、如同樹幹粗細的手臂。

「我的英雄逝去了。」他沙啞地說。「她想要的一切,她拼命戰鬥所為的一切,就只是一個,只是個最簡單、最微小的願望…」

無氏用試著用雙手抱住巨人,但連一半都抱不住。「你可以把它宣洩出來」他說。「我們都在你身邊。」

阿耶尼的肩膀彎下,開始顫抖。他用一隻手摀住眼睛。

下雨了。

孩子們坐在他的周圍,好多隻手放在他的肩膀、手臂、背、以及膝蓋上。一言不發的只是陪伴著他。

雨下了很久很久。


一個拳頭砸上玻璃。然後是一隻手,非常虛弱。

他從這裡無法看見裡面的臉孔。他並不需要。

手開始往下滑。

他們正在殺害她們。

他們

緩慢地進行。

讓她們受苦

阿耶尼翻越欄杆,齜牙咧嘴。

祖母的禮物斗篷在打鬥中從他的肩上滑落,露出了底下的雪白。

他輕彈了一下位於那雙假手內部的操控鈕。它們便鬆開落下。

他宛如夏日閃電般地滑行,既明亮又安靜。

彷彿這把斧頭從未離開過他的手掌。

他用前腳掌奔跑,無盡地向前墜跌。

在他身後某處,那對護手響亮地落到了地板上。

一個男人驚恐地仰頭注視著他。深色頭髮。淺薄的鬍髭。棕色眼睛。從他身上不停湧現著一股難聞又徹底浸潤的恐懼浪潮。

阿耶尼朝喉嚨揮去。

「有時像我們這樣的人…會忘記我們的力量有多強。」

古老的魔法湧現,沿著他的脊椎快速移動。就和提諾克所經歷的一樣,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相隔如此遙遠的人生中,現在看似是另一個人的故事。守衛睜大了眼睛,黑色的恐懼深淵,接著阿耶尼翻身穿越他們,追尋著遠方的強光。

在一個無盡的瞬間,他將這個男人的靈魂那耀眼的宮殿握在手心,並仔細地考量著它。

一段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的少年期,其他人眼中的輝煌色彩在他眼裡只是一片灰色。來自一位失望父親的嘆息;「我看啊,根本就不像個發明家。」一個為了其他人而退為背景的人生,等待著某件事發生。深愛著一個具有長髮辮並且手指總是被閃電燒傷的妻子。一個當他做鬼臉時會大笑不已的嬰孩。許多個不用工作的早晨,與太陽一同醒來,他用麵包與香料的氣味填滿了狹窄的廚房。

一片具有無數個閃爍切面的雪花。到處都是,深埋於羞愧的縫隙中,那裡有著扭曲的形體,沒錯,許多黑暗時刻…就算用一輩子來刷洗也無法洗去這份油滑。

但卻比阿耶尼自己的靈魂短少許多。

不是鵬洛客。不是敵人。

只是個男人。

阿耶尼滑動他的腳,改變了他的斧刃落下的角度。

它劃過這個守衛的胸甲,使扭曲的金屬碎片四散於大理石地板上。他翻倒在地上,因撞擊力道而感到暈眩不已。

沒有濺血。

另一位守衛蹣跚地往後退,緊張的手指想把劍從劍鞘裡抽出。阿耶尼轉身用獨眼瞪視了他一段時間,一邊將他的深色斧刃靠在大理石上,發出了輕微的碰撞聲

這個男人扔下他的劍並慌亂地朝門口跑去。他會啟動警報。時間不多了。

阿耶尼瞥視了一下牢籠的控制器。操作杆和儀表盤,不停旋轉的小玩意以及閃爍的燈光。這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無所謂。

他把淺色的斧刃劈向門與牢籠之間的空隙。咕噥了一聲,他把身體向前傾,並且施壓。一呼一吸,一步又一步,手臂與雙腿都因努力而變得僵硬且不停顫抖,他把這座不停尖嘯的機器剝開了。

門從鉸鍊上落下並發出迴盪的衝擊聲,一陣翻騰的綠色煙霧朝上方散去。

一位具有翡翠般雙眼的妖精盤腿坐在他面前,正摟著一位橫躺於她腿上而又不省人事的紅髮女孩。「帕西理夫人?」他詢問她。

妖精朝身後點了點頭,「在那裡。」她抬起這位紅髮女孩,彷彿她一點重量也沒有,並站到一旁以讓他通過。她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祖母緊閉著雙眼躺在一旁,而且幾乎沒有呼吸。但她的表情卻十分安詳,而她的雙手則環抱在腹部。正如他會在任何一個下午發現她躺在客廳沙發上打盹的樣子。剩餘的豐足人生。

當他帶著她走出這座密室時,那位紅髮女孩也正在妖精的手臂裡甦醒。她虛弱地咳了幾下並眨了眨眼。「妮莎,」她的聲音嘶啞。「放我下來好嗎?」

他小心翼翼地把帕西理夫人放在大理石地板上,銀色的髮辮分散在她周圍。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腹部,然後閉上雙眼。惡臭的毒氣已深入她的肺臟與血管,凝結了血液,使它乾燥成灰。他將一縷縷輝煌的魔法傳送到她全身,燒盡污物,使潔淨的空氣充塞於她的血液中。

她的眼皮開始移動,接著咳了幾聲。他協助她坐起身。「妳還好嗎?」他低聲說道。

「阿耶尼,」她露出笑容。然後她瞇起眼睛並擺出她最不以為然的表情。「你瘦了。」她輕拍著他的臉頰。「你有好好進食嗎?」

他不由自主地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低沉聲響。「有的,祖母。」

「該死,」那位紅髮女孩驚呼一聲,接著再次咳嗽,既乾澀又刺耳。他抬起頭,正好看見她彎起膝蓋並緊抓著那位妖精的手臂,並且咳嗽愈來愈嚴重,直到她幾乎完全彎下身體。有一滴血在她的嘴唇外緣顫抖著。

一看見血,妮莎突然深吸了一口氣,並按摩著她的背。「妳應該坐下,」她說道,她那奇特的眼睛因擔心而變得彎曲。「茜卓,拜託。」

「只不過是喉嚨有點乾而已,」那位紅髮女孩粗聲說道。「很快就會好─」她又再次猛烈地咳嗽,將地板灑上斑駁的血紅。「噢。可不妙…」

阿耶尼小心翼翼地扶起帕西理夫人。「我離開一下,」他向她說道,並轉向其他兩個女子。「把她抬起來。」妖精點了點頭並協助茜卓站挺身體。

「哇噢,大貓,」茜卓喘息著說道。她的吐息聞起來有種熱銅味。「擁有像小基一樣的手臂呢。」

他納悶著小基到底是什麼。他把一隻手放在她肩上並閉起了眼睛。

她的心跳聲震耳欲聾。強烈、急迫。難怪毒藥會如此迅速地在她的血液中擴散。療癒魔法的銀色捲鬚奔馳經過她全身,滌淨了不潔之物,緩和了一千個微小的爆裂之處。她的呼吸變得平靜又緩慢。

他張開眼睛。「短期內妳需要讓自己放鬆,」他說道。「我已經淨化了妳的血液,可是妳的肺─」

「…會沒事的,」她說道,一邊把肩膀從他的手中掙脫。她硬擠出一道笑容,並用手背擦掉她嘴唇上的血跡。「謝啦。我是認真的。」

妮莎不發一語,但卻虛弱地向他點頭致謝。她一直都沒把手從茜卓的背上移開過。

走廊傳來叫喊聲。守衛們正在集結。

「下一個換妳,」他對妖精說道,儘管她看起來並沒有受到太多毒藥的影響。

但她卻搖了搖頭,一邊瞥向了逐漸逼近的靴子踩踏聲。「我現在沒事。你知道怎麼出去嗎?」

他耳中的空氣隨著迎面而來的振翼機那斷斷續續的振翅聲而震動著。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其中一面窗戶被砸碎,碎玻璃宛如一串風鈴般地散落。那隻黃銅縫葉鶯飛過了房間,急切地鳴叫著,並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妮莎疑惑地看著這隻機械生物,或許是不確定該評斷它為一件奇蹟或是一種驚駭之物。

「有人來接我們了,」阿耶尼向她說道,同時有一捆繩索自窗口滑落。

「阿耶尼,你正打算把這些丟在這裡嗎?」祖母從房間的另一頭斥責道,一邊彎腰拾起被他扔下的護手。「甘迦西爾可是花了好幾個禮拜製造它們啊。」

他…之後再解釋。

被他擊倒的守衛在他腳邊呻吟著,然後翻身以雙手和膝蓋支撐自己。他一看見靴子便呆住了,接著慢慢地,不情願地掙扎著,他抬起頭。

「回到你家人身邊吧,」阿耶尼向他說道。

那個男人恐懼又驚訝地注視著他。「你不打算殺我嗎?」

「我不殺戮,」阿耶尼說道。「不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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