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幽暗水域
並非所有的瘋狂科學家都含著金湯匙出世。我們有些人必須賺取資金,而且有時候賺得並不光彩。當我穿過第十區底下的下水道時,陷在及膝的爛泥中,我無視那些正不停撞著覆蓋於我制服外的趨避咒語的固態垃圾。我反而專注在那宏偉遼闊的地底城上-令人入迷的圓頂、堂皇的廊柱,還有一幅華麗的拱門嵌圖,上面的浮雕描繪了十會盟簽訂的時刻。在這底下是一種危險的美麗,要不是有那些持續不斷地朝下游流去的毒氣與五十萬加侖的尿和液化排泄物,我會說這裡相當迷人。
「恐怕,沒時間發呆了,」凱特司咆哮著,我才注意到我已經落後了我的葛加理嚮導好幾步遠。他是我所遇過最悠哉的巨魔,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啃著長在他腋窩周圍的那片彩虹蘑菇。眼神平靜卻仍保持警覺,他催促我向前。
一隻老鼠在我身旁的爛泥中游動。我的喉嚨準備發出尖叫,但我卻壓制了它,不想讓凱特司認為我不適任這份工作。大鼠幾乎就跟實驗鼠一樣大,對吧?只不過實驗鼠並沒有那些附滿泡沫的牙齒。那些威嚇的眼睛。那聲令人著迷的吱叫聲。我湧起一股想輕撫牠的衝動,撫摸牠毛茸茸的鼻子。我伸出手,不停顫抖,就只要再近一點
一塊坑坑疤疤的水泥從我身旁飛過嘩一聲地擊中了那隻大鼠的頭。牠吱叫最後一次,然後沉入了充滿穢物的混沌中。我甩開腦中那些耗費精力的念頭。怎麼回…
「下水道塞連,」凱特司說道,同時撢去兩手的髒污。「極度瘋狂,但牠們無法攻擊妳,除非妳把手放進牠們口中。最好避開牠們。」
「你知道的,在我開始這項任務之前,得到像那樣的資訊會非常有用,」我說,一邊從嘴唇上擦去回濺的污水。
凱特司大笑。「如果我警告妳會在下水道裡讓妳送命的每一樣小東西,那們我們就絕對無法像現在這樣交談了。」
我緊跟在我的嚮導身旁,同時他正簡要地向我介紹繁盛於此的八種不同的食肉水生植物,並且告訴我如何避免被鰻魚電死的小訣竅。隨著我們持續向前,我注意到有許多陰影潛伏於濕冷角落裡,藏於柱子後方,躲於橋下,並暗自斷定或許知識不是力量。我停止聆聽凱特司的解說並開始專注於這份兼差會替我賺得的裝備上─專屬於我的奧術感應鎮流器。是其中一樣牢靠的米捷製品,具有五彩動能玻璃罩鐘以及雙重倒置∕即時轉化筒。那是真正的伊捷原創設計,不像這個被我借來拖著到處走的東西。我將能夠以三倍快的速度進行像這樣的分析師工作-輕鬆地偵測並鑑定魔法力殘跡,而這也將提供我更多的時間待在實驗室裡。
我們穿過一連串鎖眼拱門,繞過一座附滿苔蘚的圓廳,然後終於抵達了我們的目的地。它好龐大,幾乎就跟它緊靠的雙層門廊一樣令人讚嘆。它是由凝固的脂肪與固態廢料所堆成的一大團東西,堵塞了水流。就只是困擾第十區下水道的眾多油脂山之一。
凱特司十指交握,將它們垂至膝蓋的高度,然後示意我登上一步。「妳先請!」
「等等。你真的要我們攀上那個東西?」我調整了一下背在背上的巨型筒子,試著讓重量平均分布。
「這個嘛,從這下面妳將無法好好地把它看仔細。此外,很快地鰻魚就會離開牠們的巢穴。牠們通常不會攻擊人,但當牠們頭昏眼花的時候,牠們就會把任何東西電得屁滾尿流。」
不需要更多說服,我急忙跳上這團油脂山。它大部分看起來如岩石般堅硬,不過有些區塊看起來像蠟,而有些隆起處則滲出了膠狀脂肪,到處都是突出於油脂山表面的破損、廢棄物品。這整團東西輕輕地上下擺動,令我作嘔-不過憑良心講,我從一來到這裡後就非常想吐了。
「妳看,」凱特司說,「我們通常會讓幾隻龍獸飛進來氣化這些油脂山,但它們已變得不受電能魔法影響。這一個已經被轟擊了十幾次,而且她還毫髮無傷。」他愛惜地輕撫著一塊脂肪突出物。「她真令人歎為觀止,不是嘛?」
「好吧,她是個美人。」我乾嘆了一口氣。抗嘔吐咒語肯定正在失效。我們得快速地完成偵查。「那麼,我會四處看看是否能夠找到任何造成這現象的蛛絲馬跡。好嗎?」
「多久都可以,」凱特司說,一邊在油脂山上坐了下來。他把一個蘑菇蓋拋入口中,然後將一團脂肪塑型,在他後方做出了一個枕頭。在他把頭枕在雙臂上往後躺時,臉上露出了一抹放鬆的微笑。
我抽出我的鎮流器桿並輕拍掛在我背上那鍍了米捷金屬的筒子。開始出現一陣嗡響-那是散佈於空氣中微量魔法力的背景雜音。我抓著桿子並四處揮動線圈接收器,一邊採集殘餘的魔法力直到圓形的玻璃罩鐘裡充滿了紫色的閃電。能量抵消,嗡響聲逐漸止息。我準備開始進行。我用鎮流器的銅質線圈接收器瞄準了油脂山的表面,緩慢、穩定地來回,前後擺盪。筒子發出高頻的聲音,一種尖銳高速的聲響暗示了一件神器的存在。不過,油脂山內的挖掘記號顯示它已消失了很久,或許已被葛加理回收師撿走。
我持續向前移動。下水道垃圾的字典裡沒有公會的區別。這一刻,我正跨過一個來自某種古魯節慶的破碎疣豬面具,而下一刻,我又因一個裂成兩半的波洛斯士兵旭日頭盔而感到畏縮。我終於找到另一個曾經置放神器之處。從我的鎮流器發出的顫抖低號聲判斷,我看得出這是一件普通的拉鐸司神器,很可能是一件半燒毀的人像,屬於一個不忠的戀人或一個借了火鉗卻忘記歸還的無良鄰居。這個東西絕對不具有足以影響一整個油脂山的魔法。
但接下來鎮流器卻開始發出一種從未出現過的怪異嘶響聲。隨著我來到油脂山尾端,它變得愈來愈大聲。我轉頭看凱特司,早已熟睡。或許我應該叫醒他並要他帶我繼續前進,但無論引起這道雜音的東西是什麼都非常強大。奧祕。某種伊捷聯盟尚未利用我的筒子進行確認的東西。那表示他們還沒發現它,或者他們知道它但卻不想聲張。兩個選項都同樣吸引人。而且都同樣有利可圖。
你瞧,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雇用我進行這份工作-就是找出造成抗電油脂山的原因並回報給葛加理公會好讓他們處理它,但重點是:除了利用我的空閒時間進行這份工作,我同時也是達西弗利大師的隨從,他是一位專精於奧術冶金學以及實用煉金術的高階化學師。我被困在實驗室的底層,是在幾十個維多肯隨從裡的兩名人類之一,而且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整理電纜接頭,清理渦輪機的油脂,以及誘捕從我們實驗室的裝備上吸取能量的戾氣元素。不過,我的點子很多,超出了我腦袋的容量,但目前看起來我只有在某人死亡或退休時才能升遷。依照其他隨從吞服回春咒語的方式,這兩件事就算過了很久、很久也不會發生。所以,如果我想出人頭地,我得冒點險。
我踏入下水道的污水中,然後跟著嘶響聲走過了好幾個管道,每個都比前一個更狹窄。我來到一條死路,污水流入一個古老華麗的爐柵,周圍還鑲著遠古的密碼並用生鏽的門栓牢牢地鎖著,或許從尼米捷還擁有破殼牙的時候起就不曾移動過。但是,回頭不是個選項,尤其是當我如此接近的時候。我鬆開筒子上的安全扣,內存的純魔法力便回流滲出並朝爐柵盤繞而去。筒子流盡,使古老的金屬變得熾熱紅亮,隨著它逐漸擴張,門栓開始抖動,接著便啪一聲地鬆脫落入水中。
用力拉了三下,爐柵鬆脫了。我把它放在一旁便潛了進去。依然被困在玻璃罩鐘內的搖曳光芒在隧道彎曲的牆面上投映出不停舞蹈的陰影。閃爍的表面反射了光線,但前方卻有一處如瀝青般漆黑,漂浮在下水道的水面上。它周圍盤繞著許多魔法絲線,一種不祥的紅色,帶有白色的閃光。一道空間的裂口。
太遲了,我注意到許多鰻魚朝我游來,一路迂迴地穿過生長於裂口四周的怪異植物叢。我手忙腳亂,試圖想起凱特司所說關於避開電擊的事
終於,我回復了思緒。我環顧四周,脖子僵硬,皮膚正冒著煙。裂口沒事,它周圍的所有植物也沒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沒有一片葉子被燒到。沒有一枚花瓣被烤焦。與裂口的接觸一定賦予了它們對電魔法的抗性。同樣的抗性一定也隨著時間滲入油脂山內。我摘下幾株植物樣本,因這份大發現而顫抖不已。我將不會再被指派去消毒護目鏡或用口水擦亮熔爐柵欄了。
如果我說沒注意到近期在伊捷聯盟內逐漸增長的壓力,我就是在說謊,但我卻不知道這份壓力來自何方。伊茲曼迪內廷一直在要求更多重大的發現與更快速的結果,致使化學師們因害怕失去他們的實驗室而夜以繼日地進行實驗。好了,我手上已有他們的重大發現,於是我將立刻趕去見達西大師,並且要求他賜給我應得的升遷。而且在那之後不久,我將會是對他下指令的人。
結果顯示,當你的大腦剛被等同於十隻鰻魚的電量襲擊後並不會想出什麼好主意。對你的老闆說出荒謬的最後通牒,被下水道的污水浸濕,太陽穴的卷髮變得蒼白,身後還拖著價值四百齊諾幣、殘破不堪且違法借來的實驗室裝備
我看著他們撤銷我的通行咒語,從我的脖子上拿走無限鑰匙護符,拔走我的護手。現在我對這棟建築來說只是個手指赤裸的陌生人,所有的檢驗與憑證,能夠區別我和試圖竊取我們發明的底密爾滲透者以及設法為他們的實驗室挖走化學師的析米克生機術士,都消失了。達西大師能夠奪走我的工作並剝奪我的頭銜,但他卻無法撤銷我的夢想。
於是,我在公寓底下運作的鍋爐坑內開啟了一間我自己的實驗室。這底下好多蒸汽,而且它充滿了鏽蝕與發明才智的氣味。我已經撿回大部分所需的實驗室裝備,架設了一對臨時湊合的魔法力線圈,由被槌打得跟紙一樣薄的米捷廢料製成。不過,它們目前還頂得住,射出的紫色光弧幾乎要碰到天花板。我為聽說會在深夜時分閃現而過的電元素設下了陷阱。沒錯,這個實驗室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但它正在順利發展中。我真正缺乏的只有最後一樣東西。
傳來敲門聲。
在那箱辦公桌的個人物品中,我設法在護送我離開建築的伊捷守衛面前偷渡出了某個東西-實驗鼠。死的老鼠。牠們那毛茸茸的小小身軀上沾有實驗魔法的殘跡。透過正確的操弄,牠們通常不會死,這也使牠們成為葛加理回收師眼中的珍寶。我曾經和一位年輕的回收師交易,以六隻成熟鼠為代價,讓他幫我找一位願意以不成比例的報酬在一間未經批准的實驗室裡操作魔法創造物的覓爆師。我的期望不高,不過怎樣都比試圖親自執行而且冒著再度炸掉半個城區的風險來的好。
我前去應門。她甚至比我預期的更差,身材瘦小,看起來無法在急難的時候舉起一台光譜轉換器。但根據我過往被反覆蔑視的經驗,我知道人不可貌相。我露出笑容。「妳是來應徵覓爆師的職位嗎?」
「如果妳支薪的話,正是在下,」她說,眼裡閃過一道光芒。「譚森史溫。要是你叫我譚米,妳就有麻煩了。」
直接了當。我已經開始喜歡她了。「妳有經驗嗎?」
「在熔爐當了五年的覓爆師。那之後,又在鍛爐待了兩年。」
「推薦人呢?」
「沒人想被逮到跟一間未經批准的實驗室的負責人交談。」
合理。「那麼,可以來一場實測嗎?只想看看我們是否合得來?」
我們持續工作了三個小時,架設了我實驗需要的所有元件。譚森非常注意細節。她協助我超荷米捷線圈,我只在鬼怪身上見過她轉動手把時的那種熱忱。接著她以不可思議的一致性裁切我的裂口樣本。我把它們放在一個含有稀薄液泡滲透劑的淺槽中,然後看著裂口魔法從纖維素上分離。譚森甚至還幫我把光譜場支撐在我們將用來執行電擊的電球上。最後,在我們把漿液離心並濾出有機雜質後,我們便把它餵給老鼠。
我們等了整整五分鐘讓漿液產生作用,接著譚森輕鬆地舉起光譜轉換器並召出了一顆電球。它在半空中來回擺動,宛如一顆蜂蜜色澤的閃電球。老鼠那蒼白、粉紅色眼睛看似相當焦慮,然後譚森便讓這顆球加速。老鼠就像火元素般地被點亮,明亮到溫暖了我的護目鏡外緣。紫色的電流湧入那隻渺小的生物,但牠的鬍鬚卻一根也沒動。牠完全對電擊免疫。
「連一束燒焦的毛皮也沒有。這太神奇了!我們得把這個拿去…」我突然語塞。我們無法用這些結果做任何事。沒有人會認真看待這項發現,除非經過人形生物試驗。而且沒有理事會批准我也無法進行。
「什麼?」她問道。
「沒事。」我說,咬了一下嘴唇。這是我這輩子最偉大的發現,而我卻得坐視不理。當然,我會申請正式的批准,但那會花上好幾個月。葛加理人在那之前將會發現真相,於是我所有的夢想都將再次破滅。我嘆一口氣,然後前去將老鼠安樂死以留待解剖。這部分的工作不是我最喜愛的,但妳會習慣殺戮。
「我知道了,」譚森說,一邊走到我面前。她把一塊白色破布壓在一瓶石匠蒸汽的瓶口,翻轉瓶身,然後熟練地悶殺這隻老鼠,速度快到牠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移動的方式,如此怡然自信,妳看得出她擁有大量的實驗室經驗。
「如果妳不介意我詢問的話,」我有點猶豫地說,「為什麼妳想在一個未經批准的實驗室裡工作?依妳這樣的技術…」
「像我這樣的技術害死了我的上一個化學師。那是一場意外,但理事會並不這麼認為。他們奪走了我最珍視的東西。」譚森伸出手掌。嵌於她曾經戴著的護手上的增幅石所留下的褪色痕跡對我來說有種痛苦的熟悉感。我幾乎與她感同身受,但我卻繃緊思緒,不讓自己被情感左右。我雇不起她,就算用我廣告裡的微薄薪水。現在不是讓事情變得更複雜的時候。
「好吧,感謝妳來應徵,」我說。「下週我會讓妳知道結果。我還有好幾個申請者要面試。」
「妳是認真的嗎?就在我做了那些之後?」
「我承認那相當令人大開眼界,但我得公平地…」
「我需要這份工作,莉貝。或許我孤注一擲,但妳也是。那就是我們會成為一個偉大團隊的原因。妳很有遠見,但妳需要某個擅於細節並且知道如何操縱系統的人。批准並不是唯一一種讓實驗室獲得許可的方式。我知道某些人脈廣闊的人。我能讓妳的實驗室被認定為創新利基工作室。」
「妳知道怎麼辦到?是如何知道的?」
「雇用我,我就會告訴妳。妳這裡十分特別,而且我想要成為它的一部分。拜託,妳不會後悔的。」
噢,我知道我會後悔,但妳無法在自稱化學師的人面前掛上批准實驗室的餌卻又不指望她上鉤。
「我照顧妳,妳照顧我,」譚森說道。「只要我的薪水準時支付,我們就相安無事,對吧?」
「沒錯,」我說。伊捷聯盟喜歡它的監管與協議,但規則卻是用來打破的。
譚森創造了奇蹟。元素元流動力學與線圈力場碎形化實驗室現在是被伊茲曼迪正式認可的實驗室之一。沒錯,它相當冗長拗口,但譚森說只要我使用愈多的描述詞,就會有愈少人檢視我們真正在做些什麼。
我那不可思議的覓爆師走進實驗室並發現我正在讚嘆這個地方。「我需要告訴妳幾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如果有任何人敲門求見貝坎化學大師,就告訴他們她已離開去參加一場會議,而且一個星期後才回來。還有我們的官方隨從數目是十二人。記熟他們的名字與差事。每個人都有一個背景故事以增加他們的可信度。最後,如果妳被逮到而且被質詢,妳從來就不認識我。」
我大笑。「妳是否勒索了一位理事會成員好讓這件事通過,或是其他手段?」
她並沒有對我笑。
我持續笑著,但現在更像是輕聲淺笑。「但妳沒這麼做,對吧?」
「我以為妳對妳的科學研究是認真的,莉貝。」她直盯著我看。我不敢眨眼。「我自作主張地刊了廣告尋求受試者。他們都在等候室裡。」
「我們有等候室?」我從門口往走廊窺探,果不其然,有三個鬼怪和兩名人類正坐在木箱上。我朝他們淺淺地笑了一下,然後便鑽回實驗室裡。「妳真的讓人們出現?免費的嗎?」
「我在廣告中提到兩百里格。」
「兩百里格?每個人?」
「這會管用的,莉貝,而且當它奏效時,錢就不是問題了。」
我點了點頭,她的自信使我安心。我小心翼翼地測量並把漿液分配給每一位受試者,並記下一切。總有一天,歷史學家將會想知道更多關於激勵我從謙遜的隨從搖身變為化學大師的這份發現。
譚森和我並肩站著,緊張地等著漿液產生作用。我的腸胃翻攪
譚森走向第一位受試者。「我即將對妳施放一道輕微的電擊。請告訴我妳是否感覺到任何程度的不適。」儘管魯莽,她很擅於使受試者放鬆。甚至連她嚴峻的表情看似也柔和了許多。
鬼怪點了點頭-她那傾斜的長鼻、明亮的黃色眼睛,以及左耳上戴著銅環的樣子有點可愛。譚森拾起光譜轉換器,將它調降至一級,接著召出一顆跟外套扭扣差不多大小的球。她溫柔地讓它衝向不停顫抖的鬼怪,她的綠色皮膚已變得灰白。這顆球擊中她的肩膀,然後一聲不響地消失了。
「妳有感覺到什麼嗎?」譚森問她。
「沒有!」她說,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重新坐好,看起來稍微羞怯。「抱歉,這是我第一次當受試者。我有點緊張。」
「沒關係,」譚森用撫慰人心的輕笑說道,一邊把設定調升至四級。「好,我準備用稍強一點的電擊測試。記住,請讓我知道妳是否感到任何疼痛。」現在電球已是一顆龍獸蛋的大小而且這次擊中了鬼怪的胸口。毫無影響。
「大概是類似搔癢的感覺吧?」鬼怪說。
「很好,現在要換個強的。妳確定可以繼續嗎?」
鬼怪再次點頭,這次更有自信。譚森一路調升至八級,而當這顆完整大小的電球接近我們的受試者時,我竟是不停顫抖的那個人。
電球擊中她的頭─這股電流原本會把她擊暈,但她還坐在那裡,目瞪口呆。「我感覺到了。就像在額頭上輕拍了一下。」
「會痛嗎?」譚森問道,並遞給鬼怪一杯水讓她回復平靜。鬼怪一飲而盡,依然不停發抖。
「一點也不。這好神奇。不過,妳給我們的那個東西裡有什麼?我是說,我知道妳不能告訴我
「我相信妳很快就會主導這些實驗了,」譚森說道。「現在,如果妳回去等候室裡坐好,我們就會完成其他受試者的試驗,然後開始處理妳的酬勞。」
「聽起來很棒!」鬼怪拖著腳離去,腳步裡帶了點輕盈。
其他四場試驗的過程完全相同,全數成功。譚森迅速地朝最後一位受試者的胸口額外擊發五次,沒有反應。譚森和我四目相接。
「就是這樣,」我說。「我們辦到了!」
「我們確實。」
「這太完美了!不過受試者們都在外面
「莉貝。」譚森喊我名字的方式就像我是個急躁的小孩。「如果我們讓他們帶著被裂口污染的魔法進入外面的世界,想像一下會發生什麼事。那肯定會被追溯出源頭。妳曾經是個分析師。妳知道他們有多無情。然後我們會有什麼下場呢?」
「可是我們能怎麼辦?隔離他們所有人嗎?要多久?」要是聯盟得知了裂口魔法的源頭,我將會失去所有籌碼。我就得跟我的事業前途告別。然後,緩緩地,慢慢地,我看見了譚森強忍著不說的話。這依然是我的計畫。由我主導。如果要下達像這樣的指令,還是得由我說出口。「我們只有一種方式能夠確保這些發現不會被洩漏出去,」我說。
譚森點了點頭。
我想起這些年來被我安樂死的實驗鼠。數百隻。數千隻。一開始,這很困難。我覺得很難受,但我猜在某個時刻它變成了例行事務。不過,現在我們說的不是老鼠,我們說的是人。五個靈魂,站在我和偉大的成就之間。如果我這麼做,如果我跨越了這條線,就無法回頭了。我的大腦向我低語著-這些可怕的念頭,而且我正在聽它們說,然後娛樂它們,最後贊同它們
在用布強壓住他們的臉時,將會需要我們兩人聯手壓制他們。我拿起一瓶石匠蒸汽。給予每位受試者四倍的劑量應該就夠了。然後我想起了那位健談的鬼怪女孩眼中的光芒,還有她的夢想與抱負
她看似感到失望卻不意外。「別擔心。妳不必這麼做。我早就給他們所有人一杯高濃度的安眠瓊漿,還摻了一點乙醚死亡促進劑。」譚森小心翼翼地疊起五個空杯並把它們扔進垃圾桶。「他們走得很平靜、安詳。我們不是徹底的怪物。」
我完全沒預期自己的心在鍋爐坑那令人窒息的悶熱蒸汽中竟感到如此寒冷。
我不確定替自己招惹到了什麼,但我知道該如何脫身。我只需要兩千里格來支付我虧欠譚森的款項,然後我會關閉實驗室,讓一位心靈法師掃除我的記憶,接著繼續過我的人生。我的選擇有限,而且我沒多少時間,但還是有個能快速取得金錢的方法。我在眾多佈告裡尋找徵求熔爐受試者的文章,尋求酬勞最高的實驗。我儘可能報名更多並抱持著最好的希望。前幾個實驗進行得非常順利-被打了二十針的脊椎幾乎感覺不到痛,至於那場當火與水魔法混合時產生的小爆炸嘛
第三個實驗,我發現自己正跋涉穿越析米克聯合的核心區域。說我有疑慮是一種輕描淡寫的說法。突破元素科學的極限是一回事,但玩弄生物工程則令我卻步。它很危險。不自然。但析米克生機術士卻比伊捷化學師多付了三倍的酬勞給受試者,於是我便透過想像很快就有七百里格入袋以安撫我的恐懼。
他們的實驗室讓我起了雞皮疙瘩,許多大缸的藍綠色液體,裡面有某種東西在移動,而且比任何東西應該擁有手臂和腿的數目還多。他們要我填寫的文件數量也相當令人畏懼-完整的病歷,一份精神科檔案,以及一份免責聲明,上面需要我的祭師的緊急聯絡方式,還要一份對葬禮儀式的描述,以免發生最糟的狀況。我來到最後一份問卷調查的倒數第二頁,此時我遇到了一份阻礙:
你是否在過去七天內曾經暴露於再生螺旋或輻射結界下?
我雙手顫抖,但我卻勾選了『沒有』,就算今天早上我才在實驗中各用了一劑。我不能跳過這個。他們執行試驗,把我接上六條大小不一的管子,並將他們那神祕的藥劑注入我的血管中。我立刻就感到頭昏眼花。
「一切都還好嗎?你還能夠繼續嗎?」帶頭的生機術士問道。他是個人類,但皮膚上卻有著閃爍的爬蟲類鱗片。他那無眼瞼的眼睛就跟那道空間裂口一樣漆黑,我怕自己會跌進去。
我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我手臂上的每一根汗毛都開始發癢,同時析米克魔法正從我的內部開始進行轉化。刺痛感鑽入了我的骨髓,就在我發現之前,我的牙齒開始重新排列,變得參差不齊宛如滿口獠牙。我的脊椎正在扭曲,生長,每一塊脊骨都在延伸,往外突出形成尖棘,而且我的暖棕色肌膚也轉為灰白,跟舊皮革一樣粗糙。我盯著我的雙手,看著銀藍色的爪子從甲床上竄出。
「肯定有某個東西不對勁,」生機術士說道。「妳確定妳最近沒有接觸到再生螺旋嗎?」
我試著要回答他,試圖承認可能我有,但我的口中卻冒出好多泡沫,我說不出話來。
感到迷惘又害怕,我拔掉了手臂上的管子。生機術士試圖要制伏我,但我用爪子劃過他的實驗衣,劃破他的鱗片肌膚,然後儘可能快速地逃離。我衝下走廊,數百張腫脹的臉從充滿液體的生長缸內往外盯著我看。走廊通往一座中庭,裡面有個巨大的倒影池在我周圍投射出閃爍的光芒。我覺得自己好像要溺斃了。我掙扎著來到出口,臉一碰到空氣就大口呼吸,但我沒有停止奔跑。就只有一個地方配得上像我這樣可怕的卑劣者。下水道。
我蜷縮在橋樁底下的陰影深處,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失魂落魄。我好醜陋,連下水道塞連也不願靠近我。我想這就是結局,我的人生已經無法更糟了,但接下來譚森繞過轉角,由光譜轉換器召出的光球照亮了下水道。陰影消散,我被看見了。
「莉貝,」譚森說。
「譚森,」我回覆道。「我還付不出妳的薪水,但如果妳給我多一點時間,我可以…」
「妳知道這跟錢無關。」
是啊,我有感覺到。「當妳告訴我妳不小心害死妳的化學師的時候
「被妳發現了。」
「妳是故意殺了他嗎?」
「根本就沒有化學師,莉貝。我從來就不是個覓爆師。」她的皮膚底下波動著某種奇特的東西,而我曾有過的那份感覺,關於她在自己的身體裡如此舒適地移動著,這一切正從我的腦海裡流出。「而且我從沒在熔爐或鍛爐工作過。那裡有太多遏阻物和安全措施了。不過像妳這樣的小實驗室卻很容易滲透,而且如果妳算準時機,妳還可以找到一位正在崛起的天才
「妳真的認為我是天才?」我說,然後拋開這份對我的稱讚並專注於重要的事情上。「妳是個變形獸嗎?」接下來我明白了。「一個底密爾間諜。」
「正是本人,」譚森說道。她的皮膚再次泛起波紋。「至少很接近了。」
可惡。她在實驗室裡還那麼優秀。真的很了解她的工作。我深呼吸。「當妳說『天才』的時候,妳指的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但就在我能夠釐清答案之前,我瞥見了某個高速逼近我們的東西-裂響的翅膀彷彿被暴風吹拂的船帆,黃色的眼睛有如火焰般燃燒。一隻弧光龍獸,被送來這裡分解油脂山,正朝我們飛來。牠的吐息裂響著電光,然後我看見牠深吸了一口氣。「龍獸!」我大喊著。
「妳真的認為我會上當嗎?」譚森說。轉換器正指向我,內部的電光發出了深沉又威嚇的顫音。
我沒時間害怕了。我的心靈正快速瀏覽著我的下水道嚮導曾簡短解說過的電能安全守則:若能攀爬,及時離開。若在水中,下潛如獺。我往深處潛,憋住氣,並且抱著希望。
電難以預測,一視同仁,而且是個天生的殺手。它蜿蜒穿過下水道污水,穿過我。我全身緊緊地蜷起,我覺得自己快要折成兩半。終於,當它鬆開後,我感到如此強烈的口渴,並強行壓制自己喝下下水道污水的衝動。我的心臟沒事,我的大腦幾近完好,但我不會把自己的好運誤認為一種僥倖。我再次被擊中,這次是被一個拳頭打中腹部。隨著『譚森』朝我衝撞,我的肺吐出了緊憋著的空氣。氣泡升至水面,我試著要做一樣的事,但她卻抓住了我,一邊把我往下拖。我胡亂抓扒回到水面,而她則用額頭撞擊我的下巴,正當我試圖甩開她的時候,她召出了另一顆電球。
「浪費一個像妳這樣的頭腦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妳的漿液現在是底密爾的發現品了。再會,莉貝。」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失去發現者頭銜的念頭竟然比失去生命的念頭更令我害怕。我低頭看著我的爪子-它們鋒利、駭人。我不是個狂戰士,而且直到現在,我並不具有狂暴的特質,但那並不表示我願意束手就擒。我朝譚森猛擊,揮打她的臉。她彎身閃躲,然後直接朝我的肚子送出一顆電球。我因這份疼痛而弓起身體,一道強烈、搏動的痙攣使我的視野外圍變得一片慘白。我強行突破,再試一次。這次我的爪子勉強碰到肌膚,劃出一道淺綠色的血痕。那道傷口幾乎在一瞬間就復原。她把光譜轉換器調到極大值後兩格,然後召出一顆巨型電球並讓它緩緩地朝我移動。
這不管用,我是個思想家,不是個鬥士。如果我要打敗她,我就得用我的頭腦。我在她逼近的同時往後退,但接下來,某個東西在我後方發出了擠壓的聲音-一團油脂山完全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沒有選擇,於是我轉身,把一根爪子插入頂部,然後把我自己拋上表面。我完全暴露了行蹤,但至少我在這上面動作比較快,而且我能夠閃躲她的轟擊。
譚森也正試著要爬上這座油脂山,但我前後搖晃,增加它的難度。她又滑落水裡。我試圖逃跑,但卻被一個古老的焊熔罐絆倒。它相當沉重並且由厚玻璃製成。我開始環顧四周,驚訝於回收師們竟然還沒搜刮這個油脂山。在尋常的殘渣與垃圾之間,我發現幾樣再加上一點創意與勞動後會變得相當有用的物品。我再次看著焊熔罐。裡面只剩下少許焊料,但罐子本身能夠作為留存罩鐘來使用。如果我能找到足夠的零件,我就可以建造一個臨時的鎮流器以吸收來自譚森光球的電擊。
她抬起頭,接著朝我送出一顆高飛球。它掠過我的腿,已變得僵硬重傷,我幾乎站不住。我抬起焊熔罐彷彿正準備要丟向她,於是她便躲回水下。我沒多少時間了。她不會再次上當。
我拖著腳走向一根被插進油脂山裡的古老三叉戟。握柄已經破裂而且它的內嵌石也被拔走,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在它內部運作的魔法嘶聲。它能夠完美地作為我的鎮流器桿。兩個裂開的魔法力線圈或許能作為接收器。我不認為有任何人這麼嘗試過,但我只能將就使用我手邊僅有的東西。焊料十分古老,所以我用了一點手工魔法的刺激讓它恢復生機。它終於向前移動,將罩鐘與三叉戟連結在一起,而正當最後的部分緩緩地流向線圈時,我抬頭看見譚森已爬上了油脂山。我舉起我的鎮流器準備應戰,但它離完成還很遠。
我瞄準她的肩膀,一邊睜大了眼睛。「別又來了!」
我向前俯臥,就像妳小時候學到的那些演練,為了在一隻弧光龍獸四處遊蕩時減少妳被閃電擊中的機率。譚森轉頭查看,瞇起眼睛看著一片黑暗,然後我一躍而起,同時抓住鎮流器以及猛烈後擺的時機,接著在焊熔罐擊中她的下巴時順勢投入我全身的重量。她旋轉了一次,兩次,然後臉朝下墜入了滿是砂礫的下水道污水中。打得漂亮。這能夠擊倒一個人類,至於變形獸,我就不那麼肯定了。
一個適當的鎮流器會有一個用來儲存充能的筒子,但我無法臨時湊出那麼複雜的東西。但若瓦威伊司利的微碎形增額與定量原理在不那麼理想的狀況下依然有效,如果我能找到某個用來轉移能量的物品,我或許還有機會。我看見一樣可能管用的廢棄物,半埋在一堆脂肪凝膠中。我走過去把它扯出來。它是一個舊鍋爐槽的端蓋─在凸出的外側是一團鏽蝕髒污,而內側則鍍了一層米捷金屬,因過薄而不值得耗費力氣移除。這些年來用口水擦亮熔爐柵欄的經驗終於派上用場,才一會兒,米捷就閃閃發亮,提供了一個讓魔法流經的完美凹面。
譚森讓我措手不及,從油脂山的另一側爬上來。我沒時間裝上蓋子,於是我便死命地按住它。當下一顆電球襲來時,我用我那臨時組裝的鎮流器迎接它。電能滑入接收器,流上桿子,然後聚集在蓋子的凹弧處。有一瞬間,譚森和我就只是站在那裡,因它成功運作而震驚不已,但接著她便猛烈地朝我衝來,張開雙臂,準備擊發另一顆電球。在我的充能消散之前,我把它拋向她,接著電球擊發並打中了她的胸口。
她整個身體被點亮。這份衝擊使她朝一個方向飛去,而蓋子則衝向另一側。我不停眨眼以除去譚森暫時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那鬼魅般的身影,然後看見我真正的敵人正試圖用全身的力氣站起來。但在她起身之前,我用膝蓋抵住她的背,抓住頭髮拉起她的頭。我體內的狂野怪物開始搖晃,要求復仇,不過當我低頭看著我的手臂時-我的皮膚再次變得光滑,我的指甲細緻又平整,於是我才明白那場實驗的可怕效應已經消失。我已變回正常的自己
「這是我發現的,」我斥責她。「我不能讓它落入底密爾人手中。」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發誓,」她懇求著。
「我知道妳不會的,譚森,」我對她說,接著我變得跟閃電一樣-不可預測、強大、無情-這一切使它既美麗又致命的特質。就像對老鼠一樣,這次更我容易做出殺戮的決定,而當譚森的脊骨斷裂的時候,我欣慰地想著她不會再感覺到痛了。我往後退並看著她的屍體,同時讓她保持人形的咒語也逐漸消逝。屍體躺在那裡,回收師終究會來拾取這份珍寶。我拾起殘餘的臨時鎮流器以帶回我的實驗室。只要稍作修補,我將擁有兩件帶去理事會面前的新發現,而且如果他們不接受我的新發現
體內的怪物在我的皮膚底下移動著。攜手合作,我們將會是個偉大的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