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也跟魚類交談嗎?小姐,妳的技能真是多得數不清呀。」

鰻魚在聽見這名男子的聲音後便鑽入水裡,那是一道尚未習慣於成年男性嗓音的乾澀男中音。應該沒什麼機會變得更成熟。薇薇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這位新訪客的表情,看清他那陰鬱的五官,如男孩般柔軟的嘴唇,以及毫無血色的肌膚。吸血鬼永生不死,就習性與生物學而言都是如此。

薇薇安站起身。她的身高與棕色肌膚和結實的身材在某種程度上會使吟遊詩人認為她是偽裝的騎士,而她的深色頭髮則在後方綁成了實用的馬尾。若薇薇安稱得上美麗,還沒有人想到要對這個事實做出評論,可能還比較關注她的尚武舉止以及她那極為冰冷的凝視。

大海翻騰拍打著船,一邊將珠寶般的泡沫拋向空中。

「我跟魚類溝通就和跟恐龍溝通一樣。」薇薇安調整了方舟神弓的位置,即使隔著上衣仍感覺到它那溫暖的繫帶。斐德烈克,那位毛遂自薦擔任她的護衛的吸血鬼獵人,花了一個晚上以及好幾個早晨試圖說服她將那把武器收藏起來:捆在油紙裡,以免被海風磨損。

不過薇薇安拒絕了。她寧可被剝皮也不願與這件遺寶分開,宛如裝在銀質套筒中的脊椎般彎曲耀眼,這是除了她自己的皮膚與肌腱外,來自斯凱拉的最後一件物品。

「所以,妳的意思是妳精通牠們的每一種方言,熟悉牠們的比擬,並且擅於解釋牠們的鄉土軼聞?」斐德烈克笑容滿面,彷彿他預期會因自己的優秀而得到獎勵。他聞起來有種血味與鹹味以及乳香,一個教會的屠夫,甚至在與他同行幾天後,薇薇安仍無法在他面前放鬆。「我是說我不跟魚類『交談』。」

其中一隻鰻魚浮上來以質詢的眼神看著她,瑪瑙般的眼睛被一顆長方形的瞳孔一分為二,宛如山羊且生氣勃勃,但卻被這艘船的珍貴俘虜發出的低鳴聲趕跑了:一頭年輕的霆偉龍。這隻恐龍對牠的牢籠來說太大了。尾巴和喉嚨都從船體兩側的舷窗伸出,不停地被海鷗與寬咽魚騷擾著。正如薇薇安所推斷,這隻生物並沒有入睡,就只是呻吟咆哮了好幾個小時。

「不過,妳確實會跟恐龍交談吧?」他一邊猥褻地擺動了他的眉毛。在他後方,斐德烈克的船員們成群湧現並以一種極為複雜的混合語叫囂著;薇薇安只能夠從八個字裡聽出一個字,而其他部分則摻雜了過多詞藻華麗的俚語。但他們的興奮卻不需要翻譯。家園就在地平線那頭了。

她從桶子裡拿出僅剩的水果拋向那頭霆偉龍,多汁的果肉滴著宛如一串蕎麥蜜的糖水。這隻爬蟲類一口咬住這一小塊珍饈,此外還順道吞下了一隻聒噪的食腐鳥。牠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並再次發出哀鳴。「不行。」

「那麼妳要如何解釋我們所見之事?妳要如何解釋妳站在那裡並把手伸向那頭野獸的莊嚴儀態?盧諾王國耗費數趟遠征才帶回其中一隻野獸。而妳,竟然獨力尋找牠們!小姐,妳不是天才就是用了魔法,或者兩者皆是!」斐德烈克把一隻手快速往上旋轉然後停住,嘴唇上彎起一道期待的笑容。

對這個吸血鬼來說,可惜的是薇薇安已經不再專心聽他說話了。「我希望,你們會提供這頭霆偉龍醫療協助吧?」

「會的,就跟每個新樣本一樣,接受皇家獸園最好的照顧。」斐德烈克拍了一下胸骨並深深地鞠躬。

薇薇安注意到他是如何閃避直接的答案以及他那輕率的笑容,同時將這兩份觀察藏在一張愁苦的表情底下,若被問起,她就會把這表情歸咎於海風。這位鵬洛客早已厭倦那些假笑、微妙的暗示、一層層堆疊起來的含意,斐德烈克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細微差異。

已經不是第一次,薇薇安發現自己正在後悔她的決定。她當初應該把他們趕出叢林。但斐德烈克,雖柔弱卻相當真誠,擁有許多關於皇家獸園的那些比神話還精采的故事,如此廣大的地方幾乎把整個生態系都關在它的金箔欄杆後方。多麼稀有的嫁妝,多麼珍貴的寶藏。就像是薇薇安這輩子或下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東西。

這位鵬洛客彎身將桶子撈進一側的臂彎裡,並在臀部上擦了一下手指。隨著小艇─每艘都跟遠方的盧諾王國一樣帶有珍珠色澤─開始繞著這艘船行進時,水手們便大聲地唱起一首歡樂的船歌,歌裡面充滿了丈夫與家事以及兩者之間可能會發生的放蕩事蹟。斐德烈克轉頭查看,他的笑容就跟接下來說的話一樣虛假。

「我應該為我的手下道歉。」

「不必。這不要緊。」薇薇安說。「這差不多就是我對文明人的期望。」


盧諾城-所有的拜占庭小巷與巴洛克式陽台-花了整整二十分鐘才把那些染色的海玻璃視線集中在薇薇安身上,接著又花了十分鐘才決定不需要理會這位鵬洛客。薇薇安拉扯這個人類扒手的頭髮直到他的脖子跟他的道德感一樣彎曲,直到幾乎沒有空間讓空氣滑進他的氣管。此時,而且只有在這個時候,薇薇安才彎下腰,牙齒和他的耳朵隔著一呎的距離。

「我們都聽懂彼此的意思了嗎?」

這個扒手宛如一個鏽蝕的萬用鎖般地發出尖叫。

「饒命啊,女主人。願以一杯我的血贖罪。」當薇薇安再次拉扯時,他的肩膀便往後縮。盧諾人民,早已對這個景象感到厭倦,懶洋洋地在他們周圍活動著:吸血鬼碼頭工人和水手與人類漁夫交談,同時穿著圍裙的女性-每個都幾乎跟薇薇安一樣高大健壯-則在水邊挖出巨型鱘魚的內臟。除了斐德烈克,並沒有人關心這位扒手的困境,而且這個吸血鬼甚至看似被逗樂了,似笑非笑地坐在那張他常坐的椅子上。

「他在講什麼?」薇薇安的肌膚在一陣軟弱無力的微風中起了雞皮疙瘩。

斐德烈克蹲了下來並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捧起扒手的下巴。他用另一隻手拿出一把匕首。「這是盧諾的貨幣,小姐。」

薇薇安鬆手,同時以膝蓋固定住扒手雙肩之間的位置,一邊睜大了眼睛。她瞥了一眼吸血鬼遞出的武器,刀柄朝向她。「你期望我用這個做什麼?」

「妳沒聽見他說的嗎?」吸血鬼發出另一道自在、歡快的笑聲。「他想提供妳一杯血…」

「不。我聽見這個男孩的話了。」薇薇安低聲喝斥。「你期望拿他的血做什麼?」

「我想這得考量到目前的兌換率。但我猜妳至少能買到一個新衣櫃。妳那無產階級的本質也不是沒有魅力。不過,我認為如果妳為他們改變穿著方式的話,王室成員們將會感到十分榮幸。」他把那條不停擺動的紅色肌肉-他的舌頭-滑過他的牙齒,使薇薇安忍不住想起了血蛭,如此充血膨脹並閃耀著新鮮油漆般的豔紅。「或者如果妳自認為慷慨的話,妳可以把他交給我。教會贊成使用犯罪分子。」

這位鵬洛客把匕首拍開。「不要。」

「饒命,女主人。」扒手宛如被遺忘在死神門前的狗一樣大口喘氣。「求求妳。我只想離開盧諾。」

離開盧諾?」斐德烈克放開扒手的下巴並起身,傾斜地照入小巷的月光映出了他的輪廓。有一群修女停下腳步細看這個景象,她們那不停飄動的珍珠母長袍下擺鑲著金箔。「那麼你在這座島嶼之外要做什麼?加入莽霸聯盟嗎?這些暴徒只會考慮最有能力的水手。或許,你想找到一個尚未被教會教化的城市嗎?我猜你可以。不過在那裡你就得工作。你無法用從你的靜脈裡滴落的紅寶石來支付你的食物與住宿。不,先生。你不會離開盧諾。沒有你的容身之處,如果你離開這些…」

薇薇安將她的聲音蓋過了斐德瑞克,雖然音色還未高到嘶啞或結巴的程度,但卻足以表示她聽夠了這個吸血鬼的空話。她起身,一邊用手指滑過方舟神弓。扒手聰明地維持著仰臥的姿勢。「如果我是個不同的女人,一個更為憤世嫉俗的女人,我會說你正在逼迫這個男孩接受成為家畜的命運而且盧諾,就跟一枚新鑄的錢幣一樣賞心悅目,只不過是個被美化的屠宰場罷了。」

「妳傷了我,小姐。」他的蠻橫消失了,彷彿脂肪融化於一條飢渴的舌頭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狡詐基底,因它那放蕩的自大而顯得更糟。「盧諾幾乎稱不上是個牲畜欄。如果真要說的話,我想妳可以稱我們為中途之家。」

「你們用血來支付費用。」

「難道妳也瞧不起獅子嗎?妳會因為牠不吃榖物並且偏好吃羔羊肉而生氣嗎?救贖儀式並不是沒有它的後果。我因必要而飲血。但我們對這件事並不野蠻。」斐德烈克把頭歪向一側,微風盤繞過他那分層的卷髮。「這裡一杯,那裡一份。並沒有什麼東西會殺死這些凡人市民。我們有時間表。」

他噘起了嘴巴,這讓薇薇安感到極為嫌惡。

「至於這個男孩嘛,」斐德烈克嘆了一口氣。「我想我可能失策了。不過暮影軍團確實自認為是依夏蘭的看顧者。在盧諾這裡,我們有設施能夠照顧像他這樣的人。但世界其他的部份就沒這麼幸運了,如果我們沒有盡力保護這些土地,那麼我們還稱得上什麼士紳呢?」

「那麼霆偉龍呢?被你們遠渡重洋拖來盧諾的無數野生動物呢?那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嗎?」薇薇安用方舟神弓的彎弧拍了一下扒手。,她做出無聲的嘴型,然後這個男孩便逃下了碼頭。進入真正的盧諾,林立的建築宛如奶油般閃耀著蒼白的光澤。

「為了保育,小姐。妳永遠不會知道一個物種會在何時滅絕。依夏蘭是個如此野蠻、無情的地方。」又是那道笑容。彷彿他們全都是同一則善意謊言的幫凶。「但拜託。我們已經浪費夠多時間了。盧諾的眾多奇觀無法用言語描述。讓我帶妳看看我的城市吧,或許到時妳就會開始明白把我們想得這麼糟是多麼離譜的事。」


薇薇安靜靜地坐著,同時斐德烈克開始一連串對於盧諾的讚美,不停對輝煌的國家與元首做出誇張的手勢與跪拜。帶著稍嫌失禮的熱情,他講述著卓越的君王伉儷,他們的美德,以及促成如此絕佳聯姻的環境。接著他開始依序細數他們的豐功偉業,反覆堆砌著相同的溢美之詞。

薇薇心想,這一切都好蠢。

無關的是:城裡的欄杆上都纏著蓮花、花園覆蓋了它自身的塔樓,宛如一位急切戀人那緊握的雙手、樹上開滿了發出柔光的花朵。充其量,這只加重了薇薇安對這座島國的嫌惡。空氣中充滿放縱的氣味。盧諾是詭計與傲慢的化身,它的每一個奇觀都是一種計謀。它的建築由白色大理石製成,薇薇安隨處轉身可見精巧的咖啡館,而所有的博物館與店面都陳列著奢華的長袍與高聳的假髮。盧諾就像是某個人的夢幻城市,整潔、文雅並且失去了普通的事物,像是肉販與糕餅店以及在碎裂鵝卵石小路上巡邏的法警。薇薇安只有在邊緣地帶,只有在盧諾能夠把這類礙眼事物藏起來之處,藏在小巷後面或小路彎處,才可能看見勞苦工作的人類。

如果這裡有任何真正的美麗,那會是個可憐的東西,被它那些不死租客的狂想勒頸窒息。

但薇薇安卻沒有透漏任何想法,只有用手指勾著方舟神弓的弦並冷靜地微笑著,一種被她的伙伴解讀為邀請的表情。

「妳的故鄉是什麼樣子?」斐德烈克用一跟手指滑過自薇薇安的棕色手腕上隆起的骨節,這個動作就跟他的蕾絲領飾上的摺痕一樣精準,然後把她的手臂轉向背面。他的觸碰沿著她的靜脈往上游移,而盧諾,在昏暗的暮色下,正透過窗戶誇耀著自己。

薇薇安試著不去想起那個昇向空中的帶角輪廓,試著不去想起那些尖叫,皮膚在碎裂崩解時的爆裂聲,試著不去想起當世界燃燒成一片白色時,它變得多麼地寂靜無聲。她試著不去想起大火。

「它很美麗。」她低聲說道。

馬車持續奔馳著。


她數著牆上的屍體直到忘了自己已經數了多少,然後薇薇安宛如吟誦般地喃喃低語著數字。有那麼可怕的一刻,這位鵬洛客能夠理解尼可波拉斯,斯凱拉的滅亡,以及一切她所知與所愛事物的終結。

在這裡,被夾在一百個滅絕物種的屍體之間,牠們的身體被金屬絲穿過,脂肪被一位標本剝製師調配的溶液上漿並變得僵硬,金碧輝煌的前廳映襯著毛皮上的蠟色光澤,薇薇安只想看見這一切消失。

「無與倫比,不是嗎?」斐德烈克再次抓緊了她的手肘彎弧,手指扣住關節。「珍寶堂本身就是個教會,展現對自然世界的崇敬。」

薇薇安甩開他的手。「你們展示崇敬的方式跟我的非常不同。」

「本該如此。我們是不同世界的生物。」許多貴族與他們的隨從從這兩人身旁經過,軟弱又荒謬地戴著他們那高聳的假髮,一座座髮塔形成了各種怪異、笨拙的組態。「而且那正是存在最美好的一面。」

「美麗不是一種該被釘在牆上的東西。」

「噢,絕對不是。」斐德烈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如果牠能夠活著,並且由絲金繞出美麗的框架更好。我記得他們把一對繁殖用暴霸龍帶回來的時候。當時那有多麼歡樂呀。如他們所說的,那是一件大事。而且牠們也是皇家獸園如此大方的賓客。有些動物,牠們就只是死去,不願進行演出。不過這對恐龍卻進行了這麼多場演出。這麼多的吹噓。這頭雄的甚至還不及他的伴侶強韌。他太快死亡而且她也跟著死了,在一場如此濃烈的悲劇中凋零,而這件事也被寫在手稿裡永垂千古。」

薇薇安強忍著怒火。「帶我看看更多的盧諾吧。」


芳香宮廷真是名符其實:它的貴族們塗抹著龍涎香與玫瑰水,它的騎士們則被灑上了鹽、麝香與聖香。甚至連祈願者與僕人,帶著蓬鬆的假髮並穿著棉衣,也充滿了粉末的味道,總是有更多的粉末,這層顆粒使他們的肌膚在傍晚的藍光下顯現珍珠母般的光澤。

薇薇安用一條手帕掩住鼻子並被它的氣味薰得喘不過氣來。被哽住了,她將手指滑過手帕的邊緣,太晚發現被縫入摺邊裡的百花香。盧諾沒有什麼是神聖的。這裡的一切都不自然。

「瑞德小姐,妳還好嗎?」斐德烈克張開了雙臂。在他們分開後的半小時內,他不知怎地找到時間將他的獵裝換成一件更為華麗的服飾。摺邊與填充馬褲,以淡紫色與奶油色的綢緞製成,使他的輪廓看起來相當臃腫。

「我沒事。」她將手臂穿過他的手臂,一邊把手帕摺成四分之一的大小。「我想我只是被你家鄉的榮耀給嚇呆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別讓我過度干擾妳。盧諾要求崇拜。在依夏蘭找不其他像她這樣的地方。」他靠了過來,轉為密謀般的尖細聲音。「佛納特男爵,他相信在我們狩獵的蜥蜴之間有巨人。神明。言語無法形容的巨型生物。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他們帶來皇家獸園,而在那之後,這裡也將成為歷史上空前絕後的獸園。」

「我明白了。」

斐德烈克抽了一下鼻子。顏料沾上了他的臉頰。不是傳統的粉紅色,一種紅潤膚色的假冒品,而是一抹青綠色,讓薇薇安想起了她曾經從海裡釣上來的一具被螃蟹啃食的屍體。「啊,小姐。我確信妳會認為這是一份莫名其妙的愛國心,但妳已見過皇家獸園。妳一定能夠了解。」

她的皮膚因憤怒而顫抖。方舟神弓看似也隨著她下沉的脊椎而嗡響著,而有那麼一刻,它涵蓋了她,一份宛如無底洞般的飢渴。它想要被搭上箭-不對,是想要把箭搭上這件遺寶並將它的力量瞄準盧諾的心臟。薇薇安知道,就像橡樹與榿木知道在春天喚醒它們自己,就像火焰知道在肌膚中找到脂肪,將沒有人能夠逃離盧諾。同心協力,他們會看著它消失。

但還沒。

還沒。

他們需要再等等。

薇薇安出於禮貌而調整她的聲音,並且微微一笑。實在是難以施展魅力。他們的映象從這棟挑高天花板建築的各個角落注視著他們。在結構上不屬於靛藍石材之處,充斥著黃金與閃耀的金屬,精緻華麗的鑲嵌與宏偉的灰泥作品,油燈與術士燈經過巧妙定位以確保沒有人需要在不恰當的強光下瞇起眼睛。

依薇薇安看來,它囊括了所有在盧諾的其他元件中所缺乏的溫柔與同情。

「恕我直言,但我看見的都是充滿生病與垂死動物的籠子,還有一座被屍體馬戲團點綴得光彩奪目的大廳。」她咬緊嘴唇。「如果那就你們的驕傲與喜悅,你們或許會想考慮投資其他事物。」

讓她感到驚訝的是,斐德烈克開始大笑,輕薄且不受她語調裡的警告影響。「小姐,如果我們把自己裡外翻轉以讓所有生物活著,那麼我們該把牠們全部放在哪裡呢?皇家獸園是依夏蘭最大的獸園,但它並不是魔法。此外,如果沒有可供驗屍的屍體,男爵要如何進行他的科學研究呢?」

這條走廊延伸到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在他們上方,一座拱型的天花板上繪有一幅船隻與巨海獸衝突的壁畫。服務人員將盛滿高腳杯的銅盤在逐漸增加的朝臣群中遞送,他們的人數在鋪滿鏡子的地板上多了一倍。

人不可貌相,薇薇安心想著無論他們如何精心打扮或噴灑香水,無論他們在以黑暗魔法防腐的屍體上披上多少壓花絲絨,如何改善他們的技術,這些生物還是屍體。斐德烈克輕撫著薇薇安的手,她得用盡全力克制自己不把他的手指拍開。

「對了,」斐德烈克說,一邊跟一位蒼白女子在空中互拋飛吻,她幾乎不屑看薇薇安一眼,而且乳溝上還灑了一層鑽石粉塵。「我必須要恭賀妳掌握時機的技巧。妳選擇了一個最完美的時刻造訪盧諾。」

「這是為什麼?」

那位女子轉身,突然打開了一把扇子。蕾絲出現在她的領口上,一路往下延伸到她的袖子末端,並交織進她那雪花石膏色假髮的庸俗結構中。在與會者中就只有她散發出陵寢、骨髓、骨頭與塵土的味道。「可憐的傢伙。難道妳家鄉的人什麼也沒教妳嗎,小姐?今晚的慶典在依夏蘭非常有名。它就是…」

一聲嘆息,彷彿在播放翻譯的重擔。

「…與暴雷共舞。我說得對嗎,斐德烈克?不。不要,別告訴我。我根本不在乎。」她緩慢地晃動她的扇子。她的人中上有個美麗的記號。「就只要知道妳是何等地幸運,小姐。在盧諾的鄉間還有人願意為了參與這場盛會而賣掉他們的長子。說真的,斐德烈克,你怎麼會帶她來?」

「我猜,是為了新奇吧。」薇薇安環顧這個空間。他們的人數太多,對他們的能耐知之甚少。她暫時只好等待、觀察並思索。「就跟這裡的一切一樣。」

一聲竊笑迎接著薇薇安的回應,既高頻又誇張,同時斐德烈克看起來就像一個過分溺愛的叔父。「天啊,這一隻會回嘴呢!真討喜呀,親愛的。」

在薇薇安能夠聚集她的憤怒之前,雙扇門嘎吱一聲地打開了,先讓一對挺直腰桿的伴侶進場,他們身穿精緻華服,頭上頂著象牙色的假髮。在這兩人之中,那名女子,既嚴肅又纖瘦,看似對這件華服感到不太舒適:她走路像個獵人,這樣的步態是來自某個更習慣穿皮衣以及在臀部上掛著長劍的人。儘管帶有些許不自在,她的表情卻極為美麗,就跟她的伴侶一樣,一位臉型削瘦並帶有完美鬍鬚的男子,下垂的肩膀彷彿被他頭上那頂重擔般的皇冠給壓沉。

「盧卡德國王與薩拉札女王,」斐德烈克在薇薇安的耳朵旁低語著,連耳垂也感受到他那冰冷的氣息。「妳應該朝他們鞠躬行禮。」

她往後瞥了一眼。「不要。」

盧諾的統治者們點頭示意,群眾也親切地回禮:女人屈膝行禮,男人鞠躬行禮,他們的手掌根都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唯獨薇薇安一人屹立不屈,揚起了下巴。這群士紳在皇室成員經過之後挺起身體,接著便輪到身穿藍綠色洋裝的孩童們依序行禮。如果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無禮行徑,他們也認為不宜發表評論。

「好大的膽子,」斐德烈克的蒼白友人在起身的同時喃喃說著。「你的交友品味還真特殊。」

「只求極品。」

門再次打開。群眾突然一片寂靜。從半影中浮現一個只穿著長袍的高瘦傢伙,蒼白的雙手在他的胸骨前方拱成尖塔狀。他的舉止流露出一種精心安排過的簡樸,每一個動作都具有其目的。他抬起頭,接著群眾都在看見他的時候發出嘆息,一陣欣喜若狂的嘈雜。

薇薇安歪著頭。「他又是誰?」

「佛納特男爵。」這個女子嘆了一口氣,一邊朝自己搧風,舌頭纏繞著敬語,宛如新生救世主般地捧著它。「馬可.尚-賈昆。他掌管珍寶堂裡的皇家獸園與眾多奇觀。」

「各位先生、小姐。」他那蛇一般的視線穿過人群發現了薇薇安,半閉且慵懶的眼神盯住了她,宛如金黃的樹汁,渴望溺死一隻毫無戒心的昆蟲。「特別的賓客。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光是第一幕就破壞了薇薇安肺裡的呼吸,使她大口喘氣,而且她坐著,從她的指甲於手掌上鑿出半月型傷痕的位置滲出了血液,同時有個男子正在一隻蜥蜴的腹部下方揮舞著一把火炬。牠在皮膚被火燻黑時發出尖嘯,從燒傷處綻放出斑駁的色彩。紫褐色與橘色的繁複花飾,淡藍色的靜脈痕跡:牠的恐懼形成了一幅畫。

接下來,這場秀只變得愈來愈糟。

表演者們帶出許多穿著不合身洋裝與荒謬撐裙的熊,打扮成侯爵、女子爵的迅猛龍化身為叉型腿的鶴,一邊跳著華爾茲穿越滾燙的煤炭。每一隻生物都被輪番虐待、折磨、嘲弄,同時觀眾們正朝坑內咆哮著來自銅管歌舞表演的許多歌名,而盧諾的君主則與他們的大臣們交談。

「這是虐待,」薇薇安低聲喝斥,並從座位上半起身,聲音因憤怒而嘶啞。

「不,這是娛樂。」斐德烈克吸吮著牙齒並用手指緊抓住她的手腕。「現在,坐下,瑞德小姐。 拜託。」

群眾隨著樂隊彈奏出勝利的頌歌而嘶吼著,黃銅樂器也擊出了不停震盪起伏的鼓聲。即將發生某件事。薇薇安急忙把注意力轉向舞台,一根手指勾在方舟神弓的弦上。

「各位女士先生。」他又出現了:這個地方的僧侶。那名男子獨自站著,沒穿戴任何行頭或配件,沒有職務鏈。黑袍,如鈣一般蒼白的手伸向群眾。音樂減弱到只剩一支長笛的顫音,就好像某個東西正在黑暗中死去。「感謝你們的耐心等候,以及忍受那些比較不重要的段落。我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

大劇場裡一片靜默,緊繃。這名男子號令著他們的目光,在他的光明講壇上更顯得神聖。他在薇薇安瞄準的同時壓低了聲音,他的聲音是一種聖潔的寂靜。

「我們最棒的隊伍在荒野中待了數月,潛行穿過灌木叢。他們與大自然交戰。他們成批死去,一切都是為了服侍諸位的享樂。」到了這裡,他的語調變暖並且群眾也喜悅地交頭接耳。「一切都是為了追尋最偉大的獎賞,為了帶回最棒的怪物。今晚的樣品格外有趣,是一頭甚至連黃金城也害怕的巨獸。各位女士先生,容我向你們介紹今晚最特別的賓客。

帘幕升起,紅絲絨被黃金編成的豪華繩索拉開。聚光燈放棄了這個穿著黑衣的男子並宛如正在祈禱的雙手般地會合在一起,為即將現身之物照亮了一條道路。在黑暗裡,某種東西憤怒地嘶喊著。

「一頭來自依夏蘭叢林深處的新型暴霸龍,」男爵低語著,他的聲音像在詛咒。「甚至比我們那對繁殖恐龍更加令人歎為觀止。更兇猛,依然保有那原初的怒火。」

那個聲音。那不是霆偉龍。那不可能是。薇薇安了解反芻動物。牠們的喉嚨發不出那樣的聲音。在那樣的身體裡沒有空間,在多重胃的存在下就沒有多餘的空間,而且也不太可能挨餓。這是別種東西。某種更巨大、更憤怒的東西,如果給了牠半個機會就會把整個世界吞了,而且從那道吼聲研判,牠想要的可不只這樣。牠渴望把他們全吞了。

但那個拖著腳步從陰暗中現身的可憐玩意卻幾乎無法挺直牠的身體,更別說是打鬥了。薇薇安在這個跛行的驚駭之物面前看得出神,她的喉嚨裡傳出一聲刺耳的驚呼。這隻生物曾經非常龐大,甚至是壯麗,但現在牠卻彎腰駝背地站著,飢餓到只剩下怒火。有人虐待牠。有人,薇薇安在一陣驚恐中發現,從牠頭上拔掉了最大顆的牙齒。

「我受夠了。」薇薇安用手指往下撥動弓弦,方舟神弓便產生回應,突然間閃爍著能量的光芒,而且正如斯凱拉,正如它原本的樣貌,正如它本應持續存在,彷彿再次活了過來,即便只有這一刻。

觀眾並不在乎。不在乎薇薇安,不在乎悲慘的暴霸龍。他們為什麼要呢?薇薇安想著。對這些吸血鬼而言只有遊戲才是最重要的,他們的裝腔作勢。士兵們朝那隻生物逼近,圍了半圈耀眼的鋼鐵和飾羽帽。他們的謹慎像是在作戲。牠根本就不可能反擊。在這種狀態下不可能,四肢都被上了銬,皮膚上傷痕累累,兩側各有兩個男人,一邊拉低牠那弓著背的身體。然而,牠的受苦並沒有讓這些觀眾停止享樂。真要說的話,那似乎還逗樂了他們。這樣,士兵們便擁有創造的空間。

這些士兵帶來了多麼大的苦難。他們用矛尖在暴霸龍的皮膚上戳洞,在一片片疤痕之間誕生星羅棋布的新傷口。他們刮牠的眼睛,一隻早已覆上一層乳白,而另一隻則染上黃疸並在眼眶中翻滾著。他們撕抓牠的身體,就像是一群烏鴉、狗,或是被寵壞且無法無天的小孩。

「女士,拜託…」在斐德烈克能夠說出另一個字之前,薇薇安把箭搭上了弓。在斐德烈克能夠呼氣之前,她鬆開了手。

木頭發出綠色的火光,同時這枝箭也咻一聲地飛躍空中。它擊中了黑衣人身旁的地板,箭桿因這份衝擊而不停顫抖。薇薇安有充分的時間向他致意,將兩根手指靠在微笑的嘴唇上,接著一隻憤怒、閃耀著綠色輪廓的多頭龍便從箭頭扭身而出,嘶吼著讓世界看見牠的飢餓。


盧諾不知道該如何對付多頭龍。

這些年來,它已學會如何留置恐龍以及差不多大小的巨型動物,但這些卻是不同種類的危險。依夏蘭的野生動物,儘管兇猛,被砍頭後仍會以傳統的方式回應:牠們就這樣倒下死去。可是多頭龍卻不會。

就算知道牠是魔法的創造物也沒有幫助。

牠的兩顆頭,閃耀著綠色的光芒,抓住了一位不停嘶喊的貴族:一顆頭咬住他的肩膀,另一顆頭則咬住小腿。用力一拉他就變成兩半。

薇薇安往下跑跳穿越看台以及一群四處奔逃的賓客,守衛在她後方追趕,大喊著要這位鵬洛客束手就擒。

這位鵬洛客持續奔跑;她翻越一個跪在地上的公爵,他的假髮黏在頭頂上,一邊滿頭大汗地唸著禱詞;在她奔跑的同時,被馴獸員遺忘的暴霸龍挑釁地咆哮著。在這場混亂中,這頭野獸折斷了一條腿,試圖抓住其中一位逃竄的表演者卻失敗了。斷骨從牠殘破的膝蓋上穿出,但那並不足以讓牠放棄。牠嘶吼著。為了復仇,為了憤怒,為了任何難以言喻並驅使著牠向前的希望,一吋又一吋,走向那群朝多頭龍逼近的守衛。

這隻恐龍甩動牠的頭;牙齒碰到肉,一個防護不良的臀部漏洞。牠咬了下去。瘸了一條腿,牠無法站立。但牠還是能夠擺動牠的頭,還是能夠把牠的獵物砸上舞台的砂漿與鑲嵌物,讓這副華麗鎧甲內的軀體變成碎骨爛泥。在牠這麼做的同時,牠放聲尖吼,而這次,聲音裡充滿勝利的喜悅。

薇薇安轉身,跪了下來,瞄準,然後射出一枝箭。皮拉卡亞龍向前猛衝,血盆大口與蜿蜒身軀,散發著綠色光芒。守衛們停下動作,因這份景象而目瞪口呆。薇薇安並沒有等待結果發生。她起身並再次朝舞台衝去,不顧身後傳出的嘶喊聲,而這些聲音很快地也被亞龍猛咬的巨口所掩蓋。她不需回頭看。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對於亞龍的受害者而言總是如此,他們很可能會帶著震驚的表情死去。從沒有人預期自己竟能剛好被一口吃掉。

薇薇安跳到欄杆上並讓這份動力帶著她往下移。她搭上一枝箭,再次射擊。這一次,牠是一隻從箭尖竄出的草食動物,蹣跚的馬蹄轉為不平整的小跑步,雄鹿般的身體有一層宛如穿山甲的硬殼,黑桃型的犄角從頭部往後延伸就像展開的翅膀-在這個區域繞行幾圈後才終於注意到警衛的存在。

被牠的出現嚇到,有人朝這隻動物拋出一把長矛。他們的拋擲非常精準。它穿過這頭雄鹿結實肩膀的閃爍綠光,但這隻虛相生物卻彷彿被擊中般地猛然躍起,揮踢著四條腿並在最後用牠的後腳站立。守衛已解釋了愚蠢的本能,與疼痛和狂喜等觸發點相繫的動物反射動作。但斯凱拉,美麗又貪婪,在斯凱拉被紅樹林攔下的季風與螢火蟲以及狂野地詠唱著新季節的野火,斯凱拉的野生動物,一直到最後一隻珊瑚紋螞蟻,都比那還狡猾。

這頭雄鹿沒有驚慌。牠用那對彎成九十度的進擊閃爍犄角向前衝鋒,眼裡與表情都充滿憤怒。守衛只夠時間深吸一口氣,接著就被那頭雄鹿,比盧諾最好的鹿高了好幾隻手的距離,一把鏟起並拋向一面牆。一道碎裂聲:短促、突然、噁心。他的身體皺成一團滑到地板上。

薇薇安優雅地降落在舞台旁,方舟神弓依然蓄勢待發。

皮拉卡亞龍最後的勝利嚎吼聲迴盪在舞台上,劇院的傳聲效果增大了它的迴響,如此巨大的音量使薇薇安耳中的世界減弱為一道悲鳴。緊接著是一聲叫喊。她迅速地環顧大劇場,視線沿著一層層的座椅來到佛納特男爵站立的走道上,被一群拿著弩箭的手下包圍著。她那些倖存的追捕者也跟他們站在一起。

「妳。」他的聲音,如演說般洪亮,輕鬆地傳到了薇薇安蜷伏之處。

鵬洛客露齒咆哮。「這個地方令人深惡痛絕。」

男爵眼中閃現一道光芒,看似是認出了什麼的眼神,並且在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走下階梯。只剩下幾枝箭了。薇薇安瞇起眼看著那些弩箭,一邊思考著該從她的魔法獸園裡召喚哪一隻:黃蜂或是擁有彎刀喙的彩虹胸鳥,吞噬一切的亞龍,來自最早期記憶的灰棕熊,帶有冷水與山脈以及動物足跡的味道。

「你們鄉下人都一樣,總是非常確信這個世界的形狀。」這些話宛如油一般溢出,油嘴滑舌。「總是如此害怕改變的念頭。妳知道我已經看過多少像妳這樣的人嗎?我已經應付過多少像妳這樣的人嗎?」

男爵半數的隨從自他身旁湧出,並往下走進這座屍橫遍野的戰場,閃爍著噁心的光芒。他們分成兩排:第一排膝蓋跪地,而第二排則挺身站著。他們瞄準了多頭龍,同時牠也開始在翡翠火花中抽搐瓦解。

「演講是專屬於暴君的事,不是嗎?」微微安射出了另一支箭。她決定了,黃蜂。「像你這樣的人非常鍾愛自己的聲音。」

「暴君?」他開懷大笑。「拜託,小姐,我只不過是個卑微的研究員。甚至連我的男爵頭銜都是被強行賜予的。一份來自女王陛下的禮物。」

薇薇安回想她第一眼瞥見的女王,在僵硬的螺紋大理石皇冠底下的那張鋒利臉孔,不苟言笑的嘴巴與出神的凝視,注意力早就飛到別處。她癱坐於王座上,用手掌撐著下巴,對舞台場景與這份殘忍感到厭煩。這樣的一個女子不會厚此薄彼。但男爵看起來不像是會在乎的人。

「無論如何,」薇薇安搭上她的箭,從容地執行每個動作。弩箭手們聚集在男爵周圍。「我都會看著盧諾為它對這個世界做的事付出代價。」

這次,他們沒有猶豫。他們射出了弩箭,卻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襲擊無害地穿過多頭龍,就算牠最後還是消失了。

「我確信妳會那麼做。但我想做的是知道更多關於妳那把弓的事。」男爵把視線移向薇薇安手裡的方舟神弓。「真是一把迷人的武器。妳要如何使用它?妳的生物來自何方?」

作為回應,薇薇安射出她的箭。黃蜂群在飛箭的軌跡中以螺旋形路徑飛出,透明的翅膀在牠們掙脫魔法結附之前一度呈現彩虹色,接著這些昆蟲便聚集為一群如此濃密的蟲群,使空氣轉為一片陰暗。薇薇安跟在牠們後面往前衝刺,感覺到每一個包覆著銅甲的身體部位都在她的意念下嗡響著。閃爍的黃蜂跟獵犬、馬匹一樣大,全都擁有與其相稱的食慾。沒看見女王蜂,沒有蜂巢,但那幾乎不影響:飢餓比對它們的記憶還古老。

「斯凱拉。」薇薇安大口喘氣,一邊把方舟神弓換成匕首。黃蜂群分至兩側,揭露了男爵的位置,他合攏雙手彷彿正在祈禱,臉上掛著寧靜的笑容。「我們是斯凱拉的遺民。」

她把刀刃往下插。扭轉。感覺到鋼鐵插入肋骨之間,感覺到鐵器陷入軟組織中。薇薇安猛然抽動手腕,這把匕首便劃破了臟膜。但男爵那平靜的表情卻沒有改變。他就只是抬起頭,而當他微笑的時候,露出整排牙齒,有那麼一刻薇薇安竟思考著他那如此鮮紅的舌頭,如此豐滿的嘴巴,以及他跟一隻飽足的八目鰻有多麼相似。他的手指抓住薇薇安的手指,幾乎是溫柔的力道,但他的觸碰卻十分灼熱。

「輪到我了。」

男爵反手揮打薇薇安,雖然是一道如此隨意、單純的揮擊,但薇薇安卻對它的力道感到驚訝不已。她往後滑,遠離衝擊點。一股濕熱的液體沿著她的嘴角流下。薇薇安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並大聲怒吼。

「啊,難道妳預期會是個虛有其表的人嗎?」男爵的聲音依然溫和。他把薇薇安的匕首從胸口跩開並將它丟在地上。「恐怕我得讓妳感到失…」

「我能搞定。」在斯凱拉你不能只靠武器。大自然不等候決鬥、儀式,不等人們拔劍出鞘。它通常只是尖牙、利爪與肌腱。薇薇安轉身使出迴旋踢,打斷了男爵的話,用一條腿鉤住他的肩膀,然後藉由動力使他們兩人都摔倒在地上。

她的肩膀感到劇痛;這場墜跌出了點差錯。她把過多男爵的重量移到自己身上,但薇薇安拒絕被阻撓。她起身,宛如棍棒般地取下方舟神弓,並瞄準了男爵的太陽穴。薇薇安迅速地朝她的獵物頭部射出三枝箭,接著他的爪牙們便抵達將她拖走。

薇薇安不停掙扎。非常激烈,並帶著已失去一切的人所獨有的憤恨放縱。她讓兩名守衛不省人事:策略性地踢擊第一個人的頭部,再肘擊另一個人,力道之猛使薇薇安聽見那個人因後座力造成的小型骨頭碎裂聲。在她逐漸失去意識的同時,她認為至少這是個像樣的最後一搏。


鵬洛客檔案:薇薇安瑞德
時空檔案:依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