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故事:永不屈服,第二部分


在薇薇安對佛納特男爵說的眾多謊言中,增加另一條生命到方舟神弓裡的過程並不包含在內。這件遺寶確實會記下垂死生物的樣貌,不過在方舟神弓骨子裡運作的某種巫術並不會就此打住,而是將一隻生物的每一份破舊影像記憶轉化為這隻生物全盛時期的樣貌。當然,薇薇安曾經不是唯一一個能夠實行這項儀式的人。她的祭師同胞也擁有那份知識。

但現在薇薇安卻是斯凱拉的最後一人。

而且男爵並不打算相信她的話。一點也不意外,男爵召集了一小隊秘書尾隨薇薇安,他們的臂彎裡抱著許多捲軸,並在慣用手上拿著一枝羽毛筆。幾位年少的祭壇助手則跟在他們身後,捧著墨水瓶。「為了後世,」她告知薇薇安,一邊搖晃著在半透明琥珀色酒杯裡的白蘭地,他的表情充滿不信任。

讓薇薇安感到驚訝的是他們推進舞廳裡的裝置:外圍繞著管線,還有許多金屬桿,這個由絲金構成的神器表面浮雕著她不認得的魔法。她的困惑並沒有持續很久。以夠快的速度,男爵的奴僕們把這個裝置組裝於垂死的暴霸龍四周。更多的修女被召喚來這個房間,哼唱著成對的合聲,她們創造出了一道閃爍的屏障。

「進去,」男爵說。

薇薇安照做了。

這個過程不會有重來的機會,薇薇安不願意重來,只要她不揭露真相便無法重來,就像來自一個早已消亡的世界的最終儀式。她只有一次機會能夠做好這件事。這位鵬洛客用手指輕拂過這片魔法屏障的表面。雖然看起來幾乎半透明,但它感覺起來就像一面鋼牆。

薇薇安蹲在暴霸龍旁邊,現在這隻爬蟲類已經虛弱到幾乎無法對她的碰觸做出反應,只呼出一道無精打采的死亡聲響。它的氣息充滿膽汁與鐵鏽和腐肉的惡臭,還有非常,非常微弱地,一絲丁香與番紅花的氣味。牠以潮溼的眼睛向薇薇安眨了眨眼,淚管滲出了粉白色的乳狀液。

「麻醉藥,」她悄悄地說。

修女和書記們彼此面面相覷。

「或是酒精。任何依你們的慷慨程度允許在這裡使用的東西。」薇薇安噘起嘴唇。「我知道這不屬於你們個人信念的一部分,不過方舟神弓極為精確。如果它在這個東西極度痛苦的時候將牠攝入,那麼召喚物將會共享相似的情況。正如你們能夠想像的,當你因痛苦而呈現半瘋狂的狀態時,將很難進行戰鬥。」

男爵一口喝下他的白蘭地,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接著惱火地朝修女們揮手。「照她說的做。」

修女們服從指令。隨著她們的魔法蜿蜒穿過暴霸龍,牠嘆了一口氣並癱軟,看似縮起了身體,退入這份新的麻木感中。牠的眼皮顫抖且緩慢地閉上,每道呼吸的間隔也逐漸拉長。

「看著,」薇薇安說道並對斯凱拉的灰燼喃喃唸誦一段禱詞,她的聲音如此安靜,她確定就算是盧諾的不死生物也無法聽出她的讚詞。最後一次輕撫了暴霸龍那寬廣的鼻子,薇薇安起身,把自己的重量靠在方舟神弓上,使它的頂端卡入地板磁磚的裂隙裡。

已不再有人假裝漠不關心了。整個房間的人都前傾著身體觀看;每一個貴族,每一位朝臣,甚至連洗碗女傭都在他們的位階包袱下彎起身體。他們就像獵犬般熱切地看著。薇薇安將她的食指和拇指繞成一個圈,宛如戀人般地撫摸著方舟神弓。她正好還剩一個伎倆,留待最後才嘗試。薇薇安朝她的觀眾屈膝行禮,收集了歡聲笑語。

是時候了。

這位鵬洛客把方舟神弓在地板上敲了三下,並在敲第三下的時候傳來回音。能量翻騰傳遍舞廳,彈越牆壁,嘶響穿過燭台的連接管,一道半透明的光澤倒映在每一張觀看的臉上。然後,就跟任何一場爆炸一樣,這股力量嚎吼著回到了分娩的時刻,薇薇安腳下地板的發光方式看似彷彿真實已剝離,只留下白色,僅剩如此強烈的光芒抹除了陰影的存在。

薇薇安再次用方舟神弓敲打地板。

這個神器打開了。它延展成金屬的樹皮與樹枝,隔著間距綻放花朵,一種耀眼、神祕合金的幾何構型。方舟神弓打開至它的髓部,露出一道使薇薇安泛起淚水的刺眼強光。但她卻目不轉睛地看著。至少人們還欠那頭暴霸龍一份尊嚴。

她能夠感覺到暴霸龍靈魂的殘渣,一團混亂且阻斷一切的壓力,一份因氣力衰竭而無法滿足的怒火。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將方舟神弓的力量交織穿過牠那崩壞的骨架,哄誘那盞最終的意識火花飄向她,使這份連結嗡響著承諾。暴霸龍沒有抗拒。牠在一串奔流中走向她,乘著連結進入方舟神弓,同時發出喜悅的尖嘯。薇薇安顫抖著穿破這一刻,因她自身的渺小而迷失了方向,而暴霸龍的存在則逐漸縮小為她思緒後方的結點。牠的軀體還在,終得安息,此刻正被包覆在與覆蓋了方舟神弓的同一種怪異合金之中。

「那實在是太棒又充滿戲劇效果了。真是一場絕佳的演出。」男爵的聲音。「妳結束了嗎?」

薇薇安震驚地眨了眨眼。光芒從她的指尖與舌頭上滲出。那嚐起來是白堊與鈣的味道,像是她從未經歷過的怒火,像是她無法吞噬整個世界的怒火。這是新的。

「是的。」

「很好。」他揮動著一隻手。「現在,讓我們看看結果吧。」

「好,」薇薇安再次說道,感覺相當緩慢,這個字就像是她齒間的糖漿。她撥動方舟神弓的弦,感覺它在她的拇指觸碰下發出嗡響,這頭暴霸龍離表面這麼近,她只能這麼做來使牠休眠。牠的渴望透過這份接觸而滲出,濺灑入她的骨頭裡。發生了什麼事?方舟神弓內的精華通常更為平靜,半沉眠,為了能夠安全地、靜止地、寂靜地待在這件神器的漆黑內部而感到欣喜。但暴霸龍卻不是。

這位鵬洛客嚥下了想衝向男爵的衝動,使自己鎮定下來,並舉起方舟神弓。但男爵卻清了一下喉嚨。

「不。我們會讓其他人來執行。」

他朝一名守衛示意,而且他可能是由一頭公牛轉化為一個更為方便行事的型態,一個脖子粗厚的男子,他的喉嚨與下巴幾乎沒有區別。他怒視著薇薇安,一邊笨重地朝她走來,這座力場也升起以讓他進入。男爵朝修女們比了個手勢,接著她們便再次開口吟誦,將這名守衛與薇薇安一同封在隔離區內。

「現在,告訴他該怎麼做。」

薇薇安把方舟神弓遞給這位皺著眉的守衛。儘管這個男子體格粗壯,他很快就展露出薇薇安沒預料到的敏捷度,他那與香腸一樣寬的手指竟能如此迅速地移動。當他舉起這件遺寶時,方舟神弓發出嘹亮的歌聲。這名守衛熟練地沿著手臂瞄準,搭上薇薇安的箭,準備就緒。稍微抖動了一下那些肥厚的手指,接著他的身體便朝外爆裂。

這位鵬洛客轉頭看著男爵,一臉平靜。「早告訴過你了。」

「無法接受,」他低聲喝斥。「我們成功召喚出那頭熊。一定有某種程序。某些妳沒告訴我們的事。妳是故意這麼做的嗎?妳一定是。」

「方舟神弓是我的。它不會服從另一個人。」

「騙子。」

薇薇安挑釁地舉起這件神器。「歡迎來試。」

男爵握緊了拳頭,而薇薇安則暗自決定-帶著一種病態的喜悅-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足夠了。無論接下來有什麼,無論會遭遇到什麼事,這段男爵露出明顯挫敗表情的記憶將會是一道讓她緊抓不放的明光。她露出笑容。「我警告過你了。」

「安靜。」

薇薇安往下瞥了一眼那名守衛的殘骸。方舟神弓使他變得一團糟。幾乎出於偶然,薇薇安看見動靜。她彎下身。

一隻蜘蛛。薇薇安默默地看著這隻蜘蛛小心翼翼地從守衛的口袋裡一步步爬向屏障外緣。牠的體型小到使魔法忽略牠的存在,也小到讓吸血鬼們不理會牠的存在。

薇薇安有個主意。

「問題是,」這位鵬洛客說。「問題是像你這樣的人經常忽略小東西,你認為整個世界的發條裝置都無需費力操作,只受你的意志驅動。你認為齒輪並不存在。你甚至看不見它們。」

「這是在鬼扯什麼?」男爵怒斥,一邊氣沖沖地走向那面將他們分隔開來的光牆。

「告訴我,」薇薇安以思緒追蹤這個世界,感覺到蜘蛛在她的注意下顫抖漲大。「你是否曾想過跟一隻蜘蛛一樣渺小又微不足道是什麼感覺嗎?」

她不給男爵回答的機會,她的力量搏動著傳過這個世界,綠色的捲絲宛如光暈般地從她身上散出。男爵猛然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妳做了什麼?」

大啖著薇薇安的魔法,這隻蜘蛛變成一條小型犬的大小,一隻獵豹的大小,一頭熊的大小。長大吧,她猛烈地朝蜘蛛送出意念,一邊用手指在空中潦草寫出一道符畫,她的動作既迅速又憤慨。受到生長的刺激,蜘蛛轉身朝國王衝去。修女與貴族們在見到這個場景時放聲嘶喊,所有的注意力突然都轉向他們的統治者。在這片混亂中,修女們鬆開了她們對薇薇安監牢的掌控。

這正如她所希望的。毫不遲疑,她搭上一枝新箭並在屏障崩解的同時射出。飛箭在空中燃燒,蒸發成灰燼,轉化為由魔法蝕刻而成的骨頭與活生生的羽毛,化為一個不再因受傷而跛行的身體,一個完美嶄新的身體,精心準備以執行那個最終迫切的願望。

飛箭埋入牆內,這頭虛像暴霸龍便從上面掙脫,不停嘶吼,薇薇安自身的力量向前投射包覆了這隻爬蟲類的新生框架。牠揮動牠的頭,眨了眨眼,就連重生的震撼感也不足以讓這頭暴霸龍忘記牠的目的。這隻生物極度渴望報仇。若沒有達成那份期盼,牠不會悄悄離去。

薇薇安躲向一旁,同時這頭恐龍便轟隆地衝向佛納特男爵,牠後方四散著不停嘶喊的朝臣,少數幾位無助的人被牠的利爪腳掌踐踏,他們的身體被壓得如此扁平,幾乎能夠折成兩半。極少數足夠忠誠且擋住牠去路的守衛們被用力撞往一旁,這隻生物一甩頭就把他們拋到牆上。

暴霸龍的閃爍形體緊貼著屋頂,彷彿水果皮般地撐裂了天花板。瓦礫與灰塵自上方落下。建築物發出低吟。現已鬆脫的支柱架構逐漸分開,而重力則扯離了磚石。這一切都無法阻撓暴霸龍,牠的眼神狂野。

儘管局勢不利,佛納特男爵不會逃脫。雖然被他的同夥拋棄,舞廳也早已塌陷,他依然屹立不搖,齜牙咧嘴地抽出劍,他站在巨型暴霸龍旁邊的形體就和玩偶一樣。他遁入模糊陰影,蜿蜒上行,由加速動作產生的彗星尾巴顯示了一道往上並穿越崩落瓦礫的軌跡。當男爵揮擊時,薇薇安看見一道銀色閃光,但無論一個人的能力為何,無論透過訓練獲得的力量有多少差異,按照經驗法則,大自然總有它的偏好。

到頭來,生命總會是一場蠻力的較勁。

男爵的劍無害地穿過這隻蜥蜴右眼下方的凹陷處,被侵蝕成一團合金塊。在他能夠反向抽身之前,暴霸龍往上抬起頭,將男爵拋向空中。薇薇安在這個吸血鬼的臉上看見一抹詫異掠過,即使在遠方仍清楚可見。比男爵的反應更快,比任何人預期的速度更快,暴霸龍將巨口向前猛伸,一條響尾蛇般的動作,牙齒咬向了吸血鬼的軀體。

薇薇安搖搖晃晃地停下腳步,瞪眼直視。

暴霸龍哀傷地看著她,露出如此滑稽的沉思表情,如此猶疑到像個人類,這個景象幾乎讓她笑出聲來。男爵盯著他的捕獲者,他的臉上逐漸顯現一種動物的驚駭。然後,帶著相當程度的自信與莊重,暴霸龍咬了下去,於是曾經身為佛納特男爵的那兩半身軀便悄悄地、散亂地落在地上。


薇薇安大部分的召喚物都是暫時存在的,鮮少能夠撐過一分鐘,而那些生物也在胡搞瞎鬧一番後便心滿意足地消散而去。但這頭暴霸龍卻不願消失。已經對付過佛納特男爵,這隻爬蟲類現在失去了方向,但牠很快就找到目標。牠嗅了一下空氣,接著便俐落地選了一條路穿過大門進入皇宮,無視於那些依然在牠面前驚慌失措的朝臣們。薇薇安跟在後頭,也被眾人忽略了。

他們的動線行經皇家獸園,現在已經擠滿了焦躁不安的動物,這些俘虜們不是受到暴霸龍貼近的激勵就是單純地因空氣中的毀滅惡臭而激動不已。薇薇安很快就做出決定。隨著暴霸龍繞過另一個轉角,薇薇安向一群牛羚施法,刺激牠們的細胞直到這些生物增大到足以衝破牢籠的程度。她對行經的一切做出同樣的事。顱鎚龍與寇特蛇和寬體熊,宛如閃電般的力量在牠們底下彈躍著。

有些動物狂亂地糾纏在一起,肉食動物與獵物彼此嘶咬,但大部分的動物並非如此。就像那頭橫衝直撞的暴霸龍,牠們看似全神貫注於復仇上。牠們的訓練員,原本深信牠們不會遭遇自身殘酷本性的後果,很快地就發現自己陷入了生死交關的戰鬥中。空氣中充滿了嘶喊聲。

不過,暴霸龍不知何故竟依然保持著牠的型態,由某種東西所驅動。可能是牠的憤怒?或是薇薇安的?這位鵬洛客認為那並不重要。她反而計算著實體化與分解之間的時間。每當暴霸龍閃爍著消失時,她就會往空中重新射出一枝箭。長廊逐漸變寬,通往一座展示廳。暴霸龍停在這裡,把頭傾向一側。許多頭戴分層假髮的男子與擦了珠光粉的女子,她們的上衣既高又不自然,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景象。

一個如欄杆般削瘦的女孩,怎麼看都不像成年人,搖搖晃晃且猶疑地向前走。她手裡拉著一條繫繩;薇薇安看見這條繩子被繫在一隻小型迅猛龍的頸圈上。有人把牠的翠綠色鱗片塗成紅色,在牠的脖子上戴上一個如小丑般巨大的頸羽,顯然這份裝飾品阻礙了牠的視線。薇薇安朝這隻生物皺起眉頭。牠看起來很悲慘。

在那一刻,暴霸龍開始消散,減弱為許多閃爍的亮點,一隻生物的輪廓很快就退化成一片朦朧。薇薇安舉起握拳的手,群眾依然安靜,依然被剛發生的事嚇得目瞪口呆。在她後方,皇家獸園依然傳出暴動的咆哮,其居民的低聲嘈雜週期性地夾雜著駭人的嘶喊聲。

「我想,」薇薇安終於開口。「通常人們會在這個地方發表一場戲劇性的演說。」

迅猛龍向前一躍,頭先傾向一側接著是另一側,一種輕快又宛如鳥類的動作。牠朝薇薇安發出詢問般的叫聲。

「或至少,讓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噪音愈來愈大聲。

「我真的不確定這需要什麼禮節。」不由自主地浮現一道笑容。「不過我一直覺得某種程度的訊息闡述是必要的。」

她放下手。

「這一切有什麼意義?」一位擁有整齊鬍鬚且看似族長的男子開始說話,儘管已有中年的跡象,但他的體格仍相當強健。他把細長的手指放在他的劍鞘上,一邊怒目瞪視。「妳是誰?這座皇宮發生了什麼事?」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一個國家的滅亡是一種『恩惠』。當時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或是他來自何方。但現在,我現在發現自己竟能完全理解。」薇薇安用手指畫了幾個無限大的符號,魔法開始凝聚在她的掌心,閃閃發亮的力量輪幅。「總之。這是個恩惠。這是你看見盧諾的最後一眼。到了明天的這個時候,荒野將再次佔據此地,而你將會成為一個等著被遺忘的記憶。」

薇薇安握緊拳頭,而這條迅猛龍則發出了困惑的嘶叫聲,牠的身體突然開始劇烈抽搐。不像皇家獸園裡的居民,牠並沒有一致性地增長。這隻生物反而是間歇性地增大,牠的生長由薇薇安的手勢和她的施力方向來決定,以及從她的身體上伸展蜿蜒而出的綠色魔法。先是腿,尾巴,然後是牠的頭,最後是牠的身體。在整段過程裡,牠的擁有者只能盯著看,在無言的迷惘中目瞪口呆。

幾秒內,這頭迅猛龍就變得比牠的女主人還大,並弓起背用一顆明亮的紫色眼睛看著她。作為回應,她默默地張開嘴,終於發出一道高頻的顫音。「怎…怎…怎麼…」

她的前任寵物並沒有共享她的困惑。牠以後腿站立,發出幾聲清澈的鳴叫,牠對於其擁有者的好奇心顯然已滿足。然後,毫無保留,牠向前扭身咬住那位吸血鬼的頭顱,牙齒粉碎了脊椎。

年輕吸血鬼的斬首在群眾裡移除了某種東西。一波波混亂出現在這群中產階級人士之間,逐漸散播、滋長,直到陷入一片失控狂亂狀態,所有裝出來的文明行徑都在這場屠殺面前忘得一乾二淨。那些至少還能夠掌控自身能力的吸血鬼逼近薇薇安,嘶嘶作響,但這位鵬洛客就只是冷漠地端詳著他們。

某個東西正在接近。

在獸群破門湧入的前一秒,薇薇安移往一旁。她的對手們,就他們而言,只能在一瞬間抬起頭,在一瞬間注意到這群衝過長廊的野獸。當皇家獸園的逃脫者將牠們之前的施虐者們踩成一片平整的肉醬時,薇薇安發現自己正在微笑。


皇宮開始瓦解,宛如被野狗撕咬成碎片的屍體。斷斷續續,缺乏有力的順序,這棟建築在保持直立的同時持續抵抗著這一切。然而,重力的胃口卻無法飽足。很快地,皇宮崩塌,塵土漫天飛揚。

不過薇薇安對盧諾的計畫甚至還完成不到一半。

還得造成更多混亂。


這間咖啡館,就許多方面看來,與其他許多裝飾著盧諾文化特區的咖啡館沒有差異。在這裡,博物館和下流的劇場表演共立於同一條街上。藝術有多種形式,有些比其他更不體面,但盧諾卻很少妄下判斷。餐館很享受這種大方的意識型態所帶來的興隆生意。總是有顧客。有時候,他們是學者與行家,渴望有個空間來討論和分析日常瑣事。有時候,他們是更低俗的人,沉迷色慾並且只想急著找個地方坐下來。無論他們的本性為何,他們終究都非常有錢而且,尤其讓這間咖啡館的店主感到欣喜,經常極度大方地以一瓶瓶的血液來支付小費。

這名男子正端詳著他在鏡中的倒影。他身材高挑、削瘦,過窄的肩膀無法替他的形體增添多少份量。但也不是沒有魅力。至少,那是他從女性顧客的反應中推斷而來的。店主調整了自己的假髮角度。不能看起來衣冠不整。

傍晚非常悶熱,連一點類似微風的東西也沒有,而且空氣籠罩著盧諾,就像一條被屍體墊暖的濕毛巾。但許多人看似不在意。這座城市的菁英,尤其是那些名列暮影軍團的人,看似偏好這樣的氣候,沐浴在熱氣中,看著人類凋萎。

他繞遠路前往一對最近期顧客的居所。兩人都是受勳軍官,身材纖瘦,雖然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遠征異國領土,但他們的衣著卻十分整潔得體。店主因此而喜愛他們。大多數的探險家最後都會失去保持衛生的訣竅,伴隨著任何與這個念頭和解的興趣。

「你們的早餐,」店主說道。

他們用瞥視與冷淡的微笑向他致意。店主擺下了餐點。

盧諾在他的腳底下隆隆作響。

一場地震嗎?有可能。雖然偶爾才會被這樣的顫動困擾,但這並不是一種未知的現象,於是店主便認為不需過度擔心。他會需要固定他的香料架,確保咖啡館那些數量適中的館藏酒瓶安全地存放在它們的窩裡。小細節。簡單的勞務。不會有事的。

「別再生悶氣了,」其中一位男子說道。店主為了偷聽而放慢腳步。這類軍人總是知道八卦消息。

「說得好像你對這件事有多高興似的。你知道佛納特男爵此刻正在研究那個裝置,」他的同伴說。

第一位男子發出惱火的聲音。「總之,我希望他失敗。如果他成功破解那件愚蠢的神器,那麼我們就失業了。」

「你說話小心點,」他的朋友回應。「你講的可是叛國罪。」

「不是叛國。是真相。如果盧諾學會使用像那樣的東西,我們就得去小巷裡乞討了。記住我說的。皇室成員才不在乎像我們這樣的人,無論有無勳章。如果他們能夠製造他們自己的動物,他們為什麼還需要付我們錢替他們尋找更多呢?」

在他的朋友能夠回覆之前,他們腳底下的隆隆聲響,原本持續不斷又不惱人,竟突然變成某種無法忽視的現象而且更不可能的是,這讓店主想起了他的年少時代。每年一次,彷彿是為了要彌補它的單調平淡,他來自的那座小型聚落沉溺於一種意想不到的傳統中:

他們把年輕的迅猛龍放到大街上。

店主永遠無法理解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習俗存在,以及為何會有人認為要求青少年從狂暴的蜥蜴身上採集羽毛是一件必要的事。但就像每一個來自那座城鎮的移民,像每一個出生在那些山丘上的男男女女,他也帶著每一年世界在那場年度獸群狂奔下顫抖晃動的記憶。

這更糟。

糟多了。

在這條死巷中座落於他店鋪對面的那間咖啡館像一條斷腿般地崩塌,即便街道上已塞滿動物的軀體,牠們在一團蜂擁而來的毛皮與爪子和嚎吼的喉嚨中摔倒在自己身上。在其他情況下,店主或許會因這個場景而感到開心,但現在不是時候。甚至沒有話語能夠描述他所見之物。狐猴在欄杆之間擺盪,被飛鷹獵捕。各種不同大小的牛,擁有劍齒與更加普通的貓。破碎瓷器的聲音吸引了店主的注意。

他看了一眼並開始大笑,一半歇斯底里,一半對這個情況感到驚奇。在他們當地的瓷器店裡有許多公牛,一邊把它那抹了油頭的客戶趕到街上。而在其他的每一處,身穿最骯髒服裝的人類,酒吧女侍與屠夫和袒胸的水手,欣喜叫喊並奔走於混亂之間,幾乎沒注意到危險。不像商店的擁有者,他們把這視為一種節慶,一種跟店主所能想起的任何事一樣原始的慶典。

在這一切之間,還有許多恐龍:

沒錯,來自店主年少時期的迅猛龍,只不過已完全長大並且擁有燦爛的羽毛。一群群移動緩慢的衛護龍,像公牛般低吟著。背棘龍與劍齒龍,奮力走在暴霸龍、暴君龍,以及如暮色般漆黑的噬屍食腐龍前方。這些恐龍對原本的道路不感興趣。牠們替自己開路,穿越城市,撞倒建築物。草食動物們則把牠們對盧諾的褻瀆行徑更推進一步。牠們停下來啃咬這座城市的垂直花園,將它的花朵囓咬到只剩根部。

隨著盧諾的文化特區撤離他們各自的家園與企業,氾濫成災的野生動物很快地就摧毀了牠們行經的一切,店主放聲大笑,一種瘋狂又困惑的笑聲。當時他明白了那是什麼:這些生物並不只是無預警地出現在各處,牠們每個都是原本體型的三倍大,這麼巨大真令人難以相信。這是怎麼發生的?這一切看起來好不真實。

一道噪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轉頭看見一對暴霸龍搖搖晃晃地穿過滿街的動物。一對新的育種組,被帶來盧諾以取代上一對。但那並不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不,是那個坐在母恐龍頭上的女人,帶著一張冷酷又心滿意足的表情。


如果盧諾選擇重建,她冷冷地認為,他們在成功之前得花上幾十年。她爬行至蹲姿,在暴霸龍頭上保持平衡,然後在牠們經過一座陽台時一躍而下。薇薇安漫不經心地翻了一個跟斗後停下,以一個流暢的動作站起身。她撢掉了罩衫上的塵土。需要找一件真正的皮衣,某種不會卡在荊棘叢裡並且稍微挑釁一下就破損的衣物。盧諾的品味,即便是最樸素的,都完全不實用。

一隻霆偉龍緩慢地從薇薇安站立之處經過。牠是跟著她一起航海的那一隻嗎?難以分辨。橫渡海洋感覺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當然,她希望那會是同一隻霆偉龍。雖然還不致於像皇家獸園裡的肉食動物那樣危險,牠仍是個值得害怕的實體。尤其是當牠的種族傾向懷恨,並擁有長期記憶的時候。或許牠會在盧諾的荒野中找到伴侶。無論如何,這座城市的吸血鬼要等到很久以後才能侵擾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現在他們的叢林裡有了恐龍,比他們能夠操縱的數量還多。

薇薇安趴在欄杆上,眺望著她在盧諾造成的混亂。皇家獸園,或是任何剩餘之物,已開始發現那些垂直的城市花園。她露出笑容,此刻或許比可能發生的情況更讓她滿意。不過依夏蘭之旅真是一趟發人省思的經歷。

幾乎是自發性地,她的雙手移向方舟神弓。薇薇安沒想過要從她身上移除這件遺寶竟是如此容易,或是它有可能被外人奪走與利用。她得想辦法防止這件事。薇薇安無法容許它再一次發生。但或許,答案就在方舟神弓的居民中。

暴霸龍已證明牠自己格外有用。甚至比薇薇安其他的捕獲物更有用。不過牠怎麼可能沒用呢?牠相當龐大,比她軍火庫裡的其他生物更兇猛。如果薇薇安繼續獵捕更大的獵物,她或許會找到答案。

她閉上眼睛。分隔時空的那層膜在這裡相當薄,幾乎不比一層捲曲的皮膚紮實多少。透過這片薄膜,薇薇安能夠看見下一個世界。龍。這個字躍過她的腦海,形成巨型生物的影像,既古老又駭人地怪異,是種肺裡充滿火焰與嘲諷笑聲的生物。尼可波拉斯不是多重宇宙裡唯一的龍。還有其他龍存在。體型較小,不那麼狡猾,但終究還是龍。如果她學會操控牠們的力量,如果她能夠學會如何運作,她或許就能夠知道摧毀尼可波拉斯的秘訣。

但首先,她需要一個目標。

薇薇安隱約想起了關於西瓦巨龍的對話,這個名字只有被人悄悄低語著。基圖的長老們曾說過,牠們可能會闖入他們的聚落,被牠們名字的聲音吸引而來。

要是一隻西瓦巨龍被引誘到她這裡,難道那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在遠處,盧諾城正在聚眾抵抗這場暴動。

沒有什麼東西從暮色中溜走,除了遠方憤怒士兵的喧嘩,以及巨型動物們的挑釁咆哮。薇薇安皺了一下眉,然後和善地輕聲竊笑。

這位鵬洛客轉動了一下肩膀並深吸一口氣。她舉起手,以掌心觸碰空氣,感受著在她肌膚底下的宇宙結構。接著她往下施力而且多重宇宙,如蜂蜜般黏稠,在壓力下變得柔軟,從手臂開始將她吞噬。薇薇安看了依夏蘭最後一眼,然後便遁入下一個時空,並在她的肌膚上感覺到了西瓦那苛刻、炎熱的空氣。


鵬洛客檔案:薇薇安瑞德
時空檔案:依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