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故事:隐匿之物


祖母是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曾经被称作铁木尔部落的龙爪娅绍娃。现在这个头衔已被龙王禁止,于是她便被称为安塔卡族人的第一族母。这位年长女性站在一堆杂乱的巨石之间,旁边躺着那死亡龙裔依然温热的尸体。她没有检视那条龙,反而低头看着一个在肩上被龙爪划出一道浅伤的年轻男子。他的血往下流经那绕过他的肩膀并朝胸口延伸的灵火战士的闪亮印记。

「你对我们隐瞒你的魔法,泰靖。如果龙族发现我们窝藏一位灵火战士,我们的性命都将不保。从实招来,否则我就得杀了你。」

奈瓦认为泰靖利用禁忌的洁斯凯魔法所召唤的灵火剑或许会跟祖母的战斗能力不相上下,甚至跟整个狩猎队伍都有得拼,但这个年轻男子却谦逊地低头跪了下来。他没有造成威胁。他没有大声咆哮。不过他也没有颤抖。他不怕她,也不怕死亡。

「我的母亲是个书吏,在可汗衰亡之前侍奉恕云。她躲过了欧祝泰的涤净之劫并且致力于挽救洁斯凯灵宗的历史与知识。有几位云游者和斥侯设法逃生并躲藏于山间。这些人带着旧时之道仅存的部分。我的母亲要我进入荒野跟那位后来成为我师父的男子学习。他就是那个派我来找你的人。他教导我灵火剑的招式以免它失传。」

「你的灵火战士身份是个令人不悦的惊喜,」祖母说道。「难道这是欧祝泰策划的某种陷阱吗?这确实是一个狡诈无耻的对手可能会用来引猎物出洞的那种迂回诡计。我就是他的猎物,而且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的主人接收到一个来自灵龙的幻视。」

「乌金已经死了。」奈瓦认为她将会需要永远重复这句话。「不是吗,祖母?」

「继续说,泰靖。」祖母抬起一只手示意奈瓦安静。

这个手势使奈瓦感到气恼,如此随意地被打发了。泰靖在回话的时候甚至没看她一眼。

「是的,乌金已死,但我师父还是接收到了幻视。灵龙告诉他是时候分享他向我们洁斯凯先祖所讲述的故事了。」

「一个我从未听过或甚至是怀疑的故事。」祖母咕哝着表达她的不满。「恕云喜爱他的秘密…」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奈瓦喃喃自语着,甚至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多幼稚且失礼。

百夏用手肘推了她一下,发出了不满的嘶声。

祖母持续说着,彷佛刚才没有人干扰似的。「…所以他不让我们其他人知道乌金的故事一点也不意外。」

「洁斯凯灵宗已危在旦夕。我师父说如果不只一处知道这个故事,那么它就更有可能保存下来。」

「为了什么目的而保存?」奈瓦质问。「现在龙族统治我们。那些旧时之道只不过是一具被舍弃的尸体,等着让食腐者吞噬。」

「若我们失去过去,我们就失去了自己,」祖母斥责道。她用手掠过那件由她心爱的安沁兽皮所制成的披风,并准备要再多说些什么,此时费克轻声呼唤。

这个年老的半兽人已爬上一块平坦的岩石,随着白昼的余光消逝,他的形体也化为一片漆黑暗影。星辰在头顶上闪耀,但他却凝视着看不见任何星辰的地平线。他朝天空仰起头并深吸了一口气。

「有一座风暴正在逼近,」他说。

北边的云朵以一种不祥的方式层层堆栈在被安塔卡视为狩猎领地外缘的崎岖边境上。闪电自高处飞掠而过,一条条光束闪现又消逝。他们离得太远而听不见雷鸣。

「那是一座龙袭风暴,而且正在高速逼近,」费克补充道。「我很熟悉它们的气味。」

祖母皱眉。「我不喜欢待在离这些龙尸这么近的地方,但在空旷的冻原上我们也承受不了一场龙暴。到了晚上会更危险。我们会在岩石里避难直到它经过。等我们进入避难处后,我会再次检视这个年轻人的伤势。你能走吗?」

就在泰靖能够回应之前,费克插话。「第一族母,你早已消耗大量力气治疗他。若耗费得太多,你会伤到自己。」

「我可以走。」泰靖咬牙站起身。当奈瓦向前一步想协助他时,他挥手婉拒;接着百夏便抓住她的手肘,彷佛认为她的双胞姐妹不懂这份暗示。

祖母指派马塔克、欧弋阳,以及那位安静的犬人达尔喀在岩室的隐密入口处站哨。其他人则得弯腰穿过一条带有几个烟囱孔的低矮通道。没有龙能够进入,而气孔则表示任何火焰吐息将会在抵达中央密室之前消散。在岩室深处,拉坎点燃了火。在它昏暗的光芒下,祖母检视着伤口。

「它很浅而且能够自行愈合。女孩们,看好我们的访客。」

「你要去哪里?」百夏问道。

「既然那条龙裔的肚子早已被剖开,费克和我很少有机会能够从它身上拿走肝脏与心脏。安塔卡永远不需要知道。」

「你不要我帮忙吗,祖母?」百夏问道,同时奈瓦说,「我想看看一条龙的内脏是什么样子!」

「今天不行,有一座龙暴正在逼近。你们两个待在这里,躲好。」

「是的,祖母,」百夏顺服地说。

奈瓦感到恼火,猛然呼了一口气。她想抱怨,但不是在陌生人面前。

祖母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一点也不小力,不过即使疼痛,这个动作却是一种关爱的表现。「你可以照料这个小伙子的伤口,奈瓦。」

她和费克出去,留下拉坎与索尔娅将补给品中的干肉泡在滚水里。百夏质疑地看了奈瓦一眼,彷佛在说,「你是怎么回事?」奈瓦转过身去,同时泰靖则坐在地上,一边从脸上抹去血滴。

「那会痛吗?」她问他。

「这不碍事。」

百夏在火堆上加热一个小铜锅,里面盛着浸泡地心花瓣的水。她拧干一块湿布。奈瓦从她手里一把夺过来但却犹豫了。泰靖赤裸的皮肤在火光里闪耀。光是想到要触碰他,即使是用一块布,竟让她呼吸急促,彷佛她被困在一群不停拍打的翅膀里。

泰靖看着她的眼睛并点了点头,表示他能够接受她的照料。非常细微地皱了一下脸,他拉开破损的外衣,露出了肩膀与胸口那金棕色的肌肤与结实肌肉。

她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喉咙,注意到百正向她投以带着嘲弄乐趣的狡猾目光。就好像百不会感受到同样的尴尬似的!不过她也突然想到她和她的双胞姐妹从未聊过其他年轻人以及他们是否具有魅力的事。百开始专注地在一块岩石凹槽中把潮湿的血从外衣上洗掉。发现她的双胞姐妹对一个年轻男子健壮的躯体不感兴趣,这让奈瓦增添了一点信心。

紧闭着嘴唇,她小心翼翼地把血从低浅的伤口上擦去,并一路沿着伤口往下,划过了那耀眼的印记。他一直保持平顺的呼吸,不过有那么一两次,他眨了几下眼。过了一会儿,她把已被血浸湿的布递给百夏并在伤口上挤了一些新采的叶片汁液。

「这是什么草药?我在我们的山区没见过它。」

「我们称它为万灵草,因为它能让伤口免于溃烂并且纾缓瘀伤,」她说道,然后大胆地继续说着。「当你的母亲把你送走的时候,你几岁?」

「当时我十二岁。」

「你有再见过她吗?」

「没有。」

「你想她吗?」

他的严肃表情使她希望自己应该问一个让他露出笑容的问题。「当然,我想念她。她是一位受过教育、有成就的女性。正如我所说的,她是少数几位侍奉过恕云并且从可汗衰亡事件里存活下来的书吏。她总是知道她的任务就是把我送入荒野。那么你呢?」

「我们的母亲已经死了。安塔卡因为她是一位低语者而把她杀了。」

「一位低语者?你之前曾用过那个词。我不懂它的意思。」

「她说的是祭师,就像你们族人有的。」百夏用手肘顶了一下奈瓦的肋骨,提醒她只有铁木尔祭师们才知道低语的秘密,能够与其他祭师在心灵中对话。奈瓦知道这个技能存在,因为这两个女孩共享一切,身为双胞胎的一部分连结。但显然那已不再正确。

他来回看着她们,一边从她们的表情里读取着什么。「龙族确实害怕我们的魔法。它们害怕任何它们自认为无法操控或是不属于它们的东西。」

「那值得吗?」奈瓦问道,她的声音里难掩一丝苦涩。

「那是什么意思?」

「失去我们的母亲。或者任何人,真的,就只是为了让古老的传统存活。现在龙族统治我们。或许最好还是舍弃它们禁止的东西。」

「对谁而言最好?当然,对龙王们来说最好。那么我们欠先祖们的尊敬与责任呢?」

「或许最好让亡者安息并专注于今日的狩猎与今日的存活上。」

他斜看了她一眼,然后摇头皱眉。她让他失望了,于是她便瞪视地面以掩饰她的懊恼。她想让他对她有好感,而此刻,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以一种冷静的语调说道,「难道你认为最好还是让龙王安塔卡杀了你的姐妹,就像她对你母亲做的事?那就是你提议的吗?」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只是每个人都会死。或许我们太过努力在设法让古老的风俗习惯存活,可它们自然会随着时间消逝,」奈瓦喃喃自语着。

「它们的消逝有何自然之处?」泰靖平静地问道。「古老的风俗习惯,正如你称呼它们的,并不会因为年代久远或被遵循它们的人们所忽视而消逝。它们被龙族蓄意猎捕残杀,一片又一片,一段又一段的记忆。透过让它们存活,我们反抗龙族而非接受失败。或许这是件小事。或许在数个世代后这将不再重要。但或许它会更重要。前提是要留着某个能够被找到的东西,无论有多渺小,多不起眼。那就是我的母亲把我送入荒野的原因。」

百夏蹲伏在泰靖的另一侧,一边把针线递给他。「是的,我了解,泰靖。我依循着一种相似的道途。我们保存的是将我们与过去缝合在一起之物。未来是传言。难道你想让龙王成为一切事物的主要仲裁者吗,奈?」

「我当然不想。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在某种程度上,那一直是她话中的含义。被认为是错的还真恼人啊!

泰靖伸手取针。手臂与肩膀的移动使他皱起脸孔。奈瓦靠了过去,然后把针从他的手指之间抽出。

「让伤口好好愈合吧。我可以修补你的外衣。」

「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泰靖对百夏说。他们两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讨论他们的训练,不过显然他们都拐弯抹角地说着,彼此都不愿意透露太多关于各自传统中的秘密知识。尤其是在任何不是祭司的人面前!

奈瓦喜爱狩猎的知识,因为它直接了当。技巧与经验固然重要,但它的目标简单而且结果明确。人们需要进食。那些打倒猎物的人能够喂养其他人,因此也是部落里最受重视的成员。但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个想法,同时百夏与泰靖正明显地深谈着她一无所知而且永远无法理解的知识和魔法。

想到自己缺乏那份知识的念头折磨着她,宛如老鼠般地嗫咬着她的内心。紧闭着嘴,她开始修补外衣。如果她让自己忙碌的话,她就不必怨恨她的姐妹。避难岩室里十分安静,具有劈啪响的营火以及一锅正在焖煮的肉汤。索尔娅与拉坎正从河流取水倒入刻于石室背后的蓄水池中,努力使一切安全无虞。

「你有一双擅于缝纫的巧手,奈瓦,」泰靖突然说道。

在火堆旁相当温暖;她的脸颊感到一阵滚烫。

「每个猎人必须能够修补他们的每一件装备。」她用手滑过这块布。这件纺织品比她触碰过的任何布匹都更加光滑、单薄。「这是用什么做的?我们使用兽皮和毛毯。」

「你们从没穿过羊毛吗?」

「没穿过像这样精致的。有些长老们因为不容易保暖而使用羊毛斗篷就寝。我们自己不会编织这种斗篷。我们向你们族人以及卓茉卡族交易。」

「它是由山羊毛编成的。」

「山羊?就像是野山羊吗?」

「不,是另一种山羊。一种体型较小,驯化后与人形生物生活在一起的山羊。它们是适应力强的生物,生长于我来自的山间。」

「那些山脉和我们的山不同吗?」

他咧嘴一笑。「我从未在你们的山间旅行过,所以我不会知道。」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路?难道巨龙一路都在追赶你吗?或者它是后来才追捕你的?」

「泰靖得稍后才能回答这些问题,」祖母说道。

她走了过来,靠在她的长矛上,看起来精疲力竭。两个女孩同时起身扶着她的手臂,一人一侧。她们让她坐在由安沁的兽皮制成的披风上。她往后靠向岩石,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费克在哪?」奈瓦问道。

「正把一包包的内脏藏在河里,以掩盖气味。我已经是老骨头了。」她闭上眼睛。奈瓦一度惊骇地以为她昏了过去,但她只是在休息。

经过一段沉默,她以平常的短促语调对这个年轻人说。

「你的故事还没完。我愿意听。」

他穿起那件补好的外衣。百夏将血渍洗去的潮湿之处在火焰的热度下冒着蒸汽。外侧的风逐渐增强,宛如悲叹般的声音从通道入口处传来。烟雾飘升至石室的裂隙中,而当他开始讲述时,奈瓦觉得烟雾的卷须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开始扭动盘绕,彷佛正要转化为故事本身的影像。因为声音与文字带有一种魔法,能够让听众看见他们尚未亲自见证之物。


随着毒液的效能缓慢消逝,我度过了一个悲惨的夜晚,被那轮番袭来的盗汗与颤抖折磨着。难怪有四只龙的头盖骨加入了我们的姐妹梅瑞亚萨尔的行列,成为城门上的装饰品。他们只需要弄伤他们的目标,然后在它虚弱的时候追踪它。

不过我的体质坚韧,又或许只是因为幸运地受到擦伤,而不是使毒液能够触及我的心脏的深层伤害。到了黎明时分我感到浑身无力,但至少我能够毫无疼痛地伸缩我的爪子,尽管我的前肢一直有种麻痹感。

营火在遥远的下方燃烧了一整夜。我们听见远处传来活动的声响,彷佛我们将一群蚂蚁摇出了它们的巢穴。随着光线改变,巨大的营火被浇灭。号角急切地发出刺耳嘹亮的鸣响。尼可一整晚都静静地沉思着,栖息在山巅。一听见号角声,他轻声地咯咯笑着,就好像他觉得这一切极为有趣。我根本就不觉得有趣。

「我们该走了,」我说。「他们不怕我们。」

「他们很快将会学到要害怕。」他伸长脖子,不停移动以看清楚山下的情况。他的鼻孔发出一声火焰蒸汽的嘶响。「真怪。有个旅人正独自朝我们爬来。哪种脆弱的人类有这个胆子?」

「或许这是个圈套。」

激起了好奇心,我飞离阴影来到他身旁。旭日的光芒笼罩了我的视野。有个微小的形体正稳健地往上攀爬,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大片因远古火山爆发而四散的岩块。这只双足动物在走近的同时一边开心地挥手并且,带着一份诡异的轻松笑容,持续爬向我们。

「别烧它,」我悄悄地说,同时尼可正抬起头并把身体向前倾,彷佛准备扑向这个勇敢的灵魂。

「焚烧太粗鲁了,乌金。我开发了较为巧妙柔和的方法。总之,我根本就不认为它是个真正的人形生物。」

「兄弟们!我向你们问好。」这个双足动物呼唤着。「在这里见到你们真让我惊讶。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再安全了。」

「铬米恩卢尔?」我震惊地用后脚站起。

尼可气冲冲地蹲坐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办到什么?」双足动物问道,它的外表看似是个怀孕的人类,除了他那双如蓝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透着辉煌的龙族之力。

「把你自己如此有说服力地转变为一个人类。」尼可苦着脸嗅了一下空气。「你甚至连闻起来都像人类。酸臭又好骗。」

「这是个我自学的伎俩,好让我能与他们同行。」

尼可朝我瞥了一眼,想看我会如何回应这份与众不同的陈述。

「你观察到了什么,兄弟?」我问道。

「人类十分吸引我,而且还有好多关于他们的事要了解。我该从哪里开始讲?」

「就从住在这里的那些人开始吧,就在我们诞生山区的阴影中,」尼可说。

人类的脸孔上戴着宛如服装般的表情,能够随意披上或卸除情绪。皱起眉头,卢尔不以为然地摇动他的人类头颅并把两只拳头轻碰在一起。「这些人类是屠龙者。他们的族长是个在年轻时猎捕了一条龙的老人,当他坐在由那条龙的骨头制成的椅子上时仍不停沾沾自喜地说着那件事。他宣布任何杀了龙的人都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他的继承人?」

「那些可能希望在他死后当上族长的人。」

尼可发出低沉的咆哮,彷佛这个答案相当令他满意。「我明白了。还真方便。」

我原本要问他所谓的「方便」是什么意思,但铬米恩卢尔早已继续接着说

「不只这样。族长还宣称神恩使他的地位高于他的下等臣民。那些触碰过龙血,或是饮用过它的人,都被视为圣人并且能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而那些较不幸的人则以奴隶的身份侍奉他们。」

尼可咯咯笑着。他那狡猾的愉悦困扰了我。「那些足够强壮或聪明的人将会踩在那些虚弱和愚蠢的人头上,不是吗?这是我头一回看见人类没用他们的软弱与虚假奴性来让我反感。」

伴随着一声猛烈的咆哮,我转向他。「尼可!你怎么能够如此赞许那些谋害了我们姐妹的人?我以为你回来这里是为了替她复仇。」

「你现在赞成复仇了吗,乌金?我还以为你偏好沉闷的冥想与阿卡迪那乏味的统治。」

「我没做任何需要让你这样瞧不起的事。老实说,我不喜欢你这种轻蔑的语调。尤其是考虑到我还从瓦威提口中救了你一命!」

我预期他会气冲冲地回嘴,但他却反而把头埋在他的前肢之间并且半闭上双眼。某个不够了解他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正在做日光浴,放松又自在,对我们的交谈感到无趣。但我经常看见他四处闲晃并以这种方式观察阿卡迪与人类,于是我心里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既然你已和他们同行并研究他们的生活,你打算做什么呢,卢尔兄弟?」他以最理智的语调问道。

「我打算向阿卡迪请教。我建议摧毁族长、他的继承人,以及他的侍僧,焚烧所有殿堂,然后诅咒他们的土地。我们将会需要手足与表亲们的齐心合作才能成功。」

「这种毁灭看起来更像是瓦威提的行事作风,跟你和你那超然的观察大相径庭呀,兄弟,」尼可说道,他的口鼻部闪过一道冷笑。

「如果你曾飞越过这片地区,你将会明白我的意思。」

以一种哄骗般柔和的声音,「卢尔兄弟,我们别这么急着降下灾害。难道不是你第一个说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东西的吗?」

「从他们身上学习?事实是要避开他们才对!在消失了三条龙之后,我来到这里寻找原因。我看见族长的猎人捕获并杀了一只小龙,因最近才孵化而相当年轻脆弱。在能够穿透我们鳞片的弩炮旁,他们的魔法师把法术注入毒液中,使它强大到甚至能够毒害我们的肌肤。一旦他们与其他人形生物分享这份如何屠杀我们的知识,我们将会面对极端严峻的威胁。」

尼可从口中呼出一缕轻烟,露出一道嘲讽的笑容。「所以,如果我们杀了辛勤工作的无辜者,那跟杀了高傲的统治者一样都会让你满足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砍掉头以杀死怪物。摧毁他们族长的房子与殿堂并逼迫他们迁离我们的诞生山区以及我们表亲们的尸骨,那就是我的意思。」

「这样的毁灭很可能会对他们造成极少的死亡。那些拥有武器的人还是可以从这场毁灭里逃生并奔向另一处据点。我有说错吗?」

「我不在乎那些幸存者们下场如何。他们是智能生物并且能够掌握他们自身的命运,只要他们没有带走他们的屠龙方法就好。」

「你的意思是人类可以相互残杀与虐待,只要他们别来烦龙族吗?」

那双人类的眼睛里闪现一股恼火情绪,也使人瞥见了铬米恩卢尔的隐藏力量。「你扭曲了我的话。我进行观察。我不干涉他们在群体中的行为。」

「我承认,这样的哲学对我来说稍嫌空洞。对他们用一种规则,而我们却用另一种。」

「尼可说得对,」我急忙说道,愚蠢地试图安抚他们两人,「但那并不表示我们不该向阿卡迪请教该怎么做。」

但我们哥哥的愤怒却在一阵惊人的亮蓝色光芒中爆发。我们周围的空气开始盘旋。一阵强风猛烈地将我往后推。当那阵眩目的白雾消逝后,铬米恩卢尔正以他那壮丽的巨龙型态耸现于我们上方,宛如明亮辉煌的镜子般闪耀着。他展开翅膀,脸上平坦的头冠在我眼中反射了阳光,使我难以看清。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尼可波拉斯。你把话语扭曲成你希望听见的样貌,然后再次扭曲它们以符合你的期望。你是我们之中最不重要的,最后坠下的,甚至只有半条龙的大小,不及一只完整的龙,还跟乌金连在一起。别再试图挑战我,否则你将会后悔。」

他在振翼的嘈杂声中腾空而起,乘着一股上升气流飞离山巅并迅速地往上盘旋直入云霄,直到我们敏锐的视力再也看不见他。

尼可缓缓地叹了一口暖息。

「你为什么要挑衅他?」我质问道。「你确实扭曲了他的话。」

他什么也没说,依然凝视着天际,并把视线移往那改变天空的灿烂阳光。人类无法长久凝视太阳,否则他们会把自己弄瞎,但我们龙族却能够尽情地直视它的夺目光彩。正如忒祝祈曾告诉过我的,万物需仰赖太阳存活,但跟太阳一样,龙族是唯一能够自我燃烧并且不耗竭自己的生物。

「殿堂、继承人,还有鲜血,」尼可喃喃自语着。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弯下头用角在地面上摩擦留下记号,标记着他曾出现在我们诞生山区的高耸岩石上。然后他从后脚上挺起身体。「你看见了吗,乌金?我们的敌人正在逼近。我们下去会会他们吧。」

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人们已离开他们的主要聚落,领头的是一帮身披鳞甲的骑士以及由六个魁梧的年轻人抬着的挂帘轿子。还有四台放在轮子上并由骡子拖行的弩炮跟随着这一小群军队。丰衣足食的居民们站在鹰架上朝底下的战士们抛花圈。而衣衫褴褛、瘦弱过劳的人们则跪在道路的两旁,低垂着头,双手遮眼,以死记下来的词句呼喊着颂词:「愿强者保护我们」以及「有血者统治无血者。」

吟唱着一首强健的军歌,自豪的战士们跨步走上穿越森林并通往山脚的道路。在这里,位于底层斜坡的一块空地上,一座漂亮的圆木栅栏包围了一片广阔的长方形区域,并且分成了三个独立的区块。弩炮被往上拖到栅栏外。其余的军队进入最外部的区块,穿过一道被雕成垂死龙型的门。在这片广大的集合地,步兵们列队并跪下,双手遮着他们低垂的脸。骑兵团穿过第二道更为精雕细琢的门,描绘着一个满身覆血的男子一手拿着长矛,而另一手则拿着龙爪。在这里,马夫把马群带到露天马厩的棚子底下,同时下马的骑士们则跟着挂帘轿子步行前往第三个、也是最后一道门。

在此,他们也都跪了下来并顺服地用双手遮脸,除了两个人:一个举止傲慢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个脸上有疤并且眼神凶狠的年轻女子。这两人都戴着饰有龙牙顶冠的头盔。他们被允许穿过一座拱门,而且我惊恐地发现,那正是我们姐妹弯曲的脊椎,被金属丝线与皮绳系在一起。

在最里面的庭院中有个美丽的殿堂,比例呈现完美的正方形,拥有精巧地建造的三层屋顶,一层迭着一层,每层都漆着不停交错的眼睛与太阳。轿子被抬上阶梯来到殿堂的前院并置于地上,之后这些抬轿人便立刻退至一间紧闭的小型棚屋内。两位随从拉开帘幕,接着一位结实的白发男子便在他们的协助下吃力地爬出。他有一副贪婪的表情,以及一双习惯了予取予求的粗厚双手。藏在皱纹与老人斑和双下巴底下的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那位杀了梅瑞亚萨尔的猎人族长。以人类的标准来看,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他曾经是个年轻、强壮、健康的男人。很难将我对于那位强劲猎人的记忆与这个不停叫嚣且不耐烦的族长放在一起。他正在痛骂两位服侍他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不够迅速地让他坐在殿堂柱廊底下的软垫床上。他们眼睛眨都没眨地承受这份辱骂,只互看了一眼,但那一眼却蕴含了丰富的张力,彷佛两只正在跟踪同一个猎物的老虎。

我的骨头嗡嗡作响。随着风吹过山巅,低语声也开始在我的脑中奔驰。

她比你年轻,而且族长比较喜欢她,因为他认为她更大胆而且勇敢。她打算活得比你久并且在他死的时候把你绞死。

他从来就不相信你。他认为你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名不符实,喜怒无常,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派他的其中一个间谍从背后捅你一刀。

一片云暂时遮蔽了阳光,使我的心灵摆脱这些恼人的想象。

在下方远处,一位双眼被灼伤的女祭司从漆黑的内部走出。她拿着一个由龙骨雕成的杯子。杯里盛着龙血,已凝固并且有霉味,但族长却津津有味地一口喝下,并将残渣分给他的两名旅伴。更多女祭司急忙走出以清洗他那肿胀的脚和泛红的脸。

「证明你们的价值,」他朝他的旅伴们说。「把被我的弩炮射伤的巨龙头颅带来。」

钟响鼓鸣。位于外院的战士们放声嚎吼,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他们的可怕尖啸仍使我的骨头颤抖不已。是这些可怕的人类希望用来装饰他们宫殿与殿堂的骨头。

「这真古怪,不是吗?」尼可说。

「古怪的是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观看而且没跟着我们的兄弟离去。」

「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非常具有启发性吗?那两个如此勤奋地侍奉他的人就是他的其中两名继承人。」

「你怎么知道?」

他咯咯笑着,没有答复。「所以另外两个继承人在哪里?」

「当然是在其他的龙冠聚落里。」

「果然。这就容易多了。」

「什么容易?」

「难道你还没疏理出他们哲学里的弱点吗,乌金?我对你很失望。」

他发出如雷的咆哮并跃向天空,展开翅膀。他非常确定我会跟随他,我也照做了。铬米恩卢尔或许言之有理,但我却没有理由比信任尼可更信任他。毕竟,他不是我的双胞兄弟,只是个不太尊重我和尼可的振翼手足。那句关于我们是「坠下的龙族中最不重要的」也刺伤了我,即便那指的是我的双胞兄弟。

我们飞向最远的继承人聚落。他们已在夜间自族长的宅邸中派出许多信使。当尼可波拉斯看见一个以稳定的步伐和我们朝同一个方向跑去的青年时,他便向下俯冲,用爪子抓住这个青年并且,在这个年轻人类嘶喊挣扎的同时,一口咬掉了他的头。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把尸体抛入森林中。

「尼可!有必要夺走无辜青年的性命吗?」

「你的爪子如何了,乌金?还在痛吗?你的肌肤依然麻木吗?或者你想让这些信使抵达村落后,使整个农村群起对抗我们?」

「我们可以就这样飞走。」

「然后让他们杀其他龙?将他们的习惯与知识传递给其他人形生物?我不认为。我正在做对我们所有人最好的事。难道那不也是你想要的?」

当我的前肢正在抽痛的时候,很难进行争论。

沿着湖滨而建,这个最远的聚落拥有它自身迷你版的方形殿堂,一间饰有巨龙头盖骨且大小适中的领主长屋,以及一座围栏将受眷顾者的内侧房屋与下等人的简朴茅屋分隔开来。湖岸上排列着一架架在太阳下曝晒的鱼干,一桶桶的鱼内脏与盐发酵产生的恶臭飘升至空中。

围栏很新,建造它而产生的疤痕依然撕裂着大地,露出了脆弱的植根与肥满苍白的蠕虫。这位传人只有将一台弩炮放在聚落的门口,面朝着道路彷佛对人类敌手的担心更胜过飞龙。我飞越湖泊,不想太靠近这个武器的染毒弩箭。尼可绕着聚落与它的田野飞了一大圈,确保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出现。

当号角响起,鸣鼓示警,一个戴着顶冠头盔的年轻男子自族长的长屋中跨步走出。他既高大又英俊,他的手臂与脖子上都装饰着扭曲的黄金珠宝,宛如阳光般耀眼。和他一样,他的战士们身穿由龙鳞制成的铠甲。这些鳞片曾经属于他杀过的龙,我很确定: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精致的翠绿色调,给予这些战士们从我们一员身上偷来的光彩夺目的美。在这个屠龙者的举止中有种期盼却又犹豫不决的氛围,同时他仰头注视着尼可,正如尼可曾注视着太阳。

尼可在等什么?他有什么计划?他那缓慢的盘绕滑翔有种怪异的催眠效果。当我乘着高空的上升气流盘旋时,我无法把目光从这幅奇特的场景上移开,一边纳闷即将发生什么事。

鼓声沉寂,号角停息。一阵微风吹过树梢。湖水以短促的叹息拍打着湖岸。

我的骨头开始嗡响。在我脑中奔驰的低语声听起来愈来愈不像是一道受诅狂风的扭曲呢喃,反而愈来愈像尼可。

这位老族长早已过了他的全盛时期。他已无法精准地抛掷一把长矛或缺少足以杀死一头鹿的力量,更别提是杀一个人,或杀一条龙了,他凭什么要求众人服从?他已扶植了三个受他眷顾的继承人,但却冷落他自己的长子,即使那个争气的儿子在被嘲讽软弱无能这么多年后终于杀死了一条龙。众神曾眷顾这个老人,大家都同意。那份恩惠应当传给他的儿子,不是吗?但他却被安排到离族长最远的位置,被迫管理渔夫并且生活在恶臭之间。

要是这个争气的儿子拥有某种比巨龙头骨更好的战利品呢?要是他能够号令群龙呢?当然,屠龙是一项大胆的猎人事迹,不可轻视。但让龙侍奉一个人类?那才是一个领导者的标准。

你可以加以评估。如果你出兵对抗其他继承人。如果你击败他们,并且杀了你的父亲。一只龙会尊敬像那样的人,不是吗?

我理解得很慢。忒祝祈那平静谨慎的教诲已在我的心底扎根;它们对我而言十分合理。即使当这个年轻男子动员他的战士并进行了一场激昂的演说,告诉他们龙族的预兆以及它们是如何透过在头顶上飞行并且不烧毁聚落或杀任何人来表示支持时,我仍无法理解。即使当他们怀抱着利落的目标迈出步伐,他骑上一匹骏马并且身旁跟着身披鳞片的官员时,我还是无法理解。我相信他们正要与其他人会合,连手对抗我们,即使这样的行动非常不合理。我们这两条龙就在那里,位于他们正前方。族长的儿子屡次把手比向尼可,而尼可则保持飘浮状态,一边留意着弩炮但却把大部分心力集中在族长的儿子身上。

随着最后一位步兵穿过大门,尼可降落到长屋前。他用爪子耙过脊梁,做了记号,然后大声嘶吼,就那么一次,彷佛是一种挑衅或赐福。回应的欢呼声自队伍间传出。唱着他们暴烈的歌曲,他们朝中央聚落行军而去。

尼可飞向我一直待在后边的位置,在湖面上。

「现在我们回去出生的山区吧,」他说。

「你在做什么?」我质问道。

「噢,乌金,你还不了解吗?人类充满了憎恨、羡慕、恐惧与贪婪。他们将会轻易地服从我们的命令。你只需要知道该在何处探入爪子以得到你想要的响应。」

族长的儿子率领军队来到中央聚落,现在少了它那些骇人战士的驻守,他杀了族长的支持者并登上王座。同时尼可则栖息在我们出生的山顶上,用他的存在引诱这两位各自拥有战士团的继承人在山坡上愈爬愈高,不停迂回直到两方阵营在一座崎岖的古熔岩荒野上相遇。他们在该处的锋利岩石之间苦战,中年男子与年轻女子的战斗。当两军奋战时,尼可朝下飞向那毫无防备的殿堂并将它以及它的侍僧们烧成灰烬。

不过他却在焦黑的骨头与梁柱之间留了那位困惑的族长一命。他几近温柔地用爪子拾起这个老人并带着他飞向第四个也是最终的聚落,而这位族长的第二任妻子在杀了一条龙后也于该处被奉为他的继承人之一。她就是第一位施行毒液咒的法师。

当尼可轻轻地把这个老人独自且未受保护地放在她的庭院里时,她正好跨步走出。她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脸上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她盘在头顶上的发辫饰有珍珠与宝石。全副武装的侍从跪在年老的族长面前,即便在如此凌乱恐惧的状态下,他依然朝她发号施令,要求沐浴、食物,以及与他的尊贵地位相称的干净衣物。

我的骨头嗡响着。那些低语变得愈来愈大声。

他从你手中夺走了毒液的秘密。他将它与其他人共享并窃取了你的权力:继承他的族长身份,因为你拥有狡黠与智慧,不像其他继承人,他们只不过是因你的才华而受惠。你才是有价值的人。不过那两名坐在他身旁逢迎拍马的僭越者却认为他们配得上屠龙者的旗帜,同时他第一任妻子那不停呜咽的儿子正试图夺取本应属于你之物。

她打响手指。她的侍从一跃起身并在他周围排成一圈,并非把武器朝外以保护他,反而将武器朝内以威胁他。

「这是什么叛行?」他嘶喊着。「你欠我这一切。我从你出生的沼泽茅屋里把你拉拔起来。我让你跟着我最聪明的法师学习。你应当守本分地臣服于我。」

她向前昂首阔步并将她的龙爪杖尖抵着他的脸,直到他不停颤抖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个老蠢蛋!尽管你把我视为奴隶般地利用我,我还是拉拔了我自己。你偷走了应当属于我的东西。」

她戳了他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将他那血迹斑斑的肿胀尸体丢进茅坑的恶臭垃圾堆里。

「我们前进!」她朝她的人民呼喊着。「名不符实者和僭越者都将臣服于我!」

你们,我的洁斯凯学生们,从未听过这场屠龙者战争。它发生在很久以前,在一个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没人记载这段历史,因为书写尚未存在,而且那些存活的人所讲述的故事与我现在正要告诉你们的版本截然不同。于是这些事件的真相已逸失,甚至连他们的后人也不知道。

至于我,蹲踞在诞生的山顶上,对我见证的景象感到震撼,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人类为何会对彼此做出如此暴力可怕的行径。战斗在一场混乱的毁灭中肆虐,直到只剩下那位妻子与儿子,躲在高墙后方,而另两位继承人剩余的军队则四散于他们之间。田野无人照料。人民开始挨饿。我什么也没办法做,或至少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我的思绪持续在无尽循环。

直到夜晚,我从睡梦中惊醒发觉尼可已离去。我跟着他的踪迹飞行,因为所有龙族都能够跟随我们族人所残留的余烬痕迹。看似他的声音一直存在我的心中,彷佛他还在对我说话。

「来见证终局吧,乌金。来见证起点。」

位于中央聚落,在族长长屋前方的大庭院里,火炬熊熊燃烧着。尼可蹲踞在长屋顶,闪耀的眼睛宛如夜空中的宝石。某种奇特的魔法让他能够在顶梁上延展身体并且使建筑不会因他的重量而坍塌,不过我们龙族本身就是由许多魔法交织而成的。

在庭院里,族长的儿子与族长的第二任妻子正面对着彼此。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以及为何他们两人都未携带武器,但他们看起来竟如此登对,宛如一则浪漫故事的完美结局。

「今日是屠龙者继承人的婚礼,第一个屠杀了其中一只可怕野兽的人。」

我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我的耳朵被遮蔽,我的心充满不祥的预感。

「让你们以誓约紧握双手。」

她伸出手臂;他也伸向她;他们的手指紧紧交缠。

「让鲜血缄印你们的誓约。」

他们放开彼此。火炬的光芒扭曲了现场的影子,他们各自拿起代表他们统治权的龙爪,她的是手杖而他的则是一把长刀。他们把爪子插进彼此的胸口,接着他们便一同倒下,浸淫在彼此的血液中,然后死去。

「他们已做出适当的牺牲,」这个声音说道。那是尼可,正从顶梁上起身,他的双角不停闪烁,而他的眼睛也闪耀着一种令我目眩的魔力。「到了现在,你们已了解龙血的真相。此刻你们受我统治。我是你们真正的领导者。向我臣服。」

一声广泛且惧怕的叹息在群众之间传递。人们跪了下来,并用双手遮住脸。

「你在做什么?」我叫喊着。「这不是你从阿卡迪那里学到的事!」

「这当然是我从阿卡迪那里学来的,」他说,一边转身注视着我。

在他那不停闪烁的凝视深处我瞥见了那对拥有马车的兄弟,就在阿卡迪那井然有序的国度内,正和睦地工作着。因为尼可把一根怀疑与嫉妒的爪子探入一颗脆弱的心,那份和平就被突然涌现的长年夙怨打碎了。那名男子,遭受如此剧烈的打击,便屈服于一道低语声,激起了他最糟的一面。

「乌金,你知道我是对的,」我的双胞兄弟轻柔且欺哄地说着,他的声音如此温和几乎没有压力,他的论述如此动听,如此可靠。「既然我们已掌握魔法,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打造一个更伟大的酋帮,拓展我们的统治,向瓦威提和他那些粗暴的兄弟们复仇,并让我们的手足取代他们。坠下的龙族中最不重要的!他们会看见的。我们会让他们看见,不是吗?我们将不再是最不重要的。他们会臣服于我们。你知道那就是你想要的。这份力量可以是我们的。它将会是我们的。」

可是力量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他只在乎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无论他周围的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啊!我的心突然感到如此痛苦,一连串的灼热冲击与背叛。

我的兄弟,我的双胞兄弟。

够糟的是他已如此无情地、如此欣喜地撕裂这些人类的心灵,只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现在理解了,但他也企图侵犯我的心灵。

我的兄弟,我的双胞兄弟。

他刻意要激发我最糟的一面,因为他已屈从于他自己最糟的一面,而且他想把我拖下水。

不,这甚至比那更糟。

他想要利用我达成他的目的,因为他从未真正关心过我。

我们共有的连结。我们对彼此的信任。它竟是如此空泛、破碎、虚假。

一道刺耳、滚烫的火花在我的心脏与脑袋里爆裂。我的肌肤感到刺痛,彷佛已被烧得焦黑。

自天空内外吹来的一阵强风将我拖进一团骇人的黑暗中,我在此甚至无法呼吸,并感觉到我的肺部正被恐惧的重量压碎。一股力量扭曲我的身体,彷佛正试图把我里外翻转。有那么一刻,我的心灵是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接着被猛拉了一下,我又回到自己身上。

让我震惊的是,我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无形的海中,如此平坦宁静,我能够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我的双角,我的鳞片,我的眼睛宛如双生火花般地耀眼燃烧着。我在困惑中漂移,因失去那位我曾经信任的兄弟而心碎,因从我唯一熟悉的地方被扯离并抛入时空之间的空间而惊讶到无所适从。

因为那时我了解忒祝祈已告诉我真相,了解她已在幻视里见过这个地方。她的身体孱弱,被系在她故乡的土地上,但她的心灵却能够在她的身体与魔法无法前往之处漫游。

她认为没有人能够穿越世界,但我现在就在那里,穿梭于她曾告诉过我的时空之间。

怀抱着这个像锚一样的念头,我宛如一颗流星般地下坠:无助,燃烧,被这条路径烧除。

当我再次于自己的身体中醒来时,我站在这里,苏醒,焕然一新,活着,在鞑契。我感觉到这片土地正在欢迎我,彷佛我终于回家了。

毕竟尼可一直都是对的:我已见证了终局,而这就是我新的起点。


泰靖突然停止。雷声在头顶上轰隆作响,岩石不停颤动。强风也逐渐发出狂乱高频的哀鸣。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奈瓦质问道。

祖母举起一只手提醒她费克、拉坎,和索尔娅正在补眠,这样他们才能在稍晚时进行守卫。压低了声音,她说,「你可以继续说这个故事,泰靖。」

他摇了摇头。「我就知道这些。我熟记的卷轴就在那里结束。」

奈瓦出声抱怨。百夏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祖母以一贯的冷静点了点头,摇曳的火光照耀着她的脸,使她看起来像个来自过去的精灵,逐渐没入那无边的昏暗中。「所以。看来我们正被召往乌金之墓以完成这个故事。」

「还有什么要说的?」泰靖问道。「难道这不是一个关于灵龙是如何来到鞑契的故事吗?」

「十八年前,我见证了一场造成乌金死亡的空战。那场战斗终结了我所认识的鞑契。那场战斗使所有部落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一个新的起点。在那天的风暴里还有另一条龙。」

「当时一定有很多龙。风暴会生出龙来。」

「那不是由风暴诞生的龙。这条龙消失在一阵金色光芒中,就像是第二颗太阳。它并没有飞离。它就只是在那里,然后不见踪影。」

「那不可能,」奈瓦说。

奈瓦从未见过面色如此凝重的祖母,而且她是个鲜少露出笑容的女人。

「并非不可能。如果有其他时空存在以及几位能够穿越这些时空的强大人士,他们从一个世界前往下一个,就像我们采着石头穿过溪流一样。」

「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百夏轻声说道。

「当我第一次听闻这件事的时候,我确实不相信,」祖母说,一边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奈瓦。「当时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一道声音向我说话,告诉我我是为了部落的利益而行动。但我只不过是被一个比我强大的存在所利用的工具。那条龙,名叫波拉斯,杀了乌金。我在裂隙中看见灵龙的尸体。我听见他最后的气息,感觉到他的灵魂休止。但由一位名叫萨坎沃的鹏洛客所施放的晶石却拥有一种我当时还无法理解的魔法,我后来才逐渐了解。乌金的某些精华依然存活着,无论它有多虚弱。现在乌金正努力联系我们并非巧合。这些幻视是一种警告。」

「关于什么的警告?」奈瓦问道。

泰靖附和,「关于什么呢,龙爪娅绍娃?当众龙王禁制我们的部落与可汗以及我们对于先祖的知识时,最糟的事早已发生。」

「或许那还不是最糟的事,」祖母说。

雷鸣再现,这次回响着含糊的嚎吼与咆哮。地面传出震动,彷佛一个巨型重物才刚落到地面上。费克睁开眼睛并坐起身。他摇醒了拉坎与索尔娅,接着他们都拿起了武器。

隧道里传来拖行的声音。奈瓦握紧长矛并蹲伏在入口处。一只雷鸟的鸣叫声宣告了它们其中一员的存在。她往后退,同时手里握着一把刀的马塔克突然走入这座密室。

「第一族母,您最好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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