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杖插入松软的泥土中,稳住自己,一边检视鸟巢真菌那往上翻的精致蕈伞;它是葛加理祭师们在这一季最渴望得到的蘑菇。只有三座腐尸农场设法培育它们,而且我们的农场还是第一个。甚至连最不起眼的样本每份都可以卖到一块齐诺币。这个样本拥有引人注目的金铜色调并且长了六颗像蛋一样的蓝绿色球状物,但它并不是注定要成为地底城精美华服上的装饰品。我会将这朵真菌纳为私人收藏品。

我从我的收割者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并不停旋绕苔绿色的琼浆直到它在月光下发光。我把它倒过来并从分配器滴落一滴琼浆在蕈伞上。它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宛如一颗完美的露珠,接着一张白色的卷须网便开始伸展,将真菌包覆在一个魔法茧里,保存它以供下一季种植。我用钳子快速地轻敲测试这层罩壳的硬度,然后把它放进背包里仔细标记的隔间内。

昆虫的歌声回荡在围绕着我们农场的坍塌运河墙上,上方则是辽阔的夜空。蟋蟀、蝉,以及螽斯的交响乐与远方亡桥巨甲虫的低沉喉音咆哮相互应和。我甚至有几位手足也加入了这个阵容。我听见拉吉振翅的美妙颤音凌驾于他们之上。她是我们家族里最棒的歌手。从我们孵化的那天起就是母亲的最爱,尽管她不会大声地承认这点。

突然间,乘风而来的音乐产生变化,由在葛加理领土边境寻求深夜罗曼史的婉转叫声,转变为通报来自地底城新消息那生硬、急促的鸣叫声;一位新的巫妖已被选定。我仰头眺望着我们那广大的农场,而且我所有的手足们也都停下了他们的工作,渴望听见我们心中期盼之事——期望新的巫妖是刻洛族人。就跟我们一样。但却不是,又是另一个妖精。我的手足们继续他们的工作,但我却无法自拔地听完了剩下的讯息:这位巫妖正在寻求一位精通蘑菇鉴定并且对死灵术怀有强烈兴趣的学徒。

「为什么你想替一个妖精工作?」当天稍晚时,在我们照料过整座田野并且回到母亲那安全的怀抱里后,拉吉这么说。「他们的头发里穿戴着我们的一部分残骸,在脸上涂了眼睛好让他们看起来跟昆虫一样,而且当领导的时刻来临时...他们总是选择什么人?」

「那么马兹瑞呢?」

「他怎么了?在数十个蛇发妖与数百个戴卡林妖精中才有一个刻洛族僧侣。」

我把我的翅膀扭在一起,发出一阵不悦的酸楚音符。我知道拉吉并不是真的想那样说马兹瑞。她只是因为想到我要离开我们的农场而心烦。如果她告诉我说她打算前去为瓦丝卡的朝廷唱歌,我也会生气。

「你唱得最好,」我说。「我几乎没有音准。艾林是飞得最好的,」我弯曲了翅膀,其中一只畸形。「我甚至飞不起来。我很懂蘑菇,但那也只是因为库里克是个伟大的老师。死灵术能够成为我这辈子特别的成就。一个会让母亲以我为荣的职业。」

「她以你为荣。她以我们为荣。你可以从她的眼里看见。」

我仰头凝视着曾经是我们母亲眼睛那深邃而漆黑的窟窿,但我却没看到骄傲,只有空虚。我们将她那彩虹色的外骨骼擦得发亮,从我们农场的两侧都能看见这道信标。她是我们的家族支柱。我们的一切。当我我们一从卵囊里冒出来后,我们就以她的内脏器官为食;甜美又营养的鲜肉,使我们小小的幼虫身躯成长茁壮。然后我们穿透她的外壳并把我们的茧结在她的身体底侧,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她会无私地以她的钳子吓阻掠食者。最后,我们窜出来把她仅存的部位吃光,整整一百零七个我们,直到她的外骨骼被清理干净而且我们也强壮到能够保护自己。现在,她巨大的外壳是我们于白昼期间的避难所,正好有足够的角落与挖空的裂隙让我们每个人能够找到栖身之处。母亲为我们牺牲了一切。我怎么能不让她感到骄傲呢?

「好好想想吧,波札克。好吗?我们明天傍晚再来谈这件事。」拉吉打了个呵欠,在母亲其中一个朝下弯曲的下颚上伸展身体。「至死不渝,挚爱的兄弟。」

「至死不渝,」我说,不止祝她好眠,也向她告别。当中午的太阳照耀在我们泥泞的渠道深处时,我便打包我的地图、我的日志、我的瓶子,还有我的收割者背包,并趁着我手足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悄悄离去。


地底城的宏伟真令人感到不知所措,有着笼罩在薄雾里的辽阔石隧道与巨型环状入口,宛如敞开的巨口打算将我们一口吞下。我的竞争者同伴们都穿着他们最好的长袍,上面排列着橘色与蓝绿色的蘑菇蕈折,并镶着许多曾属于我们同胞的闪亮外壳碎片。我紧握住手杖,感觉自己只戴着一顶青铜头盔,穿着一件适度装饰的胸甲,就没别的了。巫妖评估我们每一个人,他的皮肤上弥漫着一道死气沉沉的阴影。他的眼睛已变得浑浊,包括他额头上的貌纹结界。他的罩袍是一件艺术品,不停飘荡的黑色边带上嵌了三十一种不同的真菌,所构成的镶嵌图案正赞扬着他那纤瘦、几近骷髅的形体。

我们这二十六个人勇敢(或是愚蠢)到愿意试图鉴定并取回全拉尼卡最危险的蘑菇。我昂首挺胸,竖起我的触角,固定好我所有的膝盖...准备成为第一个把四种样本都取回来的人。我打包了额外的琼浆以封好它们,毕竟接触到某些孢子可能会导致瘫痪、窒息、死亡,或者更糟的。

「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会被认为拥有足够的技巧来成为我的学徒,」巫妖说道。「你们必须行事严谨、狡诈,以及迅速。一旦你们遭遇死亡,就欣慰地想着你的尸体将会孕育出好几世代的分解者,而它们的后裔将会在未来的数千年中腐化地底城众的尸体。」接着他抛下一条由最棒的蜘蛛丝制成的头巾作为竞赛开始的信号。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农场,而且我对地底城的地貌不熟,不过巫妖却好心地提供了我们一张地图。其他大部分的竞争者都急忙出发,但花一点时间研究地貌将能够省下在沼泽里迷路的两倍时间。在我规划路线的同时,有个妖精在经过时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使那张脆弱的羊皮纸一分为二。「你走路不看路啊!」我大喊并用翅膀弹奏出一声刻洛语脏话。他转头瞥了我一眼,几乎被装饰在他俗丽蓝袍上的巨大蘑菇盖垫肩挡住了视线。我看不清楚他的嘴巴,但从他貌纹所投射出的得意笑容分析,我确定他是故意撞我的。算了。

找出灵俑真菌的位置十分容易。没错,它很致命,但不会很少见。它们偏好生长在红树林的阴影下,而地图则显示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座。我急速穿过咸水域,躲入藤蔓底下,慢慢地移往人群后方。我们走出一扇水泥闸门来到一座宽阔的沼泽。那片红树林...至少可以说是令人难以忘怀。高跷根支撑着粗厚多节的树干,扭曲的林冠看起来更像是绿色的锁而非叶片。大部分的竞争者们早已开始搜索树根─供灵俑真菌生长的完美位置。我在他们把样本摘光之前赶去加入他们,接着却注意到有点不对劲。树上的苔藓...它长错边了。还有那些树根,我认为我看见其中一根抽动了一下。

「树鬼!」我大声嘶喊,吸引了从我身旁跑过的蛇发妖的注意。我们两人都停了下来,转身,然后开始朝反方向跑,警告了从我们后方赶上来的两名妖精和另一位刻洛人。

我们听见古老的树枝嘎吱作响,以及从湿漉漉的土壤中抽出的树根吸吮声。然后是尖叫。大量的尖叫。接着是一片寂静。

我们五个人不停奔跑,直到我们来到沼泽的另一侧并穿过许多狭窄到无法容纳一只树鬼体型的隧道。最后,我们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又惊慌不已。

「好吧,我们绝对无法信任这张地图,」蛇发妖说道。她的头发被惹怒了,但我仍冒险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只为了要看看我正在跟谁打交道。她很年轻,拥有深橄榄绿的肌肤。眼睛透露着比她年长三倍的人才有的智慧。

「我无法相信巫妖竟然会像那样陷害我们,」我说。

「戴卡林妖精都是像那样的混蛋,」另一位刻洛人说。

那两个和我们在一起的妖精畏缩了,大概还不习惯自己身处人数上的劣势。他们闷闷不乐,发出几声咒骂并露出愤怒的貌纹。

「别理他们了,」那位刻洛人说。「在这场竞赛中,只有齐戈多尼斯才是值得注意的妖精,而且这个时候树鬼正在用他的骨头剔牙。彻底的混蛋。甚至对一个妖精来说也是。」

「齐戈多尼斯?」我问道。「穿着俗丽蓝袍和巨大垫肩?头发里大概有二十只昆虫脚?」那个把我的地图弄破的妖精。

「就是那个。生命,源自死亡,」他说,一边往沼泽里啐了一口。

「生命,源自死亡,」我复诵这句葛加理祷文,试图缓和我的情绪。但我却无法不去想到这些人...都死了。事情发生得太快。要不是我花了一点时间仔细研究那张地图,我的骨头也会沉在那座沼泽底部。

「嘿,你叫什么名字?」这位刻洛人对我说。

「波札克,」我说,一边拨动了我的翅膀。

「我是利明。」他咧嘴一笑。他有着最令人惊奇的轻薄翅膀,但它们在他说话时几乎不会抽动。少了它们,他的话听起来好平淡。好像妖精。他一定察觉到我的不安,于是便提供了一份解释。「我在地底城中心长大。在那里,你得融入环境才能生存。」

「我明白了,」我说,即使我并不懂。如果我有像他那样的翅膀,我就会整天拨动它们。「你呢?」我问那位蛇发妖。

「卡塔,」她说,对我们相当不以为然。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彷佛我才是拥有把血肉化为石头的那张脸的人。「噢,你们看。灵俑真菌。」

不过她说得对,不到二十尺处,有一小丛真菌生长在下一个水道栅栏上。我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采集一份样本并把罩壳琼浆浇于其上。一旦壳茧硬化,我便再次浇淋我的样本,以策安全。

「你救了我们的性命,」卡塔在完成时对我说。「我很感激,但不要认为我们在互助合作。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够赢得这场竞赛。」她跑开,丢下了利明和我。

「她讲得有道理。但那并不表示我们不能暂时休战。如果我们共享信息与资源,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有一个刻洛人会获胜。你认为呢?」他伸出手,那是妖精用来达成协议的方式。我在跟他握手的同时强忍住厌恶的表情。在我的故乡,刻洛人之间的协议是透过触碰下颚来完成。或许这让他觉得自己正在融入环境,但这却让我感到自己像个住在我身体里的陌生人。


我们一同收割了年幼的死亡蕈顶,才刚刚从它们的菌幕里冒出头来,而且我们扎实地领先了卡塔和其中一个妖精。另一个妖精则没有领先我们多少。他转头张望,试着要跑得更快,但他却被一根扬起的树根绊倒并跌在他的背包上。

「救命,我受伤了,」他大喊着。「利明...快点,我们是朋友,对吧?我们几乎一起长大。」

「他刺破了他的灵俑真菌样本,」我悄悄对利明说。孢子正在飘向这位妖精的脸,但他却没注意到。「我们得原路折返。」

「我们应该告诉他吗?」利明问道。「或许他可以…」

「太迟了。」他早已停止呻吟。他站起身,我们看见树枝刺穿了他的帆布袋,笔直地插进他的胸腔。他仰头,在血液流下他的长袍时一边欣赏着周围的树林。彷佛这份疼痛丝毫不影响他。

「你们觉得这些树里那一棵是最高的?」他说,话语含糊不清。有许多种灵俑真菌,不过这一种是最具有侵略性也是最快产生效果的。它早已开始重组他的大脑,使他听从蘑菇的号令。他的身体现在已是下一代蘑菇的非自愿寄主。

妖精选择了一棵树并开始测量它,彷佛他的身体是为了这唯一的目的而造。他直接走到特定的树梢,然后紧紧抓着。从现在起的几个小时,蘑菇将会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里窜出...缓慢地啖食他的身体组织直到它们准备好在沼泽地上降下孢子。我并不为他感到难过。这就是生命之道...跟我和我的手足们遇见我们母亲的方式没什么差异。她是养育我们的人,她奉献了自己,但她却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我们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把卵产在巨甲虫体内后就没再理过我们了。我知道母亲的心智已受到危害,在那里的闯入者低语声促使她保护我们。我知道她的嘶喊声并不是真的摇篮曲,但她爱我们。而且我们也爱她。没有一个家庭是完美的。

我如此沉浸在家园的回忆里,利明只好把我拖走。我们携手摘取了从一个腐烂树墩上长出的狼牙真菌,位于瑟雷尼亚领土内一座高耸的险峻崖面上。利明拍着闪闪发光的翅膀轻松地飞上去摘取它们,而我则用石头抛掷那条试图拿他当点心的年轻亚龙。终于,我们只剩名单上的最后一件样本。

我们回到地底城底部,我的脚覆盖在及膝的亮绿色苔藓中。我更深入沼泽,随着昆虫的歌声止息而逐渐放慢脚步,因为我的族人正在警告我某种危险的东西即将出现。前方有个苔犬巢穴,入口覆满了藤蔓,荧光地衣,以及我们寻找的噬人天使蘑菇。迅速地浸了一下水,那些苔犬就闻不到我的气味。我示意利明照着做。如果它们在睡觉的话,我们就有机会了。

蕈伞的顶部是白色的,具有如天使般的羽毛,而下方则是如橡胶般黑色的轮边。它们不像死亡蕈伞与狼牙蘑菇那样拥有剧毒。这些蘑菇会引起幻觉,使你杀了眼前的每一个人,然后一个小时后你会回复理智,感觉无比良好,没有任何副作用,除了手上那二十八个人的血迹。

我窥探洞穴入口,很肯定的是,有三只苔犬正蜷缩在阴影深处,一边在睡梦中抽搐着爪子─锋利的黑曜岩爪子划过想象的肌肤,獠牙巨口中传出被遮掩的吠叫声。小小翼翼地,静悄悄地,我伸手抓住噬人天使。

「欸,波札克!」利明低语着,「你确定那不是狮鹫掌真菌吗?」

其中一只苔犬的触手动了一下,于是我立刻停止动作。我憋住呼吸直到触手静止下来。利明在上方嗡嗡响着,就在洞穴外侧,轻薄的翅膀闪闪发光,但我满脑子却只想着他正在到处散播他的气味,而且这些苔犬随时会注意到。

「我确定,」我低语着回复。狮鹫掌与噬人天使在外观上极为相似,甚至连一些老练的孢子德鲁伊也难以分辨它们,但我的兄弟曾教过我观察它们蕈伞形状的细微差异。

我采集了噬人天使蘑菇并小心地包裹它们。我把我的样本塞进背包并把利明的样本交给他。利明降落在沼泽里,就在我身旁。我试着要从他身边推挤而过,但他却挡住了我的去路。「怎么了,波札克?害怕自己跑不过一只小小的苔犬吗?」他眯眼看着洞穴。「噢,得了吧。它们几乎只是幼犬。」

「嗯哼。对你这种人来说很轻松啊。」我的意思是,这种会飞的人。「不好意思,从现在起我们只能靠自己了。」我听有脚步声走过来。我抬头看见一个头发像一窝蛇般不停舞动的轮廓。卡塔赶上我们了。蛇发妖是强劲的对手。一点也不夸张。而且我可不想被石化。

「至死不渝!」利明大喊着,收好他的蘑菇,然后把一块岩石扔进苔犬巢穴。它击中一只苔犬的额头,接着所有如玻璃般漆黑的眼珠都变得警觉。它抬起头。口鼻部皱缩并开始咆哮。接着另外两只苔犬也醒来并在它正后方咆哮着。

「你做了什么,利明?」我问道,但他早已飞离。

这群苔犬直盯着我看,一边犹豫不决地向前走。我转身开始疾速冲刺,而那也等同向它们送出了追逐的邀请函。

「有苔犬,」我对卡塔大喊,接着我们两个都开始奔跑,肩并肩,而苔犬们正逐渐追上我们。

「我能够石化它们...」她对我说,一边大口呼吸,几乎喘不过气。「...只要你能够替我争取几秒施法的时间。」

「我以为你不想合作,」我说。

「波札克,你真的要在苔犬们试图把我们生吞的时候这样小心眼吗?」

「算了,」我说。「我会引开它们。」

「给我半分钟,然后把它们引回到我的方向。」

我点了点头, 然后在一阵难以抗拒的嗡响声中拍动我的翅膀,当苔犬们追逐时,我绕着一丛藤蔓行进,接着又绕回卡塔的方向,而她头上的所有卷须正愤怒地挥舞着。她释出咒语,两只苔犬放慢了速度,然后冻结,定格在张嘴恶意咆哮的样貌。血肉化为石头,一次一吋,但没时间发呆了。还有一只苔犬正朝我冲来,而卡塔则试着要再施放一次,不过什么也没发生。突然苔犬即将扑向她。

我无法撒谎...我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丢下她并且追寻胜利,但母亲会怎么想呢?我快速阖上翅膀,编出一首美妙的歌曲。虫群向我聚集,一群银背蝗虫。我要他们攻击苔犬,而它也停止撕抓卡塔,并开始试图啃咬这些虫子。「走啊,快逃!」我朝卡塔大喊,但她却有了另一个主意。她的头发再次张牙舞爪。「不!」我尖喊着,但已经太迟了。第三只苔犬变成一座雕像,而随之化为石头的,则是将近一百只的蝗虫。他们像鹅卵石般地落在地上。

「怎么?它们只不过是虫子,」她在发现我怒瞪着她的时候说道。

我准备告诉她他们不仅仅是虫子,他们还是我的亲族,然后我注意到她的头发依然十分躁动。我对她来说也只是一只虫子。

「只有一个人可以获胜,波札克。而且那将会是我。」她直视着我。她的瞳孔开始扩张,直到她的眼睛完全变黑,然后边缘开始发出光芒。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因震惊与失信的痛苦而无法动弹...不过接着我的手杖开始在我手中搏动。或许,它的尖端锋利到足以穿透肌肤。我迅速移动,把手杖往前戳。它刺中了蛇发妖的腹部。她眼中的光芒消逝,咒语被释放,而在我的关节里逐渐增加的僵硬感也慢慢纾缓。

她躺在那里,紧抓着伤口上的手杖,一边咳出了血。我的手杖发出闪光,看似几乎因魔法而复苏。我心念一转...接着我便握住杖柄,我的手滑过珠光色的外弧以及具有漆黑棱纹的内弧。我亲自从母亲的脚上将它雕制而成。任何它所蕴藏的一丁点魔法现已消逝,这也是她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她的鼓励驱使我向前,我的心只想着一件事。获胜。

把所有蘑菇收藏在我的背包里,我只需要赶在利明之前回到巫妖身旁。我或许无法飞翔,但当我有了昆虫的支持,我并不需要飞行。我刷拨翅膀并且低声吟唱,模仿亡桥巨甲虫的求偶鸣叫声。大地晃动,然后我看见它了,一只巨型甲虫正朝我跑来。它感到十分困惑,只因为看见我而非它可能的配偶,但我却死命地抓住它的腿,接着它开始向前跋涉,补足了珍贵的时间。我看见前方的利明,我正在赶上,但这头野兽却突然转向,我只好放弃。不过,我的距离还是够近,所以我还有机会。

一个全身满是苔藓的人影从沼泽里升起,双手握着手杖。他在利明经过的时候挥打他,打断了两条腿与一部分的翅膀。利明翻落沼泽水中,在那个浑身苔藓的人影抢夺他的背包时大声嘶喊。这个攻击者抬头看我...透过他皮肤上的绿色砂砾,我看见了妖精耳朵与貌纹。他有半张脸被碎木片遮蔽,而他的俗丽蓝袍则被撕得破烂。

齐戈多尼斯。他竟然在树鬼的攻击中活下来了。我们竞速疾走,我尽可能地加快脚步,而他则一跛一跛地跟在后头。他诅咒我,用每一个他所能想到的刻洛语脏话骂我,但我却直盯着奖赏。巫妖就站在那里,不远了。我先抵达他面前,而且我立刻就充满一股成就感。我办到了!

「恭喜,」巫妖说,他死气沉沉的声音和他其余的部份真是绝配。他仔细检查我的样本两遍,接着齐戈多尼斯才蹒跚地走向我们。

「也恭喜你。」他接过齐戈多尼斯的袋子,往里面瞥了一眼。「你们两人都已通过考验。所以你们两人都可以侍奉我。」巫妖在看着齐戈多尼斯的时候眼睛一亮,从他看我的眼神判断,我原本认为这不可能发生。

应该只会有一个赢家,但我却不敢问他们这件事。我反而选择细细品味这一刻并且专注于成为最棒的死灵术士。


「不是这里。是那里!」这是我第五次对真菌苦力大喊。他对我发牢骚,四肢覆盖在柔软、白色的绒毛中,而且肩膀和头上还冒出了一群长柄蘑菇。他的身体被死亡魔法与真菌根茎连系在一起,活化了在过去一百年内未曾感受过血肉存在的枯骨。几乎难以和苦力一起工作。故军灵俑,他们擅于听令行事,但巫妖却没有派我管理任何故军。不过我很享受观看他们随着旧时代的节拍行军,穿着布满灰尘的华服,上面还有许多扇形边饰、折边,以及缝在他们马甲上的无数个布纽扣。

真菌苦力,我称他为班兹,把他搬运的尸体放在巫妖圣所角落的一堆尸体上,然后转向我。眼窝对准了我,他急切地等候着我的下一道指令。我叹了一口气。

「抱歉,班兹,」我说。我不应该大喊的。有时候我感到沮丧并把气出在灵俑身上。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巫妖学徒;照料不死生物而非学习复苏它们。巫妖已前往葛加理公会厅柯罗札进行咨询,而且他再次带了齐戈多尼斯一起去。阳园发生一场真菌袭击。三位高阶波洛斯军官曾接触过一种灵俑真菌,和我们被要求采集的种类相同。他们已攀上了他们公会厅的高塔,其中一位还爬到了塔顶。瓦丝卡,我们的公会长,担心波洛斯人会以此作为渗透地底城的另一个借口,于是便召唤巫妖们前去商讨最佳对策。他们会离开几小时。

巫妖不喜欢我待在他的圣所内,而且若我在递送尸体时逗留过久,他就会训斥我,所以我大部分的咒语都是透过在门外偷听学来的。但此刻我能够不用冒着被逮到的风险彻底探索。一层层的架子上堆满了头骨:拥有弯曲厚角、眼窝在昏暗时发出深绿翡翠光芒的拉铎司魔鬼,具有狭长口鼻部的凡尔西诺、牛头怪、巨人...一路往上直到一个现已被作为他的讲台使用的巨龙头骨。排列在他墙上的蘑菇样本使我的收藏品相形见绌。数量一定有好几千。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腐烂气息,如此富饶颓废,使我特别想尝试施放我自己的死亡咒语。

我练习着曾见过巫妖做过的动作,而且当魔法力流经我全身、宛如数百只行进的蚂蚁爬过我的肌肤时,我感到刺痛不已。我抵抗着想把它们甩开的冲动,并且放松自己,让魔法力沿着我的手臂流下,柔和的绿光逐渐聚集在我的掌心。我把一点魔法力通连至我在故军墓穴后方打扫时发现的不太新鲜的鼠尸上。

然后我在一旁观看。老鼠的后脚抽动,但就只有这样。我确信要是有巫妖亲自指导,我现在早就能办到了。齐戈多尼斯已经学会许多咒语。我曾希望死灵术会是我的天职,但或许是时候承认清理墓穴蜘蛛网与指挥真菌苦力才是我下半辈子会做的事。

我听见大厅里的声响。巫妖。他已经回来了。我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里面。我弯身躲进圣所后方的隐蔽处,然后往外看着依然盯着我看的班兹,即将把我出卖。

「来啊!」我指挥他。他拖着脚走向我。「快点!」

吼叫永远无法让事情加快。我跑出去把他推进隐蔽处。他开始发牢骚。

「嘘,」我对他说。「装死。」

班兹照做了,那是我在闲暇时刻教过他的一个小把戏。他向前瘫倒,把头靠在冰冷的灰色石墙上。巫妖从他的私人入口进入,两名波洛斯士兵跟在他身后。他们抬头挺胸,自豪无比,不过根据在他们眼眶中的浮肿眼睛四处张望的方式,我看得出他们害怕来到这里。巫妖走向一瓶瓶的蘑菇样本并选取了我们从苔犬洞穴里拿回来的那些。

「噬人天使。可能是全拉尼卡最致命的蘑菇。它不会害死你,但它会让每个吸入它的孢子的人拥抱自身的愤怒。你们还记得锡街大屠杀吗?」

「记得,」其中一位士兵说。「我们为此逮捕了几位古鲁突袭队员。你的意思是我们抓错犯人了吗?」

巫妖弯起一道细长、病厌厌的眉毛。「我早已在瓦丝卡的罩袍上植入了一个中性样本,她即将在今天傍晚于绞首要塞穿着它对昆史崔兹人发表演说。挖出那场大屠杀的尸体并分析那些孢子。证据将会显示那场攻击行动来自同一种植物。波洛斯别无选择便只好将瓦丝卡以谋杀罪起诉。我向你保证,这次会管用。」

「来吧,我们得去当个不速之客呢,」波洛斯士兵说道。

「没错,」巫妖说,他将骨瘦如柴的手指靠拢成尖塔状。「而且我希望当波洛斯到了要拥护一位新公会长候选人的时候,他们会考虑到我今天给予你们的协助。」

「噢,我们认为我们认识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戴卡林妖精,」他们大笑。

巫妖露出笑容,一双悲惨地拉开的干燥嘴唇展露出无尽的灰白牙齿。「齐戈多尼斯!」他大喊。齐戈多尼斯跑进来。「带这些优秀的士兵们前往出口,好吗?」

「遵命,我的巫妖,」齐戈多尼斯深深地鞠躬说道。

巫妖检查他的那叠尸体,然后开始施放他的复活咒语。我在角落窥看,看着他施法,而且一个接着一个,生命填满了它们的身体。我紧张地等待着。我得警告瓦丝卡。

我低头看才发现我手里还紧抓着那只死老鼠,正好可用来制造干扰。如果我能让巫妖看往另一侧,我就可以偷溜出去。我盯着这只老鼠并施放我刚刚才看见巫妖使用的咒语。绿光再次充满我的手心,现在已变得更浓厚,比起水更像是糖浆。我把它淋在老鼠身上。胡须晃动。尾巴抽搐。四只小小的兽掌拍打着空气。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份野猪尾蘑菇样本,像奶酪般松软。我把它喂给老鼠。它啮咬着,塞满了它的嘴巴。一块块被嚼过的蘑菇从穿透它腹部的洞口滚落,但它看似没注意到。我小心翼翼地丢了几块蘑菇在巫妖脚边,接着把老鼠放在地板上。它急忙跑过磁砖,吃了两块蘑菇,然后朝巫妖的脚踝咬了一口。

他勃然大怒,胡乱挥舞的手臂把一本咒语书打落他的讲台。古老的羊皮纸四处飞散。在这场混乱中,我待在阴影里并溜出了门口。接着我便尽可能地朝绞首要塞疾速奔去。


随着我接近绞首要塞,我感觉到有数百只眼睛看着我。我伸长脖子,仰头看着宛如黄蜂巢般紧贴在天花板上的要塞。甚至从下面这里,我能听见我的刻洛族同胞的嗡响与咔嗒声,都因公会长来访而兴奋不已。

「我需要见瓦丝卡,」我对守卫说。

我预期他们会要求我提供凭证,或至少要我解释来此的原因,但守卫却只是上下打量我,彷佛我不太可能造成威胁。「只有站位。往上走,」他喃喃说着,一边指向要塞底部的入口。

「说真的,可以送我一程吗?」他瞥了一眼我那扭曲的翅膀,然后向一位有翼守卫吹了一声口哨,接着他便带我往上飞进入了要塞的第一层。头顶上方有一座巨大的天井,悬梁上垂挂着珠宝色的苔藓。皇家守卫,绝大多数都是刻洛族,聚集在每层楼,而且我能够透过我的外骨骼感受到那集体的嗡响声。往上七层之处,瓦丝卡正把身体探出栏杆外并向她忠诚的追随者们挥手。我眯眼看。我想那是瓦丝卡。从这里看,她就跟蚂蚁一样大。

群众太浓密,我绝对无法及时赶到她身边。波洛斯军官们可能已经动身了,所以无论我要做什么,我都得立刻执行。我奋力推挤穿过群众直到我抵达要塞的其中一扇窗户旁,一条通往瓦丝卡的便利快捷方式。我不该往下看的,晕眩模糊了我的思绪。我需要做的就是攀上七层楼,而且我完全知道该如何无畏地往上爬。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灵俑真菌样本并把它放在我的舌头上。壳茧融化。过了几分钟,我的恐高症也随之消逝。除了抵达绞首要塞的最高处,我想不出其他我更喜爱的事。我挤出窗户,一步一步地踏在这栋建筑的外部。我爬了七层楼,然后用我自身的意念抵抗来自真菌入侵者的操控。我必须停止攀爬。

更高,真菌对我说。

更高

更高

它跟我的心脏一样搏动着。但我需要进去室内。我穿过一连串后室直到我找到天井。瓦丝卡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向昆史崔兹人发表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说,她的头发也激动地挥舞着。她的罩袍上装饰着十二种不同的蘑菇。我寻找着噬人天使真菌。我在她的肩上看见黄金洋伞,在她的马甲上看见绯红妖精帽,棍珊瑚真菌,蓬乱鬃毛...然后在那里,塞在沿着罩袍裙摆边带排列的狮鹫掌真菌之间,我看见了巫妖藏匿噬人天使蘑菇之处,它的蕈伞隆起,比它的非致命性邻居稍高。我向前爬,一次一步。她的守卫与参谋都在她身边,不过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下方聚集的群众上。她的其中一位参谋转身看见了我。他对其他人致意后便开始向我走来。我的大脑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他是刻洛族。然后他的脸孔变得明显。那是马兹瑞。

「你!」他说。

我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好告诉他关于我的巫妖,与波洛斯人,以及噬人天使真菌,还有针对瓦丝卡的阴谋的事,但真菌却几乎挤掉除了攀爬以外的每一项功能,于是我说出口的就只是一串难以理解的咕哝声。

更高

一名守卫抓住我的手臂并用力扭转它。照他折弯它的方式应该会很痛,但我却没感觉。

「把他赶出去,」马兹瑞说。

守卫把我向前推,但我却集中我的思绪。如果真菌已迟钝了我的痛觉,我就可以利用这一点。我奋力扭转对抗他的抓攫,一次,两次,剧烈到足以让我的手臂脱臼。在它断裂之处隐约有一股抽痛感,但那并无法影响我。

守卫拿着我的断臂,同时我冲向瓦丝卡。我抓住她罩袍上的噬人天使蘑菇并把它一整个吞下。我不能让人们在这里找到它。我不能让波洛斯人更进一步介入群落事务,尤其是当我们正要从领导权更迭的内乱期恢复的时候。我跑向窗边。往下看依然十分骇人,但我得做该做的事。我拍打翅膀并纵身一跃。

或许我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我能够把许多事做得很好。

我能够唱出一首完美的求偶鸣叫来愚弄一只亡桥巨甲虫。

我能够精准地从五十尺外用石头击中一只亚龙的眼睛。

而且我能够展翅飞翔得够远...从要塞上坠落得够远,以确保瓦丝卡不会被卷入锡街大屠杀事件中。


我在地底城沼泽的浅水中抽搐着。我不预期自己会在这场坠落中存活,但或许我的翅膀刚好使我慢下来。我全身颤动,不完全是疼痛,而是一种不舒服的压迫感,就好像我已经憋气了很久一样。攀爬的冲动已消失。我以为我现在可能会因为噬人天使真菌而狂怒,但或许巫妖真的完全中和了它的效果?我应该前往某个远离人群之处,以策安全。我试着坐起身,不过我的两条腿都断了,而且我的外壳上有一条横跨左右两侧的裂隙。我身上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一种强大、缜密的真菌在内部苏醒并且监管着我的思绪。

我移动我仅存的手臂,但那却不是我习惯的自主动作。那更像是一种合作效果,就像我和手足们在我们的第一个洪水季期间协力将母亲抬离河岸一样。我的其他感官也缓慢地出现,彷佛它们被一百个不同的心灵处理过滤后才到达我这里。

「慢慢。来,」我身旁传来一道声音。说出的话比那样更多,但我只能够听懂这些。在协同的努力下,我转动脖子。比起移动,我的肌肉更像在滑动。

我的视野模糊,眼睛后方开始出现来自真菌物质的压力。一些蘑菇的芽已经穿透,而且它们破坏了我的周边视觉。我触碰它们,感觉着往上翻的蕈伞以及内部微小的蛋形球体。鸟巢真菌。难道我的样本在坠落的时候从覆壳上破裂了吗?它们不是长得最快的蘑菇,于是我便开始纳闷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小心,」那个声音说道。我努力专注在那个人身上并看见了刻洛族的五官。

「拉吉?」我呼唤着姊妹的名字,但我的声音却十分粗哑,而当我试着要拨动我的翅膀时,我却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我感到惊慌,伸手摸索我的背。我感觉到覆盖在柔软绒毛下的残根。

「翅膀。失去了。坠落。」这些话语后方的脸孔开始凝集。这花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但我认出它了。

「马兹瑞?」我被他吸引,不只是来自多年的崇拜,而是实际上被吸引到他身边。我看着他的方式就和真菌苦力看着我的方式一样,急切地等候他发号施令。

或许在这场坠落中我根本就没有存活。但比起成为群落里最强大的刻洛人手下,还有其他更糟的结局。我扭曲五官挤出一道微笑,彻底谦卑,准备好自愿尽最大的努力来侍奉他。

明白这一切的时刻——死亡的一刻——不是你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或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而是当你明白你死后的人生就在眼前而且蕴含了无限可能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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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档案:拉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