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夫纪元44年

距离托玛库黄金圆顶十英里远之处,法逸德正坐在一座古老壕沟内的射击踏台上,一边用刀子凿开他的冷冻炖肉。在断裂的箭杆与一叠叠包装纸的催化下,位于炖锅-他自己的黄铜盔,已移除衬垫-底下的煤炭很快就让冰冻的肉汁解冻并沸腾。法逸德毫不客气地把锡罐内的最后一点盐洒进浓汤裡,加以搅拌,然后在闻到野大蒜与洋葱的淡香后感到胃部正因飢饿而扭动着。这道香气也将老鼠们引出了洞穴,但寒意却使它们变得迟缓。法逸德看着一隻老鼠爬向他那用破布包裹的靴子并停下来嗅了嗅他。它很胖,就跟在托玛库殿堂特区街道上闲逛的金黄猫一样巨大。那些猫带着同一种慵懒、摇摆的自信。 老鼠佔有这座壕沟;挤在裡面的人类只不过是临时的居住者,而且他们若死了就变成食物。法逸德把它踹开。

Thomas Stoop作画

他们的壕沟已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是一个早期战争的遗迹,扩展成某种类似伟大土木工事的结构,而法逸德也曾于撤离跨玛顿河的佑天领地时见过。那裡的玛顿河围绕着萼城,他们拥有被低矮石塔强化的壕沟阵线。藏有重型投弩机的地堡,地下医院与食堂,由无烟魔力石点亮且温暖的防风雨卧铺。不过这些都是一年前而且距离数英里远的事了,就在阿基夫人及其盟友开始反击后被遗弃。玛顿河前线的生活既寒冷又无趣,直到发生变化。

法逸德的战争曾经是一整年的徒步返家,被机械死神追赶并且在瘟疫之处歇息。他对荣光、荣誉,以及冒险所抱持的每一份幻想都被碾磨成软烂的餐点,与荣誉和人性一起被压进泥巴裡。法逸德的小队撤退前往的每一个壕沟都更旧、更浅,而且严重失修。当上一次战争离托玛库这麽近的时候,并没有机械存在,就只有步兵与骑兵;只有族长最亲近的参谋才知道龙形引擎是什麽,没有人见过復仇者,而且法逸德也还没出生。

当法逸德和他的小队第一次翻进这个壕沟,并且被那位神器师的骑兵追得精疲力竭又血迹斑斑时,他们发现它是一条在山谷底绵延数英里的浅沟,淹满了水,只有老鼠和死尸住在这裡。他们掘入泥土,捞出积水,并强化这条防线以应付现代战事的真实情况。现在它成了家园,具有于晴天躲避振翼轰炸机的地下防空洞,由工兵挖掘而成好让进犯的復仇者与三臂铁人陷入泥巴裡的陷阱,还有一丛丛串连于壕沟正面的刺针钢丝以缠住任何冲锋的敌人。

接下来是一个月寒冷的工作与艰困的生活。壕沟裡流传着一场攻击行动的消息,但法逸德却没认真看待这些传言。士兵们交谈;攻击行动缓慢,这些日子裡的大事。他们需要取代亡者并强化生者的士兵,以及发号施令的军官。幸亏将军们看似不想发动攻击,除非他们至少拥有一台龙形引擎,或是一队族长的机械士兵来设法突破敌方阵线。

因此,法逸德清理了他的长矛,修补了他的靴子,将他的袜子翻面,然后煮饭。今天早上的餐点是炖肉。在煮好后,法逸德先倒了一部分在卡拉克的杯子裡,然后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杯子。法逸德轻推了一下他的朋友,那个人正包裹着两件斗篷坐在地上,一边凝视着泥泞又结霜的壕沟对牆。

Bruno Biazotto作画

「食物,」法逸德说。他在卡拉克注意到之前还得再推他一下。卡拉克看往这裡,咳了几声,接过炖肉,然后吃了起来。

法逸德朝他自己的杯子吹气,啜了一口,接着让温暖的肉汤渗透全身。他咬了一块湿麵包并看着一列士兵跋涉绕过壕沟的急转弯处。他们呈单一纵队行进,他们拖着脚走在木板地上,以免让他们的靴子沾上底下的烂泥。眼睛看着下方,这些士兵看起来都一样。这裡的泥巴乾了变得苍白,结块于他们的靴子和毛料制服上,将皇家法拉吉军队那一度精美的色彩从灰红色染为白色、黄褐色,以及棕色等冰冷色调。他们全都戴着用深色布包裹的头盔,以免抛光的头盔反射出太阳光。他们踩着短步伐穿过壕沟以免撞到前一个士兵的脚跟,同时拖着脚走以防被后方的士兵踩到。有些人靠在他们的长矛上行走。所有人都在背包的重量下弯着腰。

「嘿,」法逸德说,呼唤着行经的士兵。「你们要去哪裡?」

他们无人回应。甚至很少人向他打招呼,而且那些有反应的人就只是在行进时用疲倦的凹陷眼睛望着他。一个在外套上缝着一组士官纹章的年长士兵从旁经过,于是法逸德便叫唤她,询问他们正前往何处。

「让出空间,」那位士官说道。她停下来调整背包,顺势坐在射击踏台上。「接替者将于今天下午抵达。」

法逸德咒骂了一声。接替者。「它们是人类吗?」

士官摇了摇头。「我们只知道要让出空间给它们。你还有更多那种汤吗?」

轮到法逸德摇头。「现在只剩下肉汤和骨头了。你那裡有什麽?」

士官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她的外套裡摸索了一阵。她掏出一枚金币并把它拿给法逸德。那是旧式金币之一,厚重,两面印着前任族长的脸。

「好让你在回家时,」士官说道。「于托玛库像个族长般地生活一天,或是在其他任何地方像个帝皇般地过上一週。」

法逸德把剩馀的肉汤给了士官。她喝下汤,然后倾斜这个临时凑合的炖锅以喝到最后几滴。

「这个,拿去,」法逸德在他吃完后说,一边把其中一根肉汤骨头递给士官。「这是鸡,不是老鼠。」

「鸡!你是从哪找到这些的?」满心感激的士官接过其中一根骨头。

「我不能透露那份奇蹟,」法逸德说。「军需官会为此要了我的命。」他将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贴近嘴唇,然后把剩馀的鸡骨头装进他腰间的一个小袋子裡。「留着金币吧。当你过着族长的一天时,就把我们送去某个温暖的地方挖壕沟。」

士官大笑。她还是把金币放在法逸德旁边的射击踏台上。

「让你带回家用,孩子,」士官微笑着说。

法逸德行礼致意。士官点了点头便赶忙趁她的军团蹒跚地离去的同时加入他们。这个部队花了几分钟穿越壕沟,行军的士兵们皆不发一语,除了咳嗽以及壕沟内潮湿地板的嘎吱声响。伤者待在队伍后方-那些还能够行走,还能够携带并用长矛突刺的人都被送回队伍前方-他们都垂着头、眼神涣散地拖着脚行进。

「我们真是可怜的一群人,」卡拉克说道。他已经从凝视远方的状态回过神来。一道潮湿的咳嗽使他的声音变得粗糙。「你打算拿那块黄金吗?」他问法逸德,一边看着士官留在射击站台上的金币。

法逸德看着那颗金币。太阳已开始烧去雾气,那块黄金也在冰冷的晨光下闪耀着。他把它递给卡拉克,而他则咬了它一下并检查咬痕。感到心满意足,他便把它深深地塞进外套口袋裡。

「她是说,接替者吗?」卡拉克咕哝道。

「接替者,」法逸德同意。

「我希望它们会是机械,」卡拉克说道。「某些米斯拉的机械。不是那些死东西。」卡拉克咳了几下。「别再给这隻野兽吃肉了。」

「如果那表示我们能够回家的话,我会说就给我们那些死东西吧,」法逸德说。「就让族长和他的哥哥用他们的玩具兵打这场仗。」

卡拉克缩回他的外套裡并颤抖着。法逸德伸出一隻手臂将他拉近。他能感觉到卡拉克散发的热气,就像一个装满煤炭的火盆。法逸德猜测,大概是刚于两週前袭击他的同一种瘟疫。

有一位军官-一个身穿崭新制服却踩着一双泥渍靴子的队长-走在这群行军士兵的最后。法逸德慢了一秒才注意到他。咒骂了一声,他赶紧起身。卡拉克挣扎着要起身,不过法逸德也把他的朋友拉起来并在队长经过的同时撑着他。这两人行礼致意,但队长却无视他们,并持续讨论一个传令兵交给他的一串命令。那位传令兵-一个身穿类似崭新制服的年轻人-走在队长旁边,一边跳过射击踏台以及位于泥泞壕沟地板上方的木板人行道,一边抄下由队长快速说出且即将传递给队伍前后各种单位的命令。

法逸德和卡拉克以及该区域内的其他人都在队长经过的时候全程站立致意。当这位长官绕过转角并从视野中消失时,他们便坐回到射击踏台上,缩回他们的防空洞裡,并蜷起身体继续入睡。

冬天的恶寒渗入法逸德体内。他看着他的朋友卡拉克不停发抖。军官、调遣、接替者,以及增援-活动。活动从来就没什麽好事。活动表示行动,而行动就表示翻越沟顶,进入机械的刀刃与火焰之中。


接替者于隔天抵达,因为沉重的背包而弯着腰,尚未被战争的实用性减轻。他们是人类,不是米斯拉机械兽或那些散发恶臭的机械尸体;混杂了年老男性与女性 、自帝国最偏远的角落吸引而来且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从新镇压的沙林斯运送而来的憔悴士兵,还有囚犯。这些接替者跋涉穿越壕沟,低垂着视线,同时承受着漫长士兵队伍的无声凝视。

在法逸德眼中,有些人看似来自托玛库,儘管大部分的接替者看起来属于沙漠类型:在抵达前线之前十分削瘦,不是被他们的制服吞噬就是勉强合身。有几位在刚人经过,一边用他们安静的语言交谈着。有一对魁梧、满是刺青的苏米法人跨步走过,他们唱出的紧张歌曲在空气中留下了臭氧的气味。一组刑罚小队踩着快速的脚步经过,正由他们那些魁梧又言词粗鲁的看守者密切关注着,而且他们所有人都充满了恐惧、绝望,与残暴。法逸德乐于看着他们继续行进,而非停在他的哨所。

有些接替者摆出一种挑衅神情,但大部分人都睁大眼睛从黄铜盔底下往外窥看,满是怜悯与恐惧;前线从来就不是你想要的样子。法逸德回想起当他第一次抵达时,他曾预期会看见骑士与斗士这类人物;他却发现一座城市被压缩成一条由灰色石头以及十二码宽、数英里长的泥巴构成的运河,居住着拥有可怕、美丽武器且同样可怕、美丽的战士,全都为了那闪烁的玛顿河以及河对岸的萼城遗迹所安排。

真相就是,前线是地狱:一场由人们製造的梦魇。你胆敢直视那些人过久,你就会看见你即将成为的样子:眼窝凹陷、精瘦结实、沾满泥巴。憔悴的士兵穿着褪色、被修补过且沾染汙渍的制服。法逸德很高兴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当个鬼魂还比较好。

军官终于抵达。从他们的臂章与饰带判断应为副官,一边引导接替者前往新哨所。这些年轻军官具有托玛库的强健特质,而且-不像他们领导的士兵-实际戴着黄铜盔并披着以金布装饰的玫瑰色斗篷。他们的铠甲经过抛光,而且他们依然配戴着剑。法逸德,他的视线脱离了后面跟着一队接替者的行军士兵。

「士兵,」副官叫住法逸德。「你在哪个连队?」

法逸德从射击踏台上站起身并将他的长裤拍平。「D连队,」他一边行礼说道。「托玛库第三矛团,指挥官为上校-」

「当然,很好,那样就够了,」副官说道。「这些是你们的人,矛兵。」副官挥手示意那队接替者向前。「欢迎来到托玛库第三矛团的D连队,」他对接替者们说。「那位矛兵就是你们在这裡的学长,」副官说道,一边指向法逸德。「听从他的指导。我会待在那个方向的军官防空洞裡,」副官挥向队伍前方。「游行将在明天黎明过后一小时于连队旗下举行。解散。」副官拉了一下他的黄铜盔,调整它,然后啪嗒啪嗒地穿过泥泞的壕沟,将接替者们留给了法逸德。

当这位年轻军官一沿着壕沟离去,法逸德就咒骂了一声,摆脱了他那僵硬的游行站姿,然后挥手要接替者们走向他。十名男子-大多为比他年轻几岁的青年以及一位少了一隻眼睛的上古老兵-走在一起,宛如一团嘎嘎作响的棕色毛线外套、背包,与长矛。

「欢迎来到阿基夫前线,」法逸德说。「我是托玛库的法逸德。这边这位是苏瓦地岭的卡拉克,」法逸德说道。「你们将会在某个时刻遇见其馀的人。沿着那条路下去找军需官谈谈,她会替你们取得你们的团队徽章以及一些缝在团队字母上的线,」法逸德用拇指往下指着壕沟,于是接替者们全都转头望去。「你们有任何人来自托玛库吗?还是你们全都来自沙漠部落?」

群众点了点头。那位年长的老兵用他完好的眼睛往前凝视。他拥有和卡拉克一样的神情-他的心不在这裡;他哪裡也不在。

「在战前我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法逸德对聚集的接替者们说。「从未深入过沙漠-我听说它晚上会变得很冷,但却从未预料到这个。至少雾月是个绝佳的美景。」法逸德环顾这群睁大眼睛的接替者。那裡什麽都没有,只有恐惧。「你们为什麽站着?」他对他们说。「找个位子坐,佔个卧铺吧。」

壕沟牆上被掘出了少许由木板强化的洞穴与坑洞,它们的泥泞地板上复盖了粗麻布条以及从阵亡士兵身上取来的破损服装。接替者们慌忙地佔取完好的坑穴。每一个空的坑穴都曾住有某个翻越沟牆便不再归返的人,而那些亡者总是留下一些小玩意;如果你够幸运的话,你或许会找到某些能够与军需官换取香菸或口粮的值钱物品。

「你见过敌人吗,长官?」其中一位年轻的接替者在安顿于防空洞内时问道。「阿基夫人和他们的机械恶魔?」这位接替者在他那件棕色、未汙损的斗篷底下游移着。他拿着一把长矛,在刀锋处繫着一条玫瑰色的丝质缎带。一开始法逸德以为那是一件爱人的纪念品被男孩繫了上去,但当他看见接替者的武器时,他才发现他们全都把相似的缎带繫在长矛上。原来那是军团的新记号,法逸德恍然大悟。铜盔兵不再戴黄铜盔了。就像其他接替者,这个男孩只戴着一顶软军帽,两旁的帽缘下垂遮住耳朵,而非法逸德和其馀长期部署的士兵曾被配给的自豪头盔。法逸德认为,他们肯定是需要这些金属来打造更多机械兽。

「我见过他们,」法逸德说。「还有他们的机械。」

「你杀了多少?」接替者急切地询问。

法逸德思索了一会儿,尽力回想他在战役中的岁月。他耸了耸肩。「我不认为我杀过任何敌人。」

「什麽?」

法逸德看向卡拉克。「你杀过任何阿基夫人吗?任何佑天人?」

总是裹得紧紧的,卡拉克摇了摇头。「没有,」他从层层包裹的衣物中粗声说道。「我见过很多人死去。没半个是我杀个。」

「仔细想想,我甚至从没用刀刃和长矛交锋过,」法逸德说道。他迅速拿起配在腰间的长刀,然后朝他的开罐器点了点头-那是一根与他差不多高的坚固长矛,前端扁平且逐渐削尖。

「这些是开罐器。我们用它们来对付克撒的机械-不过我只用我的撬开过倒下的復仇者和振翼机残骸,」法逸德说。「我最接近在战斗中使用这些武器的时机就是当我们跟随一队镰刀奔越兵进入壕沟的时候。等我们抵达时,所有的阿基夫人都死了。」

「见过许多死者,」卡拉克附和道。

「早就告诉过你了。」其中一位接替者说道,同时轻推了一下他的伙伴。「战壕鼠,」他说。「可耻的懦夫。难怪阿基夫人把我们推离萼城这麽远-他们和我们的帝国心脏之间只存在柔和的城市居民。」

法逸德和卡拉克开始大笑。某些一直在偷听的士兵也咯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休息、饮食,或保养他们的破损装备。

「阿基夫人在那个方向只有两百码的距离,」法逸德说,一边用拇指比向后方的阿基夫壕沟。「你们想袭击他们的阵线?再等一个小时-升起的太阳将会在你们的背面,然后你们就能像一位缺水旅者头顶上的正午太阳般地出击,」法逸德说。

「那-那正是我们该做的!」那位接替者急促慌乱地说。他在他的同伴之中是最勇敢的一个,但他们却都跟着他点头。「为什麽我们不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

法逸德从射击踏台上起身并走向那位年轻男子。「你几岁?」他问道,一边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十五岁,」那位接替者说道,虽将视线移开但却没有后退。这个男孩站起来比法逸德高了大约一英寸,而法逸德则因待在壕沟内的这段期间而产生永久性的驼背。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阿萨德。」

法逸德抽出他的刀。阿萨德往后退,撞上了他的同伴。

法逸德咧嘴一笑,然后转身把他的刀深深刺进他身后的壕沟木板牆。他撬开一块腐朽的木头,收刀入鞘,然后把手探入泥土中。他从洞穴裡掏出两把黏土,再挖深了一些,然后从壕沟牆的深处拉出了某个东西。他转身递出一根用破布包裹的骨头,纠结的毛发依然附着于那腐臭的残骸上。

「你比这座壕沟年轻,」法逸德把骨头扔到那位年轻人靴子旁的地上。「但没有差太多。」他指向那根破烂、受潮的骨头。「看看这根骨头。那曾经是一个人-你能告诉我他们穿的是哪件制服吗?」

年轻人凝视着骨头并且没有回应。他其馀的同袍则静默不语。

「这片土地并无所谓,」法逸德咆哮道。「你们有斗篷吗?」法逸德询问群众。他们全都点头,有些人甚至还抓着身上的斗篷衣角向他展示。

「靴子呢?」

再一次,这些年轻人向法逸德展示他们全都穿着的素面却又坚实的靴子。

「很好,」法逸德说。「听我说而且好好学习我这份课程:你们的斗篷和靴子比这座壕沟更重要。如果阿基夫人突破了我们的铁网,如果他们的復仇者带头冲锋,如果我们看似即将失去这道防线,你们就抓起斗篷和靴子逃跑。」法逸德把骨头从木板上踢落至壕沟地板的潮湿泥巴中。「总会有另一座壕沟。可能不会有另一件斗篷或另一双靴子。」他等候直到每个男孩都朝他点头。「很好。课程结束。解散。」

接替者们拖着脚离去。只有一个人留下来,没有离开他所站之处:那位年老的独眼老兵。他以一种杀手的舒适姿态倚靠在他的长矛上。

「多久了?」这位老兵问道。

「到了这个冬天,已经一年又几个月了,」法逸德说道。「卡拉克已经数了三年。你呢?」

「我在萼城围城战中失去了我的眼睛,」老兵说道。「接下来在补给队裡服役了一年,然后他们为了训练新战士就把我送回去。」

「围城战?」法逸德吹出一声口哨。「当萼城燃烧时,我只是个婴儿。」法逸德挥手示意这位老兵走上射击踏台并坐在他身边。「大叔,你叫什麽名字?」

「艾曼,」老兵说道,一边放下他的背包。艾曼的声音既低沉又柔和。这个老头环顾壕沟阵线,将景象尽收眼底。「从我最后一次参与以来,这场战争已发生变化,」他说。「更多泥巴。」他用完好的眼睛直视着法逸德。「你们都还是孩子。」

「族长的战争,」法逸德说。他别过头去啐了一口。「我们都必须尽自己的一份力。」


在接替者们抵达几週后,副官与队长们来回穿梭于壕沟阵线,后面跟着供应官与后勤官的踪迹。抱怨不休的军需官被迫分配一罐罐铠甲抛光剂、新手套、矛兵修补深红色斗篷所需的方布、丝绸布料,以及其他无用的东西。他们也发放额外的口粮与羊肉配给,这些东西深受年轻接替者们的喜爱,但他们却不知道额外配给的酒与羊肉所代表的意义。在早晨,士兵们会被传令兵以及他们的士官叫醒以排列游行队伍,号令他们在狭窄的壕沟中尽力排列整齐,以呈现给用领巾围着鼻子并巡行士兵居所的少校与上校们看。

法逸德、卡拉克,还有艾曼知道这并非常规。那些年轻、新鲜的接替者们却不知道。他们都认为这强烈反驳了法逸德在几天前才刚提出的冷冽警告。随着他们的区段于早上视察过后解散,阿萨德也告诉法逸德了。

「这样的生活还不算太糟,」阿萨德稍嫌大声地对一团跟着他的新兵说。「你们只需要失去那份城市柔和度,你们明白吗?」他用力地吐出一口气,让一片蒸气翻腾至寒冷的早晨空气中。他用拳头捶了一下他坚实的肚子。「将那份沙漠热气携于腹内,并将对吾人帝国之爱置于心中,那麽你们在这个强大的军团内将不再有悲伤的日子,」阿萨德说道。「我们的族长打算让我们再次发动攻击。」他微笑着看向法逸德。「而且在最后一年的失败后,我认为这裡的每个人都应该大声地将自己包复于荣耀之中。抹除那份羞辱的唯一方法就是放下托玛库并让阿基夫人四处奔逃,对吧兄弟们?」

在接替者之间爆出一阵欢呼并且-令法逸德惊慌的是-甚至连某些已在前线待上数个月的士兵也正欢呼着。傻瓜的勇气,仅次于恐惧,宛如发烧般迅速扩散。只有那些真正在前线参与攻击并且存活的人才会抗拒这股 激昂热忱。

法逸德并没和阿萨德起冲突。他不是个斗士;此外,他还得构思一些计画。

当天傍晚,法逸德、卡拉克,与艾曼都窝在一个深防空洞内并在一根短蜡烛的照耀下急切低语着。

「今晚,黎明之前,」卡拉克说。

「没错,」法逸德说。「攻击行动确定会在这週末前执行。我们需要在今晚离开。」

「他们怎麽知道要等我们?」艾曼问道。

「我不能向你透露这点,」法逸德说。「还不是时候。」

「算了,」艾曼咕哝道。「无论用什麽方法让我通过,我都不会抱怨。」

「好人,」法逸德说。

「如果必须在今晚行动,那麽我们可以把哪个可信的人拉进来?」卡拉克终于停止发烧,一边在他抽的壕沟菸卷的温暖烟雾中说道。他把菸卷递给法逸德,但后者却摇了摇头。反而是艾曼把菸卷抽走。

「不要阿萨德,」艾曼说。「他让我想起了在萼城的战友。肌肉发达,头脑却不灵光。」

「贾莫呢?」卡拉克提议。

「贾莫应该不错,」法逸德贊同。

「他反应很快,」卡拉克说。「而且安静。」

「不行,」艾曼说。「贾莫是沙林斯人。族长才刚镇压了他们的叛乱,」艾曼说道。他摇了摇头。「我喜欢贾莫,但这个小队以外的人不会信任他。如果我们在外面和沙林斯人一起被逮到...」艾曼用拇指划过他的喉咙。

「没错,有道理。」法逸德叹了一口气。他用一隻手顺过他那极短发的头。「可恶,卡拉克。为什麽我们得带上新人?」

卡拉克摇了摇头。「士官说我们得带上一个新人好让这件事看起来更令人信服。他说副官告诉他上校已下令夜间巡逻将由四人组成。」他耸了耸肩。「如果只有我们三人,我们看起来会很可疑。」

「算了,」法逸德说。「就四人吧。」

「埃桑,」艾曼说。「埃桑是个无名小卒。他会听命行事而且在事后保持缄默。」

「埃桑?」法逸德看向卡拉克,而他则耸了耸肩。「完美,」法逸德说。「艾曼,你去找这个年轻的埃桑。」

艾曼点了点头并碰了一下自己的眉毛。他从烛光下退开并把自己拉出防空洞。法逸德和卡拉克听着他的靴子沿着壕沟踩踏而行的声音。当声音消逝而且只剩他们两人时,卡拉克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能信任艾曼吗?」

法逸德抬头看着那块遮蔽他们防空洞入口的帆布。

「我相信他想要活下来,」法逸德说。「就跟还没被战争杀死的你和我和其他每个人一样。」

「无妨,」卡拉克咕哝了一声,法逸德知道这是一种表示贊同的语调。「艾曼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外头的一阵骚动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漫长静默。靴子从壕沟的木板地面上重踩而过,伴随着激动的低语和咒骂。一声呼喊。

卡拉克开始站起身,一手伸向腰带上的长刀。法逸德冲过他身旁,在冲入壕沟的同时撞上一群慢跑而过的士兵。他们全都摔倒于地,一边咒骂责怪彼此的笨拙。相互推挤,他们把彼此拉起来并且离开。法逸德在这些士兵沿着壕沟奔跑的同时大声咒骂他们;他们大声回骂,但他们仍持续前进。

「怎麽回事?」卡拉克问道,一边从防空洞裡探出他的头。不是一场攻击行动-如果是一场袭击,那会更大声。发生了其他的事。

「我不知道,」法逸德说。他在更多士兵奔跑经过的同时站到一旁。「沿着那个方向下去,可能是一场打斗,或许是某种新型战争机械。」法逸德把手往下伸向卡拉克。「你要来吗?」

卡拉克笑着鑽回他们的防空洞,然后猛拉一把关上了身后的帘幕。那麽,他不想去。法逸德扣起外套抵挡傍晚的冷风并加入这一串沿着壕沟行进的好奇装甲兵,跟他们一同穿越锯齿状的路径与轰击破口。虽然太阳才刚落下而且壕沟上方的世界依然紧抓着白昼的光芒,但军备工事的底部却早已进入深夜。壕沟内灯光嗡嗡作响又昏暗,以血红色的温暖光芒驱散了阴影。对法逸德来说,那道灯光-本是为了在夜间遇袭时拯救他们的视野-总是让一切看起来更暗。它为这一刻增添了一种特殊的恐怖感。

前方拥挤的士兵不停传出低语声。有一对装甲兵蹲踞在壕沟边缘,一边朝下伸出手帮忙拉起想爬出壕沟的人。吸引这群人前来的原因发生于阵线后方;并非阿基夫人。

轮到法逸德时,两名士兵把他拉了上来。他们都沉默不语,表情冷酷、灰白。法逸德没有提问。最后的一丝阳光渗入地平线下。数十名士兵站在不远处, 他们的呼吸在逐渐变暗的夜空中吐出了白烟。红色与绿色的光芒从这面肉牆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法逸德独自前去加入他们。

法逸德先闻到恶臭。就像一座在卫生部队抵达之前的开放式茅坑,或是一片堆满死者的战场。傍晚的冷冽空气变得沉重。他推挤穿过人群,而且人们看似更乐于让路。有些士兵甚至转身返回壕沟,嘴裡不停唸着祷词。

传来锁鍊与行军的声音。被数百隻赤脚踩踏的结霜地面嘎吱作响。其看守者携带的竿子顶部具有昏暗的红绿色夜灯,作为这些锁链生物跟随的标记光芒。亡者。法逸德感觉自己的脸上毫无血色。变械人。这些可怕又可怜的东西曾经是人类,但现在却成了血肉与机械的腐烂拼合物。

变械人经过还不到十码,旁观的士兵们便开始窃窃私语。这些东西是米斯拉门徒的杰作。任何死在前线的人、那些因病亡故的人,或是当徵兵团前来带走他们时却不想战斗的人,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变械人于脚踝处以锁链相连,同时彼此间也保持一段距离,但它们却以整齐的步伐移动,比法逸德见过任何人类士兵的操练队伍更完美。在微弱的光芒下,他无法看清这些惊骇之物的许多细节,但他所见的景象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他看见死亡且变灰的肌肤,饱受寒冷与太阳摧残,延伸交织于深色金属之间。它们行走时不在乎外界寒冷。它们没有携带武器,但渗血的残肢上却冒出了邪恶的爪子。无血的皮瓣与死亡的毛发被拉紧复盖在抛光的金属圆顶上。锁链面纱隐藏了残破的脸孔,但却遮不住从链条之间吐出的热气。

法逸德的胃一阵翻搅,但他并没有呕吐。他所见的惊骇之物很合理。那就是他认识的战场,由腐败的杀戮机械军团所体现。法逸德同情曾经是人类的这些东西。他同情自己。他转身折返。等他快抵达壕沟时,军官们早已开始对士兵大喊咆哮要他们返回岗位,以免他们被派去执行机械劳务。

夜晚相当寒冷。在法逸德的防空洞外面,壕沟一点也不平静。士兵们悄悄地从旁跑过,带着一箱箱的手持炸弹、替代矛尖、炸弹矛锋、穿甲弩箭、钢丝钳、备用魔力石,以及其他各种军械。

一场攻击行动即将到来。法逸德猜测他们在一週内就会被下令越顶出击。他没入睡,卡拉克和艾曼也没有。相反地,随着埃桑困惑却安静地和他们坐在一起,这四位矛兵挤在一盏昏暗的烛光上方并计画了一整夜。


法逸德、卡拉克,以及艾曼,还有他们之间的埃桑,迅速且安静地穿过壕沟,小心翼翼地不惊扰任何熟睡的士兵。他们只带着他们的刀,没有长矛,并且留下了他们的黄铜盔,选择深色的服装与柔软的毛帽。虽然埃桑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但法逸德看得出来他满脑子疑惑。这个男孩就像艾曼承诺过的那样安静,娇小敏捷,可能不超过十四岁。

法逸德提着其中一盏红透镜夜灯。它是由一颗魔力石晶片所驱动,而且燃烧着不足以引起注意的微弱光芒,但其亮度却足以驱散一些壕沟裡最深沉的黑暗。

「在这裡等,」法逸德说道,一边将夜灯照向一个木製标誌。艾曼把手放在埃桑肩上以安抚他-他年纪足够当他的祖父了,法逸德心想。卡拉克的嘴裡叼着一根壕沟烟卷却没有点燃它。

「厄斯曼士官,」法逸德在爬回他的壕沟区段时悄悄说道。他轻敲了每一个防空洞外的木板,一边呼唤这位士官的名字。「厄斯曼士官,我是托玛库第三矛团D连队的法逸德。」

传来一阵沙沙声,接着防空洞的其中一个帘幕被掀开了。「你迟到了,法逸德,」厄斯曼士官说道,一边爬出了他的防空洞。「你一个小时前就该出现了。」他打了个呵欠,把帽子拉下遮住他的耳朵,然后环抱双臂取暖。「你的兄弟们在哪?」

「在这裡,」法逸德说。他转头看向卡拉克、艾曼,以及埃桑并挥手要他们过来。这三人便静静地走上前加入他们。

「好,四个,很好,」厄斯曼说,一边数着这小群人。「那麽,等我一下。」厄斯曼从齿间吹出口哨,这道短促清晰的声音迅速地传入夜色中。另一名士兵抱着几个柔软的背包从一个防空洞裡冒出来。厄斯曼接过背包并把它们递给法逸德,而他则把它们一个一个交给他的伙伴们。

「记住,为我和我们兄弟装满一个背包,」厄斯曼说,一边朝法逸德摇动一根手指。「不然我就会说出去,然后你们就会变成机械。」

「大叔,当我回来时你会欢呼的,」法逸德说道,他削瘦的脸迅速浮现一道笑容。「你有命令单据吗?」

厄斯曼把手伸进外套并掏出一圈薄薄的锡製标籤。他扯下一张并把它交给法逸德。

「你得想个藉口来解释你迟到以及距离你的单位这麽远的原因,」厄斯曼说道。「不过对任何可能拦阻你们的军官来说,那张单据会让你的故事更可信。」

「太优秀了,」法逸德说,一边伸手接过单据。厄斯曼没有放开手。

「一个满满的背包,」厄斯曼说。「如果它的接缝处没有撑爆的话-」

「你会说出去,」法逸德说。「我不是新手了,士官,别担心。黎明前你就会拿到一个满满的背包。」

厄斯曼放开单据。法逸德把它放进口袋裡,接着厄斯曼便朝射击踏台挥手,有一座梯子被建于该处的壕沟牆上。「我们在今天早上切断了铁丝网。从这裡上去并且压低身子。当你们归返时就吹口哨。」

「你将会听见一道与托玛库之花一样美丽的曲调,」法逸德说,一边把视线转离士官。「兄弟们,我们出发吧。」法逸德穿过壕沟并测试了一下梯子。发现它够强韧,他便开始攀爬。卡拉克跟在后头,而埃桑与艾曼则殿后。

就在埃桑看着另一名男子的靴子翻越壕沟顶的同时,他犹豫了。这个男孩转头看向艾曼,直到现在他都一直紧跟在他身后。

「大叔,」埃桑悄悄对艾曼说。「我们要去哪裡?」

「安静,」艾曼低语道。

「我们要去打仗吗?」

「不是,」艾曼说。「现在,翻过壕沟顶-而且要快,我们不想让任何军官看见,」他说。他轻推了一下埃桑,鼓励他攀爬。「我就在你后面。」

战争已经摧毁了法逸德的信仰,但他依然将壕沟上方的世界视为地狱。那是一个失衡的地方。一切事物皆和谐分佈且适当分配才是天堂:岩石、火焰、天空,以及水的平衡,灌输在一个人的身体与灵魂中,灌注于土地和梦境中。

无主之地正好相反,是一座啖噬人们且让鬼魂现身的熔炉。那是身体、灵魂、梦境,和土地的地狱。在上面这裡比壕沟内更冷:每一个表面都暴露于刺骨的山谷狂风以及双方阵营的士兵目光中。曾经填满这座山谷的森林已不復存在。尚未在山谷成为战场之前被收割的树木现已成了灰烬-焦黑的树桩。曾经蜿蜒于此的河流已在托玛库附近某处被阻断,好让阿基夫人无法取得其资源。至于曾经分佈于山谷中的城镇,只剩下一座低矮、破烂的石牆。这对士兵们来说是一座地标:他在一年内迁离这座牆多远了?或者多近?

Sergey Glushakov作画

法逸德率领他的小队穿过这片异界地貌,尽可能迅速且安静地将肚子贴在地面移动,一边引导他的队伍绕过最可怕的亡者以及充满酸水的火山口。人们在火山口之间爬行并沿着古老腐朽的木板走道穿越这片地狱景观,而这些木板是由远古攻击行动中的进犯军队所放置。有一条木板道的旁边还躺着其建造者们的腐烂尸体,上面装饰着由双方士兵抛下的命令单据,感念他们的牺牲而让这个地方变得更适合通行。

他们顺利抵达第一座地标:一架被击落的炸弹振翼机,这台沉重的阿基夫飞行器形似一隻大腹便便的鸟。他们四人从其薄金属机身上的裂口爬了进去。

「该死的咳嗽,」卡拉克说。他发出喘鸣声,一边吃力地呼吸。

「休息一下,」法逸德说。「你们所有人,在这裡休息一会儿。」

「就像一隻漂浪海鸥,」艾曼说道,一边从振翼机机舱的积尘玻璃往外窥看。「那些大型鸟儿会跟着我父亲的船一同翱翔。」虽然他大声地说出这些话,但在法逸德眼中他就像在自言自语。艾曼的视线穿过这片废墟看往阿基夫前线。「我从未见过它们登陆。我从不认为它们能够办到。」

「我们在哪裡?」埃桑说。他的声音依然高频且轻柔,差不多跟孩童的一样。

「比九层地狱更低,」卡拉克咕哝着。他把沉甸甸的背包放在潮湿的振翼机地板上,同时因移除肩上的重担而轻松地呻吟。用一隻手按摩他的喉咙,他吃力地爬向艾曼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我瞧瞧。」

法逸德让埃桑啜饮他的水。那位男孩接过水,喝了一口,然后把它递回。

「朝那个方向大约五十码-艾曼和卡拉克观望之处-就是阿基夫前线,」法逸德说。

埃桑瞪大了眼睛看向敌军的前线。

「别担心,」法逸德说。「我们不打算攻击」-他指了指卡拉克和艾曼携带的背包-「我们打算进行交易。我们只需要把这面旗子挂在这裡,」他一边说话一边从外套口袋裡抽出一卷短白布。「然后等待。」

「我不认为我之前曾看过任何一个阿基夫人,」埃桑说。「我曾思索该如何不用长矛杀死一个阿基夫人-军官们说他们是由金属构成,而我拥有的只有这把小刀。」

「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人,」卡拉克说道。

「他们就像被切下的花朵般迅速地死去,」艾曼说道,表示贊同。「就跟我们一样。」

「我们不会杀任何人,」法逸德说,这让他的团体噤声。「埃桑,你可以藏好那把刀。你不会需要它,除非拿它来切巧克力或香肠。」

一提到巧克力,埃桑就露出了笑容。法逸德看得出来埃桑已经很久没笑了。说到这个,法逸德也很久没笑了。微笑需要真诚的人性,而法逸德完全没有。这不是一种谴责;这是一种坦白,一种生存的必要行为。把视野导向手边的任务并活下来。

法逸德迅速地把那条白布挂在坠毁的振翼机外侧,面朝阿基夫壕沟。然后,他们便待在机舱内等待。

黎明前的寒冷夜晚看似无边际,从托玛库延伸跨越这座荒凉的山谷直到萼城以及更远之处。它鑽进了每一位穿金戴银的勋爵以及贪恋权力的帝皇的内心与渴望裡,宛如牛奶中的血液般地淹没了他们的眼睛。迫不急待,他们起身并派出一百万个子民来刺激黑夜的食慾,而此刻那也跟他们自己的慾望没有分别了。

法逸德只不过是百万人之一。这个世界的王子们会看着埃桑的灵魂加入屠夫的清单中并且,无动于衷地,再多要求一百万个。

他看着埃桑,伸出手,然后轻拍了他的脸颊。

「你不需要担心,」他说。「你会没事的。」

然后远方某处传来爆炸声,紧接着是一连串刺耳爆裂声与漫长的嘶响声。由双方阵营发射的侦测照明弹照亮了一区壕沟以及沿前线分佈一英里半的无主之地,其距离足以让照明弹的燃烧光芒于爆炸声出现前闪现了一刻。他们能够听见从山谷内某处迴盪而来的嘶喊声,但却分辨不出是哪一方在呼叫。

「卧倒,」法逸德厉声说道。他把手掌往下挥并将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立刻卧倒!」

他们四人扑倒在坠毁振翼机的阴暗机腹,双手抱头,然后等待着。从天而降的照明弹那刺眼、稳定的光芒穿过振翼机机舱与轰炸窗口的碎裂髒玻璃投映出鲜明又骇人的阴影。那道光芒既无情、苍白又愤怒,宛如一位火神的凝视。

雷鸣止息。不是一场战争,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打斗。法逸德长长地叹了一口颤抖的气息。他计算着,此时照明弹的强光消逝,夜幕重临。

「他们来了,」艾曼说。他透过振翼机那满是灰尘的玻璃顶篷往外窥看。「我看见至少四个人,距离我们三十码。」

「就只有他们,对吧?」卡拉克问道。「没有復仇者?没有步行机?」

「只有他们,」艾曼说。「法逸德?」

法逸德看向埃桑,而他已爬进一个角落,脸色苍白并不停颤抖。他那满怀希望的笑容消失了。这个男孩知道他不可能没事。即使法逸德能够復活这台扑翼机并把它开回家,埃桑也不会再是个孩子了。没有人能够把从他们身上被夺走的东西偷回来。很容易就能成为下一个百万人之一,难以抗拒勋爵与帝皇们的驱力。除非-

「卡拉克,」法逸德说。「去迎接我们的朋友吧。」


那些阿基夫人会说一些法拉吉语,而法逸德、卡拉克,以及艾曼也能说一些阿基夫语。四名阿基夫人爬进了这台轰炸机的残骸。其中一人掏出一罐装满刺鼻酒精的水壶,卡拉克打开他的壕沟烟卷,于是士兵们便开始交谈、打闹,并且交易小物品。虽然一开始很犹豫,但埃桑还是加入其他人,接着这八名士兵便一同温暖地从战争中脱离。在被击落的扑翼机残骸中,这一小群人也可能是托玛库小餐馆或阿基夫茶馆裡的熟人;如果法逸德闭上眼睛,他几乎就能想像一个在这个世界以外的世界。

「我想为迟到道歉,」那位阿基夫首领以带有一点法拉吉语的口音说道。她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女子,让法逸德想起了他的母亲。不苟言笑,但他能看见刻划在她脸上的法令纹。拉利娅,法逸德想起了她的名字。

「穿越我们的前线相当困难,」拉利娅说。「有许多军官。很多是新来的。」她指着自己的眼睛,然后指向她的团队。「他们不信任我们,所以他们盯得很紧。」

卡拉克咕哝道。「听起来就像军官,」他以他自己粗糙的阿基夫语说道。「总是期盼能用上他们的剑。」

那些阿基夫人咯咯笑了。拉利娅露出笑容。她的视线越过法逸德和卡拉克并看往艾曼与埃桑,虽然他们两人身为群体的一部分,但却始终沉默不语。「他们是谁?」

「这位是埃桑,」艾曼抢在法逸德开口前说道。这个老头的阿基夫语虽带点口音,但却相当完美;他自在的说话方式就像他小时候曾听过这个语言并且听着它长大。「他是前线新兵,来自托玛库。我的名字是艾曼。虽然我不是前线新手,但我在多年前受伤后就自认为从战场上退役了。」

「你将我们的语言说得很流利,」拉利娅说道。她改用阿基夫语自我介绍。当她和艾曼持续快速地交谈时,法逸德只能听出几个字。法逸德看着他们两人对谈并感受到某种飘淼的希望。就像埃桑,艾曼依然可以蜕变为战前的那个他-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之前已经历过这一切。这个老头曾经被推入地狱,差一点被那裡的死亡机械撕成缎带,并且依然知道如何让人们大笑。他的笑容并不甜美;他掉了许多牙齿,而且从他的盲眼延伸而出的疤痕正拉扯着他的嘴角。但那是个美丽的笑容。拉利娅安静的笑声就是法逸德的姐妹和母亲在揉麵团时的声音。

这一刻相当美好。战争不会让这一刻发生;它的发生不受战争影响。法逸德的视线从艾曼的残破笑容移往拉利娅的灰发,从卡拉克的嶙峋脸庞移向那些阿基夫士兵包着绷带的额头,此时他们正在相互比较并交换刀子。法逸德不是个诗人,但他感受到了这一刻的美丽。他将这份小小和平的悲剧记在脑海裡:他们的血液就是勋爵与帝皇们用来改写世界边界的墨水。

「天快亮了,」过了几个美好的小时,拉利娅说道。他们八人现已心满意足,丢下头盔并堆起背包,并装满了他们带来交易的物品。「我们该回去了。」

就是现在,法逸德心想。少了墨水,强权者就写不了字;夺走他们的媒介。「即将有一场攻击行动,」法逸德说。「我们的军官一直在为袭击做准备。整条前线都是。」

拉利娅扬起一道眉毛。她看向她的士兵,他们也在调整背包的同时停下了动作。

「法逸德,」卡拉克以法拉吉语说道。「这会要了我们的命。」

「安静,」法逸德厉声喝斥。

卡拉克安静下来,一边怒目而视。法逸德无视他并转向阿基夫人继续说道。

「我们的将军已经调来了一整团变械人-族长的亡者大军,」法逸德说。「我们给你们的那些丝绸与套件?他们在几天前才刚把它们分配给我们。他们给了我们酒和肉。从整个帝国招募了数千名接替者,」他说道,一边比向艾曼和埃桑。

拉利娅点了点头。任何在前线待了这麽久的士兵都知道额外的配给与部队迁徙代表的意义。「谢谢你,法逸德,」她说。她看往艾曼并以阿基夫语对他说,速度快到法逸德无法理解其内容。艾曼回应,拉利娅微笑,接着行礼致意,她和她的部队便离开了扑翼机。

「她说了什麽?」法逸德询问艾曼。

「黏土塑像,」艾曼说。

「什麽?」

「他们的将军,」艾曼说道。「一个名叫达硌士的男子。他是一位侍奉他们的克撒勋爵的神器师。他带来了他的十二组黏土士兵。」艾曼朝阿基夫前线点了点头。「拉利娅说她知道我们即将发动攻击。他们已经准备了好几週。这将会是双方阵营的大屠杀,」艾曼说。「但若我们待在后方,她说,那就只会是一场机械之间的屠杀。」

法逸德呼出一口气。他没发现自己一直在憋气。他看向脸色惨白的卡拉克。

「我们得守住这个秘密,」卡拉克说。他看着艾曼和埃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法逸德说。

「如果有其他人发现我们知道这件事,」卡拉克悄悄说道,「我们就会被当成叛徒处决,除非我们先战死。」

「没错,」法逸德点头。他闭上眼睛并叹了口气。皱了一下眉头。「算了。我们守住这个秘密,同意吗?」

「好,」艾曼说。他迅速地唸诵了一句祷词。

「同意,」卡拉克说。

埃桑什麽也没说,却点了点头。

「很好,」法逸德说。这跟好还差得很远,不过已经够好了。

随着他们沉默且心事重重地爬过冰冷的泥巴返回他们的壕沟,法逸德怀抱着纠结的希望。世界上这些可随意弃置的人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位于他们之上的人拥有武器、黄金、来自神明的祝福-法逸德拥有的只有他的身体。他只能够拒绝成为墨水并试图拯救那些还能够被带离黑夜的人。

两天后,攻击指令传来了。


军官的哨音让冰冷的早晨变得简单清晰。现在只有一个目的:生存与进击。随着另一阵能量光束与砲弹在头顶上轰隆作响,自空中呼啸而过,法逸德也畏缩了一下。大地晃动,他的心脏猛烈撞击着胸甲。

第一波人员早已越顶出击,只有少数几个来自法逸德区段的士兵翻回壕沟内,身上插着许多箭。第二波人员则在射击踏台上准备就绪;法逸德、卡拉克、艾曼,以及埃桑站在当日的第三波阵队内,与托玛库第三矛团D连队的其他士兵们肩并肩。极度的恐惧与低浅的呼吸笼罩了他们上方的空气。有人开始乾呕,总是有人这麽做。法逸德的腿无法停止颤抖。

头顶上传来宛如雷鸣的声响,持续不断且令人震颤不已。重装投弹机,从前线后方某处投掷飞越头顶的炸弹。法逸德之前曾见过那些机械:它们看起来像背上突起数个烟囱的甲虫-工程师和神器师们称之为大砲。它们已经持续开火一个小时了,用爆裂物和弹片轰击阿基夫人前线。刺鼻的烟雾飘了回来。虽然他无法从壕沟内看见,但法逸德能够闻到那愤怒、可怕的火焰。他们会持续轰炸,直到第一波逼近阿基夫人前线。

Campbell White作画

一位军官直接站在法逸德后方,抽出了剑,并大喊着关于光荣与荣耀以及把阿基夫狗赶回玛顿河的话。他承诺给予他连队中第一个抵达阿基夫人壕沟的士兵一袋金币,给任何夺得阿基夫人旗帜的士兵一份嘉奖。如果有任何懦夫躲在后方,他保证会让他们嚐嚐托玛库之钢。

D连的性命被打包在他们的背包裡。如果这场攻击行动成功-正如军官们要求并向他们担保的-那麽他们就会搬入淨空的壕沟。如果他们阵亡了,那麽军需官和供应官也容易接走他们。D连队穿着他们的外套,拿着他们的长刀,如果有的话就戴黄铜盔,如果没有的话就戴软军帽。他们带着短矛以及一串额外的炸弹矛尖、棍棒、壕沟钉。任何能让他们成为优秀杀手的东西。

投弹机安静下来,最后一阵爆炸声沿着山谷迴盪而去。

另一道哨音。士官与军官们大声发号施令,驱策第二波人员登上射击踏台,攀上梯子,翻越壕沟顶并冲入不停盘绕的烟雾中。壕沟的另一侧没有土地,法逸德在踏上射击踏台时这样想着。他跟着其他人一起欢呼,直到他的喉咙开始疼痛以免军官找他麻烦。艾曼大声咆哮,埃桑的声音嘶哑颤抖。卡拉克则反复咒骂。

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

「我们该怎麽做?」埃桑仰头看着法逸德,一边紧抓着他的长矛。

「我们放慢动作,」法逸德悄悄说道。在这裡说话不安全。「待在我身边。当我的影子。别去任何我没去的地方。如果我死了,就去找卡拉克或艾曼。」法逸德低头看着埃桑。「如果你找不到我们任何人,就压低身体并且蛰伏直到夜晚。不要打斗,就只要保命。」

埃桑点了点头。他拖着脚靠近法逸德,而他则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准备好,矛兵!」他们后方的军官大喊,同时用他的剑身拍了一下法逸德的手臂。法逸德咒骂了一声便将他的手臂从埃桑的肩上移开。

前线的呼喊声此起彼落。传令兵疾驰传递最终的命令。军官们紧咬着哨子却未吹响它,一边读取小卷轴。

风向改变。腐尸的恶臭从后方涌上壕沟,同时军官们下令要士兵戴起面罩。法逸德和连队的其他人从口袋裡拉出布面罩并将它们繫上。这块布相当轻柔,几乎无法消除变械人那令人眼眶泛泪的恶臭。挣脱了锁链,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拖着脚踏上横跨壕沟的狭窄木板桥。它们以由金属和血肉构成的赤脚踩踏木头或啪嗒啪嗒地踩过冰冷的泥巴,除了这些声音以外,它们都沉默不语。

幸好法逸德不在其中一座桥下。他鼓起勇气望向最近的渡口并惊恐地看着变械人前进;虽然是在某种停尸间工厂大量製造而成,但每一个却看似拥有一副独特的身体,宛如死尸与钢铁的联姻。它们每一个都是一场梦魇。

法逸德拉紧他的布面罩并把视线移向正前方的梯子。当哨音响起,他便开始攀爬,一边被后面的人往前推。在靠近梯子顶端时,他伸手握住卡拉克的手,让自己翻越沟顶。他转身帮助埃桑爬出,然后把军官丢在后头照料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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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军官们的哨音多麽刺耳,而且第三波攻势的吼声多麽嘶哑,这场冲锋进展得相当缓慢。烟雾飘移笼罩了一切,将他们的世界缩减为一个直径十二码的朦胧圆环。法逸德、艾曼、卡拉克,以及埃桑慢慢地往前进,举起了长矛,彼此只相隔几英尺,一边朝阿基夫人前线跨步而去-没有奔跑。约有十二个矛兵组成的阵队走在他们身旁,两边的人都消失在浓雾中。有一位军官走在他们后方,也抽出了剑。

「稳住啊兄弟们,」法逸德说。「稳住。小心你们的立足点。」一阵热雨倾盆而下,泥巴和水从早上的猛烈轰击中翻落。他们四处遇见同伴们倒下的尸体,残破又焦黑。这是未击中目标且落在他们自己人之间的炸弹所造成的伤亡。

冲锋穿越无主之地是一段反复失去并回復平衡的缓慢过程。他们滑过泥泞的 火山口并将他们的长矛作为手杖使用。前线传出此起彼落的呐喊声,一路从烟雾飘盪而来。他们一同跨越火口原并且经过了那台坠毁的扑翼机。前方十分安静,没有寻常的打斗声响。没有痛苦或恐惧的嘶喊,没有叫嚣,没有金属撞击声,没有炸弹或机械巨型武器的隆响与爆炸声。就只有火焰的霹啪声,他们装备的轻柔嘎嘎声,以及后方军官们安静的鼓励。

他们抵达阿基夫人壕沟并发现它空无一人。他们的轰炸既有效又恐怖,将精心设计的城垛翻搅为一团金属线、燃烧的木头,以及弃置的装备。有些来自第一波与第二波且受了轻伤的法拉吉人正坐着抽菸或躺在获取的一箱箱阿基夫人装备上。他们用精疲力竭的点头与挖苦般的欢呼来迎接第三波成员。

「阿基夫人到哪去了?」一名士官对受伤的士兵们大吼。「敌人在哪裡?」

「前线移动了,」一位受伤的下士说道。她用拇指比向身后,沿着山谷比向遥远的玛顿河。「第三矛团的其他人前往下一个壕沟了。看来阿基夫人正在跑回萼城。」

军官跺脚发怒,然后命令D连队在他思考自己该怎麽做时检查壕沟。法逸德、卡拉克、艾曼,以及埃桑一起出发,这四人游荡到一块几近完整的壕沟区段。

他们发现它就像他们壕沟的镜像。有供士兵们蹲卧与睡眠的防空洞与小房间。在敌人来袭时能够迅速取得武器的空架子。在仓皇逃离之际抛下的许多小东西。没有半个人留下。法逸德和埃桑发现一个翻落壕沟并断成两半的变械人。法逸德用长矛戳它,打算终结这隻野兽的悲惨生命,但它却只是抓住武器并用那无眼的目光凝视着他。法逸德放开长矛并且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变械人开始颤抖,彷彿正试着要站起来,但却没发出声音。艾曼把埃桑从变械人身旁拉开,在这个男孩能够用他自己的长矛戳刺这隻倒下的生物之前,艾曼不发一语地带他离开。

「嘿,法逸德,」卡拉克唤道。他站在一个防空洞中间,把长矛夹在他的手臂下方。「你看我找到了什麽。」他拿起一小团用纸包裹的东西,上面还有一块眼熟的布料固定着。法逸德走上前去并看见那是一条法拉吉丝带-他们交易给拉利娅及其士兵们的其中一条饰带。

「那是什麽?」法逸德问道。

「没头绪。」卡拉克说,一边把东西交给他。

法逸德接过这个包裹。有那麽一刻,他担心这是个陷阱,但那一刻已经过去。卡拉克、艾曼,和埃桑好奇地聚集在他身边。法逸德把丝带扯开,然后把它塞进口袋裡,接着打开内容物,露出了一小片巧克力和一张纸条。

感激不尽,由阿基夫人的手以法拉吉语写下。

法逸德露出笑容。一个小小的人类玩意儿。墨水,沾上了纸页。

军官们再次吹响哨音。前进,指令说道。

距离托玛库的黄金圆顶十一英里远,前线再次迁徙。


阿基夫纪元44年

夜晚时分,泰菲力出现在一个极似地狱的地方。在他突然现身之处,四面八方都燃烧着低矮的火焰。身为一个鬼魂他闻不到所见的景象,为此他心怀感激:亡者堆叠得如此紧密,有些地方甚至看不见地面,只有一层一层的尸体。毁坏的机械滴答响着直到冷却。曾经强力见证了工程与人类才华的土木建筑皆空无一人且被弃置。一座夜晚的战场,就在付出某种血腥代价之后。面色凝重的泰菲力环顾四周并设法找出他所在的方位;前两次跳跃已让他感到紧张。

那场终战发生于亚格斯,一座被同兆爆炸所埋葬的破碎海岛。由泰瑞西亚别处的倖存者们所纪录的历史提到它是一颗翠绿的宝石,也是那对兄弟争斗的最后一块绿地。这个地方并非如此。有一堵牆独自立于一座没有树木和绿叶的山谷裡,满地泥泞,围着铁丝网的壕沟纵横交错于其中。火焰吞噬各个表面。不是亚格斯;可能是大陆某处。

那场终战周围的时间节点是一团令人困惑的无尽迴圈、可能性,与分歧路径。即使有了莎希莉那辉煌的时间锚的协助,穿越它们仍是一场梦魇。或者泰菲力曾经是这麽认为的,直到他重新调整至这座战场。这裡才是真正的梦魇。甚至比萼城燃烧的街道更糟。那次的经验撼动了他,但-就算对他而言,而且甚至有时间锚任他使用-就快没时间了。他得回来,而且要快。

泰菲力猜想并且-不顾卡娅与莎希莉的反对-再次使用时间锚,在兄弟之战的混乱时间中寻找那场终战。理论上他的搜寻够简单了:找到他认为的「印迹时间」,当时有上万条生命终结了。在泰菲力眼中,印迹时间就像一张挂帘上被咬出的洞,或是夜空中的星辰。其成因为大规模的死亡-那些生命的无限可能性在一瞬间结束,也从伟大的时间织锦画上带了走一块。

快没时间了;泰菲力搜寻的那一刻非常难找。他只是一个观察者;他不是神。其他所有可能性正在离他而去。

关于那场终战他知道些什麽?克撒带来一个由石头与铁製成的巨像,而它则跟一个由亚格斯的树木与树脂和亡者构成的巨物战斗。然后克撒和同兆杀死了这个世界。

泰菲力于地面上滑行,在折返并再次尝试之前给了他自己几分钟的时间。他没看见一个岩石巨像或一隻森林巨兽,就像凯拉在诗裡提及的。没有海洋。只有泥巴与亡者。

还有拾荒者。

泰菲力刚抵达时并没有看见他们,但现在他看见了。孤单的形体在原野上阔步行走,不时弯下身体检查一具尸体。无论独行或聚众,他们都拖着尸体,并把它们堆在推车上让其他人驶入夜色中。有些人採集败亡机械兽的破损零件,从凹槽裡撬出魔力石并从残破的身躯上取下可用的关节。

Peter Polach作画

「你是谁?」

如果泰菲力有血,那将会变得冰冷。他缓慢地转身,并且直视着其中一位黑袍拾荒者那极为丑恶的脸孔。

「你是来自我们梦境中的人吗?」那个人悄悄说道。他们向前走,从他们身上传出了一阵低沉的呼啸与咔哒声。他们的眼睛是被深深地置放于红肿眼窝中的黑色玻璃晶片。他们的嘴巴没有嘴唇,没有牙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佈满饰钉且不停滚动的圆柱体,并在转动的同时敲响了薄金属片。那道声音既扁平、柔和,又可怕。

他们看似不觉得痛苦。他们看起来反而像在微笑。

泰菲力往后飘,在拾荒者向他逼近的同时避开了他们。他们的袖子下摆脱落,露出一条末端由数十个小型抓取器组成的手臂。

「兄弟们,」那个拾荒者大喊。「你们看见他了吗?」

泰菲力已经看够了。这不是那场终战,只不过是兄弟之战这幅时间织锦画的巨大空白中的一个失落的註脚。

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