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故事:永不屈服,第二部分


在薇薇安对佛纳特男爵说的众多谎言中,增加另一条生命到方舟神弓里的过程并不包含在内。这件遗宝确实会记下垂死生物的样貌,不过在方舟神弓骨子里运作的某种巫术并不会就此打住,而是将一只生物的每一份破旧影像记忆转化为这只生物全盛时期的样貌。当然,薇薇安曾经不是唯一一个能够实行这项仪式的人。她的祭师同胞也拥有那份知识。

但现在薇薇安却是斯凯拉的最后一人。

而且男爵并不打算相信她的话。一点也不意外,男爵召集了一小队秘书尾随薇薇安,他们的臂弯里抱着许多滚动条,并在惯用手上拿着一枝羽毛笔。几位年少的祭坛助手则跟在他们身后,捧着墨水瓶。「为了后世,」她告知薇薇安,一边摇晃着在半透明琥珀色酒杯里的白兰地,他的表情充满不信任。

让薇薇安感到惊讶的是他们推进舞厅里的装置:外围绕着管线,还有许多金属杆,这个由丝金构成的神器表面浮雕着她不认得的魔法。她的困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以够快的速度,男爵的奴仆们把这个装置组装于垂死的暴霸龙四周。更多的修女被召唤来这个房间,哼唱着成对的合声,她们创造出了一道闪烁的屏障。

「进去,」男爵说。

薇薇安照做了。

这个过程不会有重来的机会,薇薇安不愿意重来,只要她不揭露真相便无法重来,就像来自一个早已消亡的世界的最终仪式。她只有一次机会能够做好这件事。这位鹏洛客用手指轻拂过这片魔法屏障的表面。虽然看起来几乎半透明,但它感觉起来就像一面钢墙。

薇薇安蹲在暴霸龙旁边,现在这只爬虫类已经虚弱到几乎无法对她的碰触做出反应,只呼出一道无精打采的死亡声响。它的气息充满胆汁与铁锈和腐肉的恶臭,还有非常,非常微弱地,一丝丁香与番红花的气味。它以潮湿的眼睛向薇薇安眨了眨眼,泪管渗出了粉白色的乳状液。

「麻醉药,」她悄悄地说。

修女和书记们彼此面面相觑。

「或是酒精。任何依你们的慷慨程度允许在这里使用的东西。」薇薇安噘起嘴唇。「我知道这不属于你们个人信念的一部分,不过方舟神弓极为精确。如果它在这个东西极度痛苦的时候将它摄入,那么召唤物将会共享相似的情况。正如你们能够想象的,当你因痛苦而呈现半疯狂的状态时,将很难进行战斗。」

男爵一口喝下他的白兰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接着恼火地朝修女们挥手。「照她说的做。」

修女们服从指令。随着她们的魔法蜿蜒穿过暴霸龙,它叹了一口气并瘫软,看似缩起了身体,退入这份新的麻木感中。它的眼皮颤抖且缓慢地闭上,每道呼吸的间隔也逐渐拉长。

「看着,」薇薇安说道并对斯凯拉的灰烬喃喃念诵一段祷词,她的声音如此安静,她确定就算是卢诺的不死生物也无法听出她的赞词。最后一次轻抚了暴霸龙那宽广的鼻子,薇薇安起身,把自己的重量靠在方舟神弓上,使它的顶端卡入地板瓷砖的裂隙里。

已不再有人假装漠不关心了。整个房间的人都前倾着身体观看;每一个贵族,每一位朝臣,甚至连洗碗女佣都在他们的位阶包袱下弯起身体。他们就像猎犬般热切地看着。薇薇安将她的食指和拇指绕成一个圈,宛如恋人般地抚摸着方舟神弓。她正好还剩一个伎俩,留待最后才尝试。薇薇安朝她的观众屈膝行礼,收集了欢声笑语。

是时候了。

这位鹏洛客把方舟神弓在地板上敲了三下,并在敲第三下的时候传来回音。能量翻腾传遍舞厅,弹越墙壁,嘶响穿过烛台的连接管,一道半透明的光泽倒映在每一张观看的脸上。然后,就跟任何一场爆炸一样,这股力量嚎吼着回到了分娩的时刻,薇薇安脚下地板的发光方式看似彷佛真实已剥离,只留下白色,仅剩如此强烈的光芒抹除了阴影的存在。

薇薇安再次用方舟神弓敲打地板。

这个神器打开了。它延展成金属的树皮与树枝,隔着间距绽放花朵,一种耀眼、神秘合金的几何构型。方舟神弓打开至它的髓部,露出一道使薇薇安泛起泪水的刺眼强光。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至少人们还欠那头暴霸龙一份尊严。

她能够感觉到暴霸龙灵魂的残渣,一团混乱且阻断一切的压力,一份因气力衰竭而无法满足的怒火。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将方舟神弓的力量交织穿过它那崩坏的骨架,哄诱那盏最终的意识火花飘向她,使这份连结嗡响着承诺。暴霸龙没有抗拒。它在一串奔流中走向她,乘着连结进入方舟神弓,同时发出喜悦的尖啸。薇薇安颤抖着穿破这一刻,因她自身的渺小而迷失了方向,而暴霸龙的存在则逐渐缩小为她思绪后方的结点。它的躯体还在,终得安息,此刻正被包覆在与覆盖了方舟神弓的同一种怪异合金之中。

「那实在是太棒又充满戏剧效果了。真是一场绝佳的演出。」男爵的声音。「你结束了吗?」

薇薇安震惊地眨了眨眼。光芒从她的指尖与舌头上渗出。那尝起来是白垩与钙的味道,像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怒火,像是她无法吞噬整个世界的怒火。这是新的。

「是的。」

「很好。」他挥动着一只手。「现在,让我们看看结果吧。」

「好,」薇薇安再次说道,感觉相当缓慢,这个字就像是她齿间的糖浆。她拨动方舟神弓的弦,感觉它在她的拇指触碰下发出嗡响,这头暴霸龙离表面这么近,她只能这么做来使它休眠。它的渴望透过这份接触而渗出,溅洒入她的骨头里。发生了什么事?方舟神弓内的精华通常更为平静,半沉眠,为了能够安全地、静止地、寂静地待在这件神器的漆黑内部而感到欣喜。但暴霸龙却不是。

这位鹏洛客咽下了想冲向男爵的冲动,使自己镇定下来,并举起方舟神弓。但男爵却清了一下喉咙。

「不。我们会让其他人来执行。」

他朝一名守卫示意,而且他可能是由一头公牛转化为一个更为方便行事的型态,一个脖子粗厚的男子,他的喉咙与下巴几乎没有区别。他怒视着薇薇安,一边笨重地朝她走来,这座力场也升起以让他进入。男爵朝修女们比了个手势,接着她们便再次开口吟诵,将这名守卫与薇薇安一同封在隔离区内。

「现在,告诉他该怎么做。」

薇薇安把方舟神弓递给这位皱着眉的守卫。尽管这个男子体格粗壮,他很快就展露出薇薇安没预料到的敏捷度,他那与香肠一样宽的手指竟能如此迅速地移动。当他举起这件遗宝时,方舟神弓发出嘹亮的歌声。这名守卫熟练地沿着手臂瞄准,搭上薇薇安的箭,准备就绪。稍微抖动了一下那些肥厚的手指,接着他的身体便朝外爆裂。

这位鹏洛客转头看着男爵,一脸平静。「早告诉过你了。」

「无法接受,」他低声喝斥。「我们成功召唤出那头熊。一定有某种程序。某些你没告诉我们的事。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你一定是。」

「方舟神弓是我的。它不会服从另一个人。」

「骗子。」

薇薇安挑衅地举起这件神器。「欢迎来试。」

男爵握紧了拳头,而薇薇安则暗自决定——带着一种病态的喜悦——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了。无论接下来有什么,无论会遭遇到什么事,这段男爵露出明显挫败表情的记忆将会是一道让她紧抓不放的明光。她露出笑容。「我警告过你了。」

「安静。」

薇薇安往下瞥了一眼那名守卫的残骸。方舟神弓使他变得一团糟。几乎出于偶然,薇薇安看见动静。她弯下身。

一只蜘蛛。薇薇安默默地看着这只蜘蛛小心翼翼地从守卫的口袋里一步步爬向屏障外缘。它的体型小到使魔法忽略它的存在,也小到让吸血鬼们不理会它的存在。

薇薇安有个主意。

「问题是,」这位鹏洛客说。「问题是像你这样的人经常忽略小东西,你认为整个世界的发条装置都无需费力操作,只受你的意志驱动。你认为齿轮并不存在。你甚至看不见它们。」

「这是在鬼扯什么?」男爵怒斥,一边气冲冲地走向那面将他们分隔开来的光墙。

「告诉我,」薇薇安以思绪追踪这个世界,感觉到蜘蛛在她的注意下颤抖涨大。「你是否曾想过跟一只蜘蛛一样渺小又微不足道是什么感觉吗?」

她不给男爵回答的机会,她的力量搏动着传过这个世界,绿色的卷丝宛如光晕般地从她身上散出。男爵猛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你做了什么?」

大啖着薇薇安的魔法,这只蜘蛛变成一条小型犬的大小,一只猎豹的大小,一头熊的大小。长大吧,她猛烈地朝蜘蛛送出意念,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潦草写出一道符画,她的动作既迅速又愤慨。受到生长的刺激,蜘蛛转身朝国王冲去。修女与贵族们在见到这个场景时放声嘶喊,所有的注意力突然都转向他们的统治者。在这片混乱中,修女们松开了她们对薇薇安监牢的掌控。

这正如她所希望的。毫不迟疑,她搭上一枝新箭并在屏障崩解的同时射出。飞箭在空中燃烧,蒸发成灰烬,转化为由魔法蚀刻而成的骨头与活生生的羽毛,化为一个不再因受伤而跛行的身体,一个完美崭新的身体,精心准备以执行那个最终迫切的愿望。

飞箭埋入墙内,这头虚像暴霸龙便从上面挣脱,不停嘶吼,薇薇安自身的力量向前投射包覆了这只爬虫类的新生框架。它挥动它的头,眨了眨眼,就连重生的震撼感也不足以让这头暴霸龙忘记它的目的。这只生物极度渴望报仇。若没有达成那份期盼,它不会悄悄离去。

薇薇安躲向一旁,同时这头恐龙便轰隆地冲向佛纳特男爵,它后方四散着不停嘶喊的朝臣,少数几位无助的人被它的利爪脚掌践踏,他们的身体被压得如此扁平,几乎能够折成两半。极少数足够忠诚且挡住它去路的守卫们被用力撞往一旁,这只生物一甩头就把他们抛到墙上。

暴霸龙的闪烁形体紧贴着屋顶,彷佛水果皮般地撑裂了天花板。瓦砾与灰尘自上方落下。建筑物发出低吟。现已松脱的支柱架构逐渐分开,而重力则扯离了砖石。这一切都无法阻挠暴霸龙,它的眼神狂野。

尽管局势不利,佛纳特男爵不会逃脱。虽然被他的同伙抛弃,舞厅也早已塌陷,他依然屹立不摇,龇牙咧嘴地抽出剑,他站在巨型暴霸龙旁边的形体就和玩偶一样。他遁入模糊阴影,蜿蜒上行,由加速动作产生的彗星尾巴显示了一道往上并穿越崩落瓦砾的轨迹。当男爵挥击时,薇薇安看见一道银色闪光,但无论一个人的能力为何,无论透过训练获得的力量有多少差异,按照经验法则,大自然总有它的偏好。

到头来,生命总会是一场蛮力的较劲。

男爵的剑无害地穿过这只蜥蜴右眼下方的凹陷处,被侵蚀成一团合金块。在他能够反向抽身之前,暴霸龙往上抬起头,将男爵抛向空中。薇薇安在这个吸血鬼的脸上看见一抹诧异掠过,即使在远方仍清楚可见。比男爵的反应更快,比任何人预期的速度更快,暴霸龙将巨口向前猛伸,一条响尾蛇般的动作,牙齿咬向了吸血鬼的躯体。

薇薇安摇摇晃晃地停下脚步,瞪眼直视。

暴霸龙哀伤地看着她,露出如此滑稽的沉思表情,如此犹疑到像个人类,这个景象几乎让她笑出声来。男爵盯着他的捕获者,他的脸上逐渐显现一种动物的惊骇。然后,带着相当程度的自信与庄重,暴霸龙咬了下去,于是曾经身为佛纳特男爵的那两半身躯便悄悄地、散乱地落在地上。


薇薇安大部分的召唤物都是暂时存在的,鲜少能够撑过一分钟,而那些生物也在胡搞瞎闹一番后便心满意足地消散而去。但这头暴霸龙却不愿消失。已经对付过佛纳特男爵,这只爬虫类现在失去了方向,但它很快就找到目标。它嗅了一下空气,接着便利落地选了一条路穿过大门进入皇宫,无视于那些依然在它面前惊慌失措的朝臣们。薇薇安跟在后头,也被众人忽略了。

他们的动线行经皇家兽园,现在已经挤满了焦躁不安的动物,这些俘虏们不是受到暴霸龙贴近的激励就是单纯地因空气中的毁灭恶臭而激动不已。薇薇安很快就做出决定。随着暴霸龙绕过另一个转角,薇薇安向一群牛羚施法,刺激它们的细胞直到这些生物增大到足以冲破牢笼的程度。她对行经的一切做出同样的事。颅锤龙与寇特蛇和宽体熊,宛如闪电般的力量在它们底下弹跃着。

有些动物狂乱地纠缠在一起,肉食动物与猎物彼此嘶咬,但大部分的动物并非如此。就像那头横冲直撞的暴霸龙,它们看似全神贯注于复仇上。它们的训练员,原本深信它们不会遭遇自身残酷本性的后果,很快地就发现自己陷入了生死交关的战斗中。空气中充满了嘶喊声。

不过,暴霸龙不知何故竟依然保持着它的型态,由某种东西所驱动。可能是它的愤怒?或是薇薇安的?这位鹏洛客认为那并不重要。她反而计算着实体化与分解之间的时间。每当暴霸龙闪烁着消失时,她就会往空中重新射出一枝箭。长廊逐渐变宽,通往一座展示厅。暴霸龙停在这里,把头倾向一侧。许多头戴分层假发的男子与擦了珠光粉的女子,她们的上衣既高又不自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景象。

一个如栏杆般削瘦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像成年人,摇摇晃晃且犹疑地向前走。她手里拉着一条系绳;薇薇安看见这条绳子被系在一只小型迅猛龙的颈圈上。有人把它的翠绿色鳞片涂成红色,在它的脖子上戴上一个如小丑般巨大的颈羽,显然这份装饰品阻碍了它的视线。薇薇安朝这只生物皱起眉头。它看起来很悲惨。

在那一刻,暴霸龙开始消散,减弱为许多闪烁的亮点,一只生物的轮廓很快就退化成一片朦胧。薇薇安举起握拳的手,群众依然安静,依然被刚发生的事吓得目瞪口呆。在她后方,皇家兽园依然传出暴动的咆哮,其居民的低声嘈杂周期性地夹杂着骇人的嘶喊声。

「我想,」薇薇安终于开口。「通常人们会在这个地方发表一场戏剧性的演说。」

迅猛龙向前一跃,头先倾向一侧接着是另一侧,一种轻快又宛如鸟类的动作。它朝薇薇安发出询问般的叫声。

「或至少,让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噪音愈来愈大声。

「我真的不确定这需要什么礼节。」不由自主地浮现一道笑容。「不过我一直觉得某种程度的讯息阐述是必要的。」

她放下手。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一位拥有整齐胡须且看似族长的男子开始说话,尽管已有中年的迹象,但他的体格仍相当强健。他把细长的手指放在他的剑鞘上,一边怒目瞪视。「你是谁?这座皇宫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个国家的灭亡是一种『恩惠』。当时我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或是他来自何方。但现在,我现在发现自己竟能完全理解。」薇薇安用手指画了几个无限大的符号,魔法开始凝聚在她的掌心,闪闪发亮的力量轮幅。「总之。这是个恩惠。这是你看见卢诺的最后一眼。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荒野将再次占据此地,而你将会成为一个等着被遗忘的记忆。」

薇薇安握紧拳头,而这条迅猛龙则发出了困惑的嘶叫声,它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抽搐。不像皇家兽园里的居民,它并没有一致性地增长。这只生物反而是间歇性地增大,它的生长由薇薇安的手势和她的施力方向来决定,以及从她的身体上伸展蜿蜒而出的绿色魔法。先是腿,尾巴,然后是它的头,最后是它的身体。在整段过程里,它的拥有者只能盯着看,在无言的迷惘中目瞪口呆。

几秒内,这头迅猛龙就变得比它的女主人还大,并弓起背用一颗明亮的紫色眼睛看着她。作为响应,她默默地张开嘴,终于发出一道高频的颤音。「怎…怎…怎么…」

她的前任宠物并没有共享她的困惑。它以后腿站立,发出几声清澈的鸣叫,它对于其拥有者的好奇心显然已满足。然后,毫无保留,它向前扭身咬住那位吸血鬼的头颅,牙齿粉碎了脊椎。

年轻吸血鬼的斩首在群众里移除了某种东西。一波波混乱出现在这群中产阶级人士之间,逐渐散播、滋长,直到陷入一片失控狂乱状态,所有装出来的文明行径都在这场屠杀面前忘得一乾二净。那些至少还能够掌控自身能力的吸血鬼逼近薇薇安,嘶嘶作响,但这位鹏洛客就只是冷漠地端详着他们。

某个东西正在接近。

在兽群破门涌入的前一秒,薇薇安移往一旁。她的对手们,就他们而言,只能在一瞬间抬起头,在一瞬间注意到这群冲过长廊的野兽。当皇家兽园的逃脱者将它们之前的施虐者们踩成一片平整的肉酱时,薇薇安发现自己正在微笑。


皇宫开始瓦解,宛如被野狗撕咬成碎片的尸体。断断续续,缺乏有力的顺序,这栋建筑在保持直立的同时持续抵抗着这一切。然而,重力的胃口却无法饱足。很快地,皇宫崩塌,尘土漫天飞扬。

不过薇薇安对卢诺的计划甚至还完成不到一半。

还得造成更多混乱。


这间咖啡馆,就许多方面看来,与其他许多装饰着卢诺文化特区的咖啡馆没有差异。在这里,博物馆和下流的剧场表演共立于同一条街上。艺术有多种形式,有些比其他更不体面,但卢诺却很少妄下判断。餐馆很享受这种大方的意识型态所带来的兴隆生意。总是有顾客。有时候,他们是学者与行家,渴望有个空间来讨论和分析日常琐事。有时候,他们是更低俗的人,沉迷色欲并且只想急着找个地方坐下来。无论他们的本性为何,他们终究都非常有钱而且,尤其让这间咖啡馆的店主感到欣喜,经常极度大方地以一瓶瓶的血液来支付小费。

这名男子正端详着他在镜中的倒影。他身材高挑、削瘦,过窄的肩膀无法替他的形体增添多少份量。但也不是没有魅力。至少,那是他从女性顾客的反应中推断而来的。店主调整了自己的假发角度。不能看起来衣冠不整。

傍晚非常闷热,连一点类似微风的东西也没有,而且空气笼罩着卢诺,就像一条被尸体垫暖的湿毛巾。但许多人看似不在意。这座城市的菁英,尤其是那些名列暮影军团的人,看似偏好这样的气候,沐浴在热气中,看着人类凋萎。

他绕远路前往一对最近期顾客的居所。两人都是受勋军官,身材纤瘦,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远征异国领土,但他们的衣着却十分整洁得体。店主因此而喜爱他们。大多数的探险家最后都会失去保持卫生的诀窍,伴随着任何与这个念头和解的兴趣。

「你们的早餐,」店主说道。

他们用瞥视与冷淡的微笑向他致意。店主摆下了餐点。

卢诺在他的脚底下隆隆作响。

一场地震吗?有可能。虽然偶尔才会被这样的颤动困扰,但这并不是一种未知的现象,于是店主便认为不需过度担心。他会需要固定他的香料架,确保咖啡馆那些数量适中的馆藏酒瓶安全地存放在它们的窝里。小细节。简单的劳务。不会有事的。

「别再生闷气了,」其中一位男子说道。店主为了偷听而放慢脚步。这类军人总是知道八卦消息。

「说得好像你对这件事有多高兴似的。你知道佛纳特男爵此刻正在研究那个装置,」他的同伴说。

第一位男子发出恼火的声音。「总之,我希望他失败。如果他成功破解那件愚蠢的神器,那么我们就失业了。」

「你说话小心点,」他的朋友回应。「你讲的可是叛国罪。」

「不是叛国。是真相。如果卢诺学会使用像那样的东西,我们就得去小巷里乞讨了。记住我说的。皇室成员才不在乎像我们这样的人,无论有无勋章。如果他们能够制造他们自己的动物,他们为什么还需要付我们钱替他们寻找更多呢?」

在他的朋友能够回复之前,他们脚底下的隆隆声响,原本持续不断又不恼人,竟突然变成某种无法忽视的现象而且更不可能的是,这让店主想起了他的年少时代。每年一次,彷佛是为了要弥补它的单调平淡,他来自的那座小型聚落沉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传统中:

他们把年轻的迅猛龙放到大街上。

店主永远无法理解为何会有如此怪异的习俗存在,以及为何会有人认为要求青少年从狂暴的蜥蜴身上采集羽毛是一件必要的事。但就像每一个来自那座城镇的移民,像每一个出生在那些山丘上的男男女女,他也带着每一年世界在那场年度兽群狂奔下颤抖晃动的记忆。

这更糟。

糟多了。

在这条死巷中座落于他店铺对面的那间咖啡馆像一条断腿般地崩塌,即便街道上已塞满动物的躯体,它们在一团蜂拥而来的毛皮与爪子和嚎吼的喉咙中摔倒在自己身上。在其他情况下,店主或许会因这个场景而感到开心,但现在不是时候。甚至没有话语能够描述他所见之物。狐猴在栏杆之间摆荡,被飞鹰猎捕。各种不同大小的牛,拥有剑齿与更加普通的猫。破碎瓷器的声音吸引了店主的注意。

他看了一眼并开始大笑,一半歇斯底里,一半对这个情况感到惊奇。在他们当地的瓷器店里有许多公牛,一边把它那抹了油头的客户赶到街上。而在其他的每一处,身穿最肮脏服装的人类,酒吧女侍与屠夫和袒胸的水手,欣喜叫喊并奔走于混乱之间,几乎没注意到危险。不像商店的拥有者,他们把这视为一种节庆,一种跟店主所能想起的任何事一样原始的庆典。

在这一切之间,还有许多恐龙:

没错,来自店主年少时期的迅猛龙,只不过已完全长大并且拥有灿烂的羽毛。一群群移动缓慢的卫护龙,像公牛般低吟着。背棘龙与剑齿龙,奋力走在暴霸龙、暴君龙,以及如暮色般漆黑的噬尸食腐龙前方。这些恐龙对原本的道路不感兴趣。它们替自己开路,穿越城市,撞倒建筑物。草食动物们则把它们对卢诺的亵渎行径更推进一步。它们停下来啃咬这座城市的垂直花园,将它的花朵囓咬到只剩根部。

随着卢诺的文化特区撤离他们各自的家园与企业,泛滥成灾的野生动物很快地就摧毁了它们行经的一切,店主放声大笑,一种疯狂又困惑的笑声。当时他明白了那是什么:这些生物并不只是无预警地出现在各处,它们每个都是原本体型的三倍大,这么巨大真令人难以相信。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看起来好不真实。

一道噪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转头看见一对暴霸龙摇摇晃晃地穿过满街的动物。一对新的育种组,被带来卢诺以取代上一对。但那并不是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不,是那个坐在母恐龙头上的女人,带着一张冷酷又心满意足的表情。


如果卢诺选择重建,她冷冷地认为,他们在成功之前得花上几十年。她爬行至蹲姿,在暴霸龙头上保持平衡,然后在它们经过一座阳台时一跃而下。薇薇安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个跟斗后停下,以一个流畅的动作站起身。她撢掉了罩衫上的尘土。需要找一件真正的皮衣,某种不会卡在荆棘丛里并且稍微挑衅一下就破损的衣物。卢诺的品味,即便是最朴素的,都完全不实用。

一只霆伟龙缓慢地从薇薇安站立之处经过。它是跟着她一起航海的那一只吗?难以分辨。横渡海洋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然,她希望那会是同一只霆伟龙。虽然还不致于像皇家兽园里的肉食动物那样危险,它仍是个值得害怕的实体。尤其是当它的种族倾向怀恨,并拥有长期记忆的时候。或许它会在卢诺的荒野中找到伴侣。无论如何,这座城市的吸血鬼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侵扰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现在他们的丛林里有了恐龙,比他们能够操纵的数量还多。

薇薇安趴在栏杆上,眺望着她在卢诺造成的混乱。皇家兽园,或是任何剩余之物,已开始发现那些垂直的城市花园。她露出笑容,此刻或许比可能发生的情况更让她满意。不过依夏兰之旅真是一趟发人省思的经历。

几乎是自发性地,她的双手移向方舟神弓。薇薇安没想过要从她身上移除这件遗宝竟是如此容易,或是它有可能被外人夺走与利用。她得想办法防止这件事。薇薇安无法容许它再一次发生。但或许,答案就在方舟神弓的居民中。

暴霸龙已证明它自己格外有用。甚至比薇薇安其他的捕获物更有用。不过它怎么可能没用呢?它相当庞大,比她军火库里的其他生物更凶猛。如果薇薇安继续猎捕更大的猎物,她或许会找到答案。

她闭上眼睛。分隔时空的那层膜在这里相当薄,几乎不比一层卷曲的皮肤扎实多少。透过这片薄膜,薇薇安能够看见下一个世界。龙。这个字跃过她的脑海,形成巨型生物的影像,既古老又骇人地怪异,是种肺里充满火焰与嘲讽笑声的生物。尼可波拉斯不是多重宇宙里唯一的龙。还有其他龙存在。体型较小,不那么狡猾,但终究还是龙。如果她学会操控它们的力量,如果她能够学会如何运作,她或许就能够知道摧毁尼可波拉斯的秘诀。

但首先,她需要一个目标。

薇薇安隐约想起了关于西瓦巨龙的对话,这个名字只有被人悄悄低语着。基图的长老们曾说过,它们可能会闯入他们的聚落,被它们名字的声音吸引而来。

要是一只西瓦巨龙被引诱到她这里,难道那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在远处,卢诺城正在聚众抵抗这场暴动。

没有什么东西从暮色中溜走,除了远方愤怒士兵的喧哗,以及巨型动物们的挑衅咆哮。薇薇安皱了一下眉,然后和善地轻声窃笑。

这位鹏洛客转动了一下肩膀并深吸一口气。她举起手,以掌心触碰空气,感受着在她肌肤底下的宇宙结构。接着她往下施力而且多重宇宙,如蜂蜜般黏稠,在压力下变得柔软,从手臂开始将她吞噬。薇薇安看了依夏兰最后一眼,然后便遁入下一个时空,并在她的肌肤上感觉到了西瓦那苛刻、炎热的空气。


鹏洛客档案:薇薇安瑞德
时空档案:依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