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ga

上午的太陽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Helga盯著水面,那些波紋與徵象就跟幽深的池底一樣神祕莫測。香蒲和芒草在她頭頂搖曳,一隻鮮豔的蜻蜓追逐著蚊群。濕土溫暖,芳草欣榮,土味和草香瀰漫在空氣中,令Helga躁動的心安定了不少。她一手將樹葉日記本按在腿上,緊握在另一手上的鉛筆,彷彿自己動了起來。

Andrea Piparo作畫

她來到池畔,是為了求得內心的澄淨與安寧,暫時遠離那些困擾著她的煩惱。她這個角度看不見自己的倒影,那熟悉又無趣的模樣:一個渺小蛙民,綠色的皮膚、琥珀色的眼睛、老是緊張兮兮的笑容。沒什麼特別之處,向來如此。

除非「特別沒用」也算是一種才能。

池塘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或是在池面升騰的熱氣中閃過。Helga瞇起眼睛,探身向前,不知道自己是否即將看到另一個預視——

這時,一道長耳黑影落在她的身後,一手襲上她的肩。Helga驚叫一聲躍到空中,高到一頭撞上了香蒲穗,然後笨拙地摔落在地,一雙長腿胡亂蹬著。

「冷靜冷靜,Helga好妹妹。」說話的是奈里絲,這個兔民的鼻子不斷抽動,覺得好氣又好笑。「沒必要這麼誇張吧。」

「對不起。」Helga邊說邊撿起掉落的日記本。「我只是被你嚇著了。」

「要是你在做正經事,而不是在池邊摸魚釣預視,我哪嚇得著你?」奈里絲反駁道。「你的村務都做完了嗎?」

Helga五官一揪。「不算是。我本來是在蒸餾室裡,替正在熬煮的金縷梅藥湯顧火,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沒有。顧好火。尤安說藥都熬壞了,叫我在他火氣消了以前,不准踏進房門,弄髒他的台階。」當時他用了更「好聽」的字眼,只是Helga不打算重述一次。

「你看你就是這樣。」奈里絲把頭上的闊葉遮陽帽往後頂,瞪著Helga,她那雙紅眼睛彷彿能噴火。「你的爺爺奶奶把你寵壞了,願他們安息,但你總不能一輩子塗塗畫畫混日子啊。」

比起責備,奈里絲提起她去世的親人,更是刺痛Helga的心,但這個兔民還沒罵完。

「別再成天盯著你的占卜池了。」奈里絲用兔掌戳了她一下。「你要好好活在當下,不要想預見未來會怎麼樣。知道了未來,對誰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但有時候看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件,能幫助大家在當下做出更好的選擇啊。」Helga說,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

「就算是這樣吧,」奈里絲回道:「現在田裡有莊稼要收割,我沒有時間跟你討論哲學。我希望你未來能多幹點活,少搞那些霧裡看花。」奈里絲說完,就甩甩蓬鬆的兔尾離去,留下剛才畫畫到一半的Helga。

Helga嘆了口氣。奈里絲不過是說出了池畔村許多人的心聲。在這個小村子生活了這麼多年,Helga仍然沒找到自己的定位,屬於自己的使命。她開始絕望,懷疑自己是否真有找到的一天。

周圍的其他人都在進行日常工作。兔民雙腳沾滿爛泥,割下長長的西洋菜莖並捆綁起來,裝進獨輪手推車運到公共商店。水獺民在近岸淺水區撒網,撈捕小魚,然後倒入木桶。一個蛙民父親揹著滿水的容器走在路上,從蝴蝶花叢旁邊經過,容器裡頭是他的寶貝蝌蚪孩子。每個人的生活是如此忙碌又自在——和朋友開玩笑,互相潑水消暑,或是勤於自己的勞動。

Helga很難專注在村務上,總是無法把事情完成。蒸餾室事故不過是她一長串黑歷史中的其中一條。烤焦的胡蘿蔔蛋糕、只種一半的豌豆苗、一直沒被縫起來的拼布被⋯⋯要是她對這些差事感興趣,肯定會埋首好幾個鐘頭,忘記周遭的世界;可惜,沒幾樣事情能讓她這麼投入其中。

就連學個魔法也是以失敗告終。早知道當初在Fountainport多待個幾年,把格拉博國王的魔法訓練課上完再說——算了算了,過去的事再想也沒用。光是現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足夠她羞愧一輩子了。

至少,她還可以畫畫。剛才在跟奈里絲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把日記本合著,不想讓那個兔民看到她畫下的東西。有時她畫的淨是一些漩渦、波浪,稱不上什麼圖案。有時她畫下的是眼前觀察到的東西,像是穿著鮮豔的鳥民在天上飛來飛去,或是光著腳丫的家鼠民將剛摘下的新鮮藍莓踩成果汁。有時,一個預視襲來,她的手就不受控制,在本子裡畫下謎樣的圖——但別人都說,那是想像力太豐富所留下的產物。

Helga打開本子,隨手翻到她剛剛畫的那一頁。那張圖讓她看得汗毛直豎,嘴巴乾而黏膩,十分難受。

格拉博國王位於Fountainport的圖書館中,有一本巨著,書裡全是災獸的精美彩色插畫——災獸是大自然災變的可怕使者,無論是四季變化還是混亂災害,都是牠們惹的禍。雖然Helga從未見過災獸,但每當突然的旱災導致黑莓收成枯萎,或春雨變成冰雹時,便能看出是牠們的傑作。

她畫出來的生物,看起來與烈陽鷹非常神似,儘管與國王書中的插畫相比,她的筆觸簡直粗糙。這東西的頭頂長著類似魚鰭的雞冠,向後翹得老高。牠張著彎彎的鳥喙,彷彿正在鳴叫,兩旁還長著兩撮奇怪的鬍鬚,又粗又長的舌頭在末端分叉,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玩意。牠的翅膀不止一對,而是有兩對,翅膀的尖端並沒有飛羽,取而代之的是蝠民那樣的指節和皮膜。牠的爪子看起來倒是很正常,但光是想像自己被那樣的魔爪攫住,就足以讓她在大白天做噩夢。她用鉛筆勾勒出來的線條,展現出強勁與凶猛,而這生物背後烏黑的背景,更暗示著一場電閃雷鳴的風暴,不是陽光普照的晴空。

儘管天氣暖和,Helga還是不禁打了個冷顫。這肯定是一個預視。她自己絕對不會畫出這麼恐怖的東西。她必須拿去給村裡的蛙民卜算師艾弗看看。可是⋯⋯大概是因為她從未完成魔法訓練,艾弗總不把她的預視當一回事,認為那只是她的夢境或幻想。甚至是她在爺爺奶奶去世後,用來尋求關注的方法。

這次會不一樣的。必須不一樣。如果她真的預見了災獸,那她的整個村子很有可能會遭殃。

Helga把日記本塞進包包裡,趕往艾弗的家。他的鄰居安妮珂正在打掃門廊,她跟Helga說,艾弗外出取衣服去了,他請一名住在遠方田野的家鼠民替他縫補衣服。於是Helga繼續沿著村裡(姑且可以稱作是村子)唯一的主要道路前行,這是通往南邊的乾草原,以及北邊的晨露林、薄荷谷等地的必經之路。一路上,她看到家鼠民把睡蓮花瓣鋪在久經風霜的木屋屋頂上;她看到兔民挖出肥美的紅蘿蔔,那葉子青翠欲滴;她看到一群長者坐在蜂香薄荷的綠蔭下啜飲艾草茶,這裡到了夏天就會開滿了花。她本想停下來向他們要一杯茶來喝,但還是決定趕緊辦完正事,以免自己又半途而廢。

好在,Helga不需要再自添煩惱,因為這時艾弗正慢悠悠地朝她走來,他寬大的荷葉帽遮住了雙眼。她要把那張畫拿給艾弗看,聽聽他怎麼說,然後回家去⋯⋯回家幹嘛呢?她會找到事做的。爺爺奶奶留下的房子現在歸她了,顯然需要打掃整理一番。很快就要吃午餐了,然後是晚餐,就這樣一餐接著一餐、一天接著一天,迎向無盡的未來。

奈里絲說得對:思考這些事情對誰都沒有幫助,對她自己來說更是如此。

突然一陣叮噹聲響起,傳遍田野。Helga趕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原來是瞭望塔上的一個家鼠民,瘋了似的敲著村子的警鐘。但,那是為什麼呢?她轉身,順著家鼠民的目光往天空一看。

只見高空處,一個巨大的黑影盤旋飛行,寂靜得令人心裡發毛。那生物體型龐大,雙翼展開就跟枝繁葉茂的橡樹一樣寬。牠的胸腹與翅膀呈深藍色和紫色,越往外顏色越深,漸漸過渡成黑色條紋的飛羽與尾羽。這身形既美麗又嚇人。牠渾身散發著綠松石色的魔法光芒,照亮牠凹陷臉龐中的雙眼和鳥喙,勾勒出牠致命的利爪。在牠所經之處,絲絨般的夜色隨之而來,就像用剪刀割開布料一樣劃破明亮的藍天,露出底下星光點點的黑暗。

牠是Maha。傳說中的夜梟。

說時遲那時快,夜梟突然振翅俯衝,掠過田野頂端,接著又再次騰空,一路拖曳著暮色。Helga四周的動物民都嚇壞了,嘰嘰叫與嘓嘓叫此起彼落。有些攤到地上,抱成一團;有些僵在原地,生怕引起災獸的注意。還有一些往附近的屋子裡跑,往洞窟裡鑽,或是往可能藏身的高大植物下躲起來。

Helga一個扭頭,沿著來時的泥土路逃回池塘,穿梭在日夜交替與光暗交織之間。夜梟從她左側飛掠而過,摧毀了家鼠民尚未鋪完屋頂的木屋,木頭碎片和白色花瓣四處飛揚。她連忙拐彎,結果與某村民撞了個滿懷,那人回過神後,繼續向前衝。大家紛紛意識到那枚空中炸彈的危險,原先四處亂竄的驚慌村民開始瘋狂逃命。

又一次俯衝,又一棟房屋轟然倒塌。災獸行動起來,一絲聲息也沒有,只有隨後的破壞與翅膀刮來的寒風昭告著牠的到來。Helga的心臟都快從胸口蹦出來了,但她強迫自己不要跟著倉皇逃逸,就怕被一爪子抓入空中。

廚火噴濺的火星碰上飛揚的碎屑,很快地,火焰和煙霧讓整個場面更加混亂不堪。夜梟的攻擊一會兒把Helga與其他動物民趕向東,一會兒又趕向西,直到她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確定自己跑到哪裡去。最後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田野,迷失在迷宮般的甘藍菜園中,儘管胸口和雙腿都疼得厲害,她仍以全速飛快奔跑著。這個世界如今變成了眼花繚亂的馬賽克,破碎的白日逐漸沒入深沉的黑暗,彷彿時間的概念已被打破,無法重組。

Helga跑太快,一不小心栽下泥濘的堤坡,地面頓時從腳下消失。她一路滾落到池塘溪裡,這條溪流的盡頭便是遠處的那個大池塘。她側躺在鬆軟的淤泥中,足足愣了十幾秒,她心跳紊亂、呼吸急促,腦袋又暈又茫。

她慢慢翻身躺平。天空如今已完全陷入黑暗,沒有月亮,只有滿天陌生的星斗。就連空氣也不像上午那樣有著暖呼呼的氣息,被靜夜植物的清冽芬芳所取代。她仰望星空,彷彿自己是能夠解讀星象的蝠民,能預知接下來她該怎麼做。

Helga強迫自己坐起來,然後慢慢蹲起身。遠方的混亂和破壞的聲音雖然模糊不清,但並沒有停歇。她大可以沿著溪床走向池塘,和其他村民一起躲在池底,祈求能安全躲到夜梟鬧完了為止。

或者她也可以朝反方向走去,前往鄰近的村子,警告他們有災獸襲擊,搞不好還能帶回來一些援手。他們可能得把池畔村從廢墟殘骸中挖出來,然後重建,而底下的村民⋯⋯不,她不願去設想最壞的可能,不願去思考悲劇發生後該怎麼善後。先顧及眼前的問題、顧及下一步行動就好,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

Helga的喉嚨發緊。她總算是好好活在當下了,要是奈里絲聽到的話會怎麼說?可能什麼也不會說,只會抽動鼻子,搖搖頭。

就這麼辦吧,Helga對自己說。不要像以前一樣杵在原地,等待人生的齒輪自行轉動。動起來。

心灰意冷、渾身淤青的Helga,抓起裝著日記本的小書包,沿著溪床一瘸一拐地走向遠方,走向乘載希望的陽光。


瑪貝爾

那些調皮搗蛋的小老鼠又在搞事了。

瑪貝爾站在圓形的家門外,一邊攪拌碗裡的麵糊,一邊看著她寶貝可愛又特立獨行的孩子們,一個疊一個站在彼此肩膀上,搖搖晃晃。老大蘿莎琳體型最大,擔當最下面的底座,福吉站在她肩上,而皮普站在他肩上。不是雙腳滑落,就是尾巴纏到臉上和脖子上,他們每次摔到彼此身上,都伴隨著惱怒而尖銳的吱吱叫。

這三個孩子在客廳窗戶前疊羅漢,想要掛上他們花了幾個小時精心繪製的橫布條。上面寫著「祝瑪貝爾生日快樂」——嗯,嚴格來說是「祝媽媽瑪貝爾生日快樂」,不過「媽媽」被劃掉了。他們的爸爸克萊姆好意提醒,瑪貝爾不是所有人的媽媽,就像他不是所有人的爸爸一樣,所以鎮上其他人除了叫她的名字外,沒有特權叫她媽媽。他一邊溫和糾正,一邊給他們都親了一下,包括他被逗樂的老婆,她自己所擁有的特權,就是能生下這三個孩子,這樣的幸福感就足夠了。

確實,到目前為止,她的生日都過得很美好。天氣晴朗但不過於炎熱,微風吹亂她的棕色皮毛,和美丘鎮尋常的晚春上午一樣舒適宜人。雛菊和洋蓍草在頭頂綻放出一簇簇純白與鵝黃的花朵,勤奮的蜜蜂在花叢間嗡嗡採蜜,還有——啊,完了。奧立佛鎮長正徑直朝著她走來。他長長的耳朵動個不停,恨不得把沿途的每一段對話都聽進去。只要瑪貝爾的鄰居在草編屋外逗留,他就會湊上去聊個兩句,不管人家是在打掃房子準備派對,還是在享受悠閒的下午茶時光。

瑪貝爾四處張望,尋找克萊姆胖嘟嘟的灰色身影,但是,唉,她親愛的老公肯定還在外面做買賣,為了做出他有口皆碑的手工餅乾,可少不了接骨木果醬這個配方。她嘆了口氣,然後戴上盔甲般的微笑,準備正面迎接一場看似在閒話家常、實則在打探隱私的攻防戰。

「瑪貝爾!」奧立佛揮手喚道。以本地的兔民來說,他個子偏矮,肉桂色的棕毛外,穿著一件綠黃相間的菱格紋背心。「親愛的,祝你生日快樂。你今天可真漂亮,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但她看起來就是個累壞了的母親,圍裙上沾滿了麵粉和果醬。「謝謝您,奧立佛。」瑪貝爾回答。「您太客氣了。」在她心裡,他們已經開始交鋒起來了。

他的目光轉向她的攪拌碗。「那麼,你和你手藝精湛的烘焙師丈夫為今晚的派對準備了哪些美味佳餚呢?」

瑪貝爾心想,要是她能瞎扯久一點,說不定他就沒機會拿他真正想問的事情來突襲她了。她有預感她知道他想要問什麼。

「我打算做一個草莓蛋糕,」瑪貝爾歡快回答,一隻眼睛仍盯著她的孩子,他們把橫布條弄掉在地上,正想保持疊羅漢的姿勢把它撿起來。「當季第一批草莓已經成熟了,你也知道一顆草莓就能餵飽半個鎮子。克萊姆要做接骨木果醬餅乾,搭配草莓塔、草莓鬆餅和草莓酥餅,我們的胡蘿蔔蛋糕也已經撒上糖霜了。布琳會帶橡果司康,奈爾答應我們會帶蒲公英和蕪菁沙拉,然後范恩會調製他的洋甘菊氣泡飲,還有——」

「看樣子是個豐盛的宴席!」奧立佛驚嘆道:「也是讓大伙兒歡聚一堂、慶祝慶祝的好機會。」

好一個巧妙的格擋。這時,福吉的腳丫子踩進蘿莎琳的耳朵裡,蘿莎琳揪著臉忍下來。皮普呢,哎呀,他居然把尾巴戳進福吉的眼睛,換來一聲尖銳的責罵。瑪貝爾停下攪拌,這樣也好,因為如果她再攪拌下去,蛋糕肯定會變得又硬又難嚼。

「你知道嗎,瑪貝爾,」奧立佛向她湊過去,以為壓低了聲音說話,其實雲端上的鳥民都聽得見。「吟遊詩人西爾弗說,他這回打算講講冬青葉騎士團的故事,因為鎮上的人特別愛聽。當然,也是因為今天是你的生日,特別考慮到你的家世背景。今天這場合搞不好很適合把你收在閣樓裡的那件老遺物拿出來,作為歷史展示,怎麼樣?」

瑪貝爾絕不會那樣做。她也準備好防禦與還擊了。「我怎麼好意思干擾西爾弗的表演呢?我可不想打斷他精彩的說書,拿自己的傳家寶到處吹噓,這樣那傢伙太可憐了。」

「你可以,咳咳,等他講完故事再拿出來嘛?」奧立佛試探道,他的耳朵向後微斜,整個張得更開。

「但這樣的話,他的辛苦就白費了不是嗎?大家不去誇他講得好,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這也太不禮貌了,就算是我生日也不能這樣。」瑪貝爾搖搖頭,一副很遺憾的樣子。「不,還是把遺物擱在閣樓上,讓西爾弗得到他應有的掌聲。當然,還有草莓蛋糕。」她這計回馬槍有辦法讓奧立佛打退堂鼓嗎?

「你說得有道理。」奧立佛說,他腳跺了一下,表示還沒有認輸。「但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西爾弗他自己也對這件遺物很有興趣呢?嗯?」

他不但沒有打退堂鼓,反而再次發動攻擊。瑪貝爾的母親艾瑞絲守護了神器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把它當成新帽子或新腰帶一樣,拿出來展示給鄰居看。要是她還在鎮上,奧立佛哪敢提出這個要求,艾瑞絲肯定會把他念到耳朵起水泡,夾著尾巴逃跑。或者,她父親埃里斯會用他的伶牙俐齒把他打發走,奧立佛都意識不到自己被拒絕了,直到回了自己的洞窟裡才明白過來。

唉,可惜瑪貝爾的父母到北國度假,難得享個清福,所以瑪貝爾只能靠自己了。她好想念他們,不只是因為她得對付奧立佛,也是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這輩子第二次沒有和父母一起過生日。她曾跟他們說,反正生日年年都有。儘管這話說得沒錯,她還是想跟爸媽過。

就在奧立佛準備發動另一波轟炸時,那座小老鼠疊成的小塔開始搖搖欲墜。瑪貝爾把攪拌碗塞給奧立佛,越過他跳了過去。她一手將皮普甩到肩上,另一手把福吉按在胸前。蘿莎琳一屁股摔在地上,尾巴彎起來頂住後背。橫布條落地疊成一堆,只剩幾個露出來的大字,自豪地向眾人宣告著「貝爾生快」。

「你又把它弄掉了!」福吉大喊,在瑪貝爾的手臂裡扭來扭去,抬頭瞪著弟弟。

「是你害我弄掉的!」皮普反駁,緊緊扒著瑪貝爾的左耳和半邊臉。

「才沒有!」

「你就有!」

蘿莎琳只是嘆了口氣,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

「這裡怎麼這麼吵啊?」克萊姆問道。他雙手抱著滿滿的食材回來,兩眼閃爍著笑意。他原想親親瑪貝爾的臉頰,但那裡目前被氣噗噗的孩子佔據了。

「媽媽救了我!」皮普用他可愛的高音大聲說:「福吉害我把橫布條弄掉——」

「才沒有!」

「——然後他差點害我摔下去——」

「我才沒有害你!」

「——但是媽媽接住我們兩個,把我們救起來,她是英雄!」

瑪貝爾和克萊姆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兩人都在憋笑。

「媽媽一直都是我的英雄。」克萊姆的語氣充滿愛意。「好的,你們這幾個受訓小英雄,誰要幫我烤餅乾?」

他們一聽到餅乾就兩眼發亮,但他們猶豫了一下。「我們必須把橫布條掛好。」福吉埋怨。

「那我和蘿莎琳來掛布條,你們去把手洗一洗好不好?」克萊姆提議。「不過得先把這些食材搬進去才行。噢,你好啊,奧立佛,沒看到你在那裡。抱歉沒空跟你聊。在慶祝活動開始之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瑪貝爾?」

蘿莎琳從克萊姆的腋下拿走接骨木果醬,福吉和皮普則在吵誰要拿糖、誰要拿報春花瓣。克萊姆自己拎著一袋橡子粉,那對孩子們來說太重了。奧立佛旁觀一切,看得一臉懵,直到瑪貝爾從他手中把攪拌碗拿回去。

「別讓我們耽誤您的時間。」瑪貝爾說:「相信您還需要到處巡視,確保美丘鎮和你一樣神采飛揚。」

「是,當然。」奧立佛說,他的耳朵恢復成平常朝外的樣子。就算他注意到瑪貝爾有意迴避他對傳家寶的探問,他也沒多說什麼。這場交鋒暫時告終。

瑪貝爾正準備關上家門,就聽到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費力的喘氣聲,讓她猶豫了一下。當地的鼬鼠民詹妮佛朝奧立佛跑過來,並往她來的方向指過去。

「奧立佛,您一定要看看這個。」詹妮佛說:「洛溫娜在瞭望台,她說⋯⋯」她吸了一口氣。「池塘溪那裡來了個陌生人,她看起來狀態不太好。」

瑪貝爾把麵糊碗放在前廳的桌子上,然後從牆上抓起她入鞘的細劍。

「克萊姆!」她喊道。「溪邊出事了。我去去就回。」

「小心安全!」克萊姆回道。「小傢伙就交給我看著。」

奧立佛和詹妮佛早一步出發,但瑪貝爾很快就追了上去。她跑過白色花瓣屋頂和草編外牆,中間夾雜著兔民家庭喜愛的彩繪黏土大洞窟,包括有著大風車的磨坊主之家。鵝卵石街道兩旁排滿了彩色玻璃缸,用來收集下一場春雨的雨水。整齊的花園裡開滿了毛地黃、琉璃苣、香雪球——當然也少不了鈴蘭。在花園最高處,蝠民的木屋矗立在長長的桿子上,窗戶就跟裡面睡到黃昏才會醒來的住戶一樣漆黑。

好奇的路人停下手邊的工作,有的推著獨輪車,有的拎著一袋袋的雜貨,有的把頭探出窗外,有的站在舒適的家門前,詢問奧立佛發生了什麼事。瑪貝爾沒空理會他們,一心只想邁開她的小腿,盡快抵達溪邊。

人群不斷圍到溪邊的兩棟房子中間,有一隻年輕蛙民倒在那裡。那可憐的東西渾身是泥,明顯是累倒了,淺綠色的皮膚泛著慘灰,雙眼緊閉。

「讓開點。」瑪貝爾一聲令下,圍觀的鎮民都乖乖往後退了幾步。

「對,讓開點。」奧立佛氣喘吁吁地跑到她身邊,重複同一句話。

瑪貝爾輕輕將手放在那個蛙民的頭上,她的下眼瞼微微張開,只露出深色瞳孔下月牙般的琥珀色細縫。

「救⋯⋯救命⋯⋯」她聲音沙啞。

「要救什麼,朋友?」瑪貝爾問。「你發生了什麼事?」

「攻擊⋯⋯災獸⋯⋯」蛙民的眼皮再次合上,然後就全身一軟。失去意識。

「她剛剛說的是災獸嗎?」瑪貝爾身後有人尖聲叫道。

一陣竊竊低語在人群中蔓延開來,有如強風吹過蕪菁田。不用多久,這個謠言就會傳遍整個美丘鎮,而且毫無疑問會被加油添醋。

「你,還有你,」瑪貝爾指著兩個人說:「去把戴倫找來,再搬個擔架過來把她抬走。」此時治療師肯定在睡午覺,不會喜歡被吵醒,但是沒辦法,事態緊急。

「要抬去哪?」奧立佛問。

「先暫時抬到我家吧。」瑪貝爾回答。「我會保證她的安全。」然後等這可憐的小東西醒來,就立刻把事情經過問清楚。

這個蛙民是從哪來的?她究竟是從怎樣可怕的命運中險象環生? 瑪貝爾順著蜿蜒的小溪凝望遠方,在腦中描繪那個方向有哪些村莊。然後她抬起頭望向地平線,望向綴有薄雲的午後天空,看看有沒有跡象顯示災獸接下來會將牠狂野的破壞力用在美丘鎮上。

最後,戴倫趕到了,奧立佛緊張絞著雙手,瑪貝爾幫忙把蛙民抬上擔架。她手中緊握細劍,帶領眾人往自己的家走去,一邊思考該怎麼對克萊姆和孩子們解釋。

不管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瑪貝爾心頭一沉,我的生日派對都只能等了。


拉爾

自從拉爾從光雷驛回到拉尼卡後,無論是在公會開會時、泡澡時,或是任何他分神的時候,一個念頭就像晴空中的暴風雨般,突然竄進他的腦海裡:

貝連那傢伙還活著,我要殺了他。

當然還得看那個可恨的法師殺不殺得死。將近兩年來,拉爾一直相信貝連已經死了——在非瑞克西亞大侵攻中喪命——結果卻發現他居然喬裝成夢魘安梭苛,就為了偷走某隻奇怪生物?好樣的。

「我要殺了他。」拉爾雙手枕在腦後,盯著臥室的天花板嘟囔道。

「殺了誰?」托米克問,聲音裡帶著睡意。

「貝連。」

托米克從枕上抬起頭,眨眨疲倦的眼睛,看向拉爾。他沒戴眼鏡、一頭亂髮的樣子,真的可愛極了。「我以為你是想找到他呢?」

「我是啊。這樣就能把他給殺了。」

托米克又倒回床上。「你不會殺了他的。他是你的朋友。」

他是嗎?什麼樣的朋友會大打出手,然後莫名其妙地逃跑?

「你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托米克說道,彷彿讀懂了拉爾的心思。「如果你殺了他,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

「別跟我講道理。」拉爾吻上他老公的嘴,想讓他安靜下來。

但沒有奏效。「你有什麼計畫?」

拉爾用手指描繪著托米克的眉毛。「我試過對他使用時空穿越。結果卻來到依夏蘭的某個海灘。但我知道有個人或許有辦法追蹤到他的下落。」

托米克兩眼掃過漆黑的房間,一邊思考:「她願意幫你這個忙嗎?」

拉爾就愛他老公腦筋動得快,很多事情不用解釋他都懂。「有什麼好不願意的。她以前就幫過啊。」

「你什麼時候離開?」

「明天。」

「如果你明天就要離開⋯⋯」托米克的聲音漸漸弱下,雙手開始在別處點燃慾火。

沒錯,他老公的腦筋果然動得很快。不過,那也是因為拉爾很懂得挑人。


「我幫不了你。」

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園裡,說話的人站在拱橋上,銀白色的秀髮輕拂著她的金色盔甲,寬邊帽子遮住了她的臉龐。微風搖晃著附近一棵樹的樹枝,花瓣雨紛紛落下,在陽光親吻的空氣中飄落一地。

「是幫不了,還是不願意幫?」拉爾問。

「我無法穿越時空了。我的火花消失了。」

拉爾面露挫折,咬緊牙關。「你一點也感覺不到黑暗虛空嗎?」

「對。」她的手快如鞭,抓住一片飛舞的花瓣。「我終於得以平靜了。」

「該死。一定還有什麼方法。」

「鵬洛客穿越時空時都會留下乙太痕跡。你們大部分的人都是憑直覺來追蹤其他鵬洛客。」

「那你呢?」

她鬆開手,花瓣慵懶地旋轉,落到一片耙平的沙地上。「我以前能『感知』到那些痕跡,並一路追蹤到火花源頭。」

「怎麼感知的?」

她嘆了口氣。「我該怎麼向一個沒有舌頭的人形容味道呢?你就回到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地方,敞開你的靈魂吧。」

「好喔。謝謝。」拉爾知道自己不該損她,但他現在滿肚子火,控制不住自己。隨著一陣火花迸發,他穿越時空離開,留下飄萍獨自待在她的宮殿花園裡。


拉爾回到光雷驛,他最後一次見到貝連的地方。這裡和他離開那時一樣空空蕩蕩。甚至可說是更空了;寶庫已經消失,只剩下惡獄鎮的殘骸。哪有什麼線索可言。飄萍是怎麼說的?敞開他的靈魂?真可笑。但他別無選擇。

「好吧,敞開靈魂。」拉爾嘀咕道。「就來吧。」

他閉上眼睛,凝神靜聽。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嗅了嗅空氣。是塵土和金屬的味道。他下意識想使用天氣魔法,幻想召出閃電把這片殘骸炸得面目全非。搞不好召出一場暴風雨能讓他心情好一點。

等等。他的魔力碰到了什麼。一絲綠色的東西。感覺不太清楚,就像紙張上被擦掉一半的字跡似的。貝連是不是動了什麼手腳,把他的以太痕跡的記憶抹去了?那個狡猾的小惡⋯⋯

拉爾集中精神,專注在那條痕跡上。綠色的感知漸漸如花朵般綻放開來。他閉上眼睛,順著那股感知踏進黑暗虛空——

然後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田野裡,周圍全是蒲公英。這些蒲公英比他見過的都還要高。青草也是,遠方的樹也是。這是什麼時空?貝連在哪裡?

他心中升起一股厭惡,用手抹了抹臉,然後僵住了。他的臉怎麼了?那是鬍鬚嗎?他身上這是毛嗎?那是⋯⋯尾巴嗎?

「我要殺了他!」拉爾目露電光,仰天長嘯,一隻可愛的獸爪對著天空揮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