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雷驿镖客|尾声 1:画下句点,第一部分
一年前。移行树。
这趟旅程的终点只剩下灾难;杰斯双手捧着同兆,非瑞克西亚将会侵略成功,他只能迫切地试着向他的朋友们解释为何毁灭才是通往和平的唯一道途。
他们正试着说服他打消念头,但他们只能看见感觉起来正确的事,而非现实。他们没在听。杰斯正因为数亿个将活着受苦并见证其自身破灭的人感到心痛,而且他希望道德罗盘如石头般坚硬的那个人能够在此捍卫他的论述;如果非瑞克西亚存活,多重宇宙就无法留存。我们必须让一切重新开始。
即便我们赢了,数千个时空也会死去。如果我们输了,存在就会被遗弃。我们应该给予未来的时空与世代一个不受非瑞克西亚污染的多重宇宙。
他们必须行动。杰斯知道他是个炸弹。他是十六吨重的黄铁;他是一整个原野上下翻转的尖刀;他是个被蛛网缠绕的锤子,而这一刻,他那不停颤抖的手正距离同兆边缘四英寸远。那些从他手臂上蜿蜒而出的管线,那些附肢都是他的,但它们却回避这件神器。剩余的他对这个反射动作着迷;就连非瑞化也无法根绝自我保护的本能。这并不理想。他必须尽速死去好让艾蕾侬无法引爆他。
转化几乎完成;只有极度的自制力能够阻挡它。随着每一个小时过去,就有另一条管线自他的手臂蜿蜒而出并戳入他朋友的心灵—而且每一次,他都得费力把管线逼出以压制它。出现第一条已经够令人惊慌了,但更令人不安的是如果他闭上眼睛,他依然看得见。现在,他看着他的朋友们,看着他们每一张脸孔转变为一张张愤怒、失望、受伤的面具。杰斯能尝到他们的背叛感。
他知道当—而非如果—非瑞克西亚赢的时候他会变得多危险。毕竟,他们早已转化了他所遇过最强大的人之一。就算拥有他的能力,他还有什么机会?即使是现在,杰斯感觉到他的赠礼正狂野地扩散,感受到如温泉般温暖宜人的烁油正在缓缓爬动。他感觉到那份拉扯,闻到硫磺味—正警告着他的死亡。他认识的瓦丝卡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会死,然后万界归一,因此重启多重宇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事;为了救无数人而牺牲少数人,对吧基定?
我的朋友不会理解,杰斯如此承认。至少,他们被欺骗的感觉不会持久。只要片刻同兆就会生效。看了他的伙伴、他的朋友、卡娅与魁渡最后一眼,他想了一会儿要给他们喘息时间;命令他们闭上眼睛入眠死去,但却想起他已不再是那个男孩了。在他们所有人的最后一刻,他最终的仁慈将会给予他们自主的权力。
他也知道最后一个使用同兆的人的名字。他知道他是哪种人。莉莲娜曾经在一怒之下对他喃喃说着一句古老的多明纳里亚格言,以恶毒的咒骂声说出一个他不知道的名字:「别阖上眼皮,否则你将以克撒的眼睛视人。」
杰斯知道这是一句侮辱,但却从未理解过背景。此刻,随着他把双手放在同兆上,他的手指确实触碰着世界末日的边缘,那道美善与正确之间的界线竟如此虚幻。克撒不是一个正直的人,而且,这个嘛,他也不是。但正确的事只代表有时候—在那个时刻—是善事。或许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得出像这样的事。
只要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不由得把事情变得更糟。
杰斯紧抓住同兆并且,在这么做的同时,屈服了。
「扫荡大地。迎来末日。」他喃喃说道。「我很抱歉。」
他划伤自己,然后把所有他能感受到的悲伤都灌入同兆里;败给非瑞克西亚的朋友与时空。只有真正的抹灭才能净化。
杰斯的身体抽搐,他的眼睛发光,而且他对于物质与自我的掌控都被截断。他感到惊慌,尝试重新取回掌控权,探向他身体的血管,但完化已终结—非瑞克西亚人杰斯在此已无容纳肉身琐事的空间。
有一面墙崩塌,接着他的意识 便与清醒的世界隔绝,将他覆盖于熟悉的黑暗中。
这种断联就像坠落。他模糊地想着是否同兆已在他崩垮时开始运作,他朝内部与下方解离,游过非瑞化的温暖迎接并隐遁;不是死亡,不是前往有基定和卡利斯等待他的一片闪耀云朵,而是他那辽阔的内心。
他的身体仍在,但杰斯消失了。
随着他坠落穿越他的心灵内部,他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切断和表面的连结。他无法分辨是他想隐遁还是那个非瑞克西亚版本的他迫使他这么做。
奇怪;这就是完化的感觉吗?这好熟悉。感觉就像遗忘。
杰斯在空旷的心灵中以某种类似意识的状态苏醒,远方没有地平线的接缝,只有密合的雪花石以及位于中央的一口简单的井。他曾来过这里好多次。
杰斯自身的心灵之井既熟悉又令人心慌,如果他把手掌贴在这个结构物上,它就跟他的血液一样温暖。他靠近它,一点也不开心(别又来了),然后用脚在边缘一蹬,让自己坠落得更深。
朝内。
朝下。
他安全地撞上一片温暖的海水。他游向水面,吐出盐巴,并在阳光底下眨眼。海浪温和地将他推向浅滩。海水闪耀着宜人的蓝绿色;在他脚边,他看见闪烁的鱼,而在他的脚趾底下,他感觉到粗糙的沙砾以及粉碎的珊瑚。一道轻柔的微风带着一只孤单的信天翁于高空翱翔,它什么也没说,但它的存在却表示了杰斯只可能出现在一个地方。
一座无用海岛的复制品宛如一道温柔的绿色信标般从他后方升起。这个景象可能会引起惊慌,但令杰斯宽慰的是这次他看似没有失忆。他知道他在自己的心灵里。(怎么办到的—一个泡泡吗?他一部分的意识不受非瑞化影响?看起来没错;他已经跟够多怪物扯上关系了。)而且他知道这个版本的自己未受污染。杰斯往下看。他没有任何管线或伤口;他看似完好无缺。他眺望着这片平静、清澈的海洋;看来他在内心深处替他的心灵制造了一个藏身处—一小块完整的片段,避开了烁油。
不过他思考自身存在的时刻却被一股极大的拉力打断。
一道激流,将他猛烈地扯回他来时的方向。
无用海岛在他下方变得渺小,海洋变得遥远辽阔。他在被往上拉扯的同时惊讶且愤怒地大喊。等一下,不,那里很美好—
离开了他所遁入心灵中的那座空间天堂。
远离。
升上天空。
前往上方的一个洞口,只可能是水井基部的一个圆形漆黑洞窟。
杰斯依然被往上拉,砸上了井壁,在被推挤穿过冰与油的同时紧闭着眼睛,接着他突然 ⋯苏醒。
就在实体世界中。
回到他的身体。他的双脚站在真正的物质上,他的肌肤因惊恐而颤抖。吸着真正的空气,眨着他自己的(两颗)眼睛,却还是能透过手臂上那些该死的管线看见周围事物。
他在移行树上吗?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过了多久?
他的身体不是他的;它现在已完化。有些动静和吶喊声,他的盟友正在附近嘶喊—杰斯断定从他激活同兆起只过了一下子。他醒来了,而且他不应该醒来。惊慌—一切即将终结,所以为什么还没?
杰斯往下瞥了一眼并看见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口,内部的金圆正从它刚划出的伤口处渗出。
噢。
感到惊恐,灼热的痛楚传遍他全身,他跟随本能并在他周围召出幻影。如果他没死,那么最好的选项就是装死。他的幻影分身轻易地把剑拔出,而真正的杰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却倒在地上,胸骨依然插着剑。他吐出黑色胆汁。不停吐汁,颤抖,他的心脏剧烈搏动着烁油。他蹲了下来,双手抓着剑柄,然后带着务实的勇气把剑拔出;隐匿行踪又感到剧痛,他尽力不发出声音(尽管他用一波心灵浪潮压制了任何出现的声音)。剑落在地上,而且他卧倒一旁,浑身颤抖,口沫飞溅,剑里的金圆固定了他的心灵以操控他的非瑞克西亚身躯。他看着,依然隐形。
杰斯派出一个幻影到艾蕾侬身边并庆幸虽然她大权在握,但她仍是个业余通念师。机械之母口吐诗意,「他们已归一。你们也能够归一。只要投降,这很快就会结束。」
他使幻影表现得安静、自制、傲慢却顺服,为别人的计谋提供了一个方便的工具,而且艾蕾侬什么也没注意到。那就是你眼中的我,不是吗?你这个通念术幼儿。幻影露出傲慢的笑容,而真正的杰斯再次呕吐。烁油从他紧咬的牙齿间渗出。她是个自大、容易上当的目标。要不是他被刺穿,他就会给艾蕾侬一击。
泰瓦拒绝了。魁渡用一种杰斯渴望的轻松状态跳过了。卡娅差不多唾弃这份邀请。「那么就是敌人了,」艾蕾侬做出结论。
他能感觉到浪费的时间以及流动的金圆。杰斯不知道他能否被治愈或这份解药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他虚弱到无法反击;终局依然在此。但他胸膛的伤口仍有希望—杰斯救不了多重宇宙,但他还能救她。
如果是艾蕾侬的话,瓦丝卡不会介意的,他如此辩解,一边擅自迅速读取艾蕾侬的心灵。这段经历令人不适,就像在黏稠牵丝的脊髓液中洗手一样。不过他的行动却被艾蕾侬指派的任务中止了。
回家吧,机械之母下令,回家。
杰斯花了一点时间分析这道指令。她不是通念师,也不及波拉斯这个研究者的一半;艾蕾侬的需求既简单又直接。但杰斯却依然听见低语声,听见非瑞克西亚版本的自己是如何翻译这份心愿—返回维林。修复你破坏的部分。这就是你的赎罪。
(因为杰斯现在想起来了,他必须为了某个东西赎罪。)
(即使在恢复记忆后,杰斯还是把维林封印在一面墙后。用成人的视角,阿哈玛瑞特逼他做的事,以及他们的罪行所造成的影响已变得如此清晰。他们点燃了多少战争,这个史芬斯有多么喜欢清除杰斯的心灵好让这个男孩可以制造另一场对局。)
读取艾蕾侬心灵所耗费的心力打断了他的专注—杰斯感觉到之前的浪潮开始把他拉回去,安全地远离,而且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遁入那口井中。他在心灵上紧抓不放,结巴地说话,并感觉到他的身体开始穿越时空前往艾蕾侬指派他的地点。
他不能去那里。
他必须去那里。
随着杰斯隐身爬入黑暗虚空,解除留下的幻影,还有随着他的身体抬升且心灵消退,杰斯的呼吸也变得紧缩凝结。他感觉到自身飘渺身躯的感官并紧抓着怀旧的恐惧:下雨时的泥土味、带电的臭氧气味、灌木林的雨水、从一座法师环塔的巨大弯弧上飘散的雾气。
他设法在非瑞化重新掌权并拔除金圆定位点时大喊「不要!」他的身体脱离黑暗虚空的乙太并踏上一个他多年未见的时空的潮湿土壤。激流再次把杰斯的心智扯离,远离意识并进入他心灵内部的宽阔海洋。
非瑞化更近一步将他推离,于是他失去控制,坠回他的心灵深处并远离他的身体—杰斯撞上心灵水域的浅海,溅起一阵水花。
他站起身,大口喘气,吐出盐巴,同时愤怒地拍打水面。他吃力地走向沙滩,一边咒骂着,然后气冲冲地上岸。他不知道能怎么办;金圆曾让他恢复意识,但那是暂时的解法。在这里,他只能操控他的心灵,而不是外在的身体。
杰斯蹲伏于沙地上,急着要想出一个解法。一个囚犯要如何逃离一座没有门的监牢?
你让它着火,他的心灵热心地提议。
一道遥远的记忆窜上表面,接着他在沙滩上听见声音从他身边传来。「大脑是身体的根基,身体在大脑的领导下愈合或凋萎。」
这是一段古老的记忆,一个复杂的记忆,遥远且回荡穿越了数十年来一层层的遗忘,但其智慧却提供了解答。他需要让自己生病,他需要强迫他的身体来对抗他的心灵无法抵抗之物。
杰斯起身,双脚踩着如面粉般柔软的沙滩。他绷紧核心,呼出一口气,并在朝地平线伸出双手发号通念指令时感觉到他的眼睛发光。
你血管中的烁油是一种病毒。
没有立即发生什么,但他看见地平线边缘的天空开始加深且弯曲,呈现骚乱的蓝绿色泽。
你正在发烧。你生了重病。
天空裂响着闪电,杰斯感觉到自己被往前拉,当他被拉扯抬升时他的脚趾摩擦着沙砾。他更加坚定,将所有的意志力专注于这个任务上。如果他想存活,他就得逼迫他的身体对抗非瑞化病毒。他要求它让他回到心灵中—
你正在呼吸,而且你还活着。
你正在对抗一场感染并即将获得胜利。
杰斯眨了一下眼,意识便闪烁至他的身体正在外界做的事—
—他的耳朵没有充斥着嘈杂声响,但却有一种稳定的嗡响声—
—他的身体位于一片纷乱的天空底下,紧紧地挤在人群中,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且他正靠在一长排他的非瑞克西亚同胞旁。他在四周看见好几百人,他自身的管线不停凝视、审视并朝外送出一束心灵伤害脉冲,他的身体感觉到雨滴并听见一种奇怪的敲击声,某种怪异的时空心跳,然后带着深刻的内疚感认出那就是法师环塔的声音。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没听见过它了。不过他在抬头看时才明白他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他身旁的非瑞克西亚人向前进军,有人替他们清出了一条铺满尸体的路,而且他就是那个清出这条路的人。
他下方的维林原野布满人群,每个人都在抽搐、喘气,他们的四肢击打地面,宛如好几倍的癫痫大发作。二十名士兵在他面前痉挛,他们的心灵以一种静态的噪音对杰斯歌唱着。心灵的音量太多、太大,杰斯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道嗡响,这份静态,引发癫痫的咒语都来自—来自他。
他取消咒语并在反胃感中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他感到心碎,双手发抖。忧心忡忡,杰斯在他面前的苦难中看见他的真相。这就是真正的他,一份不受羞耻心束缚且又无法阻挡的力量,这就是他一直都可以成为的样子。
浪潮再次拉扯,他的意识飘移,非瑞克西亚版本的他升至表面,同时杰斯被往后拉。为了阻止这份变换,杰斯尽可能强硬地命令他的身体:
你睡着了。你睡着了。你睡着了。
突然间。
他睡着了。
当杰斯恢复意识时,他撞上了某个东西,倒抽一口气苏醒,他的身体和心灵再次统一,并仰躺在一座深谷里。那里还有其他尸体,大部分是非瑞克西亚人,到处都是。雨水已浸湿他的肌肤。他的胸口因残余的金圆而疼痛,他的手臂上具有许多来自他拔出管线后的伤口皱折,但杰斯感受到的主要是发烧。闷热晕眩与朦胧幻觉玩弄着他的视觉,他的肌肉因寒冷而颤抖,而他额头上的汗水则混杂了雨水。他把自己的力量推展至新的极限,并且他同时感到如此骄傲、虚弱,以及强大。
不过他随即想起了在地面上一排排垂死的受害者。那都是他的错。多么容易去抢夺,去摧毁,去谋杀啊。因为你之前曾杀害过维林士兵才会如此容易。阿哈玛瑞特会感到骄傲。他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疾病带来的妄想,而且杰斯颤抖着听见它的判决:难道你忘了你是谁吗?那个没发烧的他倒在地上。杰斯曾如此完美地穿上一个救世主的幻影,让他的朋友们相信他能够担起同兆,相信他们能够拯救多重宇宙,这是一份令人愉快的幻想,与他能够轻易地造成大量士兵伤亡形成强烈的对比。没错。他已经忘了。
新一波发烧浪潮袭来,杰斯呼出了他心中的狂热声音。他冻得发寒,因汗水而湿黏,而在他自身诱发的脑炎幻觉下,他站起身,不确定接下来该往哪儿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反击,烁油再次呼唤他,但这次休想—杰斯把脚跟踩入浸满烁油的土地并向他自己的心灵播放一道宣言:由我作主。
他眨了眨眼,呼吸。确实由他作主。他确实如此。随着杰斯欣喜于重获主控权,他抓住手臂里的其中一条管线并将它扯出。他大声嘶喊,鲜血混杂着烁油从伤口涌出,他能感觉到他赤裸的肌肤如发烧般灼热。
来自烁油的拉扯逐渐减弱,他的心脏、他的肺脏也是;现在杰斯胸膛的伤口正在渗出血液而非烁油。他即将死去。不过,许多尸体仍持续抽搐;杰斯让它们陷入无梦的睡眠。他们躺在被雨水浸湿的软土上,四肢塞入邻近的鼠尾草丛中,头部枕在一块块长根杂草上。杰斯在恍惚中回想他看见的每一个植物名,记起在很久以前曾被教导过每一种植物的疗效。一座法师环塔在头顶上方嗡响着,而且它是风里唯一的声音,非瑞克西亚人早已撤退。他是战场上唯一一个清醒的活人,这种感觉纠缠着他,这让他想到成就,以及一个史芬斯的低沉赞同呼噜声。
另一段记忆抓住他那猛烈跳动的心脏,将他拉回到现在。
瓦丝卡。
对抗着理性、发烧、伤口,他血管内的烁油持续鼓励他再次退回内心海洋并永远阖上他苏醒的眼睛,杰斯痛苦地嘶喊并开始穿越时空。
他需要去拉尼卡。如果他能拯救自己,或许他也能救瓦丝卡。
杰斯回家了,而且他的家沾满了鲜血。
拉尼卡再次陷入战争,他的众多同胞正抓着他们的脸在街上肆虐。波洛斯天使宛如黄蜂般涌向天空,狂暴的古鲁野兽冲破屏障并践踏挡路的非瑞克西亚人,这就像火花之战重演,但少了掌控拉尼卡的法老神,杰斯知道他们将操纵他的爱人获取胜利。
他躲开一队俄佐立和平护卫,钻入小巷避开一群拿着抛光黄金刺的欧佐夫索尔兽。杰斯找到一个安静的门口,在闭上眼睛的同时紧抓着他胸膛的伤口,然后探出感官。他的心灵掠过桥梁与走道,穿过打斗的嘈杂与感觉,巧妙地躲开垂死之人的意识并一路感受其挚爱的心灵。只花了一点时间,在那里—但他找到的是一个复制品;那是她,可是它很单薄。一片。
杰斯把手按在心脏附近的洞口并突然狂奔。
战乱肆虐,非瑞克西亚人正在被击退,一群惊慌失措的侵略者向他的心灵表示他们担心领导人已死,担心拉尼卡人有一种能够电击抹消烁油的装置,担心他们必须逃跑—
这是杂音。杰斯关心的只有瓦丝卡心灵那平静的水晶铃声,在远方振响且逐渐减弱。他爬过碎瓦砾,审视空屋,闯入并登上楼梯。随着他奔跑、翻上屋顶、召出一只翔空龙兽低空飞行好让他抓住,他也留下了血迹。这几乎不管用。那个玩意不想载他,但它已经做得够好了—杰斯看见瓦丝卡倒在下方的屋顶上。
他忍不住发出声音。
她的身体是一团被烧灼的残破铬合金。随着金属从内部开始往外烧灼,不属于肌肤的部位都已发青焦黑。她的指甲成了爪子,她的卷须是一团纠结的管线,每一个可辨识的部位都跟他的一样扭曲。瓦丝卡一动也不动,但杰斯知道她还活着。
他跪了下来,将她搂在怀中,并惊慌地用仅剩的意志力将她抱到大腿上。「你能为我张开眼睛吗?」他说,轻柔又充满感情。他的担心使双手不停颤抖—虽然它们血迹斑斑且沾上了他自己的烁油,但他却一直抚摸着她的脸颊。「你能呼吸吗?」
她没响应,于是杰斯便进入她的心灵。就只是探入她的心灵边缘,以让她更容易接受,接着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嘲弄响应。
别自以为是了贝连。你并没有真的让我惊叹。
他松了一口气并让自己更靠近她。她还存在真是个奇迹—少了通念师的天赋,她是如何撑过非瑞化?
「你能记得什么?」
她开始解释。
在她说话的同时,杰斯发觉她并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她是从同一种泡泡里对他说话,就跟他用来自保的一样。
他在她心中待了一会儿。
他跟随她的邀请进入她完整的心灵,并惊叹于她的自保能力与潜意识创造力—原来她藏身于他在很久以前为她打造的秘密凹室内。瓦丝卡救了自己,因为她确实这么做了。他们靠近彼此,他们记起彼此,而当杰斯抱着他的挚爱时,他想永远留住这一刻,并撤销一切—除了她的卷须和眼角的鱼尾纹。
瓦丝卡值得一万个时空。
搞定了。他们将不再有倒数第二场派对。杰斯把她放回碎瓦砾上。他跨过一只脚并把自己的额头靠向她的—宛如一门瞄准玻璃屋的大炮—并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如果他能够(大部分)逆转他自身的非瑞化,那么他肯定能对她这么做;至少,那是他的假设。这将会是他做过最困难的通念术,而且瓦丝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许那是最好的办法。
他警告她,「做好准备。这部分很痛。」
她从一扇隐喻的门后方响应,感到茫然,几乎无意识,幸运,而且天真,「你总是把我难倒了。」
杰斯亲吻她的额头并且知道若要命令她修复自己,她需要完全苏醒。他想起了他在很久以前的承诺,他们阻挠尼可波拉斯的计划,这道门闩依然守住了剩余的她。只有一个方法能够做到,而且这即将测试他的极限。他猛吸一口气做好准备—
「我也爱你,船长。」
然后,以一种大师的稳定气息,他闭上眼睛同时展现了五个奇迹。
首先,而且是立即发生,就当他一大声说出她的头衔时,通往瓦丝卡心灵的门—让她安全地待在其中,免于非瑞化伤害—突然敞开,她的人格便冲向意识表面,而在他们共享的连结里,它正燃烧着耀眼的白光。他拦下了它,他爱人的光芒被捕获并保护着,而且凭借敏捷的心灵,杰斯在她的其余完化心灵能够感染并进行掌控之前先接住了她。在清醒的世界里,瓦丝卡张开了眼睛。她倒抽一口气,她的肌肉开始抽搐。
同一时刻,在内心的领域里,他竖立一道屏障,那是介于她的心灵与改变她身体的毒之间的一座坚固长墙。那面墙是由一切他所喜爱的她构成;鳞片与几丁质,来自其他时空的茶杯以及来自这个时空的美丽服装,来自航行船只的木板和只有她能创造的石头,这是一座代表瓦丝卡力量与意志的纪念碑,而在它后方,他搜集并集中了非瑞克西亚的污秽瘴气。
同时,另一部分的他传送这份讯息以帮助她拯救自己的性命,这与在他自身心灵中回响的下视丘指令相同:
你正在对抗一场感染。你正在发烧。你还在活生生地呼吸。你血管里的烁油是一种病毒。
接着四分之一的杰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瓦丝卡的身体,他的肌肉终于力竭,他胸口的洞再次涌出无油鲜血,而伴随着一个垂死之人的决心,他把她拉进黑暗虚空。他甚至不知道该前往何处,但当他们踏入这片永恒之间的空间时,他意识到尽管他付出心力,尽管他施展了最复杂的通念术,他们两人都虚弱到无法继续。若无人帮助,他们将会死。
终于,杰斯心灵的第五个部分想起他认识一位治疗师,而且他已经认识她一辈子。
带着他的挚爱,他返回了他才刚离开的时空。
对杰斯而言,黑暗虚空看起来总是跟心灵一样:一层层无限繁复的玻璃,弯曲交叠,同时体现数学性与情感性。心灵不是一个逻辑性的地方;我们每个人都具有一份疯狂的生物冲动以及经过自然训练的反应。位于不同空间之间的乙太总是给杰斯相同的感受,作为一个混乱又美丽的地方,它既脆弱又不合逻辑。
瓦丝卡在他怀中,而且他感觉到她在他们穿越乙太的同时张开了眼睛。她先看往他的上方和后方,或许是头一回见到他这个版本的黑暗虚空,然后她短暂地与他对视。
杰斯那痛苦的身体状况使他步履蹒跚。他被从他背上脱落的管线绊倒,并在它撕扯掉一些皮肤时大声嘶喊。随着他持续朝一个令他们安全的地方推进,鲜血也滴落至下方的乙太中。他总是能躲回这个地方,那个当艾蕾侬要他回家时他率先想到的地方。
从黑暗虚空,杰斯跨过一个散发着紫罗兰香的门口。
他再次往前踉跄,管线脱落使鲜血溅洒于他们身后,接着他和瓦丝卡都瘫倒在另一个时空的手织地毯上。
这个地毯非常古老,是一个深蓝色的手工编织物,上面绣着精致的圆圈与简单的马匹,而当杰斯翻回正面时,他因为将血流得整个地毯都是而感到抱歉。他们抵达的房间比他记忆中的更小;刷白的镶板木,屋梁裸露的低矮天花板,以及占满一整面墙的手工书架,它的对面有一扇被雨水拍打的长型水平窗户。房间相当凌乱,他的脸附近还有一副摆在一叠书本上的眼镜。
瓦丝卡脸颊泛绿,依然有呼吸,但却在咳嗽。杰斯在一旁因自身发烧而发出喘鸣声。他试着移动自己的手以握住她的手,而当他做到时,有一大块金属从她的手指上剥落。她看起来状况很糟,而且他也是,管线持续脱落使伤口裂开,但她还活着,因此她很美丽。
他面露微笑,这花上了杰斯最后一份力气。
「怎么可能,」一个他几十年未曾听过的声音说道。
他抬头看见一名熟龄女子,她拥有一头带点灰白的棕色卷发以及跟他一样清澈的眼睛。她个子不高,纤瘦,具有如跑者般结实的身体以及一张如貂鼠般精明的脸孔。女子停下脚步,难以理解她的表情,接着她把治疗师课本放在桌上。一向自制的蕊娜贝连对倒在她客厅里的怪物藏起她的惊恐。
蕊娜试探性地靠近,她的右手手指捏着一簇蔚蓝的尖形光芒—作为临时防御的一道手术刀咒语—但她却在与杰斯四目相交时停下脚步。
「杰斯?」她悄悄说着他的名字,彷佛那是一个诅咒。
他已累到无法开口,于是在发烧与疲惫霸占他的那一刻,杰斯直接对女子的心灵说话。
请帮帮我们,妈。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