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林时空

杰斯眨去眼中的汗水和烁油,身体因发烧而微微颤抖。这小小的房间弥漫着一股气味,勾起的不仅是令人怀念的回忆,还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宛如一个阔别已久的幽魂,于今日重返故里。周遭的一盏灯光刺眼逼人,照亮一切他身上仅存的几条电缆,让它们无所遁形。以这种非自然的样貌回家,杰斯感到无地自容。但母亲的反应令杰斯惊讶万分:她毫不犹豫、不做多问、立即投入行动。

蕊娜贝连跪了下来,一手轻抚儿子的脸颊,另一手将身上的羊毛衫揉成一团,按住他胸部的伤口。杰斯躺在娘家的地板上,瓦丝卡躺在他身旁,两人都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他吃力地喘气,感觉到母亲的掌心贴在他因发烧而湿漉的额头上。那瞬间,他既是个大人,又是个孩子,不禁回忆起上次身为治疗师的母亲为他退烧时,自己还那么幼小。在母亲的触摸下,杰斯感应到她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不禁涌起一股情绪。难为情,他赶紧把情绪收回。

有那么一刻,他很担心母亲会如何看待瓦丝卡——一个全身血肉模糊的非瑞克西亚蛇发妖,突然降落在她的客厅里。过了一会,杰斯才想起自己何其幸运:母亲压根不知道蛇发妖是什么。维林不存在这种生物。说好听点,他的爱人看起来像一只蛇型怪物;说难听点,他的爱人看起来像一只来自非瑞克西亚的蛇型怪物。要不是他现在奄奄一息,他肯定会笑出声来。

「先救他。」瓦丝卡沙哑着声音说道,杰斯看到她侧过头,用坚定且信任的眼神注视着母亲。「我叫做瓦丝卡。您儿子的生命比我还要珍贵。请救救他。」啊,她当然记得他母亲。杰斯有时会忘了瓦丝卡曾看过他的人生。

蕊娜敛眉,面色凝重且忧心。她匆匆瞥了杰斯一眼,他在母亲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双眸,湛蓝如一汪清澈无边的湖水,脑中传来一个问句。

她是你的妻子吗?

这问题之重,顿时让杰斯呛到。他的妻子。他从来不敢用这么狭小的词汇来定义她。但当他想象瓦丝卡穿着他家族的代表色,颈项戴着一条系着祖母耳环的朴素项链,两人布满皱纹且患有关节炎的手上戴着维林的结婚对镯,携手穿梭于时空之间时⋯⋯杰斯一时沉醉在向往之中。他紧抿双唇,以通念回答母亲。

母亲,她是我的全世界。

蕊娜沉默片刻,然后点头。「不需要逞英雄,我会治好你们两个。瓦丝卡,我需要请你从十开始倒数,可以吗?」

痛楚铺天盖地,紧紧攫住杰斯的每束肌肉,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他的胸口彷佛被烈火灼烧,外露的伤口在冷空气中尖叫。虚弱的瓦丝卡在他身旁大声数着——

「十⋯⋯九⋯⋯」

就在杰斯预期她会数到「八」时,他看到蕊娜施放了一个守护咒,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指尖泛起浅青色的微光。她举起双手,儿子与他的爱人随之升起。杰斯想要跟母亲道谢,但是在蕊娜对他们俩低声吟唱的镇静曲中,他感觉意识渐渐模糊,这是近几十年来,她第一次用歌声哄儿子入睡。


他在缭绕的焚香和烟雾中醒来。母亲的专业疗具,仔细摆在他的身体穴位周围:脚边有一颗马头骨,每个电缆造成的伤口旁都放了河石,缠着绷带的胸部上,有一只倒扣的铃铛。杰斯虽然不是治疗师,但就连他也能感觉到能量从每个器具流向每个穴位。

他忍着倦意与痛楚,转头环顾,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蕊娜把他们俩移到了一间治疗室。他认得这里,这是他小时候的卧室。天花板上有个他每晚都会盯着看的污渍,架子高处摆着白蜡留下的马蹄铁。对长大了的他来说,这房间感觉小了很多。蕊娜此时正跪在瓦丝卡身旁,她的双掌发出亮光,照在他爱人的皮肤上。

「她的高烧一直退不下来。」她说。

噢。那个啊,是我弄的,杰斯透过通念响应她。

「过了十三年,你也成了一名治疗师?」她语气尖酸,字字带刺。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我命令我们的身体发烧,来烧除非瑞化的感染。

蕊娜点头。「你一个指令,就能提升你们两人的身体防御力,那可是我治疗两天才能达到的效果。」她话中隐约有「做得好」的意思;杰斯嗅得出来。看来在他离开后,母亲变冷漠了。她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杰斯。

「阿哈玛瑞特没有保护好你吗?」

他听不明白。保护我什么?

「保护你不受那个杀了他的东西伤害。我们都以为⋯⋯」蕊娜顿了顿。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我们都以为你和他一起惨遭不测。双方军队都是这么回报的。那么,是什么东西杀了他?」

没有什么补偿可以抚平母亲脸上的皱纹。维林的人以为他死了整整十三年,但真相却比死了还没有意义。他到底让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杰斯的胸口刺痛,嘴唇颤抖着。

蕊娜眯起眼睛。「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请求让杰斯心痛,并不是因为艾紫培在他胸口造成的创伤,而是因为她仍然如此了解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母亲还是很清楚她儿子有哪些天赋。

于是,他照做了,一口气全盘托出。他初次穿越时空那晚发生的种种,以及过去十三年经历的总览。蕊娜倒抽一口气,跌回椅子上。他让她看到一连串快速播放的浓缩片段:阿哈玛瑞特、背叛、遗忘、遗忘、遗忘耻辱、想起爱、爱、妈妈、这是我的爱人、救救我们,这不是我们自找的。

蕊娜咽了咽口水。「他对你撒了谎,然后你遗忘了⋯⋯一切?连我们也忘了?」

杰斯没有力气点头。他的母亲眨着眼睛,明显陷入沉思,眼球飞快移动,彷佛在阅读空气中的东西。杰斯发现,他在消化新信息时,也会这样做——母子的相似度让他心痛。

但蕊娜的下一个问题让他措手不及。她用卷起的布紧紧按住他胸膛的伤口,语气平稳但一针见血地问道:「是你杀了他的吗?」

杰斯无法响应,也无法动弹。但他的表情变得阴沉。

蕊娜替他点头。「很好。」


杰斯醒来,两只手臂已缠上绷带,胸口的药布闪闪发光,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花香。疼痛感变得若有似无,感觉全身都在痛,却又难以指出具体部位;想必是施了咒语,把痛觉掩盖住了。他吃力地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高烧还没退,但角落的那一小堆金属和电缆说明,他的身体依旧在跟非瑞化奋斗。

瓦丝卡躺在他旁边的桌上熟睡着。杰斯感应到有一股能量在附近,狂躁而活跃,如盛夏的骄阳。接着他注意到,她的额头上横着一根长长的橙色羽毛。羽毛的边缘闪烁着光芒,宛如久燃的蜡烛,摇曳的火光沿着羽缘蔓延而下。杰斯就这么盯着燃而不灭的羽毛,此时蕊娜一手拿着滴剂,一手端着汤走了进来。

「那有什么效用?」他示意那根羽毛,嘶哑问道。

「那是凤凰羽毛。你感应得到吗?之前你昏迷的时候,它就放在你身上。」蕊娜微笑道:「这是我研发的器官移植替代方案。全面活体组织更新,灼烧受感染的器官,加速坏死,然后将死去的组织转化为活体替代组织。别以为你是家里唯一的奇才。」

「我这十三年来都不知道我有家人。」

「好吧。你有。」蕊娜顿了顿,思考要怎么说。「你满不赖的啊。瓦丝卡很漂亮。」蕊娜微笑看着她。「她善良吗?」

杰斯露出笑容。「她对值得善待的人都很善良。」

「那么她也很有智慧。」蕊娜把汤和药放到他身边。「照这个速度,我明天就能唤醒她了。你也继续加油吧,孩子。你的指令很有帮助。」

杰斯没有停止对自己和瓦丝卡下达心灵指令。你感染了病毒。燃烧吧,奋斗吧。消灭病毒。这些指令在他的脑中循环播放,让他感到疲累,但他努力不去理会。

「对不起,我没早点回家。」他轻声说道。「我居然忘了你们,我好不应该。」

蕊娜紧抿着嘴,点点头。「在你死后——在你离开后,我变成这副德性,我也觉得好不应该。」

杰斯原本很庆幸他的爸妈只是以为他死了,直到他在母亲身后的桌上,注意到一支空酒瓶。

她施法,将另一块金属板从瓦丝卡的皮肤上取下,并迅速将手放在该处,发出光芒照耀伤口。「我们这样算扯平了吧。」

她如此轻易地把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杰斯心想,但或许他一直都很清楚。「爸呢?」他问。

她微微耸肩。一个空洞无意义的小动作。他懂了。

「我们分开了。他去了边境,担任法师环塔工程师。我加入军队,成为战地医士。实际治疗活人比单纯发展治疗理论来得更有意义。一场又一场的末日浩劫接踵而至。各种民兵组织前来接管这里,然后被杀掉,然后换下一批接管⋯⋯」她停顿,摇摇头,吐出一口比声音更加颤抖的气息。「杰斯⋯⋯战争太早找上你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靠近那个史芬斯。」

她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情绪在眼中流转。「但就算你没有成为他的徒弟,战争也会降临到你身上。战争总是会来的。」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他现在康复了不少,已经能走到母亲为他安置在客厅的床边了。日子可能过了两天,也可能过了两个月。他分不太出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不醒,进入深层的修复状态。他这辈子没睡这么好过。那天第二次小睡后,他眨眨眼醒了过来,并自动关闭了仍在愈合的伤口发出的疼痛警报。瓦丝卡的声音从餐桌旁传来,让他浑身一震。

「——不懂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他。」

他母亲发出不带情绪的杂音。「是将军认出他的,他曾经⋯⋯他年轻时曾经权倾一时。我们不能让他跑到街上去,他若要外出,就必须伪装身份。现在外头有一张通缉令要将他处决。」

她们在聊他的事。聊他做过的事。杰斯决定保持安静,继续听下去。

「——那不是我们的错,蕊娜。」瓦丝卡的声音稳定,但杰斯听出她对这种不公感到愤怒。「我们遭到了控制。我们要怎么为非自愿的行为负责?」

「你们不用负责。你们只需要重新开始。」他母亲打住。接着传来倒水的声音,还有一颗方糖落入杯中的噗咚声。瓦丝卡低声致谢。

「你跟杰斯是怎么认识的,瓦丝卡?」

拜托不要说出真正的答案,他用意念祈祷。

「在一座岛上认识的。」

他松了口气。

「他长得帅,又风趣。对什么都很好奇。」

杰斯觉得自己脸红了。

「他一直是个好奇宝宝。」蕊娜说。「有一次,他想知道我都在医院做什么,就偷偷跟踪我。直到我手术做到一半,他拿着我的午餐撞到我时,我才发现。」

瓦丝卡开心得咧嘴大笑,露出两排贝齿。「真是个小淘气。」

杰斯从躺着的角度看不清她们,但她们两人的轮廓都带有一丝疲倦,油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实实地投射到墙面上。即使话题告一段落,进入片刻宁静,她们的存在感依旧占满整个空间。

「他凡事都是出于好意。虽然我们到了很久以后才发现,不过早在我们起疑心以前,他就已经开始使用魔法了。有一次,在他小的时候,我们大楼的役马生病了,他好难过,就用幻术创造出那匹马的幻影,还试图给它上马具。当然,我们都不知道幻影是杰斯变出来的。当时我们连他是通念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幻影师了。我们发现他跟那匹马在一块时,还以为他碰到了什么间谍咒语,可怜的杰斯,他看到马鞍一直从马背上掉下来,真的气得不得了。」

「他小小年纪就创造出一个几可乱真的幻影?」

蕊娜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噢,对啊,我们那个街区的役马叫做白镴。它去世后,杰斯非常难过,便将分身马留在身边好几个星期。我想,他对分身白镴的爱,远超过对真马的感情。」

瓦丝卡突然沉默下来。「蕊娜,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今天感觉如何?」这是他母亲对病人一贯的询问,以了解他们的疼痛程度。杰斯记得,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她都会这样问。

瓦丝卡的声音小了起来。「⋯⋯我想起了太多回忆。那个人不是我,但我⋯⋯杀害了、伤害了很多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去,重新接下公会长的职位。」

蕊娜握住她的手。「有句话我一直不敢告诉我儿子,但我要跟你说,」躲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杰斯张耳聆听。「以前的你已经死了。你再也变不回曾经的样子了。」

杰斯一口气梗在胸口。

「再怎么样,您都是您儿子的母亲。」瓦丝卡语气温柔。「谢谢您,蕊娜。」

这句话似乎抚慰了瓦丝卡的心,但没安慰到杰斯。以前的他已经死了,母亲说得对。现世十会盟、立誓的守护者、海盗、史芬斯导师的战争武器。当非瑞克西亚夺取他的身体,用它去杀害他的同胞时,那个杰斯就死去了。

现在,他是不同的人了。


他们伫立在异界入口的边缘,眼前是一个宽阔的蓝色三角形,不管是外观、感觉、气味都是如此熟悉,它的能量波动也与两人的心跳产生共鸣。明明是新的,却很熟悉,而看到曾经私密、个人的能量化作实体,这种异样感又是如此违和、让人反感。他们越靠近,杰斯就越从瓦丝卡身上感觉到僵硬和不适。这道传送门是从蕊娜那边听到的。当时她一回到家,就兴奋说起在医院遇到了一个非常友善的寇族人,然后他们就到了这里,到了预兆路的面前。杰斯早已用幻术替他们俩易容,以免引起怀疑(顺便躲避他的通缉令)。

瓦丝卡一脸厌恶地看着预兆路,一边检查传送门边缘。「这东西不该存在的。」

杰斯原本抱着半点期望,想从传送门看到一些转机,找到进一步与多重宇宙连结的方法,但如今站在预兆路前,他看到的只有无尽的后患。「过去种种威胁,我们守护者联盟还应付得来,都是因为那些威胁被限制在可控范围内。看看波拉斯和泰兹瑞,仅靠一个传送门就搞得天翻地覆。现在这样⋯⋯?」

「在这种规模下,将会出现更多想要收集不同时空的征服者、在多重宇宙散播暴力的蠢蛋,却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没有办法围堵和遏制。没有办法惩罚。」瓦丝卡看着他。「杰斯。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杰斯明白,但他的疲惫感有如千斤重。先前的创伤也彷佛还渗着血。「为什么是我们?」

她看起来气急败坏,但杰斯所能做的便是握住她的手,捏一捏,提醒她在此时此地,什么才是现实。

「瓦丝卡,我们活着逃出生天。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想好好思考我们的下一步。」

他们目光相交。

下一步什么?杰斯想起母亲这么问过:是你的妻子吗?他脑中浮现出她穿着维林的正装,代表家族的蓝色和图案与她绿色的皮肤相衬。他想象两人有了孩子。她的眼神说明,她也憧憬着类似的未来。

「你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家长。」她说。

「你也会。」

「这样我们就得⋯⋯」

「领养。」杰斯迅速接话,然后红着脸笑了。「我想『那个』应该行不通吧。」

「领养。」瓦丝卡连忙点头同意,整张脸揪了起来。「要是行的话,我们现在早知道了。」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杰斯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看到她再次开怀大笑,感觉真好,尤其是看她能为两人不可能结合的事情发笑。多重宇宙不过是绝望的熵,只会走向混乱,但只要两人双手紧握,一切就有意义。

瓦丝卡抿起嘴唇,彷佛读到了他的心思。「在这样的多重宇宙抚养孩子有意义吗?」她一脸担忧。「宇宙还有修复的可能吗?」

「我不想修复了。」杰斯叹道。「既然一切都会崩溃,那么修复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爱人,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心有余悸地看向预兆路。「多重宇宙已经太过支离破碎,无法修复了。」

杰斯想到了火。想到那根将瓦丝卡带回他身边的凤凰羽毛。「那,如果我们不要想修复宇宙,而是为宇宙做点别的事呢?」


一个诱人的邪念,在两人世界的背幕如心跳般怦怦作响。紧迫逼人、缠绕心头,一旦他们意识到对方也有同样的念头,那股渴望就会不可抑遏地传染开来。他们梦见罪孽,梦见革命。梦见凤凰羽毛带来的轻松与诱惑。

在维林生活的几个月里,杰斯和瓦丝卡不断交谈,渐渐的,他们接受了过去那段人生已经结束的事实。

他们聊到,未来的战争只会永无休止,一个接着一个来,这个多重宇宙只有走向苦难一途。由他们的鹏洛客同类所加速带来的苦难。

他们聊到,杰斯在夜里,有时仍然能感觉到同兆的力量在他的神经中舞动。

他们一致认为,为所有人开辟新的未来,是最公正的选择,同时也哀叹着这种自由的代价需付出高昂的代价。修复无法洗净罪恶;恢复无法抹除伤痛。但重生⋯⋯重生能做到两者。

通念师和蛇发妖都梦见了凤凰羽毛。

万物不会灭亡,她说,只会转化——

——因为改变是唯一不变的事,他接着说。

两人的意图在炭火中劈啪作响,并在余烬中展开双翼。


九年前,光雷驿时空

杰斯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独自一人在红土中游荡;一团巨大的风滚草为他遮荫,圆弧的曲线高高延伸至广阔的苍穹。远处有几匹野马在吃草,令他感到空虚。他在寻找一个时空,一个能唤醒他记忆的时空,那里有个他应该要知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地方。

泰兹瑞派他过来,是为了寻找巨龙尼可波拉斯害怕的东西。从他对任务的描述听来,杰斯猜测泰兹瑞本人并无法进入这里。

于是现在,杰斯站在佛莫里宝库的大门前。他闭上眼睛,把一只手贴在门上,不确定在更需要使用念力的情况下,心灵感应能派上什么用场。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他感应到宝库深处有一个心灵,昏沉欲睡,稚气而安静。他们之间有一道屏障,阻止他用通念进入其中。

杰斯回去向泰兹瑞报告他的发现,无垠联盟的领袖却只是嗤之以鼻。

「好极了,又一个怪小孩。」

他们再也没有提起佛莫里宝库。


两年前,拉尼卡时空

但多年后,在一次好奇心的驱使下,杰斯想起了这件不该遗忘的事情;火花之战结束后的几个月内,他与一位挚友茶叙时,找到了他寻找已久的答案。

「有啊,我听说过那个宝库。多重宇宙有许多时空都存在着类似的宝库。某个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古帝国遗迹。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消失了。」多美代说着,放下手中杯子,从囊袋里拿出了卷轴。「你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秘密共谋的三人,蕊娜、瓦丝卡和杰斯,站在客厅里。后两者的伤势皆已痊愈,如今目标已明确,他们决心要朝着目的地前进。

杰斯亲吻母亲告别,他可以闻到她口中的酒精味。

「一周要回来一次喔。」蕊娜捏了捏儿子的手说。

「一周回来一次。」他肯定地说,同样捏了捏她的手,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悲伤。

瓦丝卡拥抱蕊娜。「很高兴能认识您。您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谢谢您。」

她轻轻推了推杰斯。「我给你一点时间。」说完就走进厨房,躲到听不见的地方。

「妈。谢谢你。你救了我们一命。」

「是你救了我一命,」她回道,又捏了捏他的手。「但你也丢下了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原谅你。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害我失忆,导致爸爸离开,引爆这个大战⋯⋯」

蕊娜耸耸肩。她看起来很疲惫。「不是谁的错。没有战犯也没有理由。我很抱歉,孩子。世界总会步向悲剧。」

他再次拥抱她。「这次不会。我们会导正一切的,妈。」

「如果有谁能做到,那肯定是你,我的奇迹。」她亲吻他的额头。

瓦丝卡回到客厅,两人十指交扣,准备进行睽违数个月的第一次时空穿梭。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杰斯向前一踏,步入虚无,瓦丝卡向前一踏,却踩上了地毯。

她瞪大双眼。杰斯感觉到耳边好像有东西爆裂,彷佛压力骤升,瓦丝卡原先站立的半空中只剩下一道裂缝。他退回到维林,摸向瓦丝卡的肩膀。她踉跄向前一倾,用手往心脏、喉咙、头部拍打,摸索着某种不存在的东西。她脚步蹒跚、痛得皱眉,就在杰斯俯身帮忙时,她发出一声哽咽的抽泣。

「我感觉不到了。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感觉不到什么?」

「我不能穿越时空了!你可以吗?」

他立刻让身体移行,半身在黑暗虚空内,半身在黑暗虚空外,他的双腿与脚掌随着自身散发的蔚蓝光芒而颤动。瓦丝卡闭上双眼,凝神聚气,然后猛然倒抽一口气:「它消失了。」

她瘫倒在附近的椅子上,杰斯走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瓦丝卡的呼吸急促,双臂因恐惧而颤抖。突然,她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把它找出来。」她命令道。

杰斯明白她的意思。他敞开自己的心灵,与她的心灵相连,然后潜入其中。

他仔细搜索每一扇敞开着的心门,查看每一个角落,但都一无所获。那个东西,她的火花,那个赋予她鹏洛客天赋的本质,并不在内心里。

他回到外界,是他流下的眼泪告诉瓦丝卡:它真的消失了。

她放声痛哭,这是杰斯第一次听到她哭泣。他想到她的收藏品、那些她在时空旅行中喜爱的所有奇观,以及两人曾约定要一起去探访的所有地方。

「没有它,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在他怀里喃喃说道。

以前的你已经死了。

我们再也变不回曾经的样子了。

杰斯和她一起为失去意义的一切而哭泣,并发誓要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


蕊娜将两人的床重新铺好。瓦丝卡把行李一一取出。他们密谋的大灾祸变得更迫在眉睫。

她将悲伤化为动力,愤而投入炼金术,并占用书柜旁的一整面墙,拟定计划,彷佛她的人生全系于此。

至于杰斯,他毅然决然地展开行动。


十二个月前,艾卓时空

杰斯喜欢艾卓;这个时空的规则乍看之下眼花撩乱,但只要找到切入的视角,就会发现它完全合情合理。他由衷赞叹这片天马行空中的逻辑规律。

他来到这里的监狱,目标是一名囚犯。把狱警敲晕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不需要隐身。随着盔甲的铿锵碰撞,守卫纷纷倒地,坠入共同的梦境里。杰斯跨过地上的一具躯体,指尖滑过冰冷的石墙。他沿着长廊,走过一排紧闭的牢门,并施展幻术,借用别人的脸孔。他的五官渐渐模糊、消失,最后化成一张他所知最触目惊心的容貌,来助他一臂之力。

必须是谁都无法信任的人才行,瓦丝卡这么说。谁都不敢质疑的人。

杰斯曾见过安梭苛一面。一面就够了。

他放慢脚步,操纵起幻影的姿态:云步轻盈、手肘微提、纤手利爪、下巴上抬。杰斯记得拉铎司公会的朱迪思曾在私底下说过:伟大的表演绝不是临摹;它必须永远建立在真实之上。他披上幻影的次数越多,就越有说服力;过去一年里,杰斯发觉到的真实多不胜数。回到此刻,他从脑袋里召唤出一段不堪回首的感官记忆:血迹四溅、双目圆睁,意识到自己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曾经感受过——别人对他产生的惧怕。以前杰斯对此深恶痛绝,但或许现在,成为恶人才能呼风唤雨。

这是一个他必须驾轻就熟的角色——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戴上这张脸。应该说,半张脸。

这排铁门尽头的牢房里,关着邪恶巫婆艾纶缇。

假扮安梭苛的杰斯露出没有双眼的笑容,手指扣住她的牢房铁栏。

艾纶缇也回以微笑。「哎呀,亲爱的,你怎么拖这么久才来?」


六个月前,依夏兰时空

瓦丝卡独自前来,没有他的陪伴,她很不是滋味。她不会久留。接下来是依夏兰,她当初是这么计划。给我们的朋友们找点活干吧,杰斯进而提议。他跟着几个陌生人穿过好几条预兆路,帮她找到一条可以安全通过的路——对于需要他人帮助这件事,瓦丝卡越来越能放宽心了。

她知道依夏兰的下一站是光雷驿,这倒是值得期待——到那里,她就终于能和她戴着幻影面具的犯罪伙伴并肩作战了。当杰斯为这个任务提出他伪装的对象时,瓦丝卡还取笑他,说那张脸太有趣了,不能错过。果然,在客厅排练了好几个晚上,并把他母亲吓得半死之后,他们都同意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事实证明,他是个好演员。幸运的是,她也一样。

「水上都市」绝涛城一如她记忆中的样子,熙熙攘攘,随海浪摇摇晃晃。她很高兴能回到这里。在这里,她觉得最像自己。她在嘎吱作响的梯子走道和码头间到处搜寻,不出一个钟头,便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松了一口气;要是他们不在这,就要到海中央的「好战者号」上找了。

布里奇的嗓门不难听见,马科姆的外表十分显眼。

巨大蘑菇来了,」鬼怪大喊。「巨大蘑菇。意见有够多。

「是有知觉,」赛连耐心纠正。「它拥有知觉——」

瓦丝卡咧嘴一笑,走了出来。「哈啰,兄弟们。你们听起来好像需要一份差事。」

他们报以热情、喜极而泣,赛连和鬼怪双双发出响亮的吶喊。

船长!


上个月,拉尼卡时空

杰斯潜行在葛加理地底城。他已经跟踪他的目标一段时间了。

波费和艾庄塔正在与依佐妮谈判。

我们要如何将它具现化?瓦丝卡问道。拉尼卡家乡里有一名侦探,可以把他的心灵印记投射到现实中,杰斯回忆道。他的爱人点点头,把一张纸条钉在墙上。我们需要分辨他的能力与你的能力有何不同,她说。你要进入他的脑子里。

此刻杰斯在阴影中观察他们的谈话。他站在刚好不会被光线照到的远处,如诱饵般静静等待。最后,侦探朝他的方向抬起头,两眼一眯,杰斯见状,拔腿就跑。他感应到波费内心警铃大响,并在他身后追赶——波费身手矫健,比杰斯预想的还要快速,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杰斯的斗篷在他身后鼓动翻飞。就在他感应到侦探奋力伸手抓来之际,他准备好一根铅管,绕到一个转角后方。

杰斯一个转身,抡起铅管全力挥去,只觉痛快的一击,他便将波费结结实实打倒在地。

瓦丝卡会为他的暴力手段感到非常骄傲吧。杰斯勾起微笑。他跪下来,伸出手,两眼发光,建立起心灵连结。


现今,光雷驿时空

沙漠热气稀薄而扎肤,热得杰斯不得不脱下斗篷,送给岩石和沙子当作什一税。在一棵芳香矮松的稀疏树荫下,他把斗篷折好、垫在沙岩块上歇息,临走时就忘在那儿了。他们约定好的会面地点是一片静悄悄,至少不见半个人影——顶多有一只巨角羊在上方岩壁跑过,哒哒的蹄声钻进他的思绪,但没过多久,他耳中只剩下自己热切期待的心跳声。她就要到了。

远处,一块岩石滚落,然后杰斯在一座山丘的背阳处,看见瓦丝卡背着他们的战利品,踩着山坡的岩石和碎砾而下。

他居然还活着,不可思议。他们早就猜想他会处于休眠状态,却没料到他会这么幼小。此刻瓦丝卡背着他,胖嘟嘟像个刚学步的孩子,而这个男孩(多美代的信笺上说他是个男孩)似乎对周围的世界好奇得不得了。他紧紧抓着她不放,杰斯不知他是否记不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Loot
Gaboleps作画
0051_MTGOTJ_Showcase: Loot, the Key to Everything 0062_MTGOTJ_EpilEclp: Loot, the Key to Everything 0021_MTGOTJ_Epilogue: Loot, the Key to Everything 0086_MTGOTJ_ExtRM: Loot, the Key to Everything

见面了。」瓦丝卡一笑。「谢谢你摘下那个假面具。」

「哈哈哈。」杰斯笑道,尽管笑声有些勉强。他们紧紧相拥。「怎么,我没长眼睛就不想亲我了?」

「我在意的是没有鼻子,感觉像是在亲你脸部里面的肉,这样好多了。」

「好吧。这孩子就是⋯⋯」

「他辛苦一天了。」瓦丝卡轻声说道,晃了晃背上的佛莫里珍宝。她把他放下来,杰斯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跪了下来,并伸出手。

「嗨呀,小家伙。」他说。幼兽敏锐地竖起耳朵——他听得懂他的话,很好。「我叫杰斯。你叫什么名字呢?」

幼兽啾啾叫了几声,杰斯很确定这已经是他们目前能听到的最接近语言的交流了。「我是通念师,意思是我会读心术。请问我可以读你的心,让我正确说出你的名字吗?」

幼兽一开始犹豫了,但随后就将头凑到杰斯的手掌下,愉快地表示答应。

杰斯两眼发亮,然后惊呼一声。

「怎么了?」瓦丝卡跪下来,满脸担忧,幼兽则被吓得稍微瑟缩。杰斯摇摇头,表示不要紧。

「没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到你们两个的。」

一滴泪珠滑落他的脸颊。一股惊叹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名字是烂宝。」

瓦丝卡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爸妈难不成叫做劫夺和搜刮?」

「瓦丝卡。」

「抱歉,烂宝。」她带着歉意拍拍他,但他可爱的小脑袋瓜似乎没有感觉到冒犯。「你还在他的心灵里。」她说,指的是杰斯眼中的蓝光和他茫然的眼神。

「我们知道他会是一张地图,但⋯⋯天哪,我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你看得到吗?」

「这是⋯⋯这是整个多重宇宙。我能看到每个时空都是一个光点,而在每个光点中,还能看到更多与其他地方相连的光点⋯⋯那些都是预兆路。瓦丝卡,这是实时地图。我能看到时空自世界树诞生,时空分解成乙太黑洞。这是可以去到任何地点的指南。瓦丝卡⋯⋯你可以利用这张地图再次漫游多重宇宙

他能感觉到她紧张起来。「这张地图标示了每条预兆路的终点吗?」

「每条都有。」他用空着的手捏捏她的手。他的身体发颤。

「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瓦丝卡问。

他的脸上露出柔和而细微的笑容。他轻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敬意。当他回答时,他的目光几乎穿透了她。「就像注视着永恒一样。」

杰斯说完擦了擦眼睛,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烂宝身上。

「你表现得好棒。谢谢你,烂宝。」他直直看着烂宝的眼睛,烂宝也朝他贴近。「烂宝,我们希望你知道,我和瓦丝卡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我们不会让你受到伤害。」杰斯承诺。他看向的爱人,瓦丝卡温暖而真挚地点着头。烂宝啾啾回应,表露他新鲜的爱意。

杰斯接着向瓦丝卡瞥了一眼。「我猜应该想要静一会。」

「我现在最渴望泡澡。」她微笑着亲吻他一下。

于是,他们就动身寻找可以泡澡的地方。

他们来到附近一个巴掌小镇,在一家不会过问来历的客栈里找到了。

在寂静的客栈房间里,杰斯将困倦而满足的烂宝抱在膝上。他充满爱意地用双手拇指抚摸幼兽的额头。烂宝温顺地发出邀请,杰斯也体贴响应,确保他能舒舒服服。烂宝的内在世界惊为天人。一般人的心灵晶莹脆弱,烂宝的内心却十分广阔、坚固如钢,而且就杰斯所见,没有边际。此刻杰斯闭上双眼,阅览烂宝脑中的地图,同时向瓦丝卡询问她的旅游经历。

「卡尔西这个地方呢?在某个时空。你去过吗?」

瓦丝卡端着咖啡过来。「我去过!那里是一座宫殿,周围还有城镇。厨房里挂着紫色旗帜。」她微笑着,接着用愉快的语调对烂宝说:「他知道怎么去鞑契。」

「鞑契又是什么地方?」杰斯问。

瓦丝卡坐在他们旁边的床上,轻轻用鼻尖磨蹭烂宝的鼻子,逗他开心。她一边揉着疲惫的双脚,一边用温暖且孩子气的语调对着烂宝说。「鞑契是个好漂亮、好辽阔的地方。那里有雄伟的高山、茂密的丛林、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有好多不同的族群。假如你知道鞑契这个地方,那就代表知道怎么帮我们弄来上等好茶啰。」

「他们的咖啡好喝吗?」

她咧嘴一笑,以诱惑的口吻做出危险发言:「他们有咖啡喔。」

「等等,真的假的?」

「我在卡尔西喝过。他们用咒语将咖啡冷却,然后在上面挤上甜奶油。」

杰斯眯起眼睛。「在哪里?」

一瞬的心灵交流、两只从酒吧顺走的玻璃杯、一次个人的时空穿梭,然后二十分钟后,杰斯从乙太中归来,带回两杯冰冷的甜咖啡和六包新鲜食物。瓦丝卡和烂宝一见他回来,便热情欢呼,杰斯则开始分发餐点。

这是几十年来,杰斯头一次想起了家庭的温馨。咖哩鱼、红烧肉、糯米饭和发酵面条的香味飘散到楼下,与楼下酒吧的烟草、威士忌和松果气味交融在一起。杰斯勾起嘴角亲吻爱人,幼兽在房里发出清脆的笑声,不再孤单寂寞。这一刻,是个转折点。是个预兆。

明日,他们三人将穿越一道不应该存在的传送门,前往一个对他们无所防备的时空,这正如杰斯所愿。他们将收拾行囊,抖落前一个时空的灰尘,将烂宝背到背上。杰斯和瓦丝卡将拉下衣袖,遮住非瑞化留下的伤疤,亲吻彼此手臂上愈合的伤痕。这些伤痕便是他们的誓约,印证了两人的共同认知:坏事不但无可避免,还往往没有来由。这个多重宇宙是一个无止无尽的混沌漩涡,想根除存在其中的残酷与不公,终究是无望。但伤痕在身,誓约在心,他们这个怪奇小家庭已选择拥抱希望,迈向他们的未来。

杰斯满怀乐观与决心踏进预兆路。他紧紧握住爱人与养子之手,一同走入这个悲惨多重宇宙的黑暗虚空,燃起坚定的信念与不灭的凤凰之火,对自己说:

我们的人生会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