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必要的残酷
阿基夫纪元4562年
泰菲力赤裸着上身躺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棺内,一边数着他的呼吸。他在传送之前还有多少时间?最多一分钟,但感觉就像永恆。
棺盖被迅速地敲了两下。是卡娅,正在询问他是否准备好了。
已经连续测试一个月又好几天了,一次穿越一个小时、一天、一週,确保一切不变,确保卡娅和莎希莉在数天前写下并植入的语词在此刻被准确地回报;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卡娅还在问他是否准备就绪。问他是否安然无恙。泰菲力在棺内微笑着,那是一张柔和又哀伤的笑容。这些新鹏洛客和他想起的人们非常不同。更具有人性-即便他们不是人类。
泰菲力在棺内敲了两下。他准备好了。
一阵微弱的紫色光芒在他面前展开,以紫外线和更深的色度照亮他的视野。他的指尖、他的脚趾强烈地感到一阵轻盈。
一个令人欣慰的念头,万一他回不来的话:卡娅将会领导他们所有人。她和艾紫培,还有杰斯。有能力的人。泰菲力呼出一口气并试着让自己感到舒适。他想起芮恩和她的歌。
金属看似永远不会变暖,无论他在上面躺多久。古文明之战说达硌士在他的棺材裡待了多久?五年吗?
「你可以问他,」卡娅说道。在他的心灵中,她的声音既轻柔又嘶嘶作响。他听不见她-她直接在他心中说话,为了他而说。在这个介于实质与无形之间的状态下,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愈来愈少了。
泰菲力大笑,卡娅也笑了。他们无法克制自己-那些紧张、疲劳。卡娅是他的媒介;她早就在他的脑袋裡。更准确地说,是他在她的脑袋裡。
「记得,」卡娅低声说道。「专注在天空上。寻找最黑暗的部分。」
泰菲力照做了。时间锚的嗡响声又升了一阶。
「时间是一幅织锦画,而你就是一根针。」
穿刺。嚎叫。
棺材开始变热。泰菲力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什麽也听不见,除了时间锚那一层层提升的音调。他听见卡娅和莎希莉在这片嘈杂中朝彼此大喊,卡娅的声音在他自己的心灵中不停迴盪着。
他从来就不习惯这个部分。他厌恶这一刻,讨厌这样将他的火花与灵魂从他的肉体上撕开-
「出发。」
他感觉到身体开始消失,
接着消失的是这个棺材複製品
的冰冷金属
任务并不是问题。他们已经锁定了目标,而且他们知道要去哪裡找答案。他们有力量,他们有武器,他们有知识,而且他们有盟友。最关键的是,他们有一个新的同兆。
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个该死的玩意儿。
莎希莉已根据卡恩的计画和笔记打造出一件极其完美的複製品,但儘管她才华洋溢,她也只是个工程师。启动同兆的秘密并不是机械性的-它是透过魔法,一道埋藏于历史中的咒语,而且历史很不可靠。
也就是说:
皿器同兆最早是由费顿-一位语言和古冰河学者-在兄弟之战前几十年创造或发现的。此外,它也是由阿士诺製造,从她的主人米斯拉所取代的族长头盖骨凋製而成。它也是基克斯-一个从钢油幻梦中潜入多明纳里亚的恶魔-自旧非瑞克西亚最深的脓水井内抽出。另外,同兆是从一个巨人的牙齿凿刻而成,并由喀尔山脉的鬼崽所守护;它也是塔尔神的其中一颗硬化的泪珠,它是被咒语冻结的流星光晕,它是熔化的山脉之心,被沙地亚矮人们锤打成形等等,诸如此类。
关于那个旧世界终结者的神话众说纷纭,而且没有方法分辨其真伪。同样地,同兆的结局也是如此。
卡恩相信他的同兆为真品,但泰菲力发掘的历史却提到同兆已被克撒摧毁,或被贾瑞卡萨隆粉碎,或被一隻早已亡故的巨龙吞噬,或者作为某种冰封神明的贡品被扔进湖裡。
在泰菲力的计算下,有四或五个值得追踪的同兆,而且它们的历史都相互牴触:因此,有了时间锚、针,以及织锦画。
「所以我们要怎麽找到它?」莎希莉问道。她具有一种直接且专注于解决方法的模式,这让泰菲力在危急时刻相当赞赏。
泰菲力望向他面前的那些文献、卷轴、手稿、蚀刻,以及远古巨着。它们遮盖了那张古老绘图桌,那是一层涵盖了数千年多明纳里亚传说的历史。它们全都派不上用场,他心想,除了一样。
泰菲力伸手将那些历史推到一旁,在他搜索的同时还把一些推到地上。他稍早时曾阅读它并将它丢弃-并不是因为缺乏技艺,而是因为缺少细节。
莎希莉不发一语。她扬起一道眉毛并看着这位时间法师把珍贵的文本扔到发霉的角落裡,直到他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手裡拿着一份满是霉斑的手稿。
「古文明之战,」泰菲力说。他把这些纸张砸在桌上并将它们摊开。「在这裡,」他说道,同时将一隻手指戳向这首腐朽的史诗。「克撒的妻子-萼城的凯拉-写下这首史诗,记载了她亲身见证的战争史。现存有许多版本和译本,但它们的结局都一样:克撒在亚格斯启动同兆并终结了这场战争。」泰菲力仰头看着莎希莉。「我们就去那裡-兄弟之战的最后一场战役。」
「够好了。」莎希莉点头。「我来执行。」
他感觉到她和他在一起
他是她穿越时间的针,
一个持续迴盪、迴盪的灵魂,
迴盪。
克撒、棺材、同兆、非瑞克西亚人-这些线索足以让泰菲力确定有某种更庞大的宇宙结构,某种启动了这一刻的逻辑,甚至连他也无法希望理解。命运的玄秘节奏不只推动了泰菲力,而是以一种恢宏的编排结构推动他们所有人穿越历史。泰菲力能做的就是透过他那波折的轨迹回头看,并希望在他所经之途有某个东西能够暗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泰菲力藏起这份担心。看见一个完美的时间法师变得如此消沉并无法让他的朋友和盟友们安心。知道他是个矇眼站在方向舵前的船长,但他只是个从没出海过的水手。
夜晚,他独自站在靠近古老克撒之塔顶部的房间裡,一边凝视着磨损的地板,无法入眠。
泰菲力就跟其他人一样不知所措。
全然的黑暗,
他漂浮着,独
独自一人?
泰菲力感到头痛。伴随着这些时间旅行,他已经有几週没睡好了。或许他有睡-或许他这整段时间一直在睡觉。他不记得了。
在棺材裡的泰菲力矇着眼并穿着一套简单的内衣裤。它的上腹部缠着一綑绷带。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而且艾紫培也已亲手用金圆治疗他的伤口,但那隻非瑞克西亚生物造成的伤口却相当深。他在呼吸时感受到它的疼痛,儘管如此,他也没让人知道。无论是非瑞化在啃咬着他的骨髓,或是非瑞克西亚人即将闯入这间密室被阻挡起来的门,死亡都以稳健且难以阻挡的步伐逼近。除非-
回音。时间。历史重演,仍具有变化。泰菲力不知道那隻把他 切开的生物是否在他体内留下了烁油。他不知道此刻艾紫培、芮恩、裘达,以及其他人能否抵挡住他们。他只能够执行自己的任务。
泰菲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不知道现在是什麽时候。
他死了吗?还是在漆黑之中有人陪着他呢?
数着心跳
一、二、三、四、
是什麽让他花了这麽久-
泰菲力从时间旅行中学到的就是这个简单又真实的笑话:我们只能前进一次,而且只能以生命的步调前进。
克撒破解了这个公理。泰菲力曾经在那裡并且知道付出的代价几乎就是一切。自从他与时间交手以来,他一直避免违反这个法则。操弄时间就是在一片久旱乾燥的草原中点燃火花:必然会引起大火。能够碰运气的就只有随之而来的火势。
但要是草原早已在燃烧了呢?要是火焰早已吞噬了一切呢?
对两者来说
针与线,不停闪现-
一但启动,你就无法阻止他了
银。
银能够避开时间的严峻法则。克撒发现银能够以实体的状态回到过去,製造了卡恩并且-泰菲力推测-开始了这整件事。
实体旅行并不是泰菲力和其他人需要或渴求的。实体旅行就像是站在大火中并且给自己浇上灯油。不,他们不需要亲自回去-他们只需要看见发生了什麽事。
莎希莉已经解开了这个难题。没有银也行;如果你要闯入一场大火,就当一盏火花吧。藉由抽取一个人的灵魂并将其往回投映,人们就无法与过去互动,同时也还能进行观察-反之也必定为真,或至少不假。
在理论上,这确实有道理。
克撒的计画也是,泰菲力提醒自己-它又有什麽下场?陶拉里亚陷入火海,时间产生裂隙,那份无止尽的徘徊。要不是有如此重大的威胁来促成这份尝试,泰菲力绝对不会同意进行这次探险。
要不是曾经有那麽重大的威胁,克撒绝不会-
好啦,好啦,泰菲力心想。当然。
到头来呢?他们
会怎麽讲述他们的永恆呢?
那就像坠落,就像舞蹈。
阿基夫纪元85年
泰菲力来到一个漆黑的房间裡,它位于一座被洪水淹没的城市内。他后来才知道这裡是萼城。
在那裡,他看着一位蛮汉发狂嘶喊着关于鬼魂与刺客的事。这令人担忧:应该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们做过的测试都显示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以鬼魂的形态出现。
泰菲力离开了;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他在寻找的那一刻。
阿基夫纪元28年
泰菲力站在火红天空下的一条阴暗小巷内。他回到萼城。他看见塔楼就马上认出来了:在他首次造访时它们都还是崩塌的废墟。现在,它们自豪地矗立于一座被围攻的城市上方。如雷的钟声盖过了逐渐升高的尖叫声。
到处都是死人。
虽然这不是那场最终战役,但泰菲力还是逗留了一会儿。有一个士兵,一个男孩靠近了他,而泰菲力后来才知道他穿的是一件法拉吉制服。他反复说着某件事,儘管泰菲力告诉自己他不理解,但他知道他了解这种哀伤的言语。
「父亲,」男孩倒抽了一口气。男孩死了。
泰菲力站在原地,表情严峻。他在棺材裡的身体开始抽搐,就像一个人做梦时那样。
「还没,」他悄悄说道。
看见了泰菲力所见的一切,卡娅从未向任何人提过这一刻。
阿基夫纪元44年
泰菲力步行穿越一座位于托玛库东南方的藏骸山谷。这跟他在几天前见到的战争是同一场,只是现在这场晚了几十年。已转移至其机械高峰。
大地遍佈一条条深邃的长壕沟。如果泰菲力能够从上方飞越而过,他就会俯瞰一个充满泥泞疤痕的世界。机械和人类的尸体就跟农场裡的作物一样茂密,垂挂在壕沟和铁丝网上方,扭曲又残破。一排排背着沉重背包的士兵行进于尸体间,身上还罩着因雨水而溼滑的外套。这些是宛如行尸走肉般的军队,他们的灵魂就跟泰菲力的身体一样空灵。
一旦军队经过,食尸鬼们便于亡者荒野上潜行,收割被他们视为有用的尸体。泰菲力看着身穿黑衣且不停颤抖的人影将粗糙的轮式推车装满了人类和机械的尸体,同时把它们运往托玛库,直到他们的一员看见了他。
泰菲力离开了,一边让自己稳定下来。如果这个未被记住的荒野在他眼中就像一层狱界,那麽那场终战又会展现何种惊骇景象?
阿基夫纪元4562年
泰菲力、卡娅,以及莎希莉围坐在敞开的棺材旁,泰菲力正在进食,而卡娅与莎希莉则喝着咖啡。这是夜晚与早晨之间的某段可怕时刻。他们无人再能入睡。
外界相当安静。卡娅告诉泰菲力说艾紫培在他现身前一或两个小时有进来过。她曾询问他的进度并告诉他们非瑞克西亚人已非常接近。
「『接近』是什麽意思?」莎希莉曾问她。
「在我离开后把门堵好,」艾紫培如此回应。她一直和其他鹏洛客们待在前线,而她的声音也因为在战场上呐喊而变得嘶哑。
快没时间了。无论成功或失败,他们到最后都无法脱身。
「我找到它了,」泰菲力说道,打破了这片沉默。
「哪时?」卡娅问道。
「当我回来的时候,」泰菲力说。「我看见它了,就像一道疤痕。织锦画有一部分沾上了汙渍,就像溅洒在书页上的墨水。被遮蔽的时间。我还没去过那段时间。」
卡娅点了点头。她不需要一份解释。
「时间锚可能无法再次迁徙,」莎希莉说道。她的声音是三人之中最轻柔的,但它在这间寒冷的拱形房间内却是最清晰的。
「要是当他还在裡面的时候,时间锚失效了呢?」卡娅问道。
「我不知道,」莎希莉承认道。「我猜他会死。至少,他的身体会死去。他的火花,」她挥了一下手,手指朝天花板飞舞着。「没一件好事。」
「那麽她呢?」泰菲力说道,一边朝卡娅点了点头。「她是我的媒介-她和我一起回到过去。她会发生什麽事?」
「泰菲力,我只有建造这个时间锚,」莎希莉说。「我是个工程师。我知道它会如何失效。时间锚的魔力石可能会爆发,或者时间桥可能会崩塌。棺材可能会过热且内爆。」莎希莉啜了一口咖啡。「我知道机械会如何故障,」她说,「而不是当一个灵魂从身体分离后会发生什麽事。」
他们让莎希莉的话做为这个话题的结语。他们用完了他们的咖啡和点心。不发一语,泰菲力鑽回棺材裡并将布重新盖上他的眼睛。
「准备好了吗?」卡娅询问莎希莉。
「准备好了,」莎希莉同意道。
「泰菲力呢?」
「出发吧,」泰菲力说。「我们待会儿见。」
卡娅阖上了棺盖。在黑暗中,泰菲力悄悄消失了。
阿基夫纪元63年
克撒把钵放在大腿上并盘腿坐着。钵内的符文朝中央盘绕而去。他额头上伤口的血滴入钵内,将那些凋刻符文染成了深红。
在今日,卡娅低语着她和泰菲力的对话,转述了他所见的一切。她的声音有一种深沉的共鸣,而这份层次感将泰菲力的声音压在她的声线底下。儘管忙着运转时间锚,莎希莉仍忍不住聆听。
「来自克撒额头上伤口的血正在滴入钵内,填满了符文。他正把钵放在腿上并盘腿坐着,」卡娅喃喃说道。她开始摇晃,冒汗,双手放在棺材上。
米斯拉机械已从雪崩中脱身,而且它此刻正在冲上山坡,它的龙头不停嘶吼。克撒仰头看着他弟弟的脸-已从底下的金属头骨上被撕下一半-并且为他哭泣。
「他的弟弟离他很近。这可能被两人之间的一种同情共鸣所触发。或许这需要不只一个人专注,某种增强的情绪状态-或者这可能是接近非瑞克西亚技术的关係,」卡娅说。
「还有什麽?」卡娅问道。
「泪水。好多泪水。克撒从不哭泣。在这裡,他
现在米斯拉机械已抵达山顶,它那蛇一般的头颅耸现于他们上方。米斯拉正咧嘴笑着,这个笑容一半是肌肤,一半是钢铁。这是一个胜利的男子笑容。
米斯拉正在嘶吼着什麽。
钵底出现一阵闪光-
钵底出现一阵闪光-
底部出现一阵闪光
一道闪光-
「停!」
阿基夫纪元4562年
泰菲力回到了现在。
他差点爬不出棺材,接着便开始乾呕,在房间的冰冷石地板上咳出了一层混杂了水和苏打饼的呕吐物。他浑身颤抖,体侧的伤口疼痛不已。在他用来抵挡真实世界亮度的眼罩底下,如万花筒般的色彩正不停旋绕着。
「我就快找到了,」他在卡娅协助他爬出棺材的同时撒了谎。「我认为那一定跟血液有关,又或许是凹槽深度的关係。莎希莉,」泰菲力大喊。「你的同兆是螺旋状的吗?那些符文呢?」
「它当然是,」莎希莉从时间锚基部回喊道,她正在那裡忙着进行微调和修整。
卡娅把一条冷毛巾贴在泰菲力的额头上。「听好了,」她说,一边将摇晃的他固定住。「我们在那裡看见的事-你的灵魂暴露到的东西-它太残酷了。」
「我们有时间休息吗?」泰菲力问道。
「快吃,」卡娅说道,无视他的提问。
在胃部容许的情况下,泰菲力吃了一点东西。他啜了一口水,然后爬回棺材裡。无人注意到房间外的打斗声响。
「快点,」卡娅说道。「拜託。这对我来说也很困难。」她平常的举止,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消失了。
卡娅说得对,而且泰菲力清楚这点。作为他的媒介,每当他回到过去时她也在那裡陪着他。
「尽量替我争取时间,」泰菲力说。
卡娅看着他们用来堵住房间门口的屏障,然后转回来看着泰菲力。「最后一次,」她说。她阖上棺盖并使劲锁上它。
在安静的静态棺材内,泰菲力觉得自己能前往任何地方。现在已变得温暖、舒适,并且瀰漫着他的汗臭味。他呼出一口气并等着卡娅执行她的工作。
棺盖被轻拍了两下-来自她的手。一阵紫色涡纹,宛如无声之火般地于棺盖内蔓延,其光芒穿透了他的眼罩。
他的身体正在消逝。他无所不在。
即时—更确切地说,是泰菲力认为且无法看见的现在-与过去的分界。在莎希莉的时间锚和卡娅的萃取术与媒介协助下,泰菲力能够轻易地踏入即时与过去之间;困难的部分是疲劳与导航。他能够回到他记得的任意时间点,但他得先找到那个时刻。这些旅程使他精疲力竭又虚弱。
泰菲力儘可能抛开他的恐惧。他试着让手边的工作取代恐惧感。在详尽地搜寻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在最迫切的时候找到了他需要的时刻。非瑞克西亚人已经差不多来到门口了。
泰菲力独自站在一座被他的心灵称为夜空的苍穹底下,并且在上面寻找他知道是兄弟之战的阴暗星云。他找到它并踏了进去,他的灵魂在一念之间穿越了数千年。在这个空间内是一片多重黑暗,一片虚无,具有泰菲力才刚开始理解的纹理图案。
他找到了有趣的那个,他希望是那场终战的漆黑墨渍,并且—作为一根穿过布料的针-潜了进去。
一片漆黑的天空。一座被雨水冲刷的海滩。不停抽动且滴答作响的金属废墟,依然把它们自己朝敌人拖去。两座巨型组构体相互坍倒于火红的古老植被上。在他身后,油光海浪持续破浪咆哮,将尸体来回拖行至汙染的沙滩上。
亚格斯。那场终战。再次出现于世界末日前一刻。
阿基夫纪元63年
现在米斯拉机械已抵达山顶,它那蛇一般的头颅耸现于他们上方。米斯拉正咧嘴笑着,这个笑容一是半肌肤,一半是钢铁。这是一个胜利的男子笑容。
米斯拉正在嘶吼着什麽。
钵底出现一阵闪光-
一切都停止了。
那并不完全准确。一切都变慢了。挥了一下手,泰菲力将时间无限次对分。就泰菲力所能观察到的部分,时间已冻结。
操控时间是一种惊人的力量。神一般的力量。泰菲力知道它的可怕,因此他小心翼翼地使用它。他以为透过观察,透过仔细关注这一刻并记下克撒的动作、情绪,以及话语等每一份细节就能找到答案。他不知道的太多了,因此他设法观察并汇报每一件事-甚至包括雨水,以免那也是这道咒语的成分之一。
花费这一切心力却得不到回报。他所见的方式就连让莎希莉的同兆複製品升温都办不到。他得找到某种突破的方法。
泰菲力想到了一个办法。那有风险。难道这就没有风险吗?没错,凡事都可能出错,但在他的时代一切早就出错了:卡恩不知所踪,非瑞克西亚人再次来到多明纳里亚,雅亚身亡,他们最后的壁垒即将崩塌。还会发生什麽更糟的事?泰菲力心想。多重宇宙的末日吗?
局势逼他变得鲁莽。原本保护他的无限时间对分也让他变得疏离;他需要将自己的时间对上克撒的时间。
这会冒上可怕的风险。泰菲力衡量了他已知的部分:克撒在同兆引爆的时候并没有死。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或在何时回来的,但泰菲力在年轻时就认识他了。他曾在陶拉里亚学院接受他的教导。不过,只因为克撒活了下来并不表示泰菲力-即使是一个鬼魂-能够承受同兆的轰击。那件神器不只是一颗炸弹:十二世界断片、冰期,过去四千年来的每一场重要事件-在这一刻之后发生的一切事物。他的家人在这一刻之后出现。如果泰菲力能够深吸一口气,他就会这麽做。在他行动的同时浮现一个念头:无法保证存在。
泰菲力停止扣留时间。
多重宇宙裂开。
一切都随之而来。
??????
克撒剩馀的部分正盘腿坐在亚格斯地表的一块凹槽中。同兆被平衡地放置在他的大腿上,其钵内充满了被冻结的刺眼白光。
泰菲力站在稍远处,一个具有温和色泽的灵魂。他看不清楚在同兆光芒后方的克撒,但他能看出这位鹏洛客位于爆炸范围内的轮廓。
他们两人一同独处于天堂般的虚空中。他们底下的地面只是亚格斯的一小块,然后四面八方皆为空无。对泰菲力来说,他们就像站在云朵中。
克撒。从泰菲力上次见到他起已过了多久?经过多少辈子,多少人生?泰菲力朝克撒走去并坐在同兆对面。他清了清喉咙。
「我需要告诉你一些关于未来的事,」泰菲力对克撒说。「你的未来,我的现在。它牵涉到一切。」
克撒抬起头,他的脸是一个破皮又咧嘴笑的头骨。「什麽?」他以未受损的声音说道。
「它们不会是好事,」泰菲力如此强调。
「真好奇,」克撒说。他看着同兆,看着从钵底的亮点处逐渐渗出光芒,然后环顾他们周遭的空间。「人们不会在一个无形的虚空中期待愉快的消息,」他喃喃说道。「这是来世吗?」
「不是,」泰菲力说。「我希望不是。」
「好吧,那麽,」克撒说。「你是谁?」
「稍等一会儿-我需要向你求助。」
「你说你来自我的未来,」克撒说道,无视泰菲力的坚持。「你说你需要我的协助。你怎麽知道和我说话能否改变任何事?」克撒挥向这片辽阔的永恆。「或者更糟的是-它可能会改变一切。」
泰菲力迟疑了。「我不确定,」他说。「我们得赌一把。」
「我们,」克撒说。一道问题,听起来却像评论。「你即将告诉我的事不是非常重要,就是一点也不重要。」
「看似如此,」泰菲力喃喃说道。这两名男子沉默不语。他们再次看了一眼同兆,那个毁灭性的东西。
「你应该先知道现在你是个伟大的人,」泰菲力说。「但你一点也不像你即将成为的样子。」他轻拍了一下同兆外缘。这道光芒的坚实核心开始晃动,此刻就像满溢至钵口处的水一样紧绷。那道光芒就是末日,泰菲力心想。他正凝视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另一个时代的开端。
「那是什麽?」克撒问道。他把钵轻抱在大腿上。大部分的他已随着同兆的引爆而燃烧殆尽,但他却看似不感到痛苦。焦黑的肌肤掀起露出了洁淨的骨头,而在空无一物之处则出现了更明亮的光芒-一盏逐渐凝聚的火花。
他的火花。在这一刻,克撒正在成为他即将成为的状态。
「有些人或许会称你为神。」泰菲力回想起他在学校的日子。「其他人会称你为诅咒。我称你为我的老师;大部分的人知道你是『鹏洛客。』」
克撒无法再露出笑容-他的头骨已焦黑崩塌,他的肩膀和肋骨化为灰烬。但他的声音却跟他完好无缺时一样强健有力。
「我做什麽也改变不了那件事,对吧?」克撒问道。他听起来相当疲累,却一点也不悲哀。就像一个几十年没睡过觉的男子般地疲倦。
「如果我现在在这裡,」泰菲力低语道,「我想不管你或我做什麽都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时间并不像时钟指针那样地流逝:它早就发生了。」
「那麽这又是什麽,」克撒说道,一边比向包围着他们的无形虚空。他起身,摇摇晃晃地站稳脚步,他的整个躯体坍塌成一团团灰烬。
「能容许我说教一会儿吗?」泰菲力问道。
「我们有的是时间,」克撒说道,他的声音裡掺入了一种嘲讽的咆哮。
依然坐着的泰菲力突然往后躺,就像一个躺在柔软草原上的人,彷彿正沐浴在阳光下。「有很多种隐喻时间的方法,」泰菲力开始说道。「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是正确的。它们共同拼凑成了某种理解形式。」泰菲力看着克撒走向地表边缘。如果他还剩有任何形体,泰菲力猜想他会往外凝视着这片虚空。
「那裡有个东西。」克撒低语道。「快点。」
「人们说时间就像河流一样流淌,」泰菲力说。「但那只是想像时间往前移动。」
儘管明显地感到沮丧,但克撒还是很好奇。他听着泰菲力讲述。
「那既非完全错误也不是完全正确。那只是被我们的观点所侷限了。我是指人类。我们以一种角度看入存在的稜镜:我们只能看见时间以一个方向行进,因此把时间想像成河流并没有错。而且既然我们都是这个的一部分,」泰菲力把手挥向他们周围的虚空,「我们的隐喻便包含了部分真相。河流是时间流淌的媒介。它们存在的规模比我们庞大。它们也具有神秘之处:如果我们沿着任何一条河行走-或许是玛顿河-我们会遇到它捲入涡流或漩涡的地方,进入死胡同的分岔支流,或与其他河流合併,或被它自身的湖泊截断。那些湖泊就是河流终止之处;如果时间是一条河流,那麽那些湖泊就是时间停止的时刻。」泰菲力说「我想我们现在就身处那些时刻之一。」
停顿了一会儿,克撒终于说话。「为什麽?」
泰菲力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是基于已知的事实才冒这个险-会出现在这裡,我跟你一样惊讶。」
「你说我在未来会成为一个老师?」
「现在起的数千年后,」泰菲力说。
克撒嗤之以鼻。「我的教学方法需要改进,」他说。无礼,但不带恶意。泰菲力年轻的时候在陶拉里亚对克撒有足够的认识,因此他知道这头老山羊贊同他的决定。「那麽,接下来呢?」克撒说道。「我需要知道什麽,好让我能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事?」
「你将会遇到更多的他们,」泰菲力说。他不需要解释;克撒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他的弟弟,以及来自喀洛斯的恶魔。
「你的一生即将致力于对抗非瑞克西亚人。首先是为了他们对你弟弟做的事,然后是为了他们将要对你做的事。」
「那个东西就是这样称呼的吗?」克撒喃喃说道。「它们一整个种族
克撒正在被重新创造。被缝补成某个不同的东西。
鹏洛客。
「你输了,」泰菲力说。「非瑞克西亚人赢了。你对抗了他们几千年,但他们总是获胜。你发现不只一个世界,甚至连数都数不清。每个世界都佔据了一个存在的时空,而且它们共同连结在一个被称作多重宇宙的空间裡。数百年来你穿越这些时空并发现有其他人也能穿越这些时空。最后,你创立了一所学校-那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就在这间学校-而且你还试图解开时间的秘密。你成功了,但却发现你无法折返。」
「那麽你是如何应付它的?」
「费尽千辛万苦,」泰菲力带着疲倦的笑容说道。
肌肤填补复盖了克撒那由光线交织而成的骨架,既生嫩又年轻,宛如压碎在白色床单上的桃子般渗入填满了他的五官。他的嘴唇即时成形好让他皱眉。
「讲重点,」克撒说。「儘管发生这一切,我还是没阻止非瑞克西亚人。你以一种我办不到的方法穿越时间来到这裡。为什麽?」
泰菲力能够听见他的老教师声音裡的痛苦。他就在这裡,和一个来自未来并告诉他战争没有在这裡结束的急切男子被困在他死亡的时刻。让他知道他的最终行为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平静,只打开了一扇抵挡一场更严重战争的门,而且它的毁灭遗迹无可避免,那将会跨越数千年并夺走无数生命。如果他是个较为仁慈的人,泰菲力就会停止说话。他不会告诉克撒真相。
难道我跟他一样残酷吗?泰菲力思索着。跟他一样必要吗?时间会证明一切。
「非瑞克西亚人回来了,」泰菲力说。「在我的时代,他们威胁整个多重宇宙。在我们交谈的当下,我的身体正躺在你的塔内,被像我们一样的鹏洛客们包围。非瑞克西亚人发动攻击;他们在侵略行动开始之前试图阻止我们学习阻止他们的方法。」
克撒几乎变得完整。「为何不回到当我-当我们-第一次击败非瑞克西亚人的时候?」他问道。「当时发生了什麽比现在更糟的事?」
「没有,」泰菲力说。他想起赛费尔。想起西瓦。想起海市蜃楼之战。想起撕裂的时间与克撒之怒。「不会是那时候。绝不。」
「那麽为何是现在?」
「同兆,」泰菲力说道。「在我们的时代,我们有一个这件东西的彷製品。莎希莉-一位才华洋溢的女性,来自一个会被你视为天堂的时空-她重新创造了这个装置;我们需要知道该如何启动它。」
「你们打算拿它来对付非瑞克西亚人?」
「没错。」
「而且那将会终结这一切?」
「是的。」
克撒点了点头。「给我一些空间,」他说,一边挥手要泰菲力退后。克撒走向同兆并站在它前方。这道毁灭光芒很快就会增强到遮蔽夕阳。他坐了下来。他抓住钵的边缘并将它抬回他的大腿上。他的身体再次冒着烟消失,剥落为灰烬-这次露出了底下的光芒格栅。
泰菲力想起了在世界癒合前的力量有多强大。身体只是个容器:火花更重要。
「我把它像这样捧着,」克撒说。他陷入沉思。随着他的上半身再次燃烧,他的声音中断了一会儿-不过,儘管来自同兆的光芒极为耀眼,泰菲力依然能看见克撒位于强光中的轮廓,不知何故是一道更加明亮的光芒。一种抗拒死亡的存在。
「我让我弟弟对我造成的伤口血液滴落钵内,」克撒说道。「我在心中感受到泰瑞西亚的重量,」他思考了一会儿。「我可以听见整个世界在呐喊-我不需要阅读这裡的符文才了解它们的含义。」他以一根发光的手指划过钵的底部。「战争期间有一名女子-拉特南学院的河鼓。」克撒大声地说出口,但却不是在对泰菲力说。
泰菲力仔细聆听-克撒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成为关键。
「他们说她会使用魔法,」克撒摇了摇头。「我不相信那些故事,但我错了。河鼓的冥想是真的:人们能够透过这个方法让自己成为
泰菲力理解了。他惊恐地理解了。并没有什麽需要被发掘的未知咒语,没有什麽克撒用来启动同兆的秘密机制。河鼓的冥想已被完整地记录下来。同兆上的符文凋刻已被反复铸造,完美地蚀刻于莎希莉的複製品上。一切都清楚明白。他们已拥有需要的一切,除了那个人。引爆同兆的关键不是一道咒语或一件神器-而是一个人。
「我想我们的时间到了,」克撒说道,一边指向泰菲力头顶上方的虚空。
他们抬头望向远方的苍穹。裂缝爬过了这片永恆,无声无息地渗入。在这片深不可测的空白上,无数根漆黑的手指开始刺探。阴影正挤压着这个被包围的空间。他们待得太久了。某个东西即将出现。
「我会记得这一切吗?」克撒问道。
「不会,我想你不会记得,」泰菲力回复道。「我们的湖泊-它只不过再次成为河流的一部分。」
「我想也是。」克撒站起身。「要对抗它们几千年,」他悄悄说着。「天啊,我还没准备好。」
「你会的,」泰菲力说。「你得准备好。」
克撒看着泰菲力,他的双眼闪过了红宝石与翡翠般的光彩。「你从没告诉我,」他说。「你叫什麽名-」
虚空破裂。
黑暗一涌而入。
阿基夫纪元64年
泰瑞西亚寂静无声。
阿基夫纪元69年
曾经葱鬱的海岸线现已被碎瓦淹没。漂流的巨木与巨岩已被冲上岸数英里,沿着海岸创造出一块荒凉区域,了无生机。
在这些残骸之中有一个巨大的金属箱,长度七英尺,宽高各三英尺。它撑过了这场毁灭并抵达曾经是亚格斯的这片辽阔遗迹之间。
克撒站在箱子旁边并用手压了一下盖子。
箱盖沿着轮脚滑开,露出了他前任学徒的沉眠形体。达硌士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坐起身,一边大口喘着气。他的脸色苍白,而且全身复盖着已脱落却又在他的拘禁空间内无处可去的死皮。
克撒等候达硌士恢復镇定,有如凋像般耐心地站着。达硌士深吸一口气,憋住它,然后再吸一口气。接着他环顾周遭的这片荒芜。
「都结束了,」克撒说道,一边在箱子边缘坐了下来。
达硌士倒抽一口气并环顾四周。「这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藏身处,」他说。克撒没有回应。达硌士说,「你的弟弟呢?」
「死了,」克撒说。「我
「我们在哪裡?」达硌士问道。
克撒四下观望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佑天的南岸。」
达硌士眨了眨眼。「变得不一样了。」
「世界已经改变,」克撒说,「因为我们做的事。因为我做的事。」
克撒协助达硌士爬出箱子。达硌士因这段拘禁而感到虚弱并按摩着他的手臂与腿,好甩去死皮并且回復循环。海岸上很冷,比达硌士年轻时还冷。
「我需要你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任务,我的前任学生,」克撒说。
「说吧,」达硌士说。
「我要你去西方。找到剩馀的联盟成员,象牙塔学者。告诉他们这裡发生的事。告诉他们我们做的事,还有我们失败的部分。务必别让他们做出一样的事。我把这个任务交付给你。」
达硌士看着这位年长男子,但在他眼中克撒却看似没那麽老了。他的头发再次变得金黄而且肩膀笔挺。不过他的双眼却相当年迈并且透着难以想像的痛苦。
「你永远可以信任我,」达硌士说。「你要去哪裡?」
克撒把视线从他的前任学生身上移开。「离开,」过了一会儿后他说。「我打算
「看来你在这裡可以帮上我们的忙,」达硌士说。克撒发出了一点声响,达硌士认为那是一道紧张的笑声。「我不认为这片土地能够承受得了我的帮助。我需要
达硌士点了点头,并且说道,「我不知道是否有个那麽远的地方。」
克撒摇了摇头说道,「在泰瑞西亚之外有很多地方,越过了多明纳里亚这个世界。当我把回忆注入同兆时,我看见它们了。我看见许多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事物。」
他转身面向达硌士,而这位学者大师看见了克撒的眼睛。它们已不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两颗宝石,散发出五彩缤纷的色彩:绿色、白色、红色、黑色,以及蓝色。
强能石与弱能石,终于在仅存的兄弟体内重聚。
这个画面只出现在一瞬间;然后克撒的双眼再次恢復正常。克撒露出笑容。「我必须离开,」他重複道。
达硌士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那个拥有人类水晶眼的男人便站起身。「你已经当学生太久了,」克撒说。「现在去当个老师吧。」
在他说话的同时,克撒开始从眼前消失。色彩慢慢地从他身上流逝,只留下轮廓;接着它们也消失了。「教导他们我们的胜利和我们犯下的错,」一道飘淼的声音说着。「然后告诉凯拉别记得我
「曾经的样貌,而是你试图成为的样貌,」达硌士把话说完,但他只是在对空气说话。克撒已经从这个世界进入只有他的水晶眼能看见的庞大世界了。
达硌士环顾四周,但这裡毫无生命的迹象。于是他朝内陆出发,希望在他西行之前越过最荒芜的部分。他没有认出任何熟悉的地标,而且他觉得这个情况会持续好一阵子。达硌士纳闷这场破坏到底有多严重。
随着达硌士往内陆移动,迎接他的是在寒风中飘落的第一场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