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悲邸:鬼屋驚魂|第一集:別靠近那棟老陰宅
多年前⋯⋯
薄薄的雲絮飄在天上,有如一層薄紗,遮住大小兩輪太陽的光芒。下方街道的景物彷彿染上了暮色,光影變化莫測,暗藏著未知的危險。一陣秋風拂過人行道,捲起片片枯葉,或橙或褐的在風中旋轉飛舞。雖然天色陰暗,但現在其實是正午時分;大多數住家都空無一人,裡面的住戶不是上班就是上學去了,只剩空蕩的街沉睡在不安之中。冬季的壓迫感漸漸逼近,不過現在仍是脆弱的秋日,天氣說變就變,一會兒溫和宜人,一會兒又冷得直打寒顫。
這個住宅區的房子大多不怎麼起眼,獨門獨戶佇立在各自的小地塊上,雖然同處一個社區,卻顯得有點孤立。每戶院子都打掃得整整齊齊,窗戶擦得乾乾淨淨——可以看出住在這裡的人想要消隱在環境中,融入整個社區。每棟房子的外觀來回就那三種顏色:米色、看著舒服的中性綠,還有帶藍色調的石板灰。一看就知道是經過精心設計,以滿足居民的舒適度,追求一致性的美感。
唯獨街角那棟緊挨著雜亂灌木林的老宅與眾不同。那棟建築居高臨下,有著繁麗的雕飾和詭異的設計。石像鬼從屋椽上探出頭來,瞭望高臺環繞著屋頂的小圓穹,微微歪斜的樣子彷彿在提醒眾人,你們遲早也會走向衰敗。窗戶蒙上了一層灰,有如房子的眼睛患了白內障;花園裡雜草叢生,樹籬也未經修剪。那裡沒有人住。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住了。
若不是這黑色屋瓦和灰磚外牆與周圍環境太格格不入,大家可能不會注意到院子裡立著的小牌子。那是塊普通的白色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工整的「已售」兩個字。
這時,一輛現代風格的馬車在老宅前停了下來,其最顯眼之處就是並沒有拉車的動物。買得起這種靠內部驅動的新型車,車主肯定能融入這個社區⋯⋯只是他們偏偏停在這個社區最丟人現眼的屋子面前。
車廂門打開,一個小家庭提著行李箱走出車外,沒入昏暗的午後光線中。他們一踏上人行道,屋前的窗簾就突然飄起來,彷彿有微風吹進了屋子,接著前門自己打開,彷彿在歡迎他們回家。這一家三口不由自主地靠在一塊,心中隱隱感到不安,卻又說不出具體原因。
「一定是搬家公司忘了鎖門了。」男人說道,聲音中似乎還透露著由衷的喜悅。「趕緊進去吧。待在外頭只會越來越冷。」
他帶頭穿過院門走進院子,再帶頭踩上門廊台階。他的妻子跟在後頭,看到慘不忍睹的花壇,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嫌棄,那表情擺明在說,她很快就會把這裡整理得井井有條。這對夫妻的穿著與他們的新社區十分相稱,款式沉穩,剪裁和顏色都很體面。兩人的女兒,那個慢吞吞跟在後頭、仔細打量周遭環境的青少女,倒是打扮得和這棟老宅很搭調——她的服裝精緻帶有復古風情,蜘蛛網般的眼妝有如汙漬在眼周散開。她跟著父母走進堆滿了行李箱和紙箱的門廳,裡面全是他們的世俗物品,她下彎的嘴角彷彿被固定住了,動都沒動過。
她把手提箱放在樓梯底部,用手滑過拋光的橡木扶手,檢查是否有灰塵。一翻過來,手指上沾滿了閃閃發光的灰塵,宛如飛蛾翅膀上的鱗片,她搓搓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便繼續往屋裡探索,把父母拋到身後。
她經過的每一扇門都是關上的,直到她來到地下室的門前。那扇門半敞,露出一小截樓梯通往一片黑暗。她在門前愣住,彷彿看到了什麼。
「Marina!」她母親喚道。「快來挑房間,我們得在搬家工人回來以前決定好家具要擺哪裡。」
「來了,媽。」她回道,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注意力從敞開的門上移開。地下室的那個傢伙都等了這麼久了,再多等她一下下也無妨。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她知道牠很有耐心。牠可以等。
現在⋯⋯
神河的天空從來沒有全黑的時候,就連雲層之上也是,璀璨輝煌的太田原會把一切照亮。上方的月光和下方的城市燈火,都反射到這座雄偉的空民要塞上,將玻璃和鉻金化為一座巍峨的燈塔。星光也過水晶雕塑和玻璃尖塔,更是折射出無與倫比的美。這是月人技藝的巔峰,即便洞境樹造成了這麼大的破壞,也未能黯淡其光輝。建築修復工作或許得持續個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但這座天空之城依然會閃耀著光芒。
一個身影在燈火通明的街道間穿梭,不知怎麼躲過了不斷在城市上空以弧線巡邏的無人機。非瑞克西亞雖然已經消滅了,但一向以安全為重的空民並沒放鬆戒備。漆月魁渡緊貼著小巷牆壁,看著一架無人機飛過,心中不下一次這麼想:如果戰後回收的神器是存放在皇宮裡,而不是在天上,這件事就會容易得多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改變不了什麼。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順利完成任務。
古老的朧宮在大侵攻期間受到了一些損壞。雖然現在仍不對外人開放,但許多珍寶已暫時轉移到守備森嚴的堡壘。門外站著守衛,還有人定時在大廳和屋頂巡邏,他們全都緊盯著外面,隨時等候危險跡象出現。魁渡緊貼著陰影處,從他們身邊一一溜過去,他無聲無息的步法連月亮看了都會羨慕。
最後,他抵達一個隱蔽的角落,一套在大侵攻中毀損的飛行服展示在那。他從飛行服的拋光金屬上,看見了一道鐵柵門的倒影,門外有人看守著。他靜靜蹲伏在那,穩住氣息,等待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終於,一名月人守衛沿著廊道走來,揮手示意守在門兩側的人離開。換崗時間,幾乎可說是行動的最佳時機,因為在交接的混亂期間,任何小異常都可能不被察覺。
魁渡往外一滑,繞到那名守衛身後,用劍柄重擊他的後腦勺。守衛身體先是一僵,然後就癱軟下來。魁渡在他倒下前接住了他,輕輕把他放在地板上。趴在魁渡肩上的燈元挪了挪姿勢,雖然祂明白此舉有其必要,但還是對他襲擊神河市民感到不悅。
魁渡檢查守衛的脈搏,確認沒有下手太重後,便將注意力轉向鐵柵門。他把念力凝聚成一支長矛,滑入鎖孔,在裡面轉動拉扯,直到門鎖輕輕發出「喀」的一聲,沉重的鐵門打開了一條縫,剛好讓魁渡得以輕鬆穿入。
門後的庫房堆滿了皇室交給月人看管的無價珍寶,有被認為太危險不該隨便亂碰的原型技術,還有數不清的金銀財寶。在下一個月亮週期結束前,這些寶物就會被移回朧宮,屆時要偷走東西,就只能對月人大大失禮了;他必須趁現在下手才行。
魁渡走進庫房,邊走邊掃視架子,最後目光落在最後方、幾乎塞在角落的一個發光基座上。一幅鐵箍卷軸靜臥其上,與周圍的奇珍異寶相比不太起眼。他盯著卷軸,快步走上前去,一隻手伸出,就要取走他的戰利品時——
他在距離基座一呎處停下來,兩眼瞄到最後一道防線。一隻蜘蛛神懸掛在卷軸上方,祂結了一張纖細的靈網,將卷軸包裹住。任何一個觸碰都會破壞蛛網,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燈元,」他以氣聲說,在靜止的空氣中幾乎聽不見:「祢能把蜘蛛網解開嗎?」
祂點點頭,開始沿著他伸出的手臂慢慢往蛛網移動,打算把卷軸弄出來。就在祂快要到的時候,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有人在他身後清了清嗓子。
魁渡唰地一下轉身,劍已組裝在手,卻發現劍尖被另一把劍擋住了。他身後的白髮女子微微一笑,手中的劍依舊高舉著,阻止他出擊。她的腳邊站著一隻金白相間的狗,尾巴搖個不停。魁渡看到義丸終於和心愛的主人重聚那副雀躍的樣子,差點笑了出來。
「嗨,老朋友。」女子說。「你的身手還是一樣好。不過論劍術,還是我更勝一籌。」
魁渡凝視著她。他知道,向帝皇詢問她的行蹤也只是白問,他們最近幾次碰面都是如此。失去火花後,她總算是重獲自由,可以真正認識那個她所出生的時空,不用再身不由己地被拋入黑暗虛空四處飄蕩。因此,她請求輕腳繼續擔任攝政王,自己則走入民間,好好了解她所要領導的子民。所以他沒有問。相反,他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身子,把劍放下。
「我⋯⋯這不干皇室的事。」他脫口而出。「這是多美代的東西,本來就不應該被沒收。」
「我不是來阻止你的。」她說。「我來找你,是需要你幫忙。哪失有麻煩了。」
魁渡一愣。「我偷東西才偷到一半,妳覺得這時候跟我說這個合適嗎?妳得改改妳的做事方法了。」
飄萍笑了笑:「你快把這裡的事情辦完,我到皇宮的屋頂等你。」她往後退一步,遠離他。她總是在遠離他。「待會見。」
她轉身離開房間,留下魁渡看著她的背影。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卷軸上,此時燈元終於爬到蛛網前,開始小心翼翼地把蛛網一絲一絲撕開。
皇宮屋頂吹過一陣涼風,還捎來櫻花的芳香。偶有粉紅色花瓣在微風中翩翩起舞。魁渡幾乎想都沒想,就穿過這片花瓣雨。他腳下踏著光滑的木瓦,鐵箍卷軸沉甸甸的躺在腰包裡。兒時他們常在這裡玩耍,一個男孩和他的玩伴,他們知道將來有一天他們會成為臣子和帝皇,那個「將來」看起來跟月亮一樣遙遠。
如今月亮不若當年遙遠,未來也早已到來。魁渡從皇宮屋頂上跳到其中一處半隱密的低矮花園裡,無聲地落在青苔石地上。帝皇就坐在一棵櫻花樹下,手裡抓著絲繩的一端,義丸咬著繩子的另一端,發出玩鬧的低吼。
她抬頭看見魁渡走來。「你偷到了?」
「偷到了。」魁渡拍拍他的腰包。「明天早上,玄古就會在圖書室裡發現亡妻的卷軸了。妳說哪失有麻煩了?」
「我們還不確定,但八九不離十。」帝皇說。「他失蹤了。我來找你求助,是因為我們需要一個還有能力自由穿越時空的人,組織隊伍把他找回來。」
魁渡皺起眉頭。「我待的上一支隊伍表現欠佳。妳記得的。」
「我記得。」她認同。「但這次不一樣。這次與非瑞克西亞無關。此外,你上次表現得夠好了,所以我們兩人都還在這。」
魁渡移開視線。「不是所有人都在。」他說。
她無言以對。
義丸從飄萍手中抽出繩子,來回甩動,想像自己把某隻小對手的脖子給扭斷。打完這一仗後,他把繩子扔到魁渡面前,用令人融化的眼神看著他,滿懷著期望。
魁渡嘆了口氣,拿起繩子的一端,開始和狗玩起了拔河。
「哪失失蹤了多久?」他問。
「三個月。」
魁渡直直盯著帝皇。「怎麼可——我應該會注意到的!至少玄古會告訴我的!」
「我知道我們都覺得很對不起哪失。」她說。「他或多或少認為他母親的死是我們的錯,我想我們心裡也都很自責。但我們以為他不想見到我們,就選擇與他保持距離,也只是便宜行事。你多久沒去看他,或是找玄古說話了?」
魁渡頓了一下。已經⋯⋯「好幾個月了。」他承認。「我一直忙著找回他母親的卷軸。那些卷軸不應該被別人拿走,我暗自希望卷軸能稍稍安撫他的心,雖然這樣永遠不夠。」
飄萍點點頭。「你看?我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哀悼多美代,哪失卻像水中的漣漪一樣漸漂漸遠。三個月前,他跟一些幫派成員說,他母親的回憶卷軸不見了。他感到心焦如焚。」
「他應該來找我的!」
「他就是一個傷心難過的孩子,當他開始聽到母親的聲聲呼喚,要他去找她時,他就回應了。他跟著她的呼喚來到了一扇刻著奇怪雕飾的門前,那扇門根本不屬於神河。聰明的他在親自進去前,先派幾架無人機前去勘查。無人機傳回了一些畫面,卻一個個接連壞掉了。於是,他帶了幾個最要好的朋友穿入門內。」飄萍停頓了一下。「他們再也沒有回來。更糟的是,哪失一進去,門就消失了。無人機記錄了那個區域的影像。我全部看了一遍,還去了門所在的地點,但那裡什麼也沒有,我只在時空的邊際感應到一絲低語般的存在,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那裡輕輕擦過我們的世界。」
「神河沒有人可以幫我,所以我不得不向更遠的外界求助。我走遍預兆路,尋找著那扇門的回音,最後在拉尼卡找到了它,被巨龍尼米捷看守著。」
「所以說,他管制這扇門的出入囉?」
「對。」
「那妳信任他嗎?」
「不信。」帝皇的笑短暫而苦澀。「我相信他更想了解門內的秘密,而不是把哪失帶回來。在他眼裡,我們都只是一盤棋中的棋子,任他擺佈,隨意犧牲。但我相信他也有我們需要的資源,我們必須把哪失救出來才行。」
魁渡嘆了口氣,感覺疲累到骨子裡了。「今晚我會把卷軸拿去給玄古,順便問他知道些什麼。然後我會把小隊組織起來,再去跟妳會合⋯⋯」他停頓了一下。「我們要在哪會合?」
「永岩城附近有一條穩定的預兆路,能帶我前往拉尼卡的第十區。尼米捷就在那裡等我們。」她伸出手,從他手中接過狗繩。「你清楚你要怎麼做嗎?」
魁渡毫不猶豫點點頭。「我知道可以從哪裡開始。」他說。
泰瓦科爾,凱德海姆的妖精王子,他赤裸著上身站在雪地裡,兩腳岔開如戰士之姿,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低頭看著面前的那頭巨狼。那是一頭孤狼,沒有狼群前來助陣。如果牠是狼群的一員,過去幾週就不會靠襲擊村莊來捕食獵物,也不會被叫來進行這場光榮的決鬥了。
狼發出咆哮。泰瓦大笑。
「怎樣,野獸?」他喊道。「儘管放馬過來!」
那頭狼的體型隨便就有他的兩倍大,牠立刻撲了上來,泰瓦朝牠柔軟的下巴揮出一記強勁的左勾拳。在出拳瞬間,他的全身化作一塊岩石,增強了拳頭的力量。那頭狼直接被向後打飛到雪地裡,連一聲也沒吭。泰瓦皺起眉頭,身體慢慢回復血色,變回肉身。
「站起來。」他說。「你要是挨一下就倒了,哪算什麼英雄對決。」
「必須說,看你在這玩抓狗遊戲可不是我預想中會看到的場景。」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泰瓦轉過身,再次綻開笑容。「魁渡!」他興高采烈地歡呼道。「是什麼風把你吹來凱德海姆的,吾友?是來尋找偉大的冒險與光榮的危境嗎?」
「並不是。」魁渡說。「我對危境沒什麼興趣,不管光不光榮。我是想看能不能說服你來幫我一個小忙⋯⋯」
幾個小時後,泰瓦和魁渡坐在宴會廳裡,面前擺著一盤肉和乳酪,手邊還有一大杯熱蘋果酒。村民已經把那頭大狼剝了皮,並拖走牠的屍體了。牠吃掉的羊本來能為許多人提供一整季的衣服。現在,牠將代替那些羊隻,在冬雪中替村民取暖。
泰瓦聽完魁渡的話,神情嚴肅地點點頭,專注得眉頭緊鎖。「所以說,你要我穿過預兆路前往拉尼卡城,然後穿過一扇神祕兮兮的門,栽入可能面臨的厄運嗎?」
「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我要先組一支隊伍。」魁渡說。「祕密行動由我負責。帝皇也打算跟我們同行,她可以負責帶路。雖然我們倆都很能打,但你的戰力能以一抵百。沒意外的話,尼米捷會塞他自己的人馬進來,所以我們科學家也有了。我們以前的突擊隊成員還有⋯⋯」
「要是知道在哪找得到吾友卡婭的話,她肯定會來,但我怕她可能暫時不想冒險了。」泰瓦說。他沒提其他人。提了也沒意義。他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蘋果酒,用推測的語氣問道:「我們還缺哪些專才?」
「我們還需要有防禦技能的人。」魁渡說。「一個更擅長防護和遠距離作戰的人。我不能是隊伍中唯一的遠程戰士。」
泰瓦一臉嚴肅看著他。「那你是覺得會碰上很多危險囉?」
「現在保險一點,以免悔不當初嘛。」
沒想到泰瓦居然放聲大笑。「太棒了!」他說。「危險越多越好,這樣冒險故事說起來就越精彩!我想我可能有個英雄人選,正合你的需求——最妙的是,他人正好就在凱德海姆,你不用跑太遠。」
「你保證他很可靠嗎?」
「當然。偷偷跟你說,他需要多出去走走。到未知的地方來一場刺激可怕的冒險之旅,說不定能治治他心中的鬱悶。」
「這個人我認識嗎?」
「應該不認識。」泰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尼科阿理斯。他之前是鵬洛客,就是在⋯⋯」
在一切都變了之前。在許許多多的火花如強風中蠟燭一樣被吹熄,留下前主人在黑暗中胡亂摸索之前。在非瑞克西亞之前,在觸發同兆之前⋯⋯
在他們失敗之前。
「我相信他會是很大的助力。」魁渡說。「我們要去哪裡找他?」
泰瓦指著宴會廳一個特別喧鬧的角落,那裡聚集了一大群當地獵人。他們靠牆擺了三個濫造的木靶子,輪流朝靶子投擲小手斧,但他們命中率很低,宴會廳的支撐樑都被砍出一塊塊缺口。魁渡看著他們,這時一名獵人走上前去,他的身材特別碩壯,鬍子編成了三股整齊油亮的辮子。他拿起斧頭在手裡掂了掂,幾乎漫不經心地朝最小的靶子扔去。
斧頭正中紅心,其他獵人歡聲雷動。
「那是尼科?」魁渡問。
「不是。」泰瓦笑著說。「那是崔格佛。他的擲斧技術很厲害,他的射箭技術也是——爛得厲害。他打獵實在不行,但競技遊戲倒是相當在行。」他朝著扔斧那桌人附近的桌子點了點頭,那裡坐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他半顆頭剃個老光,另外半顆留著長直髮,深色的髮根漸層到銀色的髮尾。當參賽獵人為崔格佛的神準擲斧咆哮喝采時,那個人站了起來,從容地穿過人群,並拿起一對斧頭,一手一把。
他與一個人簡單交談幾句——魁渡猜想,那應該是扔斧頭比賽的主辦人——然後接連對著靶子扔出兩把斧頭。第一把擊中崔格佛的斧柄,將它從中間劈開。第二把故技重施,將前一把的斧頭從中間劈開。
泰瓦大笑,招手要那人過來,對方豎起手指,要他稍待片刻。幾個錢包易主後,那個陌生人朝他們的桌子走來,看起來對自己的大獲全勝似乎無動於衷。
「魁渡吾友,這位是吾友尼科阿里斯。」泰瓦等那人走近時說。「他來自塞洛斯時空,他再玩個三晚,我們倆就要被轟出這個宴會廳了。」
「那都是因為你非要在當地人輸到不爽時過來攪局。」尼科說。「我挑起的架,我可以自己擺平。」
「是啊,但你老是為了我惹事生非,那麼充滿誘惑和熱情,我哪忍得住不參一腳。」泰瓦對尼科露出燦爛的笑容,尼科則皺眉瞪了他一眼。
「哇,」魁渡開口,他可不想捲入爭鬥之中,雖然泰瓦可能會樂見其成。「你的準頭好像很厲害啊。」
「我從不失手。」尼科憑空變出了一塊看似在閃閃發光的魔法碎片,讓它飄於手掌上方。「至少大侵攻沒把這個本事從我這裡奪走。」
「吾友尼科跟我一樣,骨子裡再也感受不到黑暗虛空了。」泰瓦說。
尼科的眉頭更皺了。「我猜你還感受得到囉?」他語氣尖銳地問魁渡。
「是。」魁渡說。「我和一個熟人需要你助我們一臂之力,要到拉尼卡。你願意來嗎?」
「我們上週剛發現能帶我們到那裡的預兆路呢。」泰瓦興高采烈地說。「來吧,尼科!願不願意拋下這些不值一提的對手,跟我一起涉入危境呢?」
尼科看著他手中的碎片,然後聳聳肩。他手腕一甩,就把碎片射向那些丟斧獵人最大的靶子。碎片直接嵌入靶心,像星光碎片一樣閃爍。
「去就去吧。」尼科說。「可不能讓鵬洛客獨佔所有的樂子。」
魁渡踏出永恆虛空,來到拉尼卡的街道上。他抬頭望著紫得發青的天空,心中再度不下一次地思索:為什麼許多人失去了火花,他卻還保有自己的。泰瓦覺得無所謂,帝皇覺得如釋重負,但尼科顯然很憤怒,魁渡無法完全理解他苦澀的心情,畢竟他從未失去過這麼重要一部分的自己。這位來自塞洛斯的前鵬洛客憎恨自己的能力遭到剝奪,儘管他神奇的碎片魔法還完好無損,儘管預兆路意味著他並沒被困在任何一個時空。他曾經信仰著黑暗虛空,卻被狠狠背叛了。
魁渡不完全責怪他。他慢慢轉身,尋找可以為他帶路的人,帶他去找那個叫什麼「現世十會盟」的傢伙。他在附近一條巷子口看到一名身材苗條的人類女性,便停止轉身。她跟哪失差不多一樣高,手裡正在擺弄一個幾何形狀的小型裝置,其正面的水晶不斷變色,彷彿在讀取當地的能量大小一樣。魁渡走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皺了皺眉頭。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嚇了一跳。「嚇——噢!你好!你就是魁渡吧!我們一直在等你!」
魁渡點點頭。「我就是。妳是⋯⋯?」
「噢!呃⋯⋯」她把裝置闔起來,折疊成一個小圓盤,塞入口袋,然後向魁渡伸出了手。「我是琦夢。我是斯翠海文大學量析學院的學生。我來拉尼卡跟伊捷聯盟一同研究我的碩士論文題目:異次元空間理論。巨龍要我在這裡等你。」
「為什麼?」
「噢。我們一直在等你來啊。」琦夢停下腳步,推了推眼鏡。她似乎意識到這麼說不夠清楚,便補充道:「我是來帶你去見他的。」
「我們得先等一下我的同伴。他們是走預兆路過來的。」
琦夢帶有禮貌地看著他,明顯不明白走預兆路有什麼問題,魁渡這才發現她的眼中並沒有前鵬洛客那種糾結於過往的神情。對她來說,預兆路的出現是一個光明的新時代的開始,不是鍾愛的舊時代的結束。他們兩人一起轉身看著廣場。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終於,泰瓦從另一條小巷蹦了出來,一如往常熱情洋溢。
「那個男的為什麼不穿上衣?」琦夢問。
魁渡只是笑了笑。
泰瓦急忙與他們會合。「又見面了,親愛的伙伴!還有新面孔。」他轉向琦夢,微微彎腰行禮。「敢問芳名?」
「琦夢沃拉。」她回道,那語氣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慌。
尼科從同一條巷子搖搖晃晃走出來,像是暈船了一樣,差點跌倒在地。他帶著微微發青的臉色還有莫名想吐的衝動,與其他三人會合。
「尼科,這位是斯翠海文大學的琦夢。」魁渡說。「琦夢,這位是尼科。他是塞洛斯人,不過目前定居在凱德海姆。」
「幸會。」尼科說。
琦夢雙手拍了一下。「好的,跟我來吧。」她說完就沿著小巷快步走去。其他人面面相覷,聳聳肩,也跟了上去。
小巷的盡頭是一個小庭院,底處有一條巨大的紅龍佔據了整個空間,他像貓咪一樣懶洋洋地趴著,巨大的翅膀貼在身側。琦夢直接帶著他們朝他走去。
「十會盟大人,我把搜索隊找來了。」他們走近時,她說。
「看來是這樣。」巨龍站起身說。「做得好,沃拉小姐。我想你就是漆月魁渡吧。」
「是的,大人。」魁渡鞠躬說。「這兩位是我找來的救援隊員,泰瓦科爾和尼科阿里斯。」
尼米捷點點頭,那顆巨頭一動,便颳起一陣風。「很好,跟我來吧。」
一條閃閃發亮的白光結界顯現在眾人面前。魁渡停下腳步。「這是俄佐立的傑作。」尼米捷說。「他們會讓我們過去的。」
「太好了。」泰瓦說,雖然不清楚他是否明白巨龍所言是什麼意思。然後他又說:「您是我們的東道主嗎?我一直想和巨龍深入交談。」
「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很樂意與你聊聊。」尼米捷冷冷地說。「當然了,你們不是第一批到的人。飄萍昨天就回來了,她帶了你們的另一個同伴。」
魁渡眨眨眼睛。「另一個同伴?」他問。
「是的。一個年紀比琦夢還要小的女孩,她叫阿米娜圖。她說你們若想成功救援,就需要她幫忙。」
尼科驟然止步,瞪大雙眼。其他人一一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尼科?」泰瓦問。
「阿米娜圖?」尼科問。
尼米捷點點頭:「對。」
「那個紡織命運之繭的孩子。」
尼米捷噴出一口輕煙,一臉思量。「以她迄今的作為來看,那稱號確實相稱,所以我想你說的沒錯。」
「我不相信命運。」
「但命運相信你啊。」泰瓦說,拍了拍尼科的肩膀。「來吧,我們先會會這個陌生人,再當著她的面說我們不相信她。」
他們繼續前進。魁渡看到牆上有一個刻著波洛斯教團印記的告示牌,警告這區域有死靈能量,並下令疏散,這讓他再次皺眉。尼米捷瞧見他在看,又噴了一口煙。
「當然,這種汙染並不存在。」他說:「我們只是需要把區域淨空來進行研究而已。」
一行人跨過守護結界,在皮膚上感覺到短暫的溫熱後,他們便無傷通過了。尼米捷沒有放慢腳步,繼續前進,直到一名服裝上沒有公會徽章的女人從旁邊的街道出現,對他招手。
「那是艾莊塔夫人。」他說。「她和她的雇主負責研究員的安排,這些研究員會在你們前往執行任務時,留在拉尼卡繼續研究。」他帶著他們朝那個女人走去,直到走進時她才開口。
「你遲到了。」她毫不客氣地說,魁渡本以為她對一頭巨大飛行掠食者會示以尊敬,結果絲毫沒有。
「我非常準時,妳看我們的突擊隊都到了。」他抗議道,發出一聲警告的咆哮。
艾莊塔不以為然地聳肩。
尼米捷噴出一口煙。「妳知道嗎?我本來希望妳對我的尊重能夠傳染給波費,沒想到居然反了過來。」
一行人拐進她出現的旁街繼續前行,來到另一個庭院。這個庭院比前一個更大,也更為隱蔽。一群身穿防護衣、衣服上印有伊捷和析米克印記的研究員來回奔走,不知有何用途的儀器對著一扇普通的門。附近搭了一個帳篷,飄萍就坐在那裡,旁邊是波費、義丸,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魁渡猜想那就是阿米娜圖了。看到有小朋友出現在這裡實在很奇怪,不過他以前見過的怪事也不少。
飄萍看到他們走來,便起身走出帳篷,與他們會合。「是時候了嗎?」她問。
「是的。」尼米捷說。「走吧。」
阿米娜圖跟在她後頭,義丸緊隨在後,尼米捷帶著眾人穿過那群研究員,來到那扇門前。門周圍貼滿了告示,用幾十種語言寫著「危險」和「禁止入內」,魁渡只認得其中幾種文字。尼米捷慎重其事地指著門。「這就是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他用鏗鏘有力的聲調說道。
泰瓦皺起眉頭。「就這?」他問。「這不就是一扇門嗎?」
確實,這扇門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之處,僅僅是染色的櫻桃木製成,表面刻有繁複的飛蛾和樹枝花雕圖案。它看起來完全無害,並沒有散發出任何具有敵意的魔法氣息。
然而,阿米娜圖眼睛一對上這扇門,就倒抽一口氣向後縮。有那麼一瞬間,她露出的恐懼和厭惡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幼小,像是一個受驚嚇的幼兒,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場合。飄萍拍拍她的肩膀安撫她,阿米娜圖便縮到她身後,義丸站出來到她的前方,彷彿是要保護她不被門傷害。
「牠聽得見我們。」阿米娜圖低聲說。「小心你們說出來的話,不然牠就知道我們的計劃了。」
想到這就讓人惶恐不安, 魁渡心想。
「跟我來。」尼米捷說。他把他們帶回到帳篷裡。有一條巨龍在中間,空間變得很狹窄,但他們還是硬擠在一塊,彼此靠得緊緊的,不甚舒服。
「那扇門是預兆路嗎?」尼科問。
一個穿著棕色長外套的男人冷笑回道:「它不具有預兆路的任何特徵。如果它真是預兆路,也是全然獨一無二的種類。我們從未見過類似的東西。」他是在一行人從門邊返回時,跟著艾莊塔加入的。
「我們有門內的影像,波費先生。」琦夢在尼科對男人的口氣做出反應之前說道。「哪失的無人機在失效之前把畫面傳了回來。門裡面是一棟房子。」
「一棟房子?」魁渡問。
她點頭。「就是一棟房子,非常普通,頂多需要好好打掃一番。看起來有點破舊,可能沒人住了,而且有些角度非常奇怪。我覺得內部空間可能有扭曲的現象,雖然原因不明。」她頓了一下,然後綻開笑顏。「我迫不及待想進去仔細瞧瞧了。」
魁渡與泰瓦對視一眼,點點頭。如他所料,這位顯然就是尼米捷會安插到他們隊伍的研究員。「好吧,琦夢小姐。」魁渡說:「不過,我不太放心阿米娜圖加入我們,畢竟她年紀這麼小。」
「我不能去,」阿米娜圖說。「如果在門另一邊等候你們的東西抓到了我,牠會變得無比危險。不行。我會留在這裡。你們需要我在這裡。我會在這裡幫你們。」
「怎麼幫?」尼科問。
阿米娜圖平靜地看著他。「我很抱歉,命運的選召者,我明白你為什麼討厭我。但我的魔法和這棟房子的魔法互相排斥,就像水和油無法相容一樣。因此,我會把矯命偶和你們一起送進那扇門。」她停了一下。
「那是什麼?」琦夢問。
阿米娜圖聳聳肩。「其實就是護符 。是由我的魔法凝聚而成的實體。它可以用來幫你們避開可怕的命運。」
尼科挺直了身子,臉上寫滿了怒氣。「什麼?」他質問:「妳能做到這種事?對妳來說我們的命就只是遊戲棋子嗎?」
他的怒火似乎也感染到泰瓦,雖然沒那麼強烈:「如果妳有能力讓我們看見不同的命運走向,為什麼在我們進攻非瑞克西亞的時候不使用?妳明明可以讓我們避免無謂的戰爭,為什麼還讓我們失去了這麼多同伴?」
「因為我的能力不是這樣運作的。」阿米娜圖說。「光是創造這些護符就已經很困難了。當你們做出會導向死亡的選擇時,附近持有護符的人都會看到那個結果,感覺像是真實發生了一樣。下一個瞬間,你就會回到做出決定前的那一刻,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然而那個預視的時間很短——不超過一分鐘——每個人只限使用一次,即使在我失去火花之前,我的能力也不是無限的。我不會強迫你們一定要拿。我不會剝奪你們的選擇權。但如果你們拒絕我的援助,你們之中至少會有一個人沒辦法活著回來。這是毫無疑問的結果。」
大家面面相覷。最後,飄萍走上前去。
「我們很感謝妳的幫忙。」她說。「只有傻瓜才會拒絕別人的好意相助。」
「那就把這些護符拿走吧。」阿米娜圖說。她伸手到腰間的小包裡,掏出一把跟她的食指差不多大小的木雕,這些雕像都刻得很粗糙,隱約能看出人臉和身體的輪廓。她把它們分發給小隊的每個成員,並給了飄萍第二個。「為妳的朋友準備一個。」
「謝謝妳。」飄萍說。「妳能幫我照顧義丸嗎?那種危險地方不能讓可愛又忠誠的伙伴跟去。」
打算和她一同走入險境的魁渡挑了挑眉,但沒說什麼。
「把這些拿去。」艾莊塔說,從一堆差不多的東西中拿起一個方形儀器,遞給尼科。「這可以監測屋子裡的能量,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它有什麼特別之處。」
他們一個個接過監測儀,走向門口。飄萍正要去碰門把,門就自己打開了。門的另一邊是一個門廳,貌似一條走廊,但隱隱約約籠罩著一層奇怪的藍色能量罩。救援小隊排成一列,一個接一個走入門內。
在門重重闔上之前,他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阿米娜圖,一手緊抓著義丸的毛,站在艾莊塔、波費和尼米捷的旁邊,看著他們離去。雙方相隔的距離看似比實際上還要遠。接著木門關上,眼前就只剩下這棟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