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風從哪兒來。這裡早已不該有風吹入:這座宅邸的牆壁高聳又堅實,也沒有裂痕或縫隙讓風能隨意鑽進來。窗戶都鎖著。每隔幾年,就有一群自以為是的年輕採集者認定他們之前的所有人都做錯了,然後拿起磚頭、鋤頭及任何他們能找到的工具,長途跋涉,前往最近的玻璃窗,打算將其擊破,解放這個世界。

當暮悲邸網開一面時,還能找得到他們的屍首。而當宅邸飢腸轆轆時—常常都是這樣—他們會就此人間蒸發,連骨頭也不剩,什麼都沒留下。他們的名字將加入警世傳說,告誡人們隨意砸窗的糟糕下場,而他們的父母會暗自垂淚,儘量不讓年幼的孩子看見。

當然,年幼的孩子們看到了。他們總是看在眼裡。

他們看著許多人離開了安全地帶,再也沒回來。一年比一年更多。那些曾經能安全通過暮悲邸內部的路徑變得越來越險惡;有些倖存者的家人將承諾像珠寶一樣灑滿桌面後,搬到了其他安全地帶。「我會一直回來看你。」「這裡永遠是我的家。」「怎麼可能會有人不後悔把Carnival換成造善處?」

有些承諾是實話,有些則是美麗的謊言,而它們大多殊途同歸,因為作出承諾的那些人再也沒回來。晨曦坐在分隔Carnival安全地帶與西邊險惡玫瑰叢的粗糙石牆上,朝玫瑰扔出石片,觀察牠們猛然咧開花瓣,張牙舞爪地咬住石片。

她很清楚界線在哪,所以不會進到牠們能刺傷她的範圍。這就是安全地帶的問題所在:不是只有你知道界線,其他東西也心知肚明。界線外圍是宅邸怪物最密集的區域,讓離開安全地帶更添危險。牠們會潛伏在那裡,等著某人越過安全地帶和兇猛宅邸間暫時形成的邊界,等著那些大意的人自己送上門。

晨曦往後退,用力朝一朵黃玫瑰扔出一塊特大碎石,玫瑰迅速咬住並吞下石頭,玫瑰的莖隨著石頭滑下而膨脹,直達根部。如果你餵一叢玫瑰夠多石頭,牠可能會因根部堵塞致死,不過也可能會把整叢玫瑰變得像彈弓,向範圍裡的任何人射出石彈。長老們不贊成餵玫瑰。

晨曦不介意。她不打算一輩子住在Carnival。儘管她的發明從未足以引起行善者的注意,宅邸裡還有其他安全地帶—她哥哥去了閣樓營地,而她的一個表親則在樹籬迷宮—這些地方不會有當地長老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哦,他們當然也有自己的長老,但那些長老會視她為成年人,而不是當年的小毛孩。她早就厭倦這裡的長老總是把她當成需要保護、遏止、控制的事物。

但她將不必再為此心煩,因為她會設下最棒的陷阱和警報系統,而行善者會來邀她加入陣營,幫助他們對抗宅邸。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

有動靜從花園遠處的安全路線傳來。晨曦起身,雙腳穩固地踩在石牆上,努力看清來者。看清來者後,她滿心喜悅地從石牆一躍而下—跳向安全地帶那側,而不是落入希望落空的玫瑰叢—然後直奔圍籬的缺口,那條小路會將徒步者導向Carnival外牆。

風邊跟著她跑,邊呼嘯而過她的髮間,帶來爆米花和炸甜麵糰的熟悉香味。Carnival雖是安全地帶,但宅邸仍會一再補充誘餌:那些引誘首批倖存者到這些破舊、歪斜帳篷的美味香氣。其餘的必需品都得靠搜集才能取得,不是得遊走在安全地帶內搜集榖物,就是得派覓食小隊前往其他房間。有些餐廳和廚房會定期補充物資,設下自己的誘餌來捕捉倖存者。

當然,能不用覓食最好。晨曦能說出六人—都既強壯又聰明—出發覓食卻再也沒回來。每次進入宅邸,都是一次可能無法生還的冒險。一思及此,她雙腿極力奔跑、心跳加速,衝往圍欄,想一睹返回的覓食者。

他們三位都回來了。晨曦看到小川一隻手臂上有道可怕的傷口,穿透她帆布和壁紙製的大衣,但透過衣服破洞看到的仍是粉色且正常的皮膚,沒有布滿木屑或掛著魚鉤。夕日每次踏步都面露痛苦,緊靠著城,看似傷到左腳踝。

一如既往,城看起來毫髮無傷。城一向都這樣。他是他們目前最快、最強的覓食者,有著超過採集工作需要的才智;自從宣佈他成年的那天起,他就不斷進入宅邸內部,比其他人冒著更多危險,且總是全身而退。他們全都以外界存在過的事物命名,儘管名字的意義已不再,但那些自由和安適的褪色夢想卻藉此流傳—晨曦確信她和夕日的名字指的是同一事物,而小川則與水有關,不過這些她從未親眼見過。她的雙親、祖父母或她遇過的任何人都沒有。

在宅邸出現前,許多人都住在城市。那裡曾是他們安家落戶、創造奇蹟的地方,他們在那裡紡咒,舒適富足地生活。如今他們的生活大相逕庭,只能撿拾宅邸的殘羹剩飯,還要躲避宅邸的怪物。

他們擁有的名字中,城是最偉大且最強大的,而擁有這個名字的人理所當然地是他們當中最傑出的。晨曦深知將來城會帶領他們,而當那天到來,他會找到方法阻止聚落間那些安全路線被緩慢侵佔。他會讓他們的世界再次穩定和平衡。

只要知道該往哪裡扔石頭以及站穩腳步,就算身邊怪物環伺,也能過得幸福。

這兩個道理晨曦都懂。就像她明白一組侵入小隊的兩名成員受傷而返,而第三人看起來完全沒事時,一定哪裡不對勁。她不安地看向城,邊走近攙扶夕日,減輕他腳的負擔。

「發生什麼事?」

「我們在搜刮冷藏室時遭到襲擊。」小川說。「妳真該看看—那裡的輪狀乳酪比其他地方更多。還有果醬!真的果醬,都裝在罐子裡!」

晨曦睜大雙眼。罐裝果醬最讚了。當你吞下那些甜美,就有能做出武器或陷阱的玻璃罐,連最基礎的探測器也行,它們能在幽窖孽從牆裡竄出並試圖拖走你的幾秒前發出警告。想要更好的探測器就需要更好的材料。幾個月前,一支侵入隊伍帶著一箱銀器回到Carnival,她把這些銀器熔製成導線。

「你們的探測器,」她唐突說道。「沒發出警告?」

「那不是幽窖孽。」小川說。她的聲音很空洞。「我們那時在Boilerbilges深處,離Hauntwoods很遠,但我們不是被幽窖孽攻擊。」

「不然是什麼?」晨曦問道。

「枯噩人」夕日回答。

晨曦盡量控制自己不要退開,目光迅速瞄向小川手臂的割傷。

「妳清理傷口了嗎?」只要一根刺,她就會 …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侵入。」城以不尋常的尖銳口氣說。「別裝得好像讓妳來做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們的探測器不是用來提防枯噩人。牠們也沒有理由出現。所以我們才會措手不及。」

「但我們還是拿到一些乳酪呢。」夕日試著用輕快的語氣說道。「不算徒勞無功。」

「我清乾淨傷口了,」小川說。「沒有東西卡在裡面。我真想知道為什麼牠們會在那裡狩獵。那裡真的非常接近安全路線……」

「而安全地帶內完全沒有任何攻擊?」

小川搖頭。晨曦鬆了口氣。

付出多年的血汗和殘酷代價,好不容易繪製出穿越這座宅邸的安全路徑。宅邸當然不樂見他們有安全的棲身處;牠需要他們的恐懼,而一張不會把人從被窩裡拖出來的床,就與牠代表的一切相悖。但人們需要安全才能維持人性。在壓力使他們心臟停止跳動、肉身腐朽,不再是宅邸獲取恐懼的誘人來源之前,他們需要喘息空間。

就這樣,他們一點一滴地發展出備忘錄。沒寫下來的事當然容易忘掉或錯誤轉述,所以你走的路徑是否真的安全,還是只是看起來安全,總是讓人存疑。不過,如果你待在路徑內行走並留意標記,你應該可以在區域間移動又沒有太大風險。

「我們又看到另一支陌生隊伍。」夕日說。「他們穿著我沒看過的衣服四處遊蕩,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而且他們全都有glimmers!每一個人都有!」

「唔,」晨曦說道。

幾個收成循環前,宅邸內曾發生一次劇烈震動,不僅震落架上的物品,還讓屋樑上的灰塵紛紛飄落。等震動平息後,一切回到常態—直到常態不再。

奇怪的門開始出現在安全地帶外。門隨心所欲地出現和消失早已不是新鮮事,但現在發生的頻率卻超乎以往的高—似乎每週都在增加。小川曾見過一扇打開的門,從門外吹來的風既清新又香甜,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吹來,讓她的喉嚨渴望得發疼。之後,開始有更多陌生人出現。雖然從來不是一次出現很多位陌生人,但固定的流量已讓每個人都察覺了。剛開始,人們就會在安全地帶邊緣失蹤。直到不同的門開始出現,人們在路徑上也會消失。

「你不能再走快點嗎?」城質問道。

晨曦對他皺眉。「夕日受傷了。他正全力趕路。你又沒有帶什麼需要我們趕時間的緊急東西。」

「抱歉,」城有些沮喪地說。「我只是 …累了。」

「我們快到了。」

他們抵達將Carnival分隔成兩邊的低丘山頂,前方就是他們的家。這是暮悲邸未能染指或破壞的少數地點之一,從一開始就是安全地帶。

帳篷的色彩斑斕,補丁帆布牆隨風飄蕩,旗幟在頭頂上獵獵作響。魔幻燈飾環繞著帳篷柱,並在帳篷間延展,交織成一張應許的保護網。中央的營火已經燃起,有人拉著小提琴,曲調讓人想起飽食的滿足和溫暖的床。晨曦舒了口氣。雖然有時候她對成為社區模範成員的責任感到煩躁,但她無法抗拒看到家時感受到的喜悅。

Josu Solano作畫

小川和夕日看起來和她有同樣感受。然而,城 …城的表情冷酷且陰沈,絲毫沒有笑容。他領先他們走下低丘,朝向主帳篷。

「妳知道嗎,晨曦,」他說。「多年來妳的探測器一直保障我們的安全。如果沒有妳,我們可能早就死好幾次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希望妳繼續採集和製造,直到行善者來找妳,而不是和我們一起為覓食奔波。」

「我懂,」 她困惑地說。「但你現在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因為情況已不同以往。」

晨曦絆了一下。

城轉身看她。他的眼睛一直都是這麼藍、這麼明亮嗎?還是那只不過是Carnival燈火的影響?

「暮悲邸給我們安全,是因為我們提供了牠不可或缺的東西:讓牠得以維生的人類。」

「我不…」

「但有些事不一樣了。外面的一些事。現在,暮悲邸能做我們一直在做的事。宅邸現在能開始狩獵」了。」城看似極為惋惜,停住腳步、脫下外套,並轉過身。

外套下是一件罩袍,繡有巨大又斑斕的蛾翼。他張開雙臂並微笑,那笑容正是暮悲邸之笑,令人不敢直視。

「暮悲邸不再需要我們。」他說,小川恐懼地倒抽一口氣,晨曦和夕日則瞪視著城。「但你如果夠聰明,就會發現還是有生存之道。在Valgavoth教團中,仍有位置給我們這些渴望服侍噬界主宰的信徒。加入我吧,晨曦。向他的光芒展翅高飛。」

小川和夕日都受傷了。晨曦是唯一向後踉蹌退開的人,因為她朋友的身影突然變得極具威脅。她身後傳來重擊聲。她回頭一望。一隻巨大的銳器人正在踢倒柵欄,後方跟著看似所有暮悲邸的怪物。

她轉身逃跑。

停戰時間已終結,但也許如果她夠幸運,還能找到其中一扇神秘的門。也許她會成為那個發現風從哪吹來的人。

晨曦狂奔,Carnival在她身後伴隨著慘叫聲,逐漸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