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失站在一棵巨型仙人掌的綠蔭下。陽光透過參差的短刺灑落下來,在他的腳上投出交錯的影子。他往後退一步,把自己全身縮進蔭涼處。這片仙人掌森林是全光雷驛時空最綠意盎然的地方之一,但只有最頑強的野花和沙漠植被能在乾燥炙熱的氣候中存活。

對人們來說也是如此。

哪失的尾巴在身後輕輕甩動,他展開手中的卷軸,兩眼飛快瞄過他早已熟記在心的故事。他讓每一個文字慢慢浸入腦海,然後傾盡全力守住這些字句,不讓它們流失。他想像咒文如同植物在土裡紮根,深深嵌入他的靈魂裡。魔法開始流遍他的全身,宛若一個莽撞的生命體,在他的血液中奔湧脈動。

體內的振動令他微微顫抖。

「穩住。」母親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故事魔法不能操之過急。它是一種能量交換,需要取得平衡。只要賦予文字力量,文字也會將力量回饋給你。」

母親那熟悉的語調,足以讓哪失的喉嚨發緊。如此撫慰人心、從容不迫、充滿智慧。只要他閉上眼,就能想像出她長袍上縈繞不散的花香與香料味,以及她從身邊飄過時,搔得他臉頰發癢的那縷清風。不過他抬頭望去,眼前看見的是母親昔日倩影的光體。

他還不習慣這個樣子的母親——不算是活著,卻也沒有真正消失。如今存在於世的多美代,不過是一段段記憶的集合;一個栩栩如生的故事卷軸,乘載著她曾經的生命。

多美代彷彿籠罩著像素化的光暈,所到之處,周圍空氣都閃爍著光芒,劈啪作響。她向哪失走近一步。「找到平衡點。」

哪失徐徐吐出一口氣,讓故事在他體內流淌。他精準地吟誦文字,娓娓道出一株植物如何在其創造者的意志操縱下,從一粒沙中萌芽,長出卷鬚,最終攀升至參天高度的故事。一件誕生於大地的神兵利器。

隨著哪失說出最後一個字,一株幼苗自沙漠地表破土而出,緩緩挺起莖幹,朝向陽光。

「就是這樣。」多美代耐心說道。「現在,把故事完成吧,賦予它生命。」

生命。這兩個字有如一記重拳擊中哪失,他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飄萍終結多美代性命的那一天。他不確定那東西是否還是母親——那副軀殼完成轉化後,她的意識是否仍有一絲殘存——但這並不重要。失去她的那天,就和得知她完化的那天一樣,鋪天蓋地的痛苦將他淹沒。

哪失心神一晃,幼芽虛弱地抖了抖,便縮回到沙地裡。

他握緊卷軸,鬍鬚微微抽動著。「我⋯⋯我做不到。我沒有妳那樣的天賦。」

多美代的魂魅形體在存在與虛無之間閃爍,她伸手托起哪失的下巴。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但還是試圖想像手的觸感。

「你太容易被無法掌控的事物分心了。」她說。「我能理解你的悲傷,但你不能讓它打斷說故事的節奏。你必須保持專注。」

他抬起肩膀。「我就能專注在妳身上。」他指了指從未離身的記憶卷軸。「每次讀妳的故事,妳都會出現,屢試不爽。」

「沒錯。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他不用想就知道答案,只是不願大聲說出來罷了。

因為唯有能把我帶回妳身邊的故事,才有讀出來的意義。

哪失別過頭去,使勁眨著眼睛。他把植物卷軸塞回背包裡,用力拉了拉背帶。「太陽快要下山了,我該回去了。」

多美代面帶好奇,小心翼翼地看著哪失。最後,她點了點頭。「那麼,下次再見。」

哪失鬆開手中的多美代記憶卷軸。散發微光的母親虛影消失了,但他胸中的痛楚卻揮之不去。

他疲倦地嘆了口氣,然後拖著腳步穿過仙人掌森林,小心避開潛伏在沙漠金菊叢中的響尾蛇,朝最近的城鎮走去。


晚間火車駛入車站,低沉的汽笛聲響起,接著車輪刺耳尖叫,直到停下。過了一會,一大批旅客湧上月台,交錯的腳步聲在夜空中迴盪。一顆小金屬球在人群中自如穿梭,輕巧繞過那些陌生面孔。它飛到無法觸及的高處,稍作懸浮,然後射出一道藍光,掃描著熙攘的車站空間,記錄下每一個細節。幾分鐘後,它飛越火車,筆直朝著大路對面的三層樓酒館疾馳而去。

金屬球在緊閉的大門前停下。黑暗絲毫掩蓋不住整棟建築歷歷可見的歲月痕跡——油漆剝落、窗框開裂、屋瓦缺失大片——但哪失之所以選擇鐵石鎮,並非為了它的光鮮亮麗。

大多數人途經此地,只是想要在漫長的火車旅程中歇歇腳。這樣一個路邊小鎮,除了一座賭場、一座廢棄的礦井、一座連結了光雷驛大都會區與荒遠邊郊的火車站外,幾乎沒有什麼可觀光的。但每天絡繹不絕的新面孔,就意味著總有新的故事等待挖掘。

記錄和保存歷史是多美代畢生的追求。是她留下的遺志。哪失一心只想讓母親生命中的這一部分得以延續,以他所知的唯一方式。

金屬球向天空發射,沿著屋頂的斜面飛去。哪失就在頂端等著,幾根外露的橫梁形成了一個平坦的落腳處。間諜無人機在他面前放慢速度,然後穩穩停在他伸出的掌心上。

哪失用手指輕按太陽穴上的微晶片,將無人機的訊號從「記錄」切換為「回放」。裝置原地旋轉,一個全息影像自鏡頭的玻璃罩上方浮現。發光的火車站影像在哪失面前展開,他饒富興致地看著全息錄影播放。

大部分內容都很平常——陌生人拖著行李穿過月台,焦急的目光不斷在手中的車票和頭頂的鐘樓間來回。兩個年幼的孩子站在車站咖啡館外,為了一瓶檸檬水爭吵不休。一名老婦人坐在長椅上閱讀前一天的報紙。一對情侶忙著指責下錯站台是誰的錯,誰也沒注意到一隻不懷好意的手悄悄滑ㄞ進了他們的外套口袋,摸走了一塊銀製懷錶、幾枚金幣和一張看似相當重要的身分證件。

除了小偷小摸,沒什麼值得留意的,哪失得出結論,接著又在太陽穴上的晶片點了幾下,叫出錄影共享庫,搜尋他在光雷驛各地收集而來的影像資料。有一段是煉刺幫和莽野幫兩兩練習狂亂魔法的影像,但他沒看,而是停在一段他看過很多遍的全息錄影上。

影像在整個屋頂上閃爍播放。一名母親和她兩個孩子站在預兆路前。兩個孩子來回踱步,手指因期待而不斷交纏。他們兩眼直直盯著寬闊閃爍的傳送門上,母親上前握住他們一人一手,緊緊捏了一下。

傳送門的藍色漩渦中出現陰影,一眾人就這麼踏出預兆路。其中一人高大魁梧,掛在肩上的超大行囊讓他顯得更巨大無比。他臉上盡是舟車勞頓的疲憊,但也滿懷希望的神色。

那人剛跨出傳送門便開始四處張望,目光在陌生人之間來回掃視。沒多久,他就發現了自己的家人——他們也發現了他。

喜悅在他臉上綻放,行囊重重落在沙地上。他張開雙臂擁抱家人,將他們緊緊摟在懷中,一家人手臂交纏,他眼前一片模糊。他顯然苦等了很久,總算能全家團圓。

哪失的喉嚨裡彷彿卡了鐵塊。他心裡明白,把自己無法和母親團聚的罪責歸咎給飄萍是不公平的,但莫大的哀慟佔去了他內心很大一部分的空間,他如今只剩下被欺騙的感覺。

哪失相信,還有辦法能拯救母親的性命。如果當時魁渡肯聽他的話⋯⋯如果當時飄萍沒有揮劍⋯⋯

他的攥緊雙拳,翻湧的思緒淹沒了那家人的笑聲。

多美代將她的記憶保存在魔法卷軸裡,但哪失的記憶只存在他的腦海中。腦中的記憶多半是靠不住的,甚至隨時有著被遺忘的風險。他多麼希望能夠重溫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他多麼希望能記得母親上一次擁抱他的情景。上一次她安撫哭泣的他的情景。上一次她替他蓋棉被、唱歌哄他入睡的情景。

眼角泛起鹹澀的刺痛感。他猛地切掉無人機的全息錄影,用手背抹了抹臉頰。

你仍然可以讓她以你為榮,他告訴自己,滿臉發燙。你可以完成她未竟的志業。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恢復鎮定,這時,下方巷弄裡的兩人交談聲讓他豎起了耳朵。

「跟你說啦——這些邊緣地區的差事,掙的錢根本不夠花。你到預兆港鎖定那些高端目標,輕輕鬆鬆就能賺到翻倍。」

「風險也同樣翻倍啊。你沒看到這幾天城裡到處都是銀光社的守衛?我可沒有興趣跟灰水的人馬作對。至少這些鄉下地方的人懂得少管閒事。」

粗獷的笑聲響起,哪失挪到屋簷邊緣。兩個身著花哨鵝絨外套的花槍幫站在兩排建築之間,數著他們在酒館贏來的錢。在離城市這麼遠的地方見到花槍幫本來就很怪了,看到他們結伴而行就更怪了。大多數人都知道最好不要互相信任。

「怪不得莉拉最近都接到好活。有了那個增魔藥水,根本沒有人敢招惹她!」

「你說那種藥水拿到黑市上能賣多少錢?」

「先別談多少錢了,敢從花槍幫身上偷東西的,沒一個能活著把錢花掉。」

「我不是想拿去賣——我是想拿來自己用。再說,這東西肯定不止一個吧?想必是從某個地方搞來的。」

「預兆路開通後,你眼前有著一千零一種可能的答案。甚至更多。」

「這個嘛,我聽說這藥水來自一個擁有眾神的冰凍時空。傳言那是祂們用來保持永生的飲品。」

「我才不信。比較有可能是那叫做「金圓」的玩意,來自城市時空。」

「拉尼卡?」

「不是啦,另一個城市時空!」

「見鬼了。這麼多時空,如今誰還記得住。總之,其他地方肯定能搞到更多。」

「想找到它啊?我祝你好運。不過你要是再嚷著說要偷莉拉的東西,我可要考慮告發你了。倒是個能讓我輕鬆進帳的差事。」

另一個花槍幫成員聽了哈哈大笑,但笑聲中透著一股寒意。哪失有種預感,到了明天早上,他們之中只有一人能活著回到城裡。

兩人穿過馬路,走回對面的旅店,談話聲隨之漸漸遠去。哪失沒費勁追上去;他聽到的消息已經足夠。

光雷驛有一瓶增魔藥水。那東西可以瞬間增強他的故事魔法。而它目前在一個叫做莉拉的花槍幫老大手中。

哪失站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沙。今晚他做不了什麼了。那明天呢?

明天他有一班火車要趕。


寰旅娛樂大廈,宛如擎天巨柱,直入雲霄。這棟娛樂巨構的頂端,鋸齒狀的三角屋頂和大風車在雲霧間若隱若現。每個陽台間懸吊著五彩繽紛的三角彩旗,球形燈串沿著屋頂山牆掛起,牆面以藍色油漆刷出整齊劃一的條紋。

哪失花費多日瀏覽全息錄影、收集莉拉的相關線索,終於得到了他要的資訊:增魔藥水的位置。他理了理斗篷,確認腰帶上的裝備都藏在底下,便邁步走進娛樂巨構的正門。

進門是雄偉的前廳,四面都擺滿了木頭牌桌。走上兩排寬闊的階梯,便來到二樓,每間獨特廳院的門口都妝點著一閃一閃的燈光,有餐廳、舞廳和劇院——全是要盡其所能吸光客人錢財的設施。哪失走向其中一部電梯,低著頭鑽了進去。

弧型電梯門環繞著他闔起,平台開始上升。哪失研究起牆上的控制面板,兩排古銅色的按鈕,頂端鑲著一個鑰匙插槽,能通往十樓。他早調查過,花槍幫的總部設在地下室,可十樓是飯店最尊貴的客人才能出入的樓層。換句話說,這裡藏著莉拉不欲人知的所有秘密,無論是人,還是東西。

哪失從腰帶上取下一個裝置,放在控制面板上。按鈕開始瘋狂閃爍,鑰匙插槽亮起了霓虹藍光。接著,電梯門於十樓開啟,哪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寬闊的門廳。

哪失轉向右側走廊,來到最近的通風口,從斗篷中拿出一架無人機。小金屬球顫動了一下,然後咻地飛進漆黑的通道。他一面用太陽穴上的裝置,引導球體穿過通風管、轉過拐角,自己一面在走廊上跟行。他在一個房間前停下來,然後將無人機定位在天花板的通風蓋板邊緣,玻璃罩開始旋轉,拍攝下面空間的完整畫面。他已經做好迎擊一兩名警衛的準備,腰帶上的煙霧彈便是證明——但房間裡居然空空如也,只有一張靠窗的辦公桌和後面一整牆的玻璃架。

哪失得意地笑了。魁渡肯定會對他的入侵手法讚賞有加,這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但他隨即把這想法甩開。他與魁渡之間的事⋯⋯很複雜。

哪失把注意力放回到攝影機畫面上。他讓無人機在房間內盤旋,檢查每個角落是否有警報裝置。一道感應光束像電線一樣橫貫地面,哪失看到時差點笑出聲來。

連小孩都能設下更好的陷阱,他在心裡嘀咕。

無人機分裂成兩部分:攝影機仍然飄在空中,但下半部變成摺紙蝴蝶的型態。它翩翩橫越房間,往房門飛去,然後降落到門把上。它的金屬腿伸進鑰匙孔,房外的哪失聽到裡頭傳來「咔嗒」一聲。他打開門,小心翼翼跨過感應光束,準備朝房間後方走去。就在這時,有個東西讓他腳步猶豫了。

辦公桌正中央,一個小玻璃瓶大辣辣地擺在上頭,毫無防護。

裡頭的液體是深紅色,無疑帶有金屬光澤。瓶身沒有任何標示,但哪失一聞到它的氣味,鼻孔就不禁翕張。魔藥的味道惡臭刺鼻,嗆得他眼淚直流。也許這臭味就是這裡沒派守衛駐守的原因。

想到要把這嘔吐物喝下肚,哪失就心生退怯,但如果這能讓他變得更像母親那樣⋯⋯

我就能成為她所期望的樣子,哪失的心揪了一下。

他伸手去拿藥水——不料他的手竟然直接穿過玻璃瓶,彷彿瓶子並不存在。他眉頭一皺,再次出手,試圖一把握住靈藥,結果只握到空氣。

哪失把手收回,頸後汗毛豎起,警戒起來。有些不對勁。

突然「啪啦」一聲,哪失看向藥瓶,它已經原地破碎。聲音接二連三響起,玻璃的碎裂聲與哪失狂亂的心跳同步,他這才意識到不僅是藥瓶——整個房間都在碎裂。裂痕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像微型閃電般切割著他周圍的世界。哪失轉身尋找門口,但那裡也布滿了裂痕。然後——世界爆炸了。

哪失雙手捂住頭,蹲下身子,強忍住喉嚨深處的叫喊。一陣低沉的笑聲將他的驚慌化為恐懼。

他從指縫望出去,房間不再是分裂成無數碎片。整個空間完好無損、平靜無風——但原先放著藥瓶的桌上,坐著一個藍灰色皮膚、目光凶狠的食人魔。她的半側腦袋幾乎剃光,另一側是蓬鬆的紅色波浪捲髮,向各個方向狂野生長。一對野獸的獠牙穿過她的尖耳,身上的栗色無袖斗篷露出她的肌肉線條,顯示她是訓練有素的戰士。但令哪失為之瑟縮的是她背心上掛著的沙漏燈籠。

Ryan Pancoast作畫

「你是時間法師。」哪失好不容易發出沙啞的聲音。他快速搜尋記憶,尋找花槍幫僱用傭兵的資訊。他沒在任何無人機的影像中看到過,但他確實記得有個名字出現過不止一次。「歐蓓卡。」

女人露出利齒。「你知道我是誰,竟然還敢偷我的東西?要嘛是我的威懾力下降了,要嘛是你不想活了。」

哪失慢慢站起身來。「聽我說,這只是一場誤會,我以為這房間是空的。」

「我只信後半句。是誰派你來的?」

「沒有人。」哪失堅稱。

歐蓓卡歪頭,然後從外套裡掏出靈藥。「你就是來偷這個的,不是嗎?是誰想得到增魔藥水?灰水?煉刺幫?」她緊緊咬著牙。「我就知道那些下三濫受不了有人跟他們競爭。我敢說他們希望我看你是小孩子,就會對你手下留情。真是一群沒骨氣的——」

「我不是小孩子。」哪失打斷她。「而且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他看著歐蓓卡一邊轉動手中的藥瓶,一邊打量著他。他的腦子飛快運轉,拚命回想有關花槍幫、時間法師和食人魔的詳情——任何能為他帶來優勢的資訊。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我是一個人來的。」

「你知道我的雇主會怎麼對付小偷嗎?」歐蓓卡慢慢拖長每一個字,烏黑的眼睛搜尋著哪失眼中的恐懼。

他看了她一眼。看了藥瓶一眼。估算著距離。

歐蓓卡誤以為他游移的視線是恐懼的表現,便冷笑道:「花槍幫就喜歡互相比拚。只是普通的老派決鬥是不夠的,必須搞點特別的、花俏的炫技才行。」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哪失開口,手指拂過他的太陽穴。「我想我就先算了。」

蝴蝶無人機從上方俯衝而下,撞向歐蓓卡的拳頭,從她手中搶走靈藥。接著它撲向通風口,不過才剛到蓋板前,它就突然一陣顫抖——定在原地不動。

歐蓓卡霍然起身,她憤怒得滿臉漲紅,一隻手臂直直向前伸。魔法波動在她手中圍繞,隨後一條金色鎖鏈向前甩去,拉扯著空氣,彷彿在將無人機拖回過去。

蝴蝶無人機沿著原軌跡逆行,把靈藥送回歐蓓卡握著的手中——正如哪失所預料的那樣。

趁著歐蓓卡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無人機上,哪失從背包裡取出了母親的一個卷軸,速速瞄過一名小偷罩上隱身面紗逃脫的故事。他默念咒文,盡量不被自己的思緒干擾,讓魔法在他體內流轉。有一刻他感覺到了——他看見鏡面牆上的倒影逐漸閃爍消失——但後來咒文又失效了,就像在仙人掌森林那時一樣。

雖然歐蓓卡忙著取回靈藥,把無人機砸到地板上,但魔法的波動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

她的笑聲裡滿是不屑。「這下我明白了。你真的是為了私欲來偷增魔藥水的。」她把藥瓶塞進外套,挺直肩膀。「你應該知道,把魔藥用在像你這樣的弱者身上只是浪費。靈藥不會賦予力量,只會增強自身力量——你顯然沒有什麼值得增強的地方。」

哪失心中頓時燃起一把火。不管她說得對不對,他都必須迅速行動。他伸手拿出一顆煙霧彈,正要舉臂投擲之際,歐蓓卡就重重揍了他下巴一拳。

他感覺到疼痛從下巴蔓延,隨後是劇烈的餘震,直接撼動他的核心。然而,歐蓓卡的拳頭卻定格在他的面前。裂痕自拳頭向周圍擴散,世界再度開始崩塌,玻璃碎片一塊塊出現,速度越來越快,直到一陣爆炸粉碎了他所在的現實。

似乎有什麼拽住哪失的身體,把他往後一拉,他就這麼連翻帶滾地穿進一條破碎的玻璃隧道。飯店房間變成了不斷飛逝的畫面,像萬花筒中的圖形一樣從他身邊掠過。

不,不是畫面,哪失睜大雙眼,慢慢辨識出周遭景象,這才恍然大悟。這些是回憶。「我」的回憶。

當多美代模糊的臉孔從他面前飄過,他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掙扎,擺脫了無形的束縛,奮力撲向母親。記憶將他包覆,他頓時輕盈起來,朝著光亮與色彩飄去。

年幼的哪失站在母親的書房門口,看著她閱讀卷軸。他手裡拿著一個小玩意。那是他用螺栓、電線和水面無人機的晶片改造製成的東西。它像小鳥一樣啾啾叫,還會對手勢指令做出反應。哪失希望母親會喜歡。她一直很喜歡小鳥。

但哪失觀察著母親,越看就越開始懷疑自己。用回收零件拼湊而成的玩具是得不到她的認可的。他必須用功。他必須練習故事魔法。

他必須像媽媽一樣才行。

當多美代轉頭看向他時,哪失將小玩意塞進上衣口袋,肩膀因自我懷疑而垮了下來。她沒有問任何問題;起先,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看著哪失,就像她在記錄故事時,對那些人所露出的眼神。

過了一會兒,她放下卷軸,將哪失擁入懷中。「永遠不要隱藏真實的自己,哪失。不要對我隱藏,也不要對世界隱藏。」

哪失的聲音膽怯。「我不想和妳不一樣。我希望我們是一模一樣的。」

多美代側著頭。「我們是家人。你是我的兒子。我愛你的那顆心永遠會和你愛我那顆心一樣多。從這點來看,我們永遠是一樣的。」她捧起他的臉,用手指撫過他的臉龐。「但就算我們不一樣,我也會以你為榮。你是哪失。我引以為傲的兒子。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永遠不要忘記你自己是誰。

記憶消散。哪失眨眨眼,頭暈目眩,下巴作痛。他從鋪著地毯的地板上爬起來。他回到了飯店房間,但歐蓓卡已經帶著增魔藥水離開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歐蓓卡把他送到多久以前的記憶裡。但那段回憶的餘溫依舊溫暖著他的心房。

歐蓓卡在無意中,幫了他一個忙。

哪失恢復鎮定,穿過飯店往回走,他清楚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


哪失的辦公桌上散落著一堆無人機半成品。他埋首工作,眉毛抽動,兩眼盯著微晶片的角針。他用烙鐵的尖端按住它,灼熱的嘶嘶聲讓他湧起一股懷念之情。燒灼的金屬氣味總是讓人感到安心。

這讓他想起了家。

哪失完成修改後,他從儲存硬碟中調出了所有的全息錄影。他看了從光雷驛各處收集來的監控片段,仔細檢查每一幀畫面,尋找他需要的東西。

在他幻想自己回到母親的書房,像她以前研究卷軸一樣研究無人機時,他感覺心中有一塊拼圖落到了正確的位置。

原來我們從來沒有那麼不同,他想,如釋重負的感覺讓他的喉嚨發緊。

哪失忙了一整晚,挑選出一組全息錄影,分別傳輸到各自的無人機上。當太陽從沙漠升起,光線在積滿灰塵的窗玻璃上閃爍時,他才往後靠回椅子上,按下太陽穴上的裝置。

魔力在他的指尖躍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自然。沒有絲毫勉強。不用費力控制。那股力量猶如他自身的一部分,在他體內流淌自如。這麼多個月來,他第一次感覺像自己了。

這對他母親來說一直就足夠了——現在,對他來說也足夠了。


哪失第二次來到寰旅娛樂大廈外頭。五架的無人機在他周圍盤旋,變成摺紙小鳥的形狀。他母親的最愛。

他沒戴帽子,也沒披斗篷。他只帶了他自己,以及他真實的內心。

哪失搭電梯來到飯店頂層,小心翼翼穿過走廊,停在他再熟悉不過的門前。他用其中一架無人機打開門鎖,完全沒等待對方邀請。

歐蓓卡坐在桌後的椅子上,兩腿翹在桌上。在她身後的一個玻璃櫃裡,放著那瓶靈藥。

看到門開了,她皺起眉頭,但她的目光並沒落在哪失身上。直到他把隱形咒解除。

她沒多久就認出他來。一看出他是誰,她便歪嘴笑道:「小朋友,你認真?我知道我放了你一條生路,但這很明顯在暗示著我不想再見到你。」

「的確是。」哪失同意。「但不這樣做的話,我要怎麼感謝你呢?」

歐蓓卡雙臂交叉胸前,竊笑一聲:「在我把人揍回到前一天後,通常不會得到這樣的反應。」

哪失向前一步。「妳向我展示了一段記憶。那幫助我意識到,我一直以來缺乏了什麼東西。」

「常識?生存本能?」

哪失咧嘴一笑。「不是啦。嗯,或許有一點點。我以前一心想要變得跟我的母親一樣,卻忘了要接受我內心真實的模樣。」

歐蓓卡把拳頭按在桌上,壓得木頭桌面嘎吱作響。「所以是什麼模樣呢?」

哪失指揮一架無人機向前,上頭的攝影機投射出全息影像。是歐蓓卡揍他那晚的影片。音訊雖然失真模糊,但畫面與現實無縫銜接。精準無誤

哪失跟著歐蓓卡一同觀看影片,他沒有在意她的反應。此時,全息影像中的哪失伸手去拿實際上不存在的魔藥。

歐蓓卡哼了一聲。「好,所以你是被我的時間幻象耍了的小鬼。你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哪失搖搖頭,接著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歐蓓卡吃了一驚,她瘋狂眨著眼睛,目光巡視整個房間,這時她才發現,玻璃櫃的門居然大大敞開。

哪失的聲音再次從房間正中央響起,她轉身過去。

他手中握著靈藥,聳聳肩。「我不是會說故事的人,但我知道如何使用攝影機。」

歐蓓卡的眼中燃燒著怒火。她撲向哪失,卻直接穿過他,摔到地板上。「你做了什麼?」

敞開的窗框外,哪失看著歐蓓卡再次揮拳、揍向他自己的時間幻象,這是他從記錄著歐蓓卡魔法的影像中複製出來的。這個咒文很好用——事實證明,把卷軸換成監控影像後,故事魔法就容易控制多了。他露出得意的笑容,然後攀著外牆,爬上屋頂,消失在視線之外。

哪失邁開腳步走在屋頂上,用手指按住太陽穴,把無人機召回到他身邊。無人機在他周圍緩慢環繞,跟著他攀越另一道牆,重新回到下方的人群中。接著他拉起兜帽,把臉藏在陰影裡。

「你做到了。」多美代輕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今天,他要先慶祝一下;明天,他就要讓母親以他為榮。有新的時空要拜訪,新的故事要挖掘,新的魔法要記錄——哪失已經蓄勢待發。只要有她在他身邊,什麼也阻擋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