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移行樹。

這趟旅程的終點只剩下災難;傑斯雙手捧著同兆,非瑞克西亞將會侵略成功,他只能迫切地試著向他的朋友們解釋為何毀滅才是通往和平的唯一道途。

他們正試著說服他打消念頭,但他們只能看見感覺起來正確的事,而非現實。他們沒在聽。傑斯正因為數億個將活著受苦並見證其自身破滅的人感到心痛,而且他希望道德羅盤如石頭般堅硬的那個人能夠在此捍衛他的論述;如果非瑞克西亞存活,多重宇宙就無法留存。我們必須讓一切重新開始。

即便我們贏了,數千個時空也會死去。如果我們輸了,存在就會被遺棄。我們應該給予未來的時空與世代一個不受非瑞克西亞污染的多重宇宙。

他們必須行動。傑斯知道他是個炸彈。他是十六噸重的黃鐵;他是一整個原野上下翻轉的尖刀;他是個被蛛網纏繞的錘子,而這一刻,他那不停顫抖的手正距離同兆邊緣四吋遠。那些從他手臂上蜿蜒而出的管線,那些附肢都是他的,但它們卻迴避這件神器。剩餘的他對這個反射動作著迷;就連非瑞化也無法根絕自我保護的本能。這並不理想。他必須儘速死去好讓艾蕾儂無法引爆他。

轉化幾乎完成;只有極度的自制力能夠阻擋它。隨著每一個小時過去,就有另一條管線自他的手臂蜿蜒而出並戳入他朋友的心靈—而且每一次,他都得費力把管線逼出以壓制它。出現第一條已經夠令人驚慌了,但更令人不安的是如果他閉上眼睛,他依然看得見。現在,他看著他的朋友們,看著他們每一張臉孔轉變為一張張憤怒、失望、受傷的面具。傑斯能嚐到他們的背叛感。

他知道當—而非如果—非瑞克西亞贏的時候他會變得多危險。畢竟,他們早已轉化了他所遇過最強大的人之一。就算擁有他的能力,他還有什麼機會?即使是現在,傑斯感覺到他的贈禮正狂野地擴散,感受到如溫泉般溫暖宜人的爍油正在緩緩爬動。他感覺到那份拉扯,聞到硫磺味—正警告著他的死亡。他認識的瓦絲卡已經死了,而且他也會死,然後萬界歸一,因此重啟多重宇宙是非常符合邏輯的事;為了救無數人而犧牲少數人,對吧基定?

我的朋友不會理解,傑斯如此承認。至少,他們被欺騙的感覺不會持久。只要片刻同兆就會生效。看了他的伙伴、他的朋友、卡婭與魁渡最後一眼,他想了一會兒要給他們喘息時間;命令他們閉上眼睛入眠死去,但卻想起他已不再是那個男孩了。在他們所有人的最後一刻,他最終的仁慈將會給予他們自主的權力。

他也知道最後一個使用同兆的人的名字。他知道他是哪種人。莉蓮娜曾經在一怒之下對他喃喃說著一句古老的多明納里亞格言,以惡毒的咒罵聲說出一個他不知道的名字:「別闔上眼皮,否則你將以克撒的眼睛視人。」

傑斯知道這是一句侮辱,但卻從未理解過背景。此刻,隨著他把雙手放在同兆上,他的手指確實觸碰著世界末日的邊緣,那道美善與正確之間的界線竟如此虛幻。克撒不是一個正直的人,而且,這個嘛,他也不是。但正確的事只代表有時候—在那個時刻—是善事。或許只有像他們這樣的人做得出像這樣的事。

只要我們都在這裡,我們不由得把事情變得更糟。

傑斯緊抓住同兆並且,在這麼做的同時,屈服了。

「掃蕩大地。迎來末日。」他喃喃說道。「我很抱歉。」

他劃傷自己,然後把所有他能感受到的悲傷都灌入同兆裡;敗給非瑞克西亞的朋友與時空。只有真正的抹滅才能淨化。

傑斯的身體抽搐,他的眼睛發光,而且他對於物質與自我的掌控都被截斷。他感到驚慌,嘗試重新取回掌控權,探向他身體的血管,但完化已終結—非瑞克西亞人傑斯在此已無容納肉身瑣事的空間。

有一面牆崩塌,接著他的意識 便與清醒的世界隔絕,將他覆蓋於熟悉的黑暗中。

這種斷聯就像墜落。他模糊地想著是否同兆已在他崩垮時開始運作,他朝內部與下方解離,游過非瑞化的溫暖迎接並隱遁;不是死亡,不是前往有基定和卡利斯等待他的一片閃耀雲朵,而是他那遼闊的內心。

他的身體仍在,但傑斯消失了。

隨著他墜落穿越他的心靈內部,他將自己與外界隔離,切斷和表面的連結。他無法分辨是他想隱遁還是那個非瑞克西亞版本的他迫使他這麼做。

奇怪;這就是完化的感覺嗎?這好熟悉。感覺就像遺忘。


傑斯在空曠的心靈中以某種類似意識的狀態甦醒,遠方沒有地平線的接縫,只有密合的雪花石以及位於中央的一口簡單的井。他曾來過這裡好多次。

傑斯自身的心靈之井既熟悉又令人心慌,如果他把手掌貼在這個結構物上,它就跟他的血液一樣溫暖。他靠近它,一點也不開心(別又來了),然後用腳在邊緣一蹬,讓自己墜落得更深。

朝內。

朝下。

他安全地撞上一片溫暖的海水。他游向水面,吐出鹽巴,並在陽光底下眨眼。海浪溫和地將他推向淺灘。海水閃耀著宜人的藍綠色;在他腳邊,他看見閃爍的魚,而在他的腳趾底下,他感覺到粗糙的沙礫以及粉碎的珊瑚。一道輕柔的微風帶著一隻孤單的信天翁於高空翱翔,牠什麼也沒說,但牠的存在卻表示了傑斯只可能出現在一個地方。

一座無用海島的複製品宛如一道溫柔的綠色信標般從他後方升起。這個景象可能會引起驚慌,但令傑斯寬慰的是這次他看似沒有失憶。他知道他在自己的心靈裡。(怎麼辦到的—一個泡泡嗎?他一部分的意識不受非瑞化影響?看起來沒錯;他已經跟夠多怪物扯上關係了。)而且他知道這個版本的自己未受污染。傑斯往下看。他沒有任何管線或傷口;他看似完好無缺。他眺望著這片平靜、清澈的海洋;看來他在內心深處替他的心靈製造了一個藏身處—一小塊完整的片段,避開了爍油。

不過他思考自身存在的時刻卻被一股極大的拉力打斷。

一道激流,將他猛烈地扯回他來時的方向。

無用海島在他下方變得渺小,海洋變得遙遠遼闊。他在被往上拉扯的同時驚訝且憤怒地大喊。等一下,不,那裡很美好—

離開了他所遁入心靈中的那座空間天堂。

遠離。

升上天空。

前往上方的一個洞口,只可能是水井基部的一個圓形漆黑洞窟。

傑斯依然被往上拉,砸上了井壁,在被推擠穿過冰與油的同時緊閉著眼睛,接著他突然 ⋯甦醒。

就在實體世界中。

回到他的身體。他的雙腳站在真正的物質上,他的肌膚因驚恐而顫抖。吸著真正的空氣,眨著他自己的(兩顆)眼睛,卻還是能透過手臂上那些該死的管線看見周圍事物。

他在移行樹上嗎?發生了什麼事?已經過了多久?

他的身體不是他的;它現在已完化。有些動靜和吶喊聲,他的盟友正在附近嘶喊—傑斯斷定從他啟動同兆起只過了一下子。他醒來了,而且他不應該醒來。驚慌—一切即將終結,所以為什麼還沒?

傑斯往下瞥了一眼並看見一把劍刺穿了他的胸口,內部的金圓正從它剛劃出的傷口處滲出。

噢。

感到驚恐,灼熱的痛楚傳遍他全身,他跟隨本能並在他周圍召出幻影。如果他沒死,那麼最好的選項就是裝死。他的幻影分身輕易地把劍拔出,而真正的傑斯—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能力—卻倒在地上,胸骨依然插著劍。他吐出黑色膽汁。不停吐汁,顫抖,他的心臟劇烈搏動著爍油。他蹲了下來,雙手抓著劍柄,然後帶著務實的勇氣把劍拔出;隱匿行蹤又感到劇痛,他盡力不發出聲音(儘管他用一波心靈浪潮壓制了任何出現的聲音)。劍落在地上,而且他臥倒一旁,渾身顫抖,口沫飛濺,劍裡的金圓固定了他的心靈以操控他的非瑞克西亞身軀。他看著,依然隱形。

傑斯派出一個幻影到艾蕾儂身邊並慶幸雖然她大權在握,但她仍是個業餘通念師。機械之母口吐詩意,「他們已歸一。你們也能夠歸一。只要投降,這很快就會結束。」

他使幻影表現得安靜、自制、傲慢卻順服,為別人的計謀提供了一個方便的工具,而且艾蕾儂什麼也沒注意到。那就是妳眼中的我,不是嗎?妳這個通念術幼兒。幻影露出傲慢的笑容,而真正的傑斯再次嘔吐。爍油從他緊咬的牙齒間滲出。她是個自大、容易上當的目標。要不是他被刺穿,他就會給艾蕾儂一擊。

泰瓦拒絕了。魁渡用一種傑斯渴望的輕鬆狀態跳過了。卡婭差不多唾棄這份邀請。「那麼就是敵人了,」艾蕾儂做出結論。

他能感覺到浪費的時間以及流動的金圓。傑斯不知道他能否被治癒或這份解藥只會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他虛弱到無法反擊;終局依然在此。但他胸膛的傷口仍有希望—傑斯救不了多重宇宙,但他還能救

如果是艾蕾儂的話,瓦絲卡不會介意的,他如此辯解,一邊擅自迅速讀取艾蕾儂的心靈。這段經歷令人不適,就像在黏稠牽絲的脊髓液中洗手一樣。不過他的行動卻被艾蕾儂指派的任務中止了。

回家吧,機械之母下令,回家。

傑斯花了一點時間分析這道指令。她不是通念師,也不及波拉斯這個研究者的一半;艾蕾儂的需求既簡單又直接。但傑斯卻依然聽見低語聲,聽見非瑞克西亞版本的自己是如何翻譯這份心願—返回維林。修復你破壞的部分。這就是你的贖罪。

(因爲傑斯現在想起來了,他必須為了某個東西贖罪。)

(即使在恢復記憶後,傑斯還是把維林封印在一面牆後。用成人的視角,阿哈瑪瑞特逼他做的事,以及他們的罪行所造成的影響已變得如此清晰。他們點燃了多少戰爭,這個史芬斯有多麼喜歡清除傑斯的心靈好讓這個男孩可以製造另一場對局。)

讀取艾蕾儂心靈所耗費的心力打斷了他的專注—傑斯感覺到之前的浪潮開始把他拉回去,安全地遠離,而且他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遁入那口井中。他在心靈上緊抓不放,結巴地說話,並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穿越時空前往艾蕾儂指派他的地點。

他不能去那裡。

必須去那裡。

隨著傑斯隱身爬入黑暗虛空,解除留下的幻影,還有隨著他的身體抬升且心靈消退,傑斯的呼吸也變得緊縮凝結。他感覺到自身飄渺身軀的感官並緊抓著懷舊的恐懼:下雨時的泥土味、帶電的臭氧氣味、灌木林的雨水、從一座法師環塔的巨大彎弧上飄散的霧氣。

他設法在非瑞化重新掌權並拔除金圓定位點時大喊「不要!」他的身體脫離黑暗虛空的乙太並踏上一個他多年未見的時空的潮濕土壤。激流再次把傑斯的心智扯離,遠離意識並進入他心靈內部的寬闊海洋。

非瑞化更近一步將他推離,於是他失去控制,墜回他的心靈深處並遠離他的身體—傑斯撞上心靈水域的淺海,濺起一陣水花。

他站起身,大口喘氣,吐出鹽巴,同時憤怒地拍打水面。他吃力地走向沙灘,一邊咒罵著,然後氣沖沖地上岸。他不知道能怎麼辦;金圓曾讓他恢復意識,但那是暫時的解法。在這裡,他只能操控他的心靈,而不是外在的身體。

傑斯蹲伏於沙地上,急著要想出一個解法。一個囚犯要如何逃離一座沒有門的監牢?

你讓它著火,他的心靈熱心地提議。

一道遙遠的記憶竄上表面,接著他在沙灘上聽見聲音從他身邊傳來。「大腦是身體的根基,身體在大腦的領導下癒合或凋萎。」

這是一段古老的記憶,一個複雜的記憶,遙遠且迴盪穿越了數十年來一層層的遺忘,但其智慧卻提供了解答。他需要讓自己生病,他需要強迫他的身體來對抗他的心靈無法抵抗之物。

傑斯起身,雙腳踩著如麵粉般柔軟的沙灘。他繃緊核心,呼出一口氣,並在朝地平線伸出雙手發號通念指令時感覺到他的眼睛發光。

你血管中的爍油是一種病毒。

沒有立即發生什麼,但他看見地平線邊緣的天空開始加深且彎曲,呈現騷亂的藍綠色澤。

你正在發燒。你生了重病。

天空裂響著閃電,傑斯感覺到自己被往前拉,當他被拉扯抬升時他的腳趾摩擦著沙礫。他更加堅定,將所有的意志力專注於這個任務上。如果他想存活,他就得逼迫他的身體對抗非瑞化病毒。他要求它讓他回到心靈中—

你正在呼吸,而且你還活著。

你正在對抗一場感染並即將獲得勝利。

傑斯眨了一下眼,意識便閃爍至他的身體正在外界做的事—

—他的耳朵沒有充斥著嘈雜聲響,但卻有一種穩定的嗡響聲—

—他的身體位於一片紛亂的天空底下,緊緊地擠在人群中,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而且他正靠在一長排他的非瑞克西亞同胞旁。他在四周看見好幾百人,他自身的管線不停凝視、審視並朝外送出一束心靈傷害脈衝,他的身體感覺到雨滴並聽見一種奇怪的敲擊聲,某種怪異的時空心跳,然後帶著深刻的內疚感認出那就是法師環塔的聲音。他從童年時代起就沒聽見過它了。不過他在抬頭看時才明白他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他身旁的非瑞克西亞人向前進軍,有人替他們清出了一條鋪滿屍體的路,而且就是那個清出這條路的人。

他下方的維林原野佈滿人群,每個人都在抽搐、喘氣,他們的四肢擊打地面,宛如好幾倍的癲癇大發作。二十名士兵在他面前痙攣,他們的心靈以一種靜態的噪音對傑斯歌唱著。心靈的音量太多、太大,傑斯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這道嗡響,這份靜態,引發癲癇的咒語都來自—來自他。

他取消咒語並在反胃感中顫抖地吸了一口氣。他感到心碎,雙手發抖。憂心忡忡,傑斯在他面前的苦難中看見他的真相。這就是真正的他,一份不受羞恥心束縛且又無法阻擋的力量,這就是他一直都可以成為的樣子。

浪潮再次拉扯,他的意識飄移,非瑞克西亞版本的他升至表面,同時傑斯被往後拉。為了阻止這份變換,傑斯盡可能強硬地命令他的身體:

你睡著了。你睡著了。你睡著了。

突然間。

他睡著了。


當傑斯恢復意識時,他撞上了某個東西,倒抽一口氣甦醒,他的身體和心靈再次統一,並仰躺在一座深谷裡。那裡還有其他屍體,大部分是非瑞克西亞人,到處都是。雨水已浸濕他的肌膚。他的胸口因殘餘的金圓而疼痛,他的手臂上具有許多來自他拔出管線後的傷口皺摺,但傑斯感受到的主要是發燒。悶熱暈眩與朦朧幻覺玩弄著他的視覺,他的肌肉因寒冷而顫抖,而他額頭上的汗水則混雜了雨水。他把自己的力量推展至新的極限,並且他同時感到如此驕傲、虛弱,以及強大。

不過他隨即想起了在地面上一排排垂死的受害者。那都是他的錯。多麼容易去搶奪,去摧毀,去謀殺啊。因為你之前曾殺害過維林士兵才會如此容易。阿哈瑪瑞特會感到驕傲。他聽見的是他自己的聲音,疾病帶來的妄想,而且傑斯顫抖著聽見它的判決:難道你忘了你是誰嗎?那個沒發燒的他倒在地上。傑斯曾如此完美地穿上一個救世主的幻影,讓他的朋友們相信他能夠擔起同兆,相信他們能夠拯救多重宇宙,這是一份令人愉快的幻想,與他能夠輕易地造成大量士兵傷亡形成強烈的對比。沒錯。他已經忘了。

新一波發燒浪潮襲來,傑斯呼出了他心中的狂熱聲音。他凍得發寒,因汗水而濕黏,而在他自身誘發的腦炎幻覺下,他站起身,不確定接下來該往哪兒去。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反擊,爍油再次呼喚他,但這次休想—傑斯把腳跟踩入浸滿爍油的土地並向他自己的心靈播放一道宣言:由我作主。

他眨了眨眼,呼吸。確實由他作主。他確實如此。隨著傑斯欣喜於重獲主控權,他抓住手臂裡的其中一條管線並將它扯出。他大聲嘶喊,鮮血混雜著爍油從傷口湧出,他能感覺到他赤裸的肌膚如發燒般灼熱。

來自爍油的拉扯逐漸減弱,他的心臟、他的肺臟也是;現在傑斯胸膛的傷口正在滲出血液而非爍油。他即將死去。不過,許多屍體仍持續抽搐;傑斯讓它們陷入無夢的睡眠。他們躺在被雨水浸濕的軟土上,四肢塞入鄰近的鼠尾草叢中,頭部枕在一塊塊長根雜草上。傑斯在恍惚中回想他看見的每一個植物名,記起在很久以前曾被教導過每一種植物的療效。一座法師環塔在頭頂上方嗡響著,而且它是風裡唯一的聲音,非瑞克西亞人早已撤退。他是戰場上唯一一個清醒的活人,這種感覺糾纏著他,這讓他想到成就,以及一個史芬斯的低沉贊同呼嚕聲。

另一段記憶抓住他那猛烈跳動的心臟,將他拉回到現在。

瓦絲卡。

對抗著理性、發燒、傷口,他血管內的爍油持續鼓勵他再次退回內心海洋並永遠闔上他甦醒的眼睛,傑斯痛苦地嘶喊並開始穿越時空。

他需要去拉尼卡。如果他能拯救自己,或許他也能救瓦絲卡。

傑斯回家了,而且他的家沾滿了鮮血。

拉尼卡再次陷入戰爭,他的眾多同胞正抓著他們的臉在街上肆虐。波洛斯天使宛如黃蜂般湧向天空,狂暴的古魯野獸衝破屏障並踐踏擋路的非瑞克西亞人,這就像火花之戰重演,但少了掌控拉尼卡的法老神,傑斯知道他們將操縱他的愛人獲取勝利。

他躲開一隊俄佐立和平護衛,鑽入小巷避開一群拿著拋光黃金刺的歐佐夫索爾獸。傑斯找到一個安靜的門口,在閉上眼睛的同時緊抓著他胸膛的傷口,然後探出感官。他的心靈掠過橋樑與走道,穿過打鬥的嘈雜與感覺,巧妙地躲開垂死之人的意識並一路感受其摯愛的心靈。只花了一點時間,在那裡—但他找到的是一個複製品;那是,可是它很單薄。一片。

傑斯把手按在心臟附近的洞口並突然狂奔。

戰亂肆虐,非瑞克西亞人正在被擊退,一群驚慌失措的侵略者向他的心靈表示他們擔心領導人已死,擔心拉尼卡人有一種能夠電擊抹消爍油的裝置,擔心他們必須逃跑—

這是雜音。傑斯關心的只有瓦絲卡心靈那平靜的水晶鈴聲,在遠方振響且逐漸減弱。他爬過碎瓦礫,審視空屋,闖入並登上樓梯。隨著他奔跑、翻上屋頂、召出一隻翔空龍獸低空飛行好讓他抓住,他也留下了血跡。這幾乎不管用。那個玩意不想載他,但牠已經做得夠好了—傑斯看見瓦絲卡倒在下方的屋頂上。

他忍不住發出聲音。

她的身體是一團被燒灼的殘破鉻合金。隨著金屬從內部開始往外燒灼,不屬於肌膚的部位都已發青焦黑。她的指甲成了爪子,她的捲鬚是一團糾結的管線,每一個可辨識的部位都跟他的一樣扭曲。瓦絲卡一動也不動,但傑斯知道她還活著。

他跪了下來,將她摟在懷中,並驚慌地用僅剩的意志力將她抱到大腿上。「妳能為我張開眼睛嗎?」他說,輕柔又充滿感情。他的擔心使雙手不停顫抖—雖然它們血跡斑斑且沾上了他自己的爍油,但他卻一直撫摸著她的臉頰。「妳能呼吸嗎?」

她沒回應,於是傑斯便進入她的心靈。就只是探入她的心靈邊緣,以讓她更容易接受,接著他聽見一個熟悉的嘲弄回應。

別自以為是了貝連。你並沒有真的讓我驚嘆。

他鬆了一口氣並讓自己更靠近她。她還存在真是個奇蹟—少了通念師的天賦,她是如何撐過非瑞化?

「妳能記得什麼?」

她開始解釋。

在她說話的同時,傑斯發覺她並不知道外界的情況,她是從同一種泡泡裡對他說話,就跟他用來自保的一樣。

他在她心中待了一會兒。

他跟隨她的邀請進入她完整的心靈,並驚嘆於她的自保能力與潛意識創造力—原來她藏身於他在很久以前為她打造的秘密凹室內。瓦絲卡救了自己,因為她確實這麼做了。他們靠近彼此,他們記起彼此,而當傑斯抱著他的摯愛時,他想永遠留住這一刻,並撤銷一切—除了她的捲鬚和眼角的魚尾紋。

瓦絲卡值得一萬個時空。

搞定了。他們將不再有倒數第二場派對。傑斯把她放回碎瓦礫上。他跨過一隻腳並把自己的額頭靠向她的—宛如一門瞄準玻璃屋的大砲—並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如果他能夠(大部分)逆轉他自身的非瑞化,那麼他肯定能對她這麼做;至少,那是他的假設。這將會是他做過最困難的通念術,而且瓦絲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或許那是最好的辦法。

他警告她,「做好準備。這部分很痛。」

她從一扇隱喻的門後方回應,感到茫然,幾乎無意識,幸運,而且天真,「你總是把我難倒了。」

傑斯親吻她的額頭並且知道若要命令她修復自己,她需要完全甦醒。他想起了他在很久以前的承諾,他們阻撓尼可波拉斯的計畫,這道門閂依然守住了剩餘的她。只有一個方法能夠做到,而且這即將測試他的極限。他猛吸一口氣做好準備—

「我也愛妳,船長。」

然後,以一種大師的穩定氣息,他閉上眼睛同時展現了五個奇蹟。

首先,而且是立即發生,就當他一大聲說出她的頭銜時,通往瓦絲卡心靈的門—讓她安全地待在其中,免於非瑞化傷害—突然敞開,她的人格便衝向意識表面,而在他們共享的連結裡,它正燃燒著耀眼的白光。他攔下了它,他愛人的光芒被捕獲並保護著,而且憑藉敏捷的心靈,傑斯在她的其餘完化心靈能夠感染並進行掌控之前先接住了她。在清醒的世界裡,瓦絲卡張開了眼睛。她倒抽一口氣,她的肌肉開始抽搐。

同一時刻,在內心的領域裡,他豎立一道屏障,那是介於她的心靈與改變她身體的毒之間的一座堅固長牆。那面牆是由一切他所喜愛的她構成;鱗片與幾丁質,來自其他時空的茶杯以及來自這個時空的美麗服裝,來自航行船隻的木板和只有她能創造的石頭,這是一座代表瓦絲卡力量與意志的紀念碑,而在它後方,他蒐集並集中了非瑞克西亞的污穢瘴氣。

同時,另一部分的他傳送這份訊息以幫助她拯救自己的性命,這與在他自身心靈中迴響的下視丘指令相同:

妳正在對抗一場感染。妳正在發燒。妳還在活生生地呼吸。妳血管裡的爍油是一種病毒。

接著四分之一的傑斯用盡全身力氣抬起瓦絲卡的身體,他的肌肉終於力竭,他胸口的洞再次湧出無油鮮血,而伴隨著一個垂死之人的決心,他把她拉進黑暗虛空。他甚至不知道該前往何處,但當他們踏入這片永恆之間的空間時,他意識到儘管他付出心力,儘管他施展了最複雜的通念術,他們兩人都虛弱到無法繼續。若無人幫助,他們將會死。

終於,傑斯心靈的第五個部分想起他認識一位治療師,而且他已經認識她一輩子。

帶著他的摯愛,他返回了他才剛離開的時空。

對傑斯而言,黑暗虛空看起來總是跟心靈一樣:一層層無限繁複的玻璃,彎曲交疊,同時體現數學性與情感性。心靈不是一個邏輯性的地方;我們每個人都具有一份瘋狂的生物衝動以及經過自然訓練的反應。位於不同空間之間的乙太總是給傑斯相同的感受,作為一個混亂又美麗的地方,它既脆弱又不合邏輯。

瓦絲卡在他懷中,而且他感覺到她在他們穿越乙太的同時張開了眼睛。她先看往他的上方和後方,或許是頭一回見到他這個版本的黑暗虛空,然後她短暫地與他對視。

傑斯那痛苦的身體狀況使他步履蹣跚。他被從他背上脫落的管線絆倒,並在它撕扯掉一些皮膚時大聲嘶喊。隨著他持續朝一個令他們安全的地方推進,鮮血也滴落至下方的乙太中。他總是能躲回這個地方,那個當艾蕾儂要他回家時他率先想到的地方。

從黑暗虛空,傑斯跨過一個散發著紫羅蘭香的門口。

他再次往前踉蹌,管線脫落使鮮血濺灑於他們身後,接著他和瓦絲卡都癱倒在另一個時空的手織地毯上。

這個地毯非常古老,是一個深藍色的手工編織物,上面繡著精緻的圓圈與簡單的馬匹,而當傑斯翻回正面時,他因為將血流得整個地毯都是而感到抱歉。他們抵達的房間比他記憶中的更小;刷白的鑲板木,屋樑裸露的低矮天花板,以及佔滿一整面牆的手工書架,它的對面有一扇被雨水拍打的長型水平窗戶。房間相當凌亂,他的臉附近還有一副擺在一疊書本上的眼鏡。

瓦絲卡臉頰泛綠,依然有呼吸,但卻在咳嗽。傑斯在一旁因自身發燒而發出喘鳴聲。他試著移動自己的手以握住她的手,而當他做到時,有一大塊金屬從她的手指上剝落。她看起來狀況很糟,而且他也是,管線持續脫落使傷口裂開,但她還活著,因此她很美麗。

他面露微笑,這花上了傑斯最後一份力氣。

「怎麼可能,」一個他幾十年未曾聽過的聲音說道。

他抬頭看見一名熟齡女子,她擁有一頭帶點灰白的棕色捲髮以及跟他一樣清澈的眼睛。她個子不高,纖瘦,具有如跑者般結實的身體以及一張如貂鼠般精明的臉孔。女子停下腳步,難以理解她的表情,接著她把治療師課本放在桌上。一向自制的蕊娜貝連對倒在她客廳裡的怪物藏起她的驚恐。

蕊娜試探性地靠近,她的右手手指捏著一簇蔚藍的尖形光芒—作為臨時防禦的一道手術刀咒語—但她卻在與傑斯四目相交時停下腳步。

傑斯?」她悄悄說著他的名字,彷彿那是一個詛咒。

他已累到無法開口,於是在發燒與疲憊霸佔他的那一刻,傑斯直接對女子的心靈說話。

請幫幫我們,媽。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