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這個眺望鞍刷鎮的臥室被燭光與月光照亮,此時電閃安妮離開一個陌生人的床。關於這一刻的一切都曖昧不明,已無法再假裝熟悉。像這樣的時刻被陰影填滿再適合不過了。隨著她重新穿上衣服,另一個人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妳不需要離開這裡。」

不需要不應該是不同的情緒。儘管安妮認為她不需要離開,但她應該離開,而且她正要離開。

「抱歉,喬登。我有自己的床可以取暖。」她的靴子邊緣串著骨頭和綠松石,在她套上靴子時嘎嘎作響。

人影歪著頭。「喬迪。我的名字是喬迪。」

「噢,對。抱歉。」

安妮不感到抱歉,正如她沒忘記喬迪的名字或他對她說的悲傷背景故事的任何細節。喬迪卡本特,一年前當他唯一愛過的女子在他們床上痛苦緩慢地死去時,他便拋下了過往的生活。

安妮起身,一邊把髮辮甩過肩。

「不要緊。」人影靠得更近。「我只是說-妳的床少了妳一晚大概也能存活。」

無論是喬迪或他的影子都沒看見安妮畏縮了一下,因過度善於保持冷靜而沒洩漏底牌。但他的邀請用語卻令她的胃部翻攪。她需要回家,而且要快。

「我希望你沒會錯意,」安妮悲嘆道。她把手探向床邊的桌子拿取她的光爆械—跟她曾經攜帶的東西比起來更微不足道,但它依然是個武器。「除了我已經到手的,我不追求任何東西。」

把光爆械塞進她大腿上的槍套裡,她瞥了一眼喬迪的臉。他很英俊,擁有銀色捲髮和深綠色眼睛,飽滿的嘴唇與鬍渣—但從來沒有一個男子能夠英俊到留下她的關注。在所有安妮可能說過的謊言中,這句是真話。

喬迪揚起一道眉毛並往後躺,靠在他的枕頭上並將雙手交疊於他赤裸的肚子上。「我也不會。」

聽見這意想不到的拒絕,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噢?」

「我已有過摯愛。現在我只是消磨時間。」他聳了聳肩。「我不是說妳不能把頭靠在我的胸膛上睡覺。我們依然是凡人。」

喬迪竟然厚顏無恥地眨了個眼,同時補充道,「就算我不想當妳的男朋友也行。」

「嗯。」她考慮著這份邀請。她知道自己不能留下,而且原因不只一個。例如有別的地方還需要她。或是她要如何失去理智才會毫無防備地在陌生人旁邊睡著。

不過。如果她能答應的話,想像事情的發展有何差異也不會是世界上最糟的事。如果她的人生是那種能夠讓她與擁有溫暖粗糙的手的親切英俊鰥夫過夜的人生。

啊,管他的。幻想也沒用。事情就是如此。

「下次見,喬伊。」她摘起帽子向他致意後便離開了。在她身後,她發誓那道陰影正咯咯笑著。

走下樓梯並出門來到鞍刷鎮的主廣場中央,這裡的月光比喬迪那積滿灰塵的臥室裡更明亮。微光替沉睡中的小鎮罩上一層薄霧,除了安妮本身以外皆空洞無比。有那麼一刻,她假裝自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人,就只有她和黑暗和月亮以及他們三者產生的陰影。

那一刻過去了。安妮發現遠處有動靜,一道陰影滑行爬過外圍。她猛然把頭轉往綿延於城鎮郊區的沙丘方向,接著她瞇起不相稱的眼睛以更加看清那個形體。

但那裡什麼也沒有。無論安妮自認為看見什麼,它不是消失就是從不存在。沙丘就跟這個地方一樣平靜空曠。

不安使她開始磨咬牙齒。她考慮使用她的天賦—那隻黃金右眼的視覺—來更仔細地搜查這片沙丘。

對於竟然考慮這麼做的自己感到沮喪,她轉身氣沖沖地朝她家的方向走去。那裡什麼也沒有。她的疑心病愈來愈嚴重了,總是想著有某種妖怪潛伏在角落。

當然,以她的立場來說,那裡經常有妖怪。至少曾經有過,直到現在。即使鞍刷鎮看起來像個廢棄小鎮,但沒人知道有誰正藏在漆黑的窗戶與門廊裡。她需要回家。

喬迪或許是個人,但安妮卻是個武器。她不能變鈍。


返家的路途十分漫長,等它出現在安妮眼前時,她的大腿早已痠痛不堪。她的左腿—總是出毛病—在她開始朝前門走去時傳來一陣格外刺痛的抽搐。這片荒地牧場並沒有成為家園很久,但它還不錯。或許某天她會把這個地方稱作家園並認真看待它。

「嘿,你,」她在接近穀倉的同時慢吞吞地說。

安妮這輩子都繞著動物打轉,學習如何馴服動物,但牠們都不曾像福琼這樣難倒她。她不確定牠來自何方,也不確定牠是什麼生物,但她知道他們互相歸屬於彼此。 近似十八個掌寬的公馬身材,擁有如陶土般赭紅的皮毛以及頭骨捲曲而上的彎角,福琼具有一對宛如雙生峽谷般漆黑的眼睛。

「你在鎮守堡壘嗎?」她問道,一邊用磨鈍的指甲沿著牠的脖子搔抓作為問候。

這是個不期望得到答案的問題,但卻相反。安妮不期望福琼在她離開時照料牧場。可是。牠嘶叫,用一隻腳踩踏並歪著頭更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

「不必驚慌。我沒離開那麼久。」

牠用力吐氣,不停甩頭直把她的手甩落。

「此外,我能照顧自己。別耍脾氣了。你變得比我更多疑呢。」

彷彿被冒犯了,福琼慢慢地把頭往後仰。好吧。

「好,好。對不起。」安妮嘆口氣並往上瞥了一眼農舍。即便她不是刻意查看,但她的視線卻望向一扇窗戶。看見裡面透出黃色光芒並沒有讓她感到意外。儘管時間已晚,但窗簾另一側的房內依然有個人影在移動。「難道他這整段時間都醒著?」

福琼上下擺動了牠的頭。

「好吧。接下來就交給我了。你去睡吧。」她用力拍了一下牠側邊。「我們明天得再進城一趟,而且我不希望你在我的引導下還走丟。你在最佳狀態下已經夠容易迷路了。」

再次被冒犯,福琼轉身從她身旁跑開。安妮咯咯笑著並喃喃說道,「我也愛你,」接著便走進屋內。

屋裡有種過度安靜的氛圍使安妮後頸的汗毛直豎,即使她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這間屋子總是如此安靜。它不像荒地本身,即便在最晚的時刻仍有看不見的動物倉皇走竄,彼此粗聲鳴叫。它也不像夜晚的鞍刷鎮,在每個門廊後方都還有生命存在,即便他們正在打鼾。

不,安妮的家門後方沒多少生命存在。只要時刻夠晚,這個地方感覺就像一個墳墓。這個念頭令她想哭,但她不讓自己哭。反正,也沒時間這麼做。

走下長廊,她的手指握緊門把, 讓自己準備好面對房裡的東西。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從齒間呼出。

當她走進房裡時湯米正在床上,清醒地凝視著窗外。他懶得在她進房時看她一眼。不過,那已非新鮮事。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姪子一直都不願正眼看她。安妮無法為此責怪他。

面容憔悴,棕色的肌膚比原本的膚色淺了兩度,兩側的黑髮變得油膩稀疏,湯米一點也不像他第一天搬進來的樣子。那是安妮第一次將他捲入她的人生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麻煩中 ⋯

現在,他全身已沾滿一層汗水。即使靜止不動,他仍全身發抖到牙齒嘎嘎作響,指關節因他緊抓著床沿而發白。她納悶他是否想讓自己固定不動或保持安靜。沒有一樣管用。在他顫抖的當下,他的胸口傳出一道低沉的呻吟,這個來自他胸廓後方的震顫聲令她想嘶喊著扯下自己的頭髮。

「今晚痛得很難受嗎?」她問道,一邊拿下她的帽子並將它放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比起她房裡的床,她在這張椅子上度過更多個夜晚。湯米皺起臉,彷彿她的聲音更加劇了這份痛苦,並點了點頭。

不願去注意到他默默地把能量從她身上扭開,安妮便直接走向位於角落的立櫃。櫃內擺了一層繃帶、消毒劑、草藥,以及—她的目標—一瓶不停盤繞的藍色煙霧,也是多重宇宙這一側最強大的止痛藥。

他們已剩下四分之一瓶藥劑。她嘆了口氣並用手抓著瓶頸,將它帶往湯米床邊。那就是她早上即將進城一趟的原因。四分之一瓶應該能讓他們撐過一兩週,但安妮從未在沒有備份的情況下幾乎把藥劑用光。她在那天早晨已為了相同的原因進城,但煉金術士已經賣光了—據說最新一批補給會在黎明時分抵達。因此,安妮也會在那時候抵達。

「拿去。」她把瓶子拿在他的鼻子下方並拔開塞子,一邊看著湯米深深吸氣,把藍色煙霧吸入他的肺裡。等他完整地吸一口氣後,她便推回塞子蓋緊,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額外的煙霧逸散。

他開始顫抖,或許是因為放鬆,或許是因她的靠近而感到噁心,接著他闔上眼睛。

安妮守在他床邊。她在那裡待了一整晚。


當太陽升起,將她窗外的世界籠罩在一片淺藍色的霧氣中,安妮也放棄了睡眠計畫。頭昏腦脹且持續抽痛,她仔細看了湯米最後一眼—他在一整晚的陣痛過後終於沉沉睡去—然後放輕腳步沿著長廊走向她自己的房間。

安妮比她姪子睡得更少,但她卻沒有在黎明時分昏睡的這份奢侈。當她心中一閃現這個念頭,她就悄悄地咒罵自己。多麼鐵石心腸啊,竟然把他的受苦視為一種奢侈。她歸咎於睡眠不足。

她臥室裡的空氣相當悶熱,於是安妮便打開一扇窗戶迎入早晨。她不知道上次在這裡待的時間比著裝所需的更久。這裡沒有一處像安妮的房間那樣如此鮮明地體現農舍的新奇感以及各種不像「家」的感覺。或許它屬於一個鬼魂。她瞥了一眼那整潔無比的床,已連續好幾天都沒弄亂,然後便溜進衣櫥裡換裝。

著裝完畢,安妮仔細地解開她的長髮辮,梳開她的披肩秀髮,接著又小心翼翼地重新編起髮辮。她在每個段落編了一串珠狀皮革,一個個藍色與白色宛如自土壤綻放的花朵般出現在她的深色頭髮上。她端詳鏡子裡的自己,低頭看著她自己的映像,仔細研究那蝕刻在不相稱雙眼邊緣的日曬紋路。嘆了口氣,安妮轉身往外走去。

在她打開前門的那一刻,她突然愣住。如果她的觀察力不夠敏銳的話,她原本會從門廊台階上滾落。她的門口擺著一個籃子,而且她非常肯定它前晚還不在那裡,一個不起眼的黃褐色柳條籃,就像某個準備去野餐的人卻在她家門口迷了路。安妮環顧房屋前方的原野,彷彿她可能真的會看見他—某個在她院子裡遊蕩的陌生人,正在尋找他的籃子。

當然,那裡空無一人。而當安妮掀起籃蓋檢查內容物時,她果然發現了野餐所需的那類東西—一塊依然溫熱的麵包、一罐蜂蜜、另一罐蜜餞、一些醃肉。如果這不是被某個迷路的野餐者遺棄,那這肯定是一份禮物。或許喬迪路過並試圖用零食來追求她。(在她這輩子收到的所有草率的求婚中,那個點子還不算太糟。)

她把籃子拖進屋裡,讓它剛好卡在門口,並試著說服自己對這一切感覺良好。但她卻甩不掉那逐漸糾結的內心。麻煩的不是喬迪出現並留下東西—而是安妮整晚沒睡卻還是沒聽見任何人悄悄爬上屋子。

那就是純粹的粗心。而且安妮可承擔不起粗心。

別又來了。


取得兩瓶新鮮的藍色煙霧,安妮前往鞍刷鎮的主廣場,目光對準了她留下福琼的馬廄。從她當天起床起已遠遠超過了一小時,但這時空的其他部分才正要醒來,窗簾敞開,狗兒吠叫,孩子們在早餐前被扔到戶外胡鬧。每樣東西都沾了一層厚重的露水,而被水滴捕獲的陽光宛如一千面小稜鏡般投映出彩虹色的影子。一道只給自己的笑容正拉扯著安妮的嘴角。

「哎呀,我甚至不知道妳做得到,」傳來一個熟悉的輕柔聲音,這使她停下腳步。

她揚起一道粗黑的眉毛並把頭轉向喬迪。他正得意地對著她笑,雙臂交疊於胸前—不再赤裸,而是隱藏於一排黑色鈕扣後方。

「做得到什麼?」

「微笑。」

安妮想要扭斷他的脖子。「別想太多。因為這是美好的一天,就這樣。你不是那個讓我擺出笑容的人,喬伊。」

不為所動,喬迪笑得更賊了。「妳昨晚可是相當開心呢。」

「昨晚還不錯,直到你開始變得黏人。」安妮聳了聳肩。「然後,野餐籃?你認真?如果你以為我是那種為了一塊好麵包就爬回你床上的女人 ⋯」

喬迪的困惑表情使安妮的話停在半途。她皺眉。他可能在假裝不知情,但那對他有什麼好處?如果沒人知道是誰在追求誰,那麼求愛就不管用了。

「你今天早上沒有留食物在我家門口?」

「安妮,我非常享受妳的陪伴。但我更享受我的睡眠。」喬迪咯咯笑著,他的某種愉快表情使她開始懷疑。「而且我更不可能烘焙麵包。大概只是鎮上的某個人吧。妳知道的,妳一直都是眾人竊竊私語的目標啊。」

安妮皺起鼻子。「我當然不是。」

而且她一點都不喜歡這件事。他們需要講我什麼事?他們扭曲了哪則關於她來自何處以及她做了什麼的故事?

「這裡的人們都在擔心你們,獨自住在那個地方。我猜有人決定他們需要遞出一根橄欖枝—可以這麼說。」

噢。

好吧 ⋯那確實和她預期的不同。安妮嚥了一口。那天早上的第二回,她的內心再次糾結成一團。但這次,那感覺完全不像緊張。那是別種東西。某種她很久沒體會過的感受,而且不知該如何直視它。

總之,她也不見得有機會。就在安妮能夠回應喬迪的話之前,主廣場突然爆出一陣尖叫。

她迅速轉頭,目光朝騷亂的方向搜尋,同時早已握住她的光爆械並將它從槍套裡扯出。鎮民往她的方向跑來,父母們從街上抓起嬰孩,伴侶相互推擠以加快對方的速度。

他們後方有某個東西正悄悄逼近。

喬迪的手按著安妮的胸骨,在把她拉進雜貨店時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群眾跟著他們湧入店內,即將把她擠到後方。用空出來的手,她抓住喬迪的手腕將它甩開,並有點希望這樣會弄痛他。她不需要任何人來救她,而且肯定不要是他。推擠穿越人群,安妮持續揮動手肘直到她抵達前排窗戶,朝外看往此刻已被遺棄的主廣場。

幾近遺棄。反正,是被人們拋棄。

以覆有黃金板甲的腹部滑行,皮膚宛如厚重鎧甲,一隻巨型響尾亞龍悄悄爬過鞍刷鎮街道。牠開闔嘴巴,閃現巨牙。安妮握緊了她的武器,為一場她不想參加卻又不願退縮的戰鬥繃緊肌肉。

Filip Burburan作畫

不過,沒有打鬥發生。這隻怪獸無法在空地上找到食物,便持續牠的路徑爬過廣場並從建築的另一側離開,返回牠來自的沙丘裡。

沙丘。安妮想起來自前一晚的陰影,於是她的喉嚨變得緊繃。如果她昨晚聽從自己的本能,如果她費心進一步調查,今天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但沒事,對吧?聽起來沒人受傷。

喬迪推擠穿過人群來到她身旁,但安妮卻是第一個溜出外面的人。她加快速度,她虛弱的左腿在奮力跟上右腿的步伐時傳出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迫不及待想抵達馬廄。當她確實來到馬廄時,她鬆了一口氣,氣息混雜了糞便與乾草的氣味。福琼從牠的畜欄裡看著她,面露愁容,並以一聲鼻息問候。

「不喜歡那樣,」安妮喃喃說道,一邊溫和地托著牠的臉。「也嚇到你了嗎?」

另一聲鼻息。牠用頭推著她的手,而她則用指尖沿著一隻角的脊線滑動。

在許多方面,福琼是她唯一的伙伴。牠出了什麼事都會令她無法承受。但牠沒事。一切都沒事。安妮不須背負著沒早點查到響尾亞龍的罪惡感。這一次,她的無作為沒有帶來任何後果。

當她一出現這個念頭,畜棚門外就傳來一個孩童的尖叫。

福琼和她之間無需多做交流—早已有了共識,他們同步移動,走出馬廄並返回廣場。

群眾開始折返,鎮民移動到庭院中央。在她四周,隨著腎上腺素開始消退,人們也查看他們的鄰居,尋找他們的朋友,並相互擁抱。

安妮的胸口變得緊繃。她忽略它。

在靠近人群中央之處已形成一條迴廊,群眾圍繞著一個小女孩—這個女孩正聲嘶力竭地尖喊著。她不可能超過九歲,如鞭子般消瘦,如月光般蒼白。她瘦骨嶙峋的身軀嘎嘎作響。

有個男孩—或許年長十歲—正摟著她。他們擁有相同的朝天鼻和少量雀斑。他向圍觀的人解釋,「我以為我把她拉開的速度夠快,但牠—牠追上她了。」

群眾裡傳遞著一陣同情的喃喃細語。

「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只不過是遲早而已。」

「這東西已經靠近我們好多天了。」

「可憐的米拉。」

「可憐的波。」

安妮知道這不是屬於她的對話。不過她還是看著男孩—並且問道,「為什麼沒人乾脆就殺了那個東西?」

波張開口。她看著他奮力地想說出一個答案。

當他們等不到答案時,有人提議,「我們能怎麼做?牠 ⋯牠很巨大。」

「萬物皆會死。」安妮用拇指滑過光爆械的把手。

米拉發出另一聲痛苦尖叫。安妮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行動了,她探入外套口袋並掏出新鮮的藍色煙霧瓶。她拔開瓶塞,往前走一步將它抵在米拉的鼻子下方。

「吸一口,」她下了指示。

女孩照做了,渾身顫抖。即使安妮正看著她,她看見的也不只是她。如果她聽從本能並在前晚處理這個麻煩的話,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

她的臼齒相互碾磨。福琼用頭敲了她的肩膀,但她卻不願正視牠的眼睛。

當安妮塞回瓶塞並把瓶子放到一旁時,她說,「我會處理。」

「什麼?」

「我會殺了那個東西。」

廣場傳出另一陣竊竊私語,這次更為激動。

波把米拉抱得更緊。「我會跟妳去。我想幫忙。她是我的妹妹—我,我必須幫忙。」

其他人紛紛點頭,一邊召集志願者。安妮忽視她喉嚨裡的燒灼感。

她以粗糙的聲音說,「好吧。我們於明天黎明時分從荒地出發。」

過度意識到眾人的感激視線,安妮一把抓住福琼的韁繩離開了那裡。


嗯,那是個非常愚蠢的決定。

白晝拖得愈長,安妮就愈開始納悶自己到底在想什麼。雖然響尾亞龍是個大麻煩,但那不是她的麻煩。她可以保護自己的安全—通常—而且她不會輕易提供服務。但她卻在這裡,前一夜,打包即將在隔天早上帶進沙丘的帆布背包。她把來自神秘野餐籃的醃肉丟了進去。

說實話,她完全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因為她雖然看著米拉,但她卻在看著湯米。她凝視著那個中了蛇毒的女孩,然後想到了他的姪子,以及因她自身粗心、愚蠢的錯誤而帶給他的慢性痛苦。

殺了這個東西並不會修復她和湯米的關係。但一部分的她看見了阿庫爾的臉孔—那個因為安妮的失誤而危及湯米生命的煉刺幫首領。如果他殺了這隻怪物,她或許能消滅從那夜起就一直糾纏她的阿庫爾幻影。

非常愚蠢。但已經來不及退出了。

從長廊遠端傳來的低沉呻吟打斷了她的踱步。安妮毫不猶豫,停下她正在做的事並朝她姪子的房間移動。她的雙手早已探向櫥櫃裡的藍色煙霧瓶,接著問道,「又開始痛了嗎?」

可是當她把瓶子遞給他時,他卻把頭撇開,彷彿感到嫌惡般地捲起上唇。

「你不想用藥嗎?」

「不想,」他咬牙切齒地說。

安妮皺眉,試圖找出藏在她姪子臉上那無聲的解釋。

「一直都 ⋯很疲倦。」隨著他奮力把話說出口,他的指關節也變得慘白。

藍色煙霧的其中一項作用就是隨之而來的疲倦感。這應該是個好處,幫助痛苦的人們入睡,若少了它湯米也做不到。他感到厭倦並且想逐漸減量,這不該令她感到意外。從他們搬到這座農舍起,他就幾乎一直生活在這個房間裡。但這還是讓她感到不自在。

「好吧。」她不做爭辯,即使她想這麼做。湯米已經長大了,而且她早已證明自己不該替他做選擇。

在她收起瓶子的同時,她說,「我明天不會在這裡。我答應要處理一隻威脅鞍刷鎮的響尾亞龍。」

湯米沒有回應。安妮讓自己忙著整理櫃子裡的物品。她不輕易顫抖,但湯米卻輕鬆地做到了。「會在黎明時分和一些想當牛仔的人出發。不確定哪時回家。不過,會在天黑前回來。」

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終於,安妮強迫自己關上櫃子並轉身。他的表情跟石頭一樣僵硬,難以參透。

沉默持續著,安妮挺起胸膛退出了房間。她不確定是湯米身體裡的疼痛還是他心中的憤怒讓他變得如此扭曲。無論如何,她都嘗到了苦果。


「唷,你的老屁股在這裡做什麼?」當安妮隔天踏上她的門廊並發現喬迪正與波以及其他人在此等候時,這是她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這位鰥夫咧嘴一笑,毫不在意。「抱歉,當我看見妳率領部隊時,我一定是搞混了—這不是老人中心的遠足嗎?」

安妮不由自主地露出最細微的笑容。「好了,我得提醒你,老爺爺,現在我們只有一個人帶著光爆械。」

他笑得更燦爛了。「好吧,好吧。我只是來這裡替即將離開的英雄們送行。」

即將離開的英雄們這個詞讓她想把白眼一路翻到頭蓋骨上,但她推測那就是他的意圖。在她能夠回嘴之前,她身後的門打開了。而當安妮轉身時,任何她可能說出口的話都消失了。

湯米站在那裡,手臂下拄著一根拐杖。他臉色蒼白,呼吸不順,但他起床了。

「你,」湯米低吼著,一邊用多節的手指指著波。

「我?」波那早已蒼白的臉頰頓時失去任何色彩。

「你要跟我的姑姑一起回來。不然就別回來了。你聽見了嗎?」

「呃—沒,我是說,是的,完全聽見,了解。我不會讓她出任何事—而且如果我沒辦到,我會,呃,我會躺下並死去。」

「很好。」湯米放下手臂。

安妮不知該對這一切做何反應。她可以預測這個早晨以一百種不同的方式發展,卻永遠料不到這個狀況。這份情感—一如往常地粗糙—已經從她和湯米的關係中消失很久了。這讓她想哭著再次感覺到它。而且 ⋯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被這樣關懷使她想把自己的皮膚剝掉。

「我們出發吧,」她終於大喊,一邊轉身召喚福琼並開始行動。


安妮花不到一個小時就斷定波是她所遇過最討人喜愛也最煩人的角色。這個男孩該來到沙丘獵捕響尾亞龍。而且他看似心知肚明,因為他已緊張到無法停止說話。到了日出後,安妮已知道這個孩子的生命故事。

「所以,我們的父母在幾個月前過世了。我的意思是—其實,我們的父親在七年前過世,但我們的母親在今年初過世。反正,所以,發生了那樣的事。所以,我們成了孤兒。或者—我不知道,我不再是個小孩了,我不認為我可以當一個孤兒。而且我猜米拉也不太算是一個孤兒,因為有我在照顧她。總之,就只有我們。妳知道的,我們就是僅有的一切。這個嘛—好吧,我們以及鎮裡的人們,妳知道的。當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他們都幫了我們的母親不少忙,然後他們又在她過世時幫了我們。如果我們真的孤苦無依,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撐過來。我是說,沒有人能夠真的孤身一人,對吧?沒有人能夠像那樣生存著。」

沒有人,是嗎?

她的族人自古以來就認同波的觀點。在她誕生的家鄉,每個人都是家人而且家人就是一切。聽著波講述鞍刷鎮居民挺身而出照顧他和他妹妹的方式—那就是她家鄉的生活之道。年輕人是每個人的責任。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責任。

那就是安妮長久以來知道的生活。然後又不是了。現在,那部份的過去感覺就像一個她無法掌握細節卻又甩不開的夢。

她想起了放在她工作檯上的那籃食物。想起了喬迪按在她胸骨上的手。

失去像自己族人一樣神聖的東西就等於死去了一點點。她不敢奢望再次擁有像那樣的感受。如果她這麼做了,這份希望可能會大到足以將她吞噬。

隨著旭日描繪出地貌,安妮推開思緒並瞇眼看著地平線。遠方出現動靜。如果她不知道該尋找什麼,她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它。它還是可能什麼都不是。

她握緊了她的光爆械,表情嚴肅。若不確定那裡有什麼,她不能冒險接近。

「從外面看來,這可能有點奇怪,」她警告波。「就只要保持安靜並相信某些你看不見的事情正在發生。了解嗎?」

「呃—呃,是的?當然。」

搞定那點,安妮就面向那難以辨認的動靜的方位,然後啟動她的強化視覺。

她的其他感官變遲鈍。雖然外觀看起來什麼也沒發生,但安妮的內心卻被拋越過空間。突然間,她已來到百碼遠之處,站在一座砂質山頂,俯瞰著閃耀的鱗片。響尾亞龍掘入大地,幾乎完全消失,接著又從一座小型沙丘的另一側竄出。鄰近的沙地裡有一個開口,那就是通往這隻生物巢穴的入口。

「找到你了,」她低聲說道,而且她手中的光爆械逐漸變暖,將她和她的身體拴在一起。

在退出前幾秒,安妮因視野邊緣出現的青銅色閃光而猶豫了一下。她看著閃光,心臟幾乎爬出口,此時有另一隻響尾亞龍現身。這隻顯然小型許多。牠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往外偷看著牠的 ⋯母親。較大的響尾亞龍開始擺動,不停搖晃直到這隻幼兒來到牠身邊。牠們一同滑過沙地,鱗片摩擦著溫暖的大地。

卡在她嘴巴後方的心臟,此時開始猛烈跳動。

沒有人應該獨自存活。

而且任何被逼到角落的人將會奮力一搏以求生。

響尾亞龍不是阿庫爾。安妮不能藉由屠殺傷害米拉的生物來為湯米的痛苦復仇。返回她的身體後,安妮明白她需要做什麼。

「妳找到牠了?」波問道。

「我找到了。就在前面。」她將光爆械塞回槍套裡。「現在,我們會這麼做 ⋯」

安妮可能已預期到來自鞍刷鎮居民的憤怒,因為她決定放響尾亞龍和牠的幼兒一條生路,並且將牠們聚集在獵物更多且人煙稀少的沙丘深處,而不是如她所承諾的根除牠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鎮民們竟然熱切支持一個不涉及流血衝突的解法,這令她大感意外。

當安妮返家時已是黃昏,因一整天的奔波而全身痠痛。她微笑著向其他人道別,看著他們一同騎馬離開。福琼輕推了她一下,宛如大笑般地嘶叫著。她親了一下牠的側臉,然後把牠趕入畜棚。

來到屋內,她在掛起她的夾克時依然微笑著。

「成功了?」

角落傳來湯米的聲音,於是安妮便轉向它。

他的狀態看起來更好了。他站在走廊上,手握著他的拐杖頂端。才剛淋浴過?

「以它自己的方式。這座城鎮裡還是有一些好人,湯米。我想我們或許真的可以在這裡建立自己的生活。我 ⋯」

他畏縮了一下。痛苦,不過是哪種?

她的目光再次檢查他。這一次,她注意到他腳邊的提袋。

「你正要出門嗎?」

「一直在等妳好讓我能夠道別。」

「我—」她瞇起眼睛看他,同時緊握著自己的雙手。「不。你要去哪裡?」

「家,姑姑。」

「這就是你的—」

。」他如此強調,眼裡燃燒著一種從湯米開始服用藍色煙霧起便不曾有過的火焰。「回到我們族人身邊。」

他們之間懸掛著一種自虐般的沉默,正乞求著被打碎。

湯米默認了。「我很高興妳在這裡定居下來。但這裡不是家鄉。我不知道該如何成為妳說的這種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我需要 ⋯」

他看著地板。「我需要真正的藥物。」

安妮如果責怪他的話就過於殘酷了。這並沒有阻止她那即將從接縫處裂開的胸腔。

「我了解。」她點了點頭。「但你不能獨自在天黑時出發,至少待到—」

「我已經安排好了。其實,喬迪幫我想出了一個計畫。他是個好人。」

當安妮下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會扭斷這個好人的脖子。

「好。」她嚥了一下。「那麼 ⋯謝謝你的等待。你人很好,很細心。」

「細心?」湯米皺眉。

「你一定非常恨我。」

「哈希亞 ⋯」

隨著湯米用了她真正的名字—她的亞廷族名,她族人賜給她的名字—她也屏住了呼吸。他走上前擁抱了她。如果安妮能呼吸的話,她會哭泣。他悄悄地說,「我無法恨妳。我愛妳。只是這裡 ⋯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難道這裡是該待的地方嗎?她不知道。她希望,如果她原諒自己犯下的錯,如果她進一步在這裡建造些什麼,或許她可以待在這裡。

她可能又錯了。

「我得出發了。」湯米用拇指擦過她的臉,然後拾起他的提袋。每一刻都依然在顫抖,一縷顯而易見的痛苦,但比起她長久以來見到的他,已經好多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不是永別。」他的身影遮擋了農舍門口的光線。「我們會再見面。」

「血液能夠流動,但它終究會回到它的起點,」她如此認同。「到時見。」

湯米的影子在離開他們家的路上愈拉愈長,最後消失了,此時安妮意識到一個無聲的真相。它就像安置於她心中的鉛塊,窒息了希望與恐懼的糾結,把它們都洗淨。

很可能建立那個她一直失去的社群。這些人可以是她的族人;這種生活可以是她的人生。但當她在夜裡返家時,總會是電閃安妮和她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