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希莉佇立在依夏蘭北海岸某個杳無人跡的白沙灘上。她環抱自己,考慮要不要就這樣走入海洋算了。閃耀的一片湛藍,沒入無雲的海平線。要是在另一段人生,她只消一個念頭就能跨越那段距離。她曾穿越多重宇宙數次,但除了與華特莉短暫相處的片刻外,她的跨時空冒險總是為了一項使命:拯救時空。拯救每一個時空。但她現在能走多遠呢?

莎希莉的腳跟前後搖擺,每當海浪輕輕沖上沙灘,她的腳掌就會往沙子裡陷進去一些。天氣好炙熱,腳踝周圍的海水好冰冷。拯救時空,她心想,時空何其多。看不完的事物,體驗不完的驚奇——沒錯,還有恐怖事件,但也有驚奇。浩瀚寰宇令渺小的她嘆為觀止。但如今只剩一個時空、一片海洋、一塊地平線外的未知大陸。從無限之境到囿限一地;那條她穿越而來的預兆路(或者說是傳送漩渦、多重宇宙裂縫)已經在她身後關閉。或許她不該冒這個險的。難得有一次行動不經大腦。

她看著幾顆小蛤蜊鑽進腳邊的沙子裡。這些隨波逐流的盲目小生物,在汪洋大海中翻來滾去,最後也跟她一樣淪落此地。 莎希莉彎下身,把雙手插進沙裡,捧起滿手的沙。她以手指為篩,讓海水沖走大部分的沙子,直到剩下蛤蜊。

「哈囉。」莎希莉對蛤蜊說,看著牠們白色的舌頭在她的掌紋間探來探去,尋找出路。

「你們以為能溜去哪裡?」莎希莉輕聲說。

蛤蜊沒理她,繼續摸路。到最後牠們停了下來,接受自己的命運。莎希莉跪下來,冰冷的海水浸濕了她捲起的褲腳。她輕輕把雙手放入海水中。下一道浪襲來,把蛤蜊沖回到沙子上,牠們鑽進沙裡消失不見,任憑退浪洗去牠們出沒的痕跡。

她試了試。什麼也沒有。她一手撲進水中,撐在沙子上,防止自己跌倒——剛才奮力一抓卻一無所獲,導致她剎那間有點頭暈目眩。

華特莉的笑聲將她喚回了現實。她轉過身,看到華特莉和潘塔札——她的奎札卡瑪新伙伴,是這窩新生的迅猛龍中最有資質的潛力股——在淺淺的浪花中奔跑,互相潑水追逐。華特莉手拿一把木劍,用來指揮潘塔札——名義上是訓練牠即時接收指令的近戰技巧,但看在莎希莉眼裡,這和玩耍沒兩樣。華特莉臉上滿是喜悅,潘塔札激動地蹦跳鳴叫,對著空氣咬啊咬,洋溢著青春活力。

莎希莉露出笑容。她站起身,拍掉手臂和腿上的海水,然後向華特莉招手,華特莉牽著潘塔札踏浪奔來。

「妳和牠感覺很合拍。」莎希莉穩住身子,迎接華特莉的投懷送抱。

「牠美極了。」戰士詩人氣喘吁吁笑道,她身上散發著汗水、防曬乳和海洋的味道。「我快中暑了,跑得好累。我需要涼快涼快——是上岸好呢,還是下水好?」

「上岸好。」莎希莉說。她吻了華特莉一下,然後把她往前推。她跟在華特莉身後,踩著滾燙的沙子來到海邊叢林的樹蔭下,兩人躺到一條大毯子上。華特莉從背包裡翻出一壺水,喝了一口,然後遞給莎希莉。

「好喔,」華特莉看著莎希莉喝水,說道。「妳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莎希莉再次露出笑容,神情溫柔。「這裡真的好美。」

「但妳卻一臉很難過的樣子。」華特莉說。她瞇著眼望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妳又嘗試穿越時空了嗎?」

「對,」莎希莉低聲說。「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比那更糟。」華特莉說。她一根手指穿過莎希莉的髮絲,一圈圈慢慢繞著。「妳感覺到一個洞。空洞。痛苦,像是有個幻肢被太陽灼傷一樣。」

莎希莉點頭。

「擁有火花,我才感覺完整。」華特莉說。「能展現一部分的自我。自由。如今火花消失 ⋯⋯」華特莉將一隻手呈杯狀托在胸前,彷彿捧著自己的心。接著她把手捏成拳頭,指關節喀喀作響,然後甩掉——讓早已逝去的什麼再次隨風飄散。

「對不起,華兒,我並不想害妳跟著我一起難過。」莎希莉說。「我不喜歡在沙灘上耍憂鬱。今天天氣太好了。」

華特莉聳聳肩。「這裡每天的天氣都很好。」她說。

莎希莉哼一聲,拍打華特莉的手臂。「不要搞笑,我是真的很難過,而且我覺得為了這種事難過很愚蠢。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獲得祝福,擁有探索無限的可能;但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失去它。」

「難過也沒關係啊。華特莉說。「正如妳所說,我們失去了一個天賦。我們失去了多重宇宙,以及多重宇宙帶來的故事與驚奇。」她坐起身。「妳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莎希莉微笑。華特莉真了解她——她當然已經想通了。

「宇宙有個定律,」莎希莉說。 「一條關於現實的法則。它說,現實中的基本元素——像是魔法力、乙太等物質——都無法被創造或是毀滅,只能改變。」莎希莉模仿華特莉,把手托在胸前,然後從胸口移開。「移動就是一種改變。」

「所以妳認為我們的火花『改變』了?」

「沒錯。我們的火花是被移走了,不是被摧毀。」莎希莉把手放回腿上。「現實世界的基本元素無法摧毀。生與死,存在與不存在,都是相同的本質,只是表現形式改變了。」

「還有所在位置。」

「還有所在位置。」莎希莉同意道。

「變到哪了?」

莎希莉聳聳肩。「某個地方。我不知道。」

「如果火花是被奪走的,我們就可以搶回來。」

「也許可以,也許不能。」

「某個人可以喔。」華特莉提議。莎希莉笑了笑,轉過頭去。「在這期間,」華特莉說。「我們擁有依夏蘭,還有這一切。」華特莉指向海平線。「妳覺得海的那頭有什麼?」

「我不知道。」莎希莉說,回頭看華特莉,她笑而不語。「幹嘛啦?」

「我也不知道。」華特莉說。「莽霸聯盟的海盜可能會知道,但我不知道。烈陽帝國從未正式向北方出航過。」 她站起身,向莎希莉伸手,也把她拉起來。「我們可以一起去冒險,一步一腳印,探索這個對妳我來說都很陌生的世界。」

這樣滿不錯的,莎希莉心想。和華特莉一起,一步一腳印。她靠了過去。「我還是很難過。」莎希莉輕聲說,她的雙唇與華特莉的雙唇磨蹭。

「我也是。」華特莉回道。「但我們都一起來到這裡了,我們也可以一起到那裡冒險。」

莎希莉笑了。她非常喜歡這個主意。

Kieran Yanner作畫

幾天後,華特莉和莎希莉來到歐拉茲卡城堡的臨時王座廳,站在諮詢議會的行列之中。少年皇帝阿帕澤英利四世與大批隨扈遠道而來,這是他在入侵戰爭與加冕儀式過後的領土巡禮其中一站。他的造訪是歐拉茲卡舉城歡慶的原因——烈陽帝國皇帝又一次君臨黃金城,這個充滿傳奇和可能性的所在。人民一路高歌歡呼,迎接他的到來;雖然全城仍在修復入侵戰爭期間遭受的創傷,但人人都充滿朝氣。他們不是在慎重其事地重建失落之城,而是在光榮勝利後重回日常生活。

英利四世緊抓著一隻鮮豔的奎札卡瑪毛絨布偶,吸吮著拇指,努力撐著不要睡著。他身著深色服裝與低調金飾,仍在為死於戰末的父親服喪。這個世界,就跟少年皇帝一樣,嶄新又充滿可能性——但也背負著殘存舊勢力的期望。諮詢議會剛用完午餐,少皇的午休時間已近。在侍者收拾碗盤的輕敲聲、議會敲頭接耳的沙沙聲以及下方歐拉茲卡街道再次熱絡的擾攘聲中,睡蟲悄悄來襲。

那是個潮濕的午後,烏雲鎮日籠罩城市,一會兒露出金色燦陽,一會兒降下滂沱驟雨。 莎希莉嘆口氣,眺望眼前的壯麗景觀:金黃的歐拉茲卡和翠綠的依夏蘭交相輝映,綿延到遠處的朦朧地平線。她啜飲一口香甜冰涼的洛神花茶,指尖輕敲著精緻的玻璃杯。

這個家,是暫時的,還是會待到終老?莎希莉細細品嚐洛神花的芳香,然後嚼碎一顆冰塊。她看向議會和少皇,知道自己應該更專注在現場,內心卻抵擋不住深沉的疲憊。她再喝了一口飲料,試圖擺脫勞累,並強迫自己再回顧一次目前所知的資訊。

阿帕澤英利四世本就會繼任父親的皇位,但前任皇帝死於非瑞克西亞刺客手中,完全在意料之外:入侵戰爭結束後,男童登基,他還只是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孩子,更別說能理解並搖擺宮廷或帝國的政局了。

目前的政治局勢可精彩了!莎希莉抵達依夏蘭並困在這裡不久後,華特莉就給她上了一堂宮廷權力遊戲的課。一邊是阿特拉坎惠欽利,少皇的叔叔,先皇於遺囑中將他納為合法養子。對天真單純的人來說,阿特拉坎的職責是擔任皇帝的總管,管理帕查圖帕的日常事務。但對有那麼點政治意識的人來說,他對王位的渴望實在是昭然若揭。

與阿特拉坎對立的是卡茲塔卡惠欽利,她是三相烈陽的至高僧侶,也是先皇的長女。卡茲塔卡原本統治著歐特佩克,那是一座崇敬三相烈陽、神殿林立的大城市,然而該城在非瑞克西亞戰爭時遭到摧毀。在帝國重建她的領地期間,她暫居帕查圖帕的托卡特里皇宮,繼續帶動信仰的發展,並擔任年幼皇帝的首席導師。

如此不穩定的局勢。帝國分裂成姑姑和叔叔兩派,雙方都想拉攏少皇,按自己的意思形塑國家的未來。此時此刻的歷史即將遭到顛覆,看這兩位巨頭爭奪掌控權、與時間賽跑,趕在少皇長大懂事,明白自己僅是替他們達到野心的鍍金工具前,努力贏得少皇的心。

這就是和平。一杯甜飲、一盤香料肉佐柑橘,還有無聊。莎希莉心不在焉地聽著烈陽帝國的政要討論國家大事(由坐在身旁的華特莉小聲為她翻譯)。挺怪的,這種無聊感:依夏蘭的最大強國在她面前上演權力鬥爭的好戲,照道理說莎希莉不應該只感覺到無聊而已,但自從經歷了驚心動魄的非瑞克西亞戰爭,火花被剝奪了以後,這場鬥爭就顯得不起眼。

「親愛的,」華特莉湊過來小聲說,打斷了莎希莉的思緒。「他們想知道妳的自動機械進展如何。妳的鐵甲奎札卡瑪。」

Cynthia Sheppard作畫

「鐵甲——」莎希莉噗哧,忍住笑聲。華特莉瞪大雙眼,莎希莉這才想起議會其他成員與皇帝都在那裡。她把笑聲變成清喉嚨聲,爭取一點時間恢復鎮定。「是的,鐵甲奎札卡瑪。」她順著皇帝的用詞(實際上是阿特拉坎的用詞)來形容她的絲金恐龍。「目前生產進度緩慢,但——」

阿特拉坎開口打斷她。

「向皇帝稟報時請起立。」華特莉翻譯給她聽,不忘朝阿特拉坎瞪了一眼。

莎希莉看得出來,華特莉把阿特拉坎最難聽的字句刪掉了,只把重點翻譯出來(她多少聽得懂伊特佐坎語,無論是高等還是低等帝國語)。不過她乖乖從命,站起身來,順了順上衣前襟。華特莉一同起身,準備替她翻譯。莎希莉雙手交扣於身前,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華特莉則將她尚未習得的詞彙翻譯出來。

「我們每日能生產的絲金奎札卡瑪大約有十幾台。」莎希莉說。「我們第一批的工程師都已經駕輕就熟,可以往下教導自己的學徒,有些人已經開始這麼做了。」

「皇帝想知道生產緩慢的原因。」華特莉翻譯。「你們所需的金錠我們都已經給了。為什麼我們沒有——」阿特拉坎的字眼讓華特莉皺眉。 「為什麼我們沒有出動全部的勞工?」她說完,依舊皺著眉看向阿特拉坎,他早已湊到少皇耳邊,準備將莎希莉的回答說給男童聽。

「我們遇到了人才瓶頸。」莎希莉說。「確實,我們的資源無虞匱乏,對此我感激不盡。陛下的慷慨之恩如山高海深。」莎希莉向少皇致意。「然而我和工程師們要同時兼顧教學與製造,實是難以負荷的重擔。縱使資源滿倉,有足夠能力把工匠製造的零件組裝起來的人,只有少數幾個。」

「所以妳無法兌現承諾囉?」阿特拉坎問。

「不是的,總管大人。」莎希莉說。「我們可以滿足皇帝的要求,只是需要把時程拉長。按照目前的生產速度,我預計需要延遲六到八個月。」華特莉譯完,四下傳來驚訝的低語,莎希莉不禁露出笑意。她讓這片譁然平息,然後接下去說。

「我完全有意按計畫完成這項任務,」莎希莉提高嗓子,蓋過此起彼落的議論、閒語和騷動。「我已經向斯翠海文大學各學院和吉拉波執政院請求支援。這兩個時空都擁有頂尖的科學家和工程師,能為帝國帶來威望。」他們快失去耐性了,她心想。那就動之以情吧。「跟華特莉一樣,」莎希莉說。「我失去了穿越多重宇宙的能力。依夏蘭現在是我的家,烈陽帝國的人民現在就是我的同胞。」

「而皇帝就是妳的君王。」華特莉翻譯,在阿特拉坎餘音迴盪的怒吼中,她的聲音顯得輕柔。「他的每個字句就是津加理的話語,就是蒂洛納理的命令,就是依夏理的意志。妳必須在最初承諾的實現內完成皇帝的鐵甲奎札卡瑪,若未能如期,就要面臨相應的後果——烈陽帝國的所有臣僕都同樣發落,不像對外賓那樣有所寬容。」華特莉聽著阿特拉坎接下來的喊叫,一邊把手移到莎希莉的後背上。「他後面說的話沒必要翻譯。」她搖頭低聲說。

阿特拉坎說完,重拾儀態,然後揮揮手要她們下去。莎希莉明白了。她點了點頭。華特莉代兩人發言,請恕她們的離去,敬祝少皇安康,承諾榮耀帝國,並保證任務會如約完成。

「詩人。」阿特拉坎叫住她們。

華特莉握住莎希莉的手臂,捏一下,用來安撫她。穩住。

「我們聽說在黃金城地下深處,有著遠古秘室的傳言。」阿特拉坎說。「埋藏已久的秘密,最近才被我們巡邏的士兵發現。」

「什麼秘室?」華特莉問。「歐拉茲卡的天上地下我都去過,沒看到什麼秘室。」

「妳也許是去過,」阿特拉坎說。「但妳探得不夠深,所以沒發現皇帝衛兵找到的東西。」

華特莉保持一臉鎮定,但莎希莉可以看到她太陽穴旁的血管在跳動。「請給我一些時間來裝備、整頓我的連隊。」

阿特拉坎無視華特莉,湊到少皇耳邊對他低語幾句。英利四世皇帝聽了咧嘴一笑,點點頭說:「冒險!」他的聲音高亢而明亮。

「皇帝祝妳出征順利。阿特拉坎說。「妳可以下去了。把行囊收拾收拾。」

「那我的連隊——」

「妳的連隊將留在帕查圖帕,」阿特拉坎說。「帶整隊士兵行軍過去會太耗時。不過,妳將陪同炫日卡帕羅提率領的長槍兵隊踏上旅途,擔任帝國的耳目。我們已叫他們待命,等妳會合就即刻出發。」

「如您所願。」華特莉說。

「這是皇帝的諭令。」阿特拉坎糾正她。

華特莉沒多說什麼。她行鞠躬禮,然後帶著莎希莉離開王座廳。

「剛剛是怎麼回事?」莎希莉問。

「命令,僅此而已。」華特莉說。她把手貼到嘴唇上,要她別多問。「我們先找個私密的地方。跟我來。」


歐拉茲卡的街道擁擠喧鬧,熱氣蒸騰,瀰漫著烹肉、香料和路邊攤的氣味。地攤和小販大聲叫賣,三五成群的買客競相殺價。孩子們嬉笑追逐著小奎札卡瑪,馴師駕著的大型馱獸鼻子噴氣、發出低吼,牠們拉著貨車,從城牆外正在復甦的土地進城。入侵戰爭讓帝國瀕臨滅亡,現在雖然負傷,但已恢復生氣:奎札卡瑪將滿載的破磚和受污染的瓦礫從城裡運送到遙遠的垃圾場。儘管爍油已經失去活性,但城市首領不敢冒險讓它暴露在外。它是突然失去活性的,就像它出然出現一樣,無法保證它會保持無害。

華特莉帶著莎希莉穿過繁忙的街道。今天是個慶典——風箏在城市上空飛舞,孩子們在歡慶的人群中穿梭。歐拉茲卡擠滿了成千上萬的人——全都是喬遷而來的帝國公民,他們的家鄉在入侵戰爭結束後,被蹂躪得滿目瘡痍、不宜人居。 莎希莉和華特莉隱沒在人群中,兩人的對話被城市和人們的聲響掩蓋。

「華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華特莉說。「出發前,我得先把一些事情安排好。跟我來。」她拉著莎希莉穿過人群,在一條條擁擠的街道上摸索路徑。 「現下的和平只是一種假象。每一步棋都動得比我想的還快。」

「那我們是什麼棋子?」

「兵卒,親愛的。」華特莉說。「但我們是知道自己正在被操縱的兵卒。來。」華特莉拉著莎希莉走進主街旁的攤位巷,小販們都在辛勤磨玉米粉、唱勞動歌。這裡散發著濃厚的泥土味和婦女抽的雪茄味。沒有人從工作中抬起頭來——不時有路人從主街上轉進來買東西,所以華特莉和莎希莉在不引人注意下走入了廣場。

華特莉左看右看,確認沒有人跟蹤她們。

「阿特拉坎想重啟他父親的戰爭,」她開口,很滿意兩人終於可以獨處。「他打算制裁圖瑞琮。」她緊貼著莎希莉的身軀,摟著她,彷彿她們在攤位的陰影處偷情。「他已經在女王灣開造第二支黎明艦隊,比第一支更為強大。」

「又要戰爭。」莎希莉呻吟。「人民承受不住的。」她說。「他們哪有辦法——街上和叢林中還有非瑞克西亞人的殘骸沒清完。帝國仍在重建當中。」

「不重要。」華特莉抓著莎希莉的手臂說。「軍旗會升起,僧侶會給予祝福,人心會受到動搖,」她悄悄說。「阿特拉坎會要皇帝命令我撰寫一篇演說,如果我不寫,他就會叫別人寫好,要我朗誦——一篇宣示開戰、召喚長老龍的致詞。」

「妳難道不能——」

「我不能。」華特莉搖頭。「我是戰士詩人,必須效忠帝國。」她緊咬下巴,從莎希莉身邊退開。「沒了火花,我就無法反抗命令、逃避後果。我必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不能知道我反對他,現在還不行。」

「那該怎麼辦?」

「還有其他棋手。」

「卡茲塔卡?」

「少皇的心智掌握在她手中。雖然阿特拉坎操縱他的舉動,但卡茲塔卡可以教他成為更善良的人,不會讓他成為父親的翻版或是叔叔的工具。」華特莉邊說邊點頭,彷彿在解釋自己的選擇同時,也在努力說服自己。「帝國的未來應該交給她。」

「妳需要我幫忙什麼?」莎希莉問。

「我不知道我會離開多久,」華特莉說。她開始使用下指令的口吻了,莎希莉注意到。聲音壓低,才能自保。「我們安排了一場會談。我要妳去參加。」

「就這樣?」

「就這樣。」

「不可能就這樣。我應該跟妳一起去——」

「不行,親愛的。」華特莉說。「妳已經透過傳送門尋找幫手了,對吧?」

「預兆路,沒錯。」莎希莉說。「吉拉波的事是騙人的。最後一個出現的預兆路只對阿凱維沃時空開放;我立即發出援助請求,他們說會派來一名歷史系學生。一名鵬洛客,」莎希莉皺起眉頭。「昆托力康德。」

「鵬洛客?」華特莉問。

「顯然是。信使把他的檔案傳給我,我們一直有頻繁的書信聯絡——通往阿凱維沃時空的預兆路都會定期出現。」莎希莉說。「要不要我跟他們說別麻煩了?」

「不用。」華特莉說。「我也許有地方可以用得上他。」她雙手環胸,一根手指輕敲著二頭肌。她撇開視線,低下頭。沉思。 莎希莉向華特莉伸出手,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關於這次會談,我需要知道些什麼?」

「這次的會談是要商討如何推翻阿特拉坎、削弱皇帝衛兵隊,並讓卡茲塔卡上位,輔佐皇帝。」華特莉一口氣說完。她回過頭來,用非常堅定的眼神看著莎希莉。

莎希莉吐了口氣。用手順了順頭髮。「你們在密謀政變。」

「沒錯,」華特莉說。「這是我們的計畫。」

「我得坐下來。」莎希莉說。小廣場一隅擺了一圈桌椅,供小販、買客和路人坐下來吃飯休憩。莎希莉帶華特莉來到一張空桌前坐下。華特莉攔住一個路過的小販,幫兩人點了冰飲和香料冰芒果。

又一場革命。莎希莉回想起在卡拉德許時空的反叛歲月,內心不禁隱隱作痛。「這裡是我現在的家,」她說。「但不是我的國土。妳不在,我在會談上能說什麼?」

芒果和飲品到了。兩人沉默吃了幾分鐘,然後華特莉開口。

「這個帝國擁有許多不同的夢想。許多不同可能的未來。」她把一隻手伸過桌面,覆在莎希莉的心上,另一隻手覆在自己胸口。「其中有妳的夢想與未來。當然還有我的。我們必須發動政變,否則人民將受另一場戰爭所苦。」華特莉溫暖的琥珀色眼睛凝視著莎希莉,不顧眼前的水果與飲品。「我愛妳。我屬於妳,妳屬於我。這場會談,由妳代我發言。」華特莉說。「我的副手奇拉蒂——等我出發後,我會讓她去見妳。有需要的話,就請她為妳翻譯。同時,我會讓同陣營的人知道妳是我的代理人。時候到了他們就會跟妳聯絡,妳跟他們一起行動就對了。」

「妳在那個愚蠢的探險,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莎希莉說。這是命令,不是請求。「不管阿特拉坎或皇帝怎麼說,這都不該由妳主導。妳要成為的是詩人和書吏,不是英雄。」

「當然。」華特莉同意。「無論這座城市底下有什麼,我一定會活著找出來。」

「好。」

「我們萬事俱備,」華特莉說。「只欠東風——這次會談就是那臨門一腳。」

莎希莉把手放到華特莉的手上捏了捏。她懂她的意思。

華特莉把她的手翻過來,捏一捏。

她們默默分食剩下的冰芒果和甜飲,兩人的身影融入歐拉茲卡的喧囂中,誰也不想第一個離去。


華特莉探險隊進入歐拉茲卡地底洞窟後沒過幾天,戰士詩人的盟友便跟莎希莉聯繫。一支共謀小隊將莎希莉從黃金城偷偷帶到海邊,安排她搭船前往女王灣。到了女王灣,趁著夜深人靜,在新黎明艦隊尚未完工的船殼掩護下,莎希莉悄然登上另一艘船,緩緩離開依夏蘭,航向公海。

從女王灣橫越東方海洋的航程花了將近一週。這段期間,莎希莉一直窩在甲板下的臥鋪,因為洶湧的海浪讓她極度不適。早先莽霸聯盟的船員向她打包票,說什麼這幾天風平浪靜,她登上砲鯨號的第一天本來還激動不已——儘管她一臉冷靜——結果沒多久她就大暈船,連忙鑽到甲板下。

波濤不斷上下起伏,卷浪翻攪著海平面。噁心反胃、頭暈目眩;船身吱嘎、重物墜地、咳嗽乾嘔的交響曲。莎希莉這幾天過得淒慘無比,她在臥鋪上渾身發抖,病懨失眠,總在半睡半醒間徘徊。在這可怕的恍惚中,她夢到了家鄉,夢到她距離家鄉有多遙遠。她呼喚華特莉的名字。她探入內心深處,試圖穿越時空,離開這個地方——離開依夏蘭,離開洶湧的大海,離開船上的病榻——然後才想起她已經辦不到了。她暗自啜泣。她熟睡了幸福的幾個小時,卻在口乾舌燥、頭痛欲裂中醒來。

莎希莉從臥艙出來,正午的天空跟她一樣灰濛慘白。自身平衡與船隻晃動之間的衝突獲得解決後,她終於能下床走動,她的胃也不再翻攪。噁心感消退了,倒是餓得要命。船艦總算是穩定下來,停泊在平靜的海面上。漆黑的島嶼蹲伏在船的右舷。在遠方低垂的雲層中,朦朧可見大陸的邊緣從海平線升起。

「那是什麼味道?」莎希莉問道,一面朝一群人走去。那群人混雜著烈陽帝國和莽霸聯盟的水手,不分你我地圍在燒炭的烤架旁,一名莽霸聯盟老水手翻動著一排魚片串,而一名烈陽帝國士兵在滋滋作響的肉片上塗抹濃郁的黑醬汁。

「她走出來了!」一名莽霸聯盟水手說,將其他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莎希莉身上。「同志們,讓一讓。」

眾人照水手說的挪動身子、騰出空間,讓莎希莉可以擠到烤架旁。她肩上披著一條毯子。清晨十分又冷又濕,烤架散發的熱氣正適合驅寒。

「喝吧。」

「謝謝,奇拉蒂。」莎希莉說,接過華特莉的武官遞來的馬克杯。

「餓了嗎?」奇拉蒂問。「他們今天早上捕到一條金色圖尼尼魚。據說稍微煮一下就能吃了。」

「沒錯,」一位聯盟老水手說。「新鮮的最讚。撒點鹽和黑胡椒,快煎即可。這是海神的贈禮——吃起來像黃油一樣滑嫩。」他舉起一串烤好的魚片,兩眼盯著烈陽帝國水手剛塗的醬汁滴下。

濃郁的香味讓莎希莉的肚子不禁咕嚕咕嚕叫。海盜把烤魚串遞給她,她接過來,咬下一塊魚肉。黑胡椒、鹽、萊姆的酸勁,以及魚肉本身豐富而清新的海味,在嘴裡化開來。

「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餐點了。」莎希莉吃著第二口說。「我從沒想過還能吃到肉湯以外的東西。」她笑道。

「妳暈得比大家都還久,」奇拉蒂說。「挺了不起的。」

莎希莉對此不予回應。「話說,我們到哪裡了?」

「快到汕群島了。」奇拉蒂說。「希望妳已經做好準備。」奇拉蒂越過莎希莉看去,船的另一頭傳來一群人接近的腳步聲。「至高僧侶正朝這邊走來,她一直問起妳的狀況。」

莎希莉再咬一口圖尼尼魚,轉身便看到一小群僧侶和行政官員頂著溼冷的空氣走來。他們中央是一位莊嚴的女性,穿著華麗但低調的烈陽帝國皇袍。她的步履堅定,絲毫不受搖晃船隻影響。

「不是關心我的健康喔?」莎希莉說,奇拉蒂費盡力氣才把笑聲壓下。她跪下低頭鞠躬,示意莎希莉跟著她做—她現在是帝國的子民,不再是外賓了。

「拜見大人。」奇拉蒂鞠躬。

至高僧侶卡玆塔卡惠欽利,先皇長女與少皇親愛的姑姑,揮了揮手,要奇拉蒂和鞠躬的水手們先退下。「莎希莉萊伊,很高興妳身體無恙。請,」她從長袍中伸出手,微微示意。「陪我走走。我們有很多事要討論。」

莎希莉聽命,起身與至高僧侶並肩而行。卡茲塔卡身高頎長,戴上寬大的官盔更顯得有女王氣勢。她兩側跟著一排坎查坦兵——在信仰、忠誠度和戰鬥力這三方面精挑細選的神殿衛兵——他們身著相似的軍服,並額外穿上盔甲。

「華特莉出發前有幫妳補歷史課嗎?」卡茲塔卡問。她步履輕盈,絲毫不受身上厚重的長袍和搖晃的船身影響。她低沉的嗓音總帶有一種韻律——以詩句、篇章和祝禱詞來思考的人,說話都有這種特色。和華特莉一樣,莎希莉心想,卡茲塔卡深知語言可以是武器,也可以是良藥。

「有,」莎希莉說。「她跟我說了 ⋯⋯您和其他人對烈陽帝國未來發展的願景。」

「那妳呢?」卡茲塔卡問。她至今都沒正眼看過莎希莉,而是一直盯著海平線,與思緒一同飄遠。「妳對我們帝國的未來發展有何願景?」

「我與華特莉懷抱同樣的夢想,」莎希莉說。「和平至上。」

「值得欽佩。」卡茲塔卡說。「在我們繼續之前,我有幾個問題想問。關於妳的奎札卡瑪。妳把它們創造出來,交給了皇帝的工程師。那它們是聽命於工程師的還是聽命於妳?

「它們是機械,」莎希莉說。「誰握有指令碼,它們就聽命於誰。」

「那指令碼是?」

「由帝國工程師保管,但我在帕查圖帕的生產設施裡,置有萬能鑰匙——是實體鑰匙。」她們走得不快,但莎希莉已經感到氣喘吁吁。

卡茲塔卡露出笑容。「很好。」她說。「順道一提,妳的高等帝國語說得很不錯。」

「我有最好的老師。」

「她是怎麼跟妳說圖瑞琮的?」

莎希莉來不及掩飾臉上閃過的一絲驚訝。雖然微乎其微,但顯而易見。「我知道烈陽帝國和圖瑞琮以前交戰過,至今仍是宿敵。」

「是奧塔圖瑞琮。」卡茲塔卡說。「圖瑞琮是大陸的名字。奧塔圖瑞琮才是吸血鬼的領土。我們並不是與圖瑞琮為敵,事實上,也不是與奧塔圖瑞琮為敵,而是與暮影教會和暮影軍團為敵。」

「我以為那些詞並沒有差異。」

「千萬別把地理和政治地圖混為一談。」至高僧侶說。他們來到船長室,等艙員幫忙開門,然後走了進去。這間艙房溫暖如春,由太陽石照亮,裡面除了掛著至高僧侶的衣物和織品外,還有一張厚重的桌子,大大的航海圖釘在桌上。莎希莉好奇地走過去。

「我們在哪裡?」莎希莉俯身看著地圖問。

「汕群島。這裡。」卡茲塔卡指著圖瑞琮大陸西岸的一小群島嶼說。「奧塔圖瑞琮就隱匿在迪奧羅山後方。」她指向圖瑞琮內陸的深處,在一條將大陸一分為二的河流後方,一座巨大的山脈若隱若現。「在群島和奧塔圖瑞琮之間,是坐落於海岸上與平原間的自由城鎮。」

「也住著吸血鬼嗎?」

「人類。」卡茲塔卡說。「求索客。虔誠的信徒。吸血鬼的食物。」她面露苦色。「我想請妳幫個忙。」

「請說。」

「請用妳的語言來記錄會談內容。」卡茲塔卡說。「我不信任我的語言,有哪些暗碼能經得起審查,但整個依夏蘭中,唯有妳能夠書寫與閱讀妳的文字。」

「沒問題。」莎希莉說。

「很好。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們一小時內出發。」


莎希莉站在汕群島主島,汕蓋爾東岸一座黑暗冰冷的海灘上,眺望著面對圖瑞琮方向的灰色海洋。吸血鬼的大陸潛伏在雨幕與低雲背後,一串串沿海燈光、燈塔,與自由城鎮派出的漁船隱約照出它的輪廓。這海岸冷冷清清,與依夏蘭蓊鬱溫暖的綠意大相徑庭。莎希莉打了個寒顫,把身上的雨衣拉緊。她希望這一切越早結束越好。

一艘莽霸聯盟的船艦在海灘外一百碼處下錨,與莎希莉來時乘坐的船一模一樣。一艘孤獨的小艇迎著海浪划來,船上擠滿了披著斗篷的人,他們縮著身子,抵擋被風吹起的浪花。

他們到了。

莎希莉轉身走回燈塔,卡茲塔卡和烈陽帝國的其他成員都在那邊等候。她慢慢走過這一小段路,一面斟酌步伐,一面思索著卡茲塔卡這兩天對她說的話:戰爭會拉攏奇怪的聯盟。死亡會改變局勢平衡。在本可維持和平的時代,絕望迫使人們採取行動。

卡茲塔卡告訴莎希莉,他們重金收買莽霸聯盟的傭兵間諜,到自由城鎮收集情報後,向她的僧侶秘密匯報。他們帶回的消息引發恐慌之餘,也促成行動:在奧塔圖瑞琮,末日狂熱如瘟疫般迅速蔓延。這次的瘟疫不是由老鼠傳播,而是從狂熱的邪教徒口中散播開來,他們的激進言論致使暮影教會的根基剝落、形成裂縫。在這股不滿的漩渦中,一名神秘人物崛起,而女王急切尋找盟友。

同一時間,戰爭熱潮肆虐帕查圖帕和烈陽帝國。人民腳步踉蹌,傷痕累累,但國家的鐵拳卻緊握利劍,渴望舐肉。皇帝的兒子被略過,讓一個孩童登上王位,他根本無法了解自己要扮演何等重要的角色。

東方女王與西方僧侶懷抱同樣的野心。一邊是正在崛起但仍有可能被征服的帝國,另一邊是懸在崖邊但仍有可能被救回的王國。確實是奇怪的聯盟。當無法理論的敵人當前,那些能和你溝通的世仇也許會與你站在同一陣線——不是朋友,而是合作伙伴。

莎希莉回想起,華特莉講過非瑞克西亞戰爭期間歐拉茲卡之役的故事:吸血鬼和人類聯手,對抗非瑞克西亞人。但汕蓋爾不是歐拉茲卡。卡茲塔卡和她暫時的合作伙伴要對抗的也不是非瑞克西亞人。這次的會談不是戰場,但同樣會決定兩個國家的命運。

莎希莉加快腳步走上小徑,沒有敲門就走進燈塔底部的小木屋。汕群島是半獸人的家園,但他們被奧塔圖瑞琮摧殘得所剩無幾;這片郊外十分寧靜,除了莎希莉一行人,沒有他人在。

燈塔小屋內部溫暖,瀰漫著咖啡、墨水和大海的味道。一張大桌子拉到房間中央,卡茲塔卡和她的參謀圍坐桌邊。莎希莉進門時,卡茲塔卡抬頭看了看是誰,然後把目光移到她旁邊的空位: 那是莎希莉今晚的駐點。

莎希莉穿越房間,小心翼翼經過那些忐忑的低聲交談。坎查坦兵的手一直靠在腰帶的空環處,那是他們通常掛著石鋸劍的地方,手指則偷偷摸著衣服底下的堅硬輪廓,那裡是他們藏刀處。

「信任,」卡茲塔卡對坐定的莎希莉說。「將建立在今晚共同的叛變。妳明白嗎?」

莎希莉點頭。 「有一次,我和幾個堂親從一家甜點店的櫥窗裡偷走一包酥糖。我們發誓永遠不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她拿筆在寫字板上隨意畫幾個圈,讓筆墨流動。「從那之後,我們的友誼日益堅強。」

「很溫馨的回憶。」卡茲塔卡喃道。

「我想說的是:我明白。」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一名坎查坦兵走進來,狂風暴雨在她身後呼嘯。

「他們到了,大人。」女兵拍掉肩上的雨水,快速向卡茲塔卡行禮報告。「依蓮達也在其中。」

卡茲塔卡從筆記中抬起頭來,一臉驚訝——雖然微乎其微,但顯而易見。「妳確定?」

「我看到他們一行人中,有一個人身上發出不尋常的光芒。」坎查坦兵說。「不像火炬或太陽石的光。那光芒很纖細,彷彿一圈珠子串成的皇冠,飄浮在那人的後腦勺上。」她睜大雙眼說。「我聽說,只有尊者才有這種光芒。」

「的確,」卡茲塔卡說,臉上掠過一絲微笑。「謝謝妳。把身子擦一擦,下去吧。」

莎希莉回想起,華特莉告訴她關於依蓮達的零星訊息。第一個吸血鬼、早期與軍團的無名戰役。搶攻歐拉茲卡、永生聖陽,以及依蓮達對自己族人的責難。

由歷史這台車床切割出來的棋子,逐漸移動到定位。

敲門聲。燈塔小屋一片安靜。

「請進。」卡茲塔卡開口。

門被推開。四個黑影走入,低下頭讓尖頂頭盔穿過門框。他們步履沉重,軍靴在木地板上踏出聲響,蠟布斗篷底下的盔甲發出輕微的金屬聲和摩挲聲。他們四人一個接一個解下劍鞘,靠在門邊的牆上。

莎希莉端詳來者的黝黑面孔。蒼白的皮膚、灰色的雙眸閃爍著柔和的銀光。他們身上散發出嚴峻氣息,如一股可怕的寒流。他們打量這群烈陽帝國的士兵和顯要,面無表情,雙手擱在腰帶上,跟坎查坦兵一樣,靠近平時掛著武器的空環處。其中一名士兵滿意地退到屋外。片刻之後,聖依蓮達走了進來。

那位尊者進了小屋,將兜帽往後掀,露出她的臉龐,以及頭上穩定散發柔光的冕冠。那是光環,是聖徒、尊者的標記——是神明授予此人的象徵。依蓮達的皮膚和同行人一樣灰白,但少了他們的嚴峻氣息:她的臉頰泛紅,彷彿是寒風吹的——抑或是,彷彿她剛飽餐一頓。尊者打量烈陽帝國一行人,雙眸閃爍著柔和溫暖的金光。她露出微笑,莎希莉能看到她的獠牙尖露出嘴唇。

「依蓮達,」卡茲塔卡起身。「請坐。跟您的士兵說,他們可以放輕鬆。在座的人都是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聖依蓮達說。「合作伙伴。」她又重複一次,彷彿在咀嚼這個詞彙。「我比較喜歡朋友這個詞。」

「我們是朋友嗎?」卡茲塔卡說。

「我們必須是。」依蓮達回道。她甩掉斗篷,坐到椅子上。「今晚過後,我們唯一的朋友就是這個房間裡的人。家園將成為灰牙毒蛇的巢穴。無論是互相信任或是尊重,我們都必須成為朋友。」

「那就以朋友相稱吧。」卡茲塔卡說。「既然人到齊了,我們就開始吧。」

依蓮達傾身向前,洗耳恭聽。

莎希莉蘸了蘸筆尖。

「我國皇帝將掀起戰爭。」卡茲塔卡說。「他還是個孩子。我弟弟阿特拉坎覬覦王位,卻永遠得不到,於是他想方設法鑽入少皇的內心,向他悄悄訴說征服大夢。這孩子伸手要船艦和軍團,彷彿是在盤子裡裝滿甜點一樣。我們的族人再怎麼準備,都無法承受另一場戰爭了。您的族人也一樣。」

依蓮達挑起眉毛。「妳這麼認為?」

「我很確定。」卡茲塔卡說。「您的教會和女王。『灰牙毒蛇的巢穴』。我說錯了嗎?」

依蓮達笑了。「妳沒說錯。」她說。「妳那竊竊私語的弟弟和唯唯諾諾的皇帝,與我領地中的狂熱分子不相上下。馬仁教皇很難維繫暮影教會的凝聚力。重振教會的呼聲 ⋯⋯太強烈了。他們正前往歐拉茲卡進行第二次探險,妳知情嗎?」

「我知情。」卡茲塔卡說。「我以為他們是你們的人。」

莎希莉從筆錄中抬起頭來,差點脫口說出,她完全不知道有另一支暮影軍團探險隊要前往歐拉茲卡。

「不是我們的。」依蓮達搖頭。「自從永生聖陽消失,女王對依夏蘭就不再感興趣了。這支隊伍是由維托奎哈諾德帕薩蒙所率領,他是反教義派法皇。」依蓮達說。「這不是教會批准的行動。女王灣連隊原為女王的創投事業,如今卻被落後、嗜血的末世狂熱分子侵佔,他們認為只要將阿洛佐茲迎回奧塔圖瑞琮,就能帶來朱光時代。」

「他們做得到嗎?」

「是的,除非阻止他們。」

莎希莉抄寫得手很痛。她握筆握得很用力,指關節都泛白了。依蓮達的語氣輕忽,在莎希莉聽來覺得不夠嚴肅。她提到教派分裂,對將她封聖的教會構成威脅;她提到蠢蠢欲動的末日狂熱,無論遏制還是放任,最終都會導致奧塔圖瑞琮自相殘殺;她提到華特莉處境危險。她的聲音應該要不停顫抖的。她應該要懇求協助的。

「華特莉會阻止他們的。」卡茲塔卡說。「不論我弟弟期望他們在歐拉茲卡完成什麼任務,烈陽帝國的士兵都很清楚,碰到踏入我國土地的暮影軍團時應該怎麼做。」

華特莉,在漆黑的地底深處。莎希莉看向桌子對面站在依蓮達身後的軍團士兵。他們個個身材魁梧,超過六呎高,全身穿著厚重拋光的金色板甲。板甲上鐫刻著玫瑰、荊棘以及跪地的人形,他們高舉雙臂,彷彿在撐著保護這些屠夫軀體的金甲。

「只要阿洛佐茲對圖瑞琮伸出魔爪,整個王國就會自行瓦解。」依蓮達重複自己的話,臉上失去光芒。有一瞬間,她臉頰上的光澤閃爍了一下。「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她低聲說。「妳也不能讓妳弟弟帶領妳的皇帝走上戰場。」

儘管莎希莉很憤怒,她發現自己深受依蓮達吸引。這就是所謂的神性吧,她推斷。那還用說嘛。接近神性之人(或任何神性的存在)本就是難以抗拒的。她明白,吸引力不過是多重宇宙中的一種基本原理,但在她一介凡人的感知中,這股吸引力卻非同凡響。莎希莉壓下追隨她的欲望,轉為觀察依蓮達身上保有的凡人細節: 她烏黑長髮中的一縷灰白,她鼻樑上散布的雀斑。

依蓮達兩眼閃出鋼鐵般的寒光。

「這裡還有別人。」她說,在座位上轉身向門,門登時砰地一聲撞開。

一個寬大的身影佔滿門框,雙手緊握兩側,彷彿在抵抗外頭咆哮而入的狂風。那人身後站著一群手持彎刀的半獸人和人類,他們全身滿是傷疤和補丁,穿著雜七雜八的盔甲衣物,用來抵擋惡劣天氣。

屋內一陣騷動。依蓮達的忠心衛兵和卡茲塔卡的坎查坦兵大聲吶喊,從桌邊站起,迅速移動到這幫人與隨從之間。這群不速之客擋在士兵和他們的長劍中間,但所有人都掏出匕首、棍棒、刺刀和其他暗器,在手中揮舞。 莎希莉也站起身施展魔法,將金屬筆尖纏成銳利的刺針。

「安靜!」闖入者大吼。是女人的聲音,一個習慣發號施令的聲音,一個需要在呼嘯風聲與憤怒叫囂中被聽到的聲音。「所有人,全都退下!」女人平舉手中的海軍刀,大步走進小屋。她年紀稍大,滿臉皺紋與曬傷,但渾身散發出橡木般堅實的力量。她穿著水手裝束——身穿厚重羊毛大衣,頭戴雙角帽(她隨手將其脫下),腳踩沾滿鹽漬的結實軍靴。

卡茲塔卡連忙命令坎查坦兵,他們穩握暗器,按兵不動。至高僧侶則抓緊一把小刀,隨時準備迎擊。

「照她說的做。」依蓮達站起身,把手放在離她最近的衛兵肩上,示意他們放下武器。「霸司總帥,」依蓮達對這位闖進來的女人說。「沒想到妳會親自造訪。」

「妳搭我的船來到這裡,在我的島上談判國家大事,」貝克蒂霸司總帥用刀指著依蓮達微笑道。「大姊,有這麼厲害的船貨,我們送貨員的待遇也應該要調整調整吧。」

「妳想要什麼?」卡茲塔卡插嘴問。「黃金?情報?我們已經付錢給你們的傭兵了。欠你們的債都還清了。」

霸司向卡茲塔卡瞟一眼,手上的軍刀紋風不動。她身後的水手們咯咯大笑。

「安靜。」霸司喝道。一綹金髮滑落到她的臉上。她用另一隻手將頭髮往後塞,擦擦額上的雨滴和汗水。她的目光在依蓮達和卡茲塔卡之間來回,衡量這兩個女人的斤兩。

莎希莉將她的絲金針解開,重新把它變回一支普通的筆。依夏蘭最具權勢的三位人物齊聚一室。聖依蓮達,暮影教會的活聖人。卡茲塔卡惠欽利,烈陽帝國的至高僧侶。以及貝克蒂霸司總帥,莽霸聯盟的首領。她努力回想華特莉跟她說過哪些關於莽霸聯盟和霸司總帥的事,卻發現除了海盜、黃金獵人和一些偷竊魔法的事情外,她一無所知。

「你們欠我的債是已經還清了,」霸司說。「但我不是商人或銀行家。」

卡茲塔卡看向依蓮達,她的美顏面不改色。

「我們洗耳恭聽。」卡茲塔卡看也不看地對霸司說。「妳,」她對莎希莉說。「執筆記錄。」

「好好記錄下來,」霸司對莎希莉說,一面把軍刀收回刀鞘。「我要求擁有一個國家,」總帥繼續說道。「自由人民的國土、廣闊的海洋,還有從這裡,」她指了指腳下的土地。「到那裡的每一座島嶼。」她指向西邊,遠方即是依夏蘭所在。「這裡正在玩一盤大棋局。妳們倆準備把王位和王冠當作籌碼。弒君與弒弟的計謀已攤在桌上,棋手們的棋子也差不多佈局完畢。」霸司一邊說,一邊用刀尖在兩個女人之間擺動。「好了,女士們,我也要參一腳,我手中可是握著鋒利的鋼刃。」霸司的雙眸像天空的碎片一樣發亮,刺眼但清澈。「再來一副棋:我的聯盟要求跟大家平起平坐,參與這盤棋局。」

「如果我們拒絕呢?」依蓮達問。

「那我就在這裡殺了妳們兩個,砲火的臭味將讓圖瑞琮和依夏蘭窒息而亡。」霸司說。「未來你們的人民只要出海,莽霸聯盟的船艦就會在海平線等著你們。海洋將成為你們的墳場,陸地將成為你的牢籠。」

鴉雀無聲,只有莎希莉的筆沙沙沙寫下霸司總帥的最後一段發言。

霸司再次舉起軍刀,射向地面,深深插進小屋木地板裡。「回答我,」她要求。「妳們選擇什麼?國家還是砲彈?」

「好一個大膽的送貨員。」卡茲塔卡碎碎念,雙手環胸。

「這就是妳的答案?」

「稍等,」卡茲塔卡說。「我還在想。」

「這個海盜挾持了我們。」依蓮達說,語帶不解。「有什麼好考慮的?」

「她的提議並非全無價值。」卡茲塔卡說。

「妳願意跟我們結盟嗎,總帥?」依蓮達問道。

「是總督。」霸司糾正。「誰承諾支持我們建國,我就承諾將我的艦隊支援給誰。」

「妳沒正面回答。」依蓮達說。

「妳還沒做出抉擇。」霸司反駁。

「妳回答『好』就對了,」莎希莉揚聲。

整個房間再度陷入沉默。

「妳說什麼?」依蓮達轉身問莎希莉。

「接受她的條件。」莎希莉說。她面對過比依蓮達更可怕的人物,但尊者的目光依舊令她既緊張又著迷。一瞥神性之人,猶如在凡世與不朽之間的薄紗上輕輕戳出一個小孔。雖然不屬於她本身的信仰,但依舊令人敬畏。 莎希莉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妳們兩位迫切需要盟友。妳們都在跟時間賽跑,不知還剩多少時間。正如霸司總督所說,這盤棋局事關重大。我們的國家危在旦夕。現在達成交易,確保海洋安全。是明智之舉。」

「妳對我們的歷史了解多少?」卡茲塔卡問道。「華特莉有沒有告訴妳,在非瑞克西亞戰爭之前,莽霸聯盟如何在我們的海岸上撒野?」

「我了解的不多,」莎希莉承認。「主要是搶攻歐拉茲卡的事。」

「他們襲擊我們的漁船、搜刮我們的神殿,」卡茲塔卡說。 「他們殺害我們成千上萬的公民,掠奪我們成百上千的神器來進行冒險。」卡茲塔卡語氣堅定,但不帶怒火。「戰爭迫使我們站在同一陣線。那樣的羈絆縱然再深,也只是一道疤痕。傷口依舊隱隱作痛。」

「霸司的要求難以接受。」依蓮達附和。「一個由海盜和落難者組成的國家,想把海洋納為己有。」她嘆口氣。「我不這麼認為。」

「難道吸血鬼女王國就比較容易接受嗎?」霸司大笑。

「我們不需跪求他人認同。」依蓮達反譏。

「妳們會跪地求饒。」霸司咆哮,伸向她的軍刀。

「妳擁有多少船艦?」莎希莉打斷她。「霸司總帥,多少船艦?」

霸司總帥鬆開軍刀。「在我們進一步討論之前,我需要得到保證。」她對莎希莉說。

「卡茲塔卡,妳不能讓這名書吏——」

「當然可以。」卡茲塔卡說。她伸手向依蓮達一揮,要她閉嘴。尊者眨眨眼,對卡茲塔卡感到訝異,莎希莉猜想,她大概也對自己的服從感到訝異吧。「以情報換情報?」卡茲塔卡對霸司說。

「我說話算話。」霸司點頭。

卡茲塔卡深吸一口氣。「皇帝正在打造另一支艦隊,共計有一萬艘船艦,」她說。「他打算派它入侵奧塔圖瑞琮。」

「目前有幾艘完工了?」霸司問道。

「至少兩百艘。」卡茲塔卡說。

「與我們所知的情報相符。」霸司點頭。「我們島上有六百艘戰艦隨時可以出海,都是最老練的船員,海上的旱塢也有後備船艦。暮影軍團只派遣了八十艘戰艦,其餘都是商船和其他貿易船。是這樣嗎?」她看著依蓮達問道。

「妳憑什麼認為我會告訴妳?」

「因為輪到妳下棋了。」霸司說。「我的棋子、妳的棋子、她的棋子——全都擺在桌面上。要不互相信任,要不互相毀滅。我們現在在談條件對吧,卡茲塔卡?」

「沒錯。」卡茲塔卡同意。「依蓮達,莽霸聯盟早就捲入這盤局了:我們派到你們國家的間諜,你們派到我們國家的間諜。我們兩國躲避敵方耳目而搭到此處的船。還有這座小島——他們一直和我們坐在同一張棋桌。霸司提議三方暫時結盟。只要接受,我們都能各得所需。」卡茲塔卡說。

依蓮達環顧房間,沉默許久。當她開口,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她的自尊受損。「我們會給你們私掠許可證,」依蓮達對霸司說。「務必阻止維托和他的追隨者返回奧塔圖瑞琮。要讓他們命喪歐拉茲卡,還是沉入大海,我都隨意。只要完成這件事,我保證女王會在法律上認可莽霸聯盟的要求。感謝妳為王室和教會做出的貢獻。」

霸司咧嘴一笑。她向依蓮達伸出手。依蓮達與她相握,滿臉的糾結。

「那妳呢?」霸司問卡茲塔卡,向她伸手。「妳要我們為了國家,做出什麼貢獻?」

「我們的第二支黎明艦隊。」卡茲塔卡說。「在夏末第一場颶風來襲,安全造船期宣告終止後:請你們把船塢中的戰艦燒毀,把帝國軍隊全數從首都引到海岸,讓皇帝和他的私語者在我面前無所遁形。」

霸司把手伸長。「一言為定。」她說。

「至高僧侶不與他人握手。」卡茲塔卡的一名坎查坦兵說,他走上前,擋在霸司和卡茲塔卡中間。霸司把手收回來舉高,微笑表達歉意。

卡茲塔卡把手伸進斗篷,從裡層的衣服拔出一根羽毛,遞給霸司。「等我統治了帕查圖帕,把羽毛交還給我,我就給妳夢寐以求的國家。」

「就這樣?」霸司接過羽毛問。

「就這樣。」

「那之後呢?」霸司問。「貿易、結盟、外交?妳會和我們以平等的身份交流嗎?」

「除了給你們一個自己的國家,其他的我一概不承諾,總督。」卡茲塔卡說。她露出迅猛龍般的笑容。「一國只在兩國交界處承認另一國的存在。」

霸司考慮一會。她把羽毛交給一名水手,水手將其安全收進一個防風袋裡。「成交。」她說。

「成交。」卡茲塔卡同意。

「成交。」依蓮達表示。

「完成。」莎希莉說,寫完會談紀錄。她將文件放在桌上,把筆橫在上面,往後退。三位領導人一一上前簽名、訂定契約。莎希莉吹乾墨水,把文件捲成細細的捲軸。

「金屬,」莎希莉看著房間裡的士兵說。「硬幣,請放到桌上。」

士兵們不情不願地從口袋和錢包裡掏出硬幣,上前丟到桌上。在這陣硬幣雨中,莎希莉施法,圍繞著文件創造出一只精緻的銅銀金容器。她稍加綴飾,在表面刻上了絲金花紋,但也確保它完全密封,能抵擋風雨。完成後,她舉起這只無縫金屬圓筒,檢查自己的傑作。

「這份文件要交給誰?」霸司問。

「依蓮達。」卡茲塔卡說。「就當是契據吧。只有莎希莉能打開圓筒,不會摧毀裡面的文件,對吧?」

「對,」莎希莉說。「如果將圓筒切開或融化,就會毀掉裡面的文件,這次交易也就形同失效。」

「也許我們真的想毀掉它。」依蓮達嘀咕。她小心翼翼地拿著圓筒翻啊翻,然後遞給她一名士兵。

「一旦文件曝光,只會造成三敗俱傷。」卡茲塔卡看著依蓮達說。「而且說定的條件也不能反悔,該還的債就必須償還。」她對著霸司說。

「我覺得沒問題。」霸司點頭道。她把插進木地板的軍刀拔出來。「我走了,」她說,把軍刀收回刀鞘。「很高興和兩位做生意。我會幫妳們搭乘的船艦重新補給、更換船員,做好返航的準備。祝兩位好運。」她邊走邊說。「我們新世界再見。」

霸司和她的隨從離開小屋,緊緊裹著大衣走入呼嘯的暴風雨,有些人迎著狂風大聲歡呼。

「新的世界秩序就這樣定案,只花了多久?三十分鐘?」依蓮達說。她站起身,向士兵做了個手勢。「恕我失陪,猊下。」她對卡茲塔卡說。「我得回去向女王稟報,還要鞏固教會。」和霸司一樣,依蓮達在敞開的門前止步。「我們新世界再見。」她說,聲音裡挾帶一絲與聖人相違的嘲諷。她戴上兜帽離去,燈塔木屋裡只剩下莎希莉、卡茲塔卡和至高僧侶的坎查坦兵。

尊者離開後,屋內陷入寂靜。雨水敲打著屋瓦。風吹得防風百葉窗在框中搖晃作響。卡茲塔卡靜靜坐著,皺眉盯著霸司的軍刀在地板上插出來的凹洞。莎希莉想像,在這個時空的腹地,敵對兩國的特務正忙著替另一方的君王執行任務。

其實莎希莉覺得本次外交密謀是一塌糊塗。雜亂無章。無論在花費、效益、信任、人命哪方面,都沒有周全的討論。結盟說變就變,各種決定不是基於事實,而是基於盲目的信念與信任。敵友不斷交換陣營。這讓她想起卡拉德許時空,權力永遠處在你爭我奪之中,達不到平衡:多人為眾人做決定,永遠不會有最終結果。莎希莉也反對權力集於一身來保持穩定的獨裁思維:專制者任性自私的目標,注定會導致國家毀滅。多人分權無平衡,一人集權不公正——和平又將從何而來?

「莎希莉。」卡茲塔卡總算開口。

「什麼事,大人?」

「華特莉會站在我這邊嗎?」

莎希莉猶豫了。卡茲塔卡在等待她的回答,莎希莉赫然意識到,自己一個人在小島上,被至高僧侶的衛兵包圍著,是多麼地不堪一擊。

「她向我保證,她會的。」莎希莉說。

「話雖如此,華特莉還是令我憂心。」卡茲塔卡說。「她是帝國的良知、人民的心聲,但她同時也是替帝國歌功頌德的撰寫者。」

「她跟我說過,她非常欽佩您的理想。」莎希莉說。「是她要我在這次會談上代她發言的。」

「言詞、文字、欽佩。」卡茲塔卡搖了搖頭,起身向門口移動。眾士兵立刻動作,有的快步離開小屋朝船走去,有的準備護送她。「當行動之日來臨,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利劍。許多現在對我表示欽佩、寫文章說我好話的人,屆時都會站在皇帝那邊。」她招手要莎希莉過來。「我們將顛覆既有的自然秩序。我們將要求人民再努力一回,為自己的未來奮鬥。所以,我不需要言詞,我需要行動。我需要利劍。我需要戰士詩人。」

這就是她要的答案,莎希莉恍然大悟。尋求和平,是一條沒有結尾的方程式:一張必須在實踐中不斷修正的藍圖。拋掉那個自認能靠自己完成整張設計圖的狂妄夢想吧,選擇在握筆繪製設計圖的掙扎過程中找到目的。起心。動念。採取行動;至少這樣你會成為一個主動者,而不是被動者。

拿起劍吧,莎希莉,她心想。這就是答案。

「追隨君王上戰場是很自然的事。」卡茲塔卡繼續說道,她沙啞的聲音充滿激情。 「憎恨大海對岸的敵人也是很自然的事,儘管蒂洛納理的光芒同樣照在他們身上。但我要做的,是違背自然的事。」

「我和華特莉會與您同行,」莎希莉重申自己的話,想起在市集裡,她的愛人展現出與卡茲塔卡相同的激情、恐懼與希望。

卡茲塔卡凝視著莎希莉。雖然她們兩人身高差不多,但在那一刻,至高僧侶猶如一座燃燒的火堆,不斷向灰色的天空蔓延,象徵著歷史與未來。

卡茲塔卡向莎希莉伸出手。莎希莉也伸出手來。這兩個女人握手,然後在神殿衛兵的護送下,走入呼嘯的狂風中。

莎希莉跟隨卡玆塔卡離開孤單小屋,穿過汕蓋爾的黑暗沙灘,走向海岸。小艇在淺水中輕輕晃動,莽霸聯盟的海盜和兩名卡茲塔卡的坎查坦兵站在水深及膝的防波堤上,伸手將小艇穩住。奇拉蒂已經坐在小艇內等著她們。冷冽的浪潮湧上沙灘,在她們的腳踝處蕩漾翻滾。寒意刺骨,沁人心脾。一場苦雨從混沌的天空中傾瀉而下,大海翻滾,遠處傳來水手長的口哨聲。

這裡是她的世界了,莎希莉心想。她和華特莉的世界。她低聲念了一段禱文,是她很久以前死背下來的古老經文,但現在,哪怕只是在說出來的當下也好,她的禱告是真心的。她接住坎查坦兵伸出來的手,從水中踩上碰碰撞撞的小艇,坐到奇拉蒂旁邊。她裹緊身上的雨衣,看著其他衛兵紛紛擠上船。

在莽霸聯盟水手的協助下,他們把船推離沙灘,卸下船槳,逆著漲潮向遠方的船艦划去。那艘船將載他們返回依夏蘭,新一輪的大棋局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