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希莉伫立在依夏兰北海岸某个杳无人迹的白沙滩上。她环抱自己,考虑要不要就这样走入海洋算了。闪耀的一片湛蓝,没入无云的海平线。要是在另一段人生,她只消一个念头就能跨越那段距离。她曾穿越多重宇宙数次,但除了与华特莉短暂相处的片刻外,她的跨时空冒险总是为了一项使命:拯救时空。拯救每一个时空。但她现在能走多远呢?

莎希莉的脚跟前后摇摆,每当海浪轻轻冲上沙滩,她的脚掌就会往沙子里陷进去一些。天气好炙热,脚踝周围的海水好冰冷。拯救时空,她心想,时空何其多。看不完的事物,体验不完的惊奇——没错,还有恐怖事件,但也有惊奇。浩瀚寰宇令淼小的她叹为观止。但如今只剩一个时空、一片海洋、一块地平线外的未知大陆。从无限之境到囿限一地;那条她穿越而来的预兆路(或者说是传送漩涡、多重宇宙裂缝)已经在她身后关闭。或许她不该冒这个险的。难得有一次行动不经大脑。

她看着几颗小蛤蜊鑽进脚边的沙子里。这些随波逐流的盲目小生物,在汪洋大海中翻来滚去,最后也跟她一样沦落此地。 莎希莉弯下身,把双手插进沙里,捧起满手的沙。她以手指为筛,让海水冲走大部分的沙子,直到剩下蛤蜊。

「哈囉。」莎希莉对蛤蜊说,看着它们白色的舌头在她的掌纹间探来探去,寻找出路。

「你们以为能熘去哪里?」莎希莉轻声说。

蛤蜊没理她,继续摸路。到最后它们停了下来,接受自己的命运。莎希莉跪下来,冰冷的海水浸湿了她捲起的裤脚。她轻轻把双手放入海水中。下一道浪袭来,把蛤蜊冲回到沙子上,它们鑽进沙里消失不见,任凭退浪洗去它们出没的痕迹。

她试了试。什麽也没有。她一手扑进水中,撑在沙子上,防止自己跌倒——刚才奋力一抓却一无所获,导致她刹那间有点头晕目眩。

华特莉的笑声将她唤回了现实。她转过身,看到华特莉和潘塔札——她的奎札卡玛新伙伴,是这窝新生的迅猛龙中最有资质的潜力股——在浅浅的浪花中奔跑,互相泼水追逐。华特莉手拿一把木剑,用来指挥潘塔札——名义上是训练它即时接收指令的近战技巧,但看在莎希莉眼里,这和玩耍没两样。华特莉脸上满是喜悦,潘塔札激动地蹦跳鸣叫,对着空气咬啊咬,洋溢着青春活力。

莎希莉露出笑容。她站起身,拍掉手臂和腿上的海水,然后向华特莉招手,华特莉牵着潘塔札踏浪奔来。

「你和它感觉很合拍。」莎希莉稳住身子,迎接华特莉的投怀送抱。

「它美极了。」战士诗人气喘吁吁笑道,她身上散发着汗水、防晒乳和海洋的味道。「我快中暑了,跑得好累。我需要凉快凉快——是上岸好呢,还是下水好?」

「上岸好。」莎希莉说。她吻了华特莉一下,然后把她往前推。她跟在华特莉身后,踩着滚烫的沙子来到海边丛林的树荫下,两人躺到一条大毯子上。华特莉从背包里翻出一壶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莎希莉。

「好喔,」华特莉看着莎希莉喝水,说道。「你有什麽事没告诉我?」

莎希莉再次露出笑容,神情温柔。「这里真的好美。」

「但你却一脸很难过的样子。」华特莉说。她眯着眼望向波光粼粼的大海。「你又尝试穿越时空了吗?」

「对,」莎希莉低声说。「我什麽也感觉不到。」

「比那更糟。」华特莉说。她一根手指穿过莎希莉的发丝,一圈圈慢慢绕着。「你感觉到一个洞。空洞。痛苦,像是有个幻肢被太阳灼伤一样。」

莎希莉点头。

「拥有火花,我才感觉完整。」华特莉说。「能展现一部分的自我。自由。如今火花消失 ⋯⋯」华特莉将一隻手呈杯状托在胸前,彷彿捧着自己的心。接着她把手捏成拳头,指关节喀喀作响,然后甩掉——让早已逝去的什麽再次随风飘散。

「对不起,华儿,我并不想害你跟着我一起难过。」莎希莉说。「我不喜欢在沙滩上耍忧鬱。今天天气太好了。」

华特莉耸耸肩。「这里每天的天气都很好。」她说。

莎希莉哼一声,拍打华特莉的手臂。「不要搞笑,我是真的很难过,而且我觉得为了这种事难过很愚蠢。有那麽一段时间,我们获得祝福,拥有探索无限的可能;但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失去它。」

「难过也没关係啊。华特莉说。「正如你所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天赋。我们失去了多重宇宙,以及多重宇宙带来的故事与惊奇。」她坐起身。「你觉得这是怎麽回事?」

莎希莉微笑。华特莉真了解她——她当然已经想通了。

「宇宙有个定律,」莎希莉说。 「一条关于现实的法则。它说,现实中的基本元素——像是魔法力、乙太等物质——都无法被创造或是毁灭,只能改变。」莎希莉模彷华特莉,把手托在胸前,然后从胸口移开。「移动就是一种改变。」

「所以你认为我们的火花『改变』了?」

「没错。我们的火花是被移走了,不是被摧毁。」莎希莉把手放回腿上。「现实世界的基本元素无法摧毁。生与死,存在与不存在,都是相同的本质,只是表现形式改变了。」

「还有所在位置。」

「还有所在位置。」莎希莉同意道。

「变到哪了?」

莎希莉耸耸肩。「某个地方。我不知道。」

「如果火花是被夺走的,我们就可以抢回来。」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

「某个人可以喔。」华特莉提议。莎希莉笑了笑,转过头去。「在这期间,」华特莉说。「我们拥有依夏兰,还有这一切。」华特莉指向海平线。「你觉得海的那头有什麽?」

「我不知道。」莎希莉说,回头看华特莉,她笑而不语。「干嘛啦?」

「我也不知道。」华特莉说。「莽霸联盟的海盗可能会知道,但我不知道。烈阳帝国从未正式向北方出航过。」 她站起身,向莎希莉伸手,也把她拉起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冒险,一步一脚印,探索这个对你我来说都很陌生的世界。」

这样满不错的,莎希莉心想。和华特莉一起,一步一脚印。她靠了过去。「我还是很难过。」莎希莉轻声说,她的双唇与华特莉的双唇磨蹭。

「我也是。」华特莉回道。「但我们都一起来到这里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到那里冒险。」

莎希莉笑了。她非常喜欢这个主意。

Kieran Yanner作画

几天后,华特莉和莎希莉来到欧拉兹卡城堡的临时王座厅,站在谘询议会的行列之中。少年皇帝阿帕泽英利四世与大批随扈远道而来,这是他在入侵战争与加冕仪式过后的领土巡礼其中一站。他的造访是欧拉兹卡举城欢庆的原因——烈阳帝国皇帝又一次君临黄金城,这个充满传奇和可能性的所在。人民一路高歌欢呼,迎接他的到来;虽然全城仍在修復入侵战争期间遭受的创伤,但人人都充满朝气。他们不是在慎重其事地重建失落之城,而是在光荣胜利后重回日常生活。

英利四世紧抓着一隻鲜豔的奎札卡玛毛绒布偶,吸吮着拇指,努力撑着不要睡着。他身着深色服装与低调金饰,仍在为死于战末的父亲服丧。这个世界,就跟少年皇帝一样,崭新又充满可能性——但也背负着残存旧势力的期望。谘询议会刚用完午餐,少皇的午休时间已近。在侍者收拾碗盘的轻敲声、议会敲头接耳的沙沙声以及下方欧拉兹卡街道再次热络的扰攘声中,睡虫悄悄来袭。

那是个潮湿的午后,乌云镇日笼罩城市,一会儿露出金色灿阳,一会儿降下滂沱骤雨。 莎希莉叹口气,眺望眼前的壮丽景观:金黄的欧拉兹卡和翠绿的依夏兰交相辉映,绵延到远处的朦胧地平线。她啜饮一口香甜冰凉的洛神花茶,指尖轻敲着精緻的玻璃杯。

这个家,是暂时的,还是会待到终老?莎希莉细细品嚐洛神花的芳香,然后嚼碎一颗冰块。她看向议会和少皇,知道自己应该更专注在现场,内心却抵挡不住深沉的疲惫。她再喝了一口饮料,试图摆脱劳累,并强迫自己再回顾一次目前所知的资讯。

阿帕泽英利四世本就会继任父亲的皇位,但前任皇帝死于非瑞克西亚刺客手中,完全在意料之外:入侵战争结束后,男童登基,他还只是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孩子,更别说能理解并摇摆宫廷或帝国的政局了。

目前的政治局势可精彩了!莎希莉抵达依夏兰并困在这里不久后,华特莉就给她上了一堂宫廷权力游戏的课。一边是阿特拉坎惠钦利,少皇的叔叔,先皇于遗嘱中将他纳为合法养子。对天真单纯的人来说,阿特拉坎的职责是担任皇帝的总管,管理帕查图帕的日常事务。但对有那麽点政治意识的人来说,他对王位的渴望实在是昭然若揭。

与阿特拉坎对立的是卡兹塔卡惠钦利,她是三相烈阳的至高僧侣,也是先皇的长女。卡兹塔卡原本统治着欧特佩克,那是一座崇敬三相烈阳、神殿林立的大城市,然而该城在非瑞克西亚战争时遭到摧毁。在帝国重建她的领地期间,她暂居帕查图帕的托卡特里皇宫,继续带动信仰的发展,并担任年幼皇帝的首席导师。

如此不稳定的局势。帝国分裂成姑姑和叔叔两派,双方都想拉拢少皇,按自己的意思形塑国家的未来。此时此刻的历史即将遭到颠复,看这两位巨头争夺掌控权、与时间赛跑,赶在少皇长大懂事,明白自己仅是替他们达到野心的镀金工具前,努力赢得少皇的心。

这就是和平。一杯甜饮、一盘香料肉佐柑橘,还有无聊。莎希莉心不在焉地听着烈阳帝国的政要讨论国家大事(由坐在身旁的华特莉小声为她翻译)。挺怪的,这种无聊感:依夏兰的最大强国在她面前上演权力斗争的好戏,照道理说莎希莉不应该只感觉到无聊而已,但自从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非瑞克西亚战争,火花被剥夺了以后,这场斗争就显得不起眼。

「亲爱的,」华特莉凑过来小声说,打断了莎希莉的思绪。「他们想知道你的自动机械进展如何。你的铁甲奎札卡玛。」

Cynthia Sheppard作画

「铁甲——」莎希莉噗哧,忍住笑声。华特莉瞪大双眼,莎希莉这才想起议会其他成员与皇帝都在那里。她把笑声变成清喉咙声,争取一点时间恢復镇定。「是的,铁甲奎札卡玛。」她顺着皇帝的用词(实际上是阿特拉坎的用词)来形容她的丝金恐龙。「目前生产进度缓慢,但——」

阿特拉坎开口打断她。

「向皇帝禀报时请起立。」华特莉翻译给她听,不忘朝阿特拉坎瞪了一眼。

莎希莉看得出来,华特莉把阿特拉坎最难听的字句删掉了,只把重点翻译出来(她多少听得懂伊特佐坎语,无论是高等还是低等帝国语)。不过她乖乖从命,站起身来,顺了顺上衣前襟。华特莉一同起身,准备替她翻译。莎希莉双手交扣于身前,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说着,华特莉则将她尚未习得的词彙翻译出来。

「我们每日能生产的丝金奎札卡玛大约有十几台。」莎希莉说。「我们第一批的工程师都已经驾轻就熟,可以往下教导自己的学徒,有些人已经开始这麽做了。」

「皇帝想知道生产缓慢的原因。」华特莉翻译。「你们所需的金锭我们都已经给了。为什麽我们没有——」阿特拉坎的字眼让华特莉皱眉。 「为什麽我们没有出动全部的劳工?」她说完,依旧皱着眉看向阿特拉坎,他早已凑到少皇耳边,准备将莎希莉的回答说给男童听。

「我们遇到了人才瓶颈。」莎希莉说。「确实,我们的资源无虞匮乏,对此我感激不尽。陛下的慷慨之恩如山高海深。」莎希莉向少皇致意。「然而我和工程师们要同时兼顾教学与製造,实是难以负荷的重担。纵使资源满仓,有足够能力把工匠製造的零件组装起来的人,只有少数几个。」

「所以你无法兑现承诺囉?」阿特拉坎问。

「不是的,总管大人。」莎希莉说。「我们可以满足皇帝的要求,只是需要把时程拉长。按照目前的生产速度,我预计需要延迟六到八个月。」华特莉译完,四下传来惊讶的低语,莎希莉不禁露出笑意。她让这片譁然平息,然后接下去说。

「我完全有意按计画完成这项任务,」莎希莉提高嗓子,盖过此起彼落的议论、闲语和骚动。「我已经向斯翠海文大学各学院和吉拉波执政院请求支援。这两个时空都拥有顶尖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能为帝国带来威望。」他们快失去耐性了,她心想。那就动之以情吧。「跟华特莉一样,」莎希莉说。「我失去了穿越多重宇宙的能力。依夏兰现在是我的家,烈阳帝国的人民现在就是我的同胞。」

「而皇帝就是你的君王。」华特莉翻译,在阿特拉坎馀音迴盪的怒吼中,她的声音显得轻柔。「他的每个字句就是津加理的话语,就是蒂洛纳理的命令,就是依夏理的意志。你必须在最初承诺的实现内完成皇帝的铁甲奎札卡玛,若未能如期,就要面临相应的后果——烈阳帝国的所有臣僕都同样发落,不像对外宾那样有所宽容。」华特莉听着阿特拉坎接下来的喊叫,一边把手移到莎希莉的后背上。「他后面说的话没必要翻译。」她摇头低声说。

阿特拉坎说完,重拾仪态,然后挥挥手要她们下去。莎希莉明白了。她点了点头。华特莉代两人发言,请恕她们的离去,敬祝少皇安康,承诺荣耀帝国,并保证任务会如约完成。

「诗人。」阿特拉坎叫住她们。

华特莉握住莎希莉的手臂,捏一下,用来安抚她。稳住。

「我们听说在黄金城地下深处,有着远古秘室的传言。」阿特拉坎说。「埋藏已久的秘密,最近才被我们巡逻的士兵发现。」

「什麽秘室?」华特莉问。「欧拉兹卡的天上地下我都去过,没看到什麽秘室。」

「你也许是去过,」阿特拉坎说。「但你探得不够深,所以没发现皇帝卫兵找到的东西。」

华特莉保持一脸镇定,但莎希莉可以看到她太阳穴旁的血管在跳动。「请给我一些时间来装备、整顿我的连队。」

阿特拉坎无视华特莉,凑到少皇耳边对他低语几句。英利四世皇帝听了咧嘴一笑,点点头说:「冒险!」他的声音高亢而明亮。

「皇帝祝你出征顺利。阿特拉坎说。「你可以下去了。把行囊收拾收拾。」

「那我的连队——」

「你的连队将留在帕查图帕,」阿特拉坎说。「带整队士兵行军过去会太耗时。不过,你将陪同炫日卡帕罗提率领的长枪兵队踏上旅途,担任帝国的耳目。我们已叫他们待命,等你会合就即刻出发。」

「如您所愿。」华特莉说。

「这是皇帝的谕令。」阿特拉坎纠正她。

华特莉没多说什麽。她行鞠躬礼,然后带着莎希莉离开王座厅。

「刚刚是怎麽回事?」莎希莉问。

「命令,仅此而已。」华特莉说。她把手贴到嘴唇上,要她别多问。「我们先找个私密的地方。跟我来。」


欧拉兹卡的街道拥挤喧闹,热气蒸腾,瀰漫着烹肉、香料和路边摊的气味。地摊和小贩大声叫卖,三五成群的买客竞相杀价。孩子们嬉笑追逐着小奎札卡玛,驯师驾着的大型驮兽鼻子喷气、发出低吼,它们拉着货车,从城牆外正在復甦的土地进城。入侵战争让帝国濒临灭亡,现在虽然负伤,但已恢復生气:奎札卡玛将满载的破砖和受汙染的瓦砾从城里运送到遥远的垃圾场。儘管烁油已经失去活性,但城市首领不敢冒险让它暴露在外。它是突然失去活性的,就像它出然出现一样,无法保证它会保持无害。

华特莉带着莎希莉穿过繁忙的街道。今天是个庆典——风筝在城市上空飞舞,孩子们在欢庆的人群中穿梭。欧拉兹卡挤满了成千上万的人——全都是乔迁而来的帝国公民,他们的家乡在入侵战争结束后,被蹂躏得满目疮痍、不宜人居。 莎希莉和华特莉隐没在人群中,两人的对话被城市和人们的声响掩盖。

「华儿,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华特莉说。「出发前,我得先把一些事情安排好。跟我来。」她拉着莎希莉穿过人群,在一条条拥挤的街道上摸索路径。 「现下的和平只是一种假象。每一步棋都动得比我想的还快。」

「那我们是什麽棋子?」

「兵卒,亲爱的。」华特莉说。「但我们是知道自己正在被操纵的兵卒。来。」华特莉拉着莎希莉走进主街旁的摊位巷,小贩们都在辛勤磨玉米粉、唱劳动歌。这里散发着浓厚的泥土味和妇女抽的雪茄味。没有人从工作中抬起头来——不时有路人从主街上转进来买东西,所以华特莉和莎希莉在不引人注意下走入了广场。

华特莉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人跟踪她们。

「阿特拉坎想重启他父亲的战争,」她开口,很满意两人终于可以独处。「他打算制裁图瑞琮。」她紧贴着莎希莉的身躯,搂着她,彷彿她们在摊位的阴影处偷情。「他已经在女王湾开造第二支黎明舰队,比第一支更为强大。」

「又要战争。」莎希莉呻吟。「人民承受不住的。」她说。「他们哪有办法——街上和丛林中还有非瑞克西亚人的残骸没清完。帝国仍在重建当中。」

「不重要。」华特莉抓着莎希莉的手臂说。「军旗会升起,僧侣会给予祝福,人心会受到动摇,」她悄悄说。「阿特拉坎会要皇帝命令我撰写一篇演说,如果我不写,他就会叫别人写好,要我朗诵——一篇宣示开战、召唤长老龙的致词。」

「你难道不能——」

「我不能。」华特莉摇头。「我是战士诗人,必须效忠帝国。」她紧咬下巴,从莎希莉身边退开。「没了火花,我就无法反抗命令、逃避后果。我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不能知道我反对他,现在还不行。」

「那该怎麽办?」

「还有其他棋手。」

「卡兹塔卡?」

「少皇的心智掌握在她手中。虽然阿特拉坎操纵他的举动,但卡兹塔卡可以教他成为更善良的人,不会让他成为父亲的翻版或是叔叔的工具。」华特莉边说边点头,彷彿在解释自己的选择同时,也在努力说服自己。「帝国的未来应该交给她。」

「你需要我帮忙什麽?」莎希莉问。

「我不知道我会离开多久,」华特莉说。她开始使用下指令的口吻了,莎希莉注意到。声音压低,才能自保。「我们安排了一场会谈。我要你去参加。」

「就这样?」

「就这样。」

「不可能就这样。我应该跟你一起去——」

「不行,亲爱的。」华特莉说。「你已经透过传送门寻找帮手了,对吧?」

「预兆路,没错。」莎希莉说。「吉拉波的事是骗人的。最后一个出现的预兆路只对阿凯维沃时空开放;我立即发出援助请求,他们说会派来一名历史系学生。一名鹏洛客,」莎希莉皱起眉头。「昆托力康德。」

「鹏洛客?」华特莉问。

「显然是。信使把他的档案传给我,我们一直有频繁的书信联络——通往阿凯维沃时空的预兆路都会定期出现。」莎希莉说。「要不要我跟他们说别麻烦了?」

「不用。」华特莉说。「我也许有地方可以用得上他。」她双手环胸,一根手指轻敲着二头肌。她撇开视线,低下头。沉思。 莎希莉向华特莉伸出手,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关于这次会谈,我需要知道些什麽?」

「这次的会谈是要商讨如何推翻阿特拉坎、削弱皇帝卫兵队,并让卡兹塔卡上位,辅佐皇帝。」华特莉一口气说完。她回过头来,用非常坚定的眼神看着莎希莉。

莎希莉吐了口气。用手顺了顺头发。「你们在密谋政变。」

「没错,」华特莉说。「这是我们的计画。」

「我得坐下来。」莎希莉说。小广场一隅摆了一圈桌椅,供小贩、买客和路人坐下来吃饭休憩。莎希莉带华特莉来到一张空桌前坐下。华特莉拦住一个路过的小贩,帮两人点了冰饮和香料冰芒果。

又一场革命。莎希莉回想起在卡拉德许时空的反叛岁月,内心不禁隐隐作痛。「这里是我现在的家,」她说。「但不是我的国土。你不在,我在会谈上能说什麽?」

芒果和饮品到了。两人沉默吃了几分钟,然后华特莉开口。

「这个帝国拥有许多不同的梦想。许多不同可能的未来。」她把一隻手伸过桌面,复在莎希莉的心上,另一隻手复在自己胸口。「其中有你的梦想与未来。当然还有我的。我们必须发动政变,否则人民将受另一场战争所苦。」华特莉温暖的琥珀色眼睛凝视着莎希莉,不顾眼前的水果与饮品。「我爱你。我属于你,你属于我。这场会谈,由你代我发言。」华特莉说。「我的副手奇拉蒂——等我出发后,我会让她去见你。有需要的话,就请她为你翻译。同时,我会让同阵营的人知道你是我的代理人。时候到了他们就会跟你联络,你跟他们一起行动就对了。」

「你在那个愚蠢的探险,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莎希莉说。这是命令,不是请求。「不管阿特拉坎或皇帝怎麽说,这都不该由你主导。你要成为的是诗人和书吏,不是英雄。」

「当然。」华特莉同意。「无论这座城市底下有什麽,我一定会活着找出来。」

「好。」

「我们万事俱备,」华特莉说。「只欠东风——这次会谈就是那临门一脚。」

莎希莉把手放到华特莉的手上捏了捏。她懂她的意思。

华特莉把她的手翻过来,捏一捏。

她们默默分食剩下的冰芒果和甜饮,两人的身影融入欧拉兹卡的喧嚣中,谁也不想第一个离去。


华特莉探险队进入欧拉兹卡地底洞窟后没过几天,战士诗人的盟友便跟莎希莉联繫。一支共谋小队将莎希莉从黄金城偷偷带到海边,安排她搭船前往女王湾。到了女王湾,趁着夜深人静,在新黎明舰队尚未完工的船壳掩护下,莎希莉悄然登上另一艘船,缓缓离开依夏兰,航向公海。

从女王湾横越东方海洋的航程花了将近一週。这段期间,莎希莉一直窝在甲板下的卧铺,因为汹涌的海浪让她极度不适。早先莽霸联盟的船员向她打包票,说什麽这几天风平浪静,她登上砲鲸号的第一天本来还激动不已——儘管她一脸冷静——结果没多久她就大晕船,连忙鑽到甲板下。

波涛不断上下起伏,卷浪翻搅着海平面。噁心反胃、头晕目眩;船身吱嘎、重物坠地、咳嗽乾呕的交响曲。莎希莉这几天过得凄惨无比,她在卧铺上浑身发抖,病恹失眠,总在半睡半醒间徘徊。在这可怕的恍惚中,她梦到了家乡,梦到她距离家乡有多遥远。她呼唤华特莉的名字。她探入内心深处,试图穿越时空,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依夏兰,离开汹涌的大海,离开船上的病榻——然后才想起她已经办不到了。她暗自啜泣。她熟睡了幸福的几个小时,却在口乾舌燥、头痛欲裂中醒来。

莎希莉从卧舱出来,正午的天空跟她一样灰濛惨白。自身平衡与船隻晃动之间的冲突获得解决后,她终于能下床走动,她的胃也不再翻搅。噁心感消退了,倒是饿得要命。船舰总算是稳定下来,停泊在平静的海面上。漆黑的岛屿蹲伏在船的右舷。在远方低垂的云层中,朦胧可见大陆的边缘从海平线升起。

「那是什麽味道?」莎希莉问道,一面朝一群人走去。那群人混杂着烈阳帝国和莽霸联盟的水手,不分你我地围在烧炭的烤架旁,一名莽霸联盟老水手翻动着一排鱼片串,而一名烈阳帝国士兵在滋滋作响的肉片上涂抹浓郁的黑酱汁。

「她走出来了!」一名莽霸联盟水手说,将其他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莎希莉身上。「同志们,让一让。」

众人照水手说的挪动身子、腾出空间,让莎希莉可以挤到烤架旁。她肩上披着一条毯子。清晨十分又冷又湿,烤架散发的热气正适合驱寒。

「喝吧。」

「谢谢,奇拉蒂。」莎希莉说,接过华特莉的武官递来的马克杯。

「饿了吗?」奇拉蒂问。「他们今天早上捕到一条金色图尼尼鱼。据说稍微煮一下就能吃了。」

「没错,」一位联盟老水手说。「新鲜的最赞。撒点盐和黑胡椒,快煎即可。这是海神的赠礼——吃起来像黄油一样滑嫩。」他举起一串烤好的鱼片,两眼盯着烈阳帝国水手刚涂的酱汁滴下。

浓郁的香味让莎希莉的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叫。海盗把烤鱼串递给她,她接过来,咬下一块鱼肉。黑胡椒、盐、莱姆的酸劲,以及鱼肉本身丰富而清新的海味,在嘴里化开来。

「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餐点了。」莎希莉吃着第二口说。「我从没想过还能吃到肉汤以外的东西。」她笑道。

「你晕得比大家都还久,」奇拉蒂说。「挺了不起的。」

莎希莉对此不予回应。「话说,我们到哪里了?」

「快到汕群岛了。」奇拉蒂说。「希望你已经做好准备。」奇拉蒂越过莎希莉看去,船的另一头传来一群人接近的脚步声。「至高僧侣正朝这边走来,她一直问起你的状况。」

莎希莉再咬一口图尼尼鱼,转身便看到一小群僧侣和行政官员顶着溼冷的空气走来。他们中央是一位庄严的女性,穿着华丽但低调的烈阳帝国皇袍。她的步履坚定,丝毫不受摇晃船隻影响。

「不是关心我的健康喔?」莎希莉说,奇拉蒂费尽力气才把笑声压下。她跪下低头鞠躬,示意莎希莉跟着她做—她现在是帝国的子民,不再是外宾了。

「拜见大人。」奇拉蒂鞠躬。

至高僧侣卡玆塔卡惠钦利,先皇长女与少皇亲爱的姑姑,挥了挥手,要奇拉蒂和鞠躬的水手们先退下。「莎希莉莱伊,很高兴你身体无恙。请,」她从长袍中伸出手,微微示意。「陪我走走。我们有很多事要讨论。」

莎希莉听命,起身与至高僧侣并肩而行。卡兹塔卡身高颀长,戴上宽大的官盔更显得有女王气势。她两侧跟着一排坎查坦兵——在信仰、忠诚度和战斗力这三方面精挑细选的神殿卫兵——他们身着相似的军服,并额外穿上盔甲。

「华特莉出发前有帮你补历史课吗?」卡兹塔卡问。她步履轻盈,丝毫不受身上厚重的长袍和摇晃的船身影响。她低沉的嗓音总带有一种韵律——以诗句、篇章和祝祷词来思考的人,说话都有这种特色。和华特莉一样,莎希莉心想,卡兹塔卡深知语言可以是武器,也可以是良药。

「有,」莎希莉说。「她跟我说了 ⋯⋯您和其他人对烈阳帝国未来发展的愿景。」

「那你呢?」卡兹塔卡问。她至今都没正眼看过莎希莉,而是一直盯着海平线,与思绪一同飘远。「你对我们帝国的未来发展有何愿景?」

「我与华特莉怀抱同样的梦想,」莎希莉说。「和平至上。」

「值得钦佩。」卡兹塔卡说。「在我们继续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关于你的奎札卡玛。你把它们创造出来,交给了皇帝的工程师。那它们是听命于工程师的还是听命于你?

「它们是机械,」莎希莉说。「谁握有指令码,它们就听命于谁。」

「那指令码是?」

「由帝国工程师保管,但我在帕查图帕的生产设施里,置有万能钥匙——是实体钥匙。」她们走得不快,但莎希莉已经感到气喘吁吁。

卡兹塔卡露出笑容。「很好。」她说。「顺道一提,你的高等帝国语说得很不错。」

「我有最好的老师。」

「她是怎麽跟你说图瑞琮的?」

莎希莉来不及掩饰脸上闪过的一丝惊讶。虽然微乎其微,但显而易见。「我知道烈阳帝国和图瑞琮以前交战过,至今仍是宿敌。」

「是奥塔图瑞琮。」卡兹塔卡说。「图瑞琮是大陆的名字。奥塔图瑞琮才是吸血鬼的领土。我们并不是与图瑞琮为敌,事实上,也不是与奥塔图瑞琮为敌,而是与暮影教会和暮影军团为敌。」

「我以为那些词并没有差异。」

「千万别把地理和政治地图混为一谈。」至高僧侣说。他们来到船长室,等舱员帮忙开门,然后走了进去。这间舱房温暖如春,由太阳石照亮,里面除了挂着至高僧侣的衣物和织品外,还有一张厚重的桌子,大大的航海图钉在桌上。莎希莉好奇地走过去。

「我们在哪里?」莎希莉俯身看着地图问。

「汕群岛。这里。」卡兹塔卡指着图瑞琮大陆西岸的一小群岛屿说。「奥塔图瑞琮就隐匿在迪奥罗山后方。」她指向图瑞琮内陆的深处,在一条将大陆一分为二的河流后方,一座巨大的山脉若隐若现。「在群岛和奥塔图瑞琮之间,是坐落于海岸上与平原间的自由城镇。」

「也住着吸血鬼吗?」

「人类。」卡兹塔卡说。「求索客。虔诚的信徒。吸血鬼的食物。」她面露苦色。「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说。」

「请用你的语言来记录会谈内容。」卡兹塔卡说。「我不信任我的语言,有哪些暗码能经得起审查,但整个依夏兰中,唯有你能够书写与阅读你的文字。」

「没问题。」莎希莉说。

「很好。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莎希莉站在汕群岛主岛,汕盖尔东岸一座黑暗冰冷的海滩上,眺望着面对图瑞琮方向的灰色海洋。吸血鬼的大陆潜伏在雨幕与低云背后,一串串沿海灯光、灯塔,与自由城镇派出的渔船隐约照出它的轮廓。这海岸冷冷清清,与依夏兰蓊鬱温暖的绿意大相径庭。莎希莉打了个寒颤,把身上的雨衣拉紧。她希望这一切越早结束越好。

一艘莽霸联盟的船舰在海滩外一百码处下锚,与莎希莉来时乘坐的船一模一样。一艘孤独的小艇迎着海浪划来,船上挤满了披着斗篷的人,他们缩着身子,抵挡被风吹起的浪花。

他们到了。

莎希莉转身走回灯塔,卡兹塔卡和烈阳帝国的其他成员都在那边等候。她慢慢走过这一小段路,一面斟酌步伐,一面思索着卡兹塔卡这两天对她说的话:战争会拉拢奇怪的联盟。死亡会改变局势平衡。在本可维持和平的时代,绝望迫使人们採取行动。

卡兹塔卡告诉莎希莉,他们重金收买莽霸联盟的佣兵间谍,到自由城镇收集情报后,向她的僧侣秘密汇报。他们带回的消息引发恐慌之馀,也促成行动:在奥塔图瑞琮,末日狂热如瘟疫般迅速蔓延。这次的瘟疫不是由老鼠传播,而是从狂热的邪教徒口中散播开来,他们的激进言论致使暮影教会的根基剥落、形成裂缝。在这股不满的漩涡中,一名神秘人物崛起,而女王急切寻找盟友。

同一时间,战争热潮肆虐帕查图帕和烈阳帝国。人民脚步踉跄,伤痕累累,但国家的铁拳却紧握利剑,渴望舐肉。皇帝的儿子被略过,让一个孩童登上王位,他根本无法了解自己要扮演何等重要的角色。

东方女王与西方僧侣怀抱同样的野心。一边是正在崛起但仍有可能被征服的帝国,另一边是悬在崖边但仍有可能被救回的王国。确实是奇怪的联盟。当无法理论的敌人当前,那些能和你沟通的世仇也许会与你站在同一阵线——不是朋友,而是合作伙伴。

莎希莉回想起,华特莉讲过非瑞克西亚战争期间欧拉兹卡之役的故事:吸血鬼和人类联手,对抗非瑞克西亚人。但汕盖尔不是欧拉兹卡。卡兹塔卡和她暂时的合作伙伴要对抗的也不是非瑞克西亚人。这次的会谈不是战场,但同样会决定两个国家的命运。

莎希莉加快脚步走上小径,没有敲门就走进灯塔底部的小木屋。汕群岛是半兽人的家园,但他们被奥塔图瑞琮摧残得所剩无几;这片郊外十分宁静,除了莎希莉一行人,没有他人在。

灯塔小屋内部温暖,瀰漫着咖啡、墨水和大海的味道。一张大桌子拉到房间中央,卡兹塔卡和她的参谋围坐桌边。莎希莉进门时,卡兹塔卡抬头看了看是谁,然后把目光移到她旁边的空位: 那是莎希莉今晚的驻点。

莎希莉穿越房间,小心翼翼经过那些忐忑的低声交谈。坎查坦兵的手一直靠在腰带的空环处,那是他们通常挂着石锯剑的地方,手指则偷偷摸着衣服底下的坚硬轮廓,那里是他们藏刀处。

「信任,」卡兹塔卡对坐定的莎希莉说。「将建立在今晚共同的叛变。你明白吗?」

莎希莉点头。 「有一次,我和几个堂亲从一家甜点店的橱窗里偷走一包酥糖。我们发誓永远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她拿笔在写字板上随意画几个圈,让笔墨流动。「从那之后,我们的友谊日益坚强。」

「很温馨的回忆。」卡兹塔卡喃道。

「我想说的是:我明白。」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名坎查坦兵走进来,狂风暴雨在她身后呼啸。

「他们到了,大人。」女兵拍掉肩上的雨水,快速向卡兹塔卡行礼报告。「依莲达也在其中。」

卡兹塔卡从笔记中抬起头来,一脸惊讶——虽然微乎其微,但显而易见。「你确定?」

「我看到他们一行人中,有一个人身上发出不寻常的光芒。」坎查坦兵说。「不像火炬或太阳石的光。那光芒很纤细,彷彿一圈珠子串成的皇冠,飘浮在那人的后脑勺上。」她睁大双眼说。「我听说,只有尊者才有这种光芒。」

「的确,」卡兹塔卡说,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谢谢你。把身子擦一擦,下去吧。」

莎希莉回想起,华特莉告诉她关于依莲达的零星讯息。第一个吸血鬼、早期与军团的无名战役。抢攻欧拉兹卡、永生圣阳,以及依莲达对自己族人的责难。

由历史这台车床切割出来的棋子,逐渐移动到定位。

敲门声。灯塔小屋一片安静。

「请进。」卡兹塔卡开口。

门被推开。四个黑影走入,低下头让尖顶头盔穿过门框。他们步履沉重,军靴在木地板上踏出声响,蜡布斗篷底下的盔甲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和摩挲声。他们四人一个接一个解下剑鞘,靠在门边的牆上。

莎希莉端详来者的黝黑面孔。苍白的皮肤、灰色的双眸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他们身上散发出严峻气息,如一股可怕的寒流。他们打量这群烈阳帝国的士兵和显要,面无表情,双手搁在腰带上,跟坎查坦兵一样,靠近平时挂着武器的空环处。其中一名士兵满意地退到屋外。片刻之后,圣依莲达走了进来。

那位尊者进了小屋,将兜帽往后掀,露出她的脸庞,以及头上稳定散发柔光的冕冠。那是光环,是圣徒、尊者的标记——是神明授予此人的象徵。依莲达的皮肤和同行人一样灰白,但少了他们的严峻气息:她的脸颊泛红,彷彿是寒风吹的——抑或是,彷彿她刚饱餐一顿。尊者打量烈阳帝国一行人,双眸闪烁着柔和温暖的金光。她露出微笑,莎希莉能看到她的獠牙尖露出嘴唇。

「依莲达,」卡兹塔卡起身。「请坐。跟您的士兵说,他们可以放轻松。在座的人都是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圣依莲达说。「合作伙伴。」她又重複一次,彷彿在咀嚼这个词彙。「我比较喜欢朋友这个词。」

「我们是朋友吗?」卡兹塔卡说。

「我们必须是。」依莲达回道。她甩掉斗篷,坐到椅子上。「今晚过后,我们唯一的朋友就是这个房间里的人。家园将成为灰牙毒蛇的巢穴。无论是互相信任或是尊重,我们都必须成为朋友。」

「那就以朋友相称吧。」卡兹塔卡说。「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吧。」

依莲达倾身向前,洗耳恭听。

莎希莉蘸了蘸笔尖。

「我国皇帝将掀起战争。」卡兹塔卡说。「他还是个孩子。我弟弟阿特拉坎觊觎王位,却永远得不到,于是他想方设法鑽入少皇的内心,向他悄悄诉说征服大梦。这孩子伸手要船舰和军团,彷彿是在盘子里装满甜点一样。我们的族人再怎麽准备,都无法承受另一场战争了。您的族人也一样。」

依莲达挑起眉毛。「你这麽认为?」

「我很确定。」卡兹塔卡说。「您的教会和女王。『灰牙毒蛇的巢穴』。我说错了吗?」

依莲达笑了。「你没说错。」她说。「你那窃窃私语的弟弟和唯唯诺诺的皇帝,与我领地中的狂热分子不相上下。马仁教皇很难维繫暮影教会的凝聚力。重振教会的呼声 ⋯⋯太强烈了。他们正前往欧拉兹卡进行第二次探险,你知情吗?」

「我知情。」卡兹塔卡说。「我以为他们是你们的人。」

莎希莉从笔录中抬起头来,差点脱口说出,她完全不知道有另一支暮影军团探险队要前往欧拉兹卡。

「不是我们的。」依莲达摇头。「自从永生圣阳消失,女王对依夏兰就不再感兴趣了。这支队伍是由维托奎哈诺德帕萨蒙所率领,他是反教义派法皇。」依莲达说。「这不是教会批准的行动。女王湾连队原为女王的创投事业,如今却被落后、嗜血的末世狂热分子侵佔,他们认为只要将阿洛佐兹迎回奥塔图瑞琮,就能带来朱光时代。」

「他们做得到吗?」

「是的,除非阻止他们。」

莎希莉抄写得手很痛。她握笔握得很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依莲达的语气轻忽,在莎希莉听来觉得不够严肃。她提到教派分裂,对将她封圣的教会构成威胁;她提到蠢蠢欲动的末日狂热,无论遏制还是放任,最终都会导致奥塔图瑞琮自相残杀;她提到华特莉处境危险。她的声音应该要不停颤抖的。她应该要恳求协助的。

「华特莉会阻止他们的。」卡兹塔卡说。「不论我弟弟期望他们在欧拉兹卡完成什麽任务,烈阳帝国的士兵都很清楚,碰到踏入我国土地的暮影军团时应该怎麽做。」

华特莉,在漆黑的地底深处。莎希莉看向桌子对面站在依莲达身后的军团士兵。他们个个身材魁梧,超过六英尺高,全身穿着厚重抛光的金色板甲。板甲上镌刻着玫瑰、荆棘以及跪地的人形,他们高举双臂,彷彿在撑着保护这些屠夫躯体的金甲。

「只要阿洛佐兹对图瑞琮伸出魔爪,整个王国就会自行瓦解。」依莲达重複自己的话,脸上失去光芒。有一瞬间,她脸颊上的光泽闪烁了一下。「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她低声说。「你也不能让你弟弟带领你的皇帝走上战场。」

儘管莎希莉很愤怒,她发现自己深受依莲达吸引。这就是所谓的神性吧,她推断。那还用说嘛。接近神性之人(或任何神性的存在)本就是难以抗拒的。她明白,吸引力不过是多重宇宙中的一种基本原理,但在她一介凡人的感知中,这股吸引力却非同凡响。莎希莉压下追随她的欲望,转为观察依莲达身上保有的凡人细节: 她乌黑长发中的一缕灰白,她鼻樑上散布的雀斑。

依莲达两眼闪出钢铁般的寒光。

「这里还有别人。」她说,在座位上转身向门,门登时砰地一声撞开。

一个宽大的身影佔满门框,双手紧握两侧,彷彿在抵抗外头咆哮而入的狂风。那人身后站着一群手持弯刀的半兽人和人类,他们全身满是伤疤和补丁,穿着杂七杂八的盔甲衣物,用来抵挡恶劣天气。

屋内一阵骚动。依莲达的忠心卫兵和卡兹塔卡的坎查坦兵大声呐喊,从桌边站起,迅速移动到这帮人与随从之间。这群不速之客挡在士兵和他们的长剑中间,但所有人都掏出匕首、棍棒、刺刀和其他暗器,在手中挥舞。 莎希莉也站起身施展魔法,将金属笔尖缠成锐利的刺针。

「安静!」闯入者大吼。是女人的声音,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声音,一个需要在呼啸风声与愤怒叫嚣中被听到的声音。「所有人,全都退下!」女人平举手中的海军刀,大步走进小屋。她年纪稍大,满脸皱纹与晒伤,但浑身散发出橡木般坚实的力量。她穿着水手装束——身穿厚重羊毛大衣,头戴双角帽(她随手将其脱下),脚踩沾满盐渍的结实军靴。

卡兹塔卡连忙命令坎查坦兵,他们稳握暗器,按兵不动。至高僧侣则抓紧一把小刀,随时准备迎击。

「照她说的做。」依莲达站起身,把手放在离她最近的卫兵肩上,示意他们放下武器。「霸司总帅,」依莲达对这位闯进来的女人说。「没想到你会亲自造访。」

「你搭我的船来到这里,在我的岛上谈判国家大事,」贝克蒂霸司总帅用刀指着依莲达微笑道。「大姐,有这麽厉害的船货,我们送货员的待遇也应该要调整调整吧。」

「你想要什麽?」卡兹塔卡插嘴问。「黄金?情报?我们已经付钱给你们的佣兵了。欠你们的债都还清了。」

霸司向卡兹塔卡瞟一眼,手上的军刀纹风不动。她身后的水手们咯咯大笑。

「安静。」霸司喝道。一绺金发滑落到她的脸上。她用另一隻手将头发往后塞,擦擦额上的雨滴和汗水。她的目光在依莲达和卡兹塔卡之间来回,衡量这两个女人的斤两。

莎希莉将她的丝金针解开,重新把它变回一支普通的笔。依夏兰最具权势的三位人物齐聚一室。圣依莲达,暮影教会的活圣人。卡兹塔卡惠钦利,烈阳帝国的至高僧侣。以及贝克蒂霸司总帅,莽霸联盟的首领。她努力回想华特莉跟她说过哪些关于莽霸联盟和霸司总帅的事,却发现除了海盗、黄金猎人和一些偷窃魔法的事情外,她一无所知。

「你们欠我的债是已经还清了,」霸司说。「但我不是商人或银行家。」

卡兹塔卡看向依莲达,她的美颜面不改色。

「我们洗耳恭听。」卡兹塔卡看也不看地对霸司说。「你,」她对莎希莉说。「执笔记录。」

「好好记录下来,」霸司对莎希莉说,一面把军刀收回刀鞘。「我要求拥有一个国家,」总帅继续说道。「自由人民的国土、广阔的海洋,还有从这里,」她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到那里的每一座岛屿。」她指向西边,远方即是依夏兰所在。「这里正在玩一盘大棋局。你们俩准备把王位和王冠当作筹码。弑君与弑弟的计谋已摊在桌上,棋手们的棋子也差不多佈局完毕。」霸司一边说,一边用刀尖在两个女人之间摆动。「好了,女士们,我也要参一脚,我手中可是握着锋利的钢刃。」霸司的双眸像天空的碎片一样发亮,刺眼但清澈。「再来一副棋:我的联盟要求跟大家平起平坐,参与这盘棋局。」

「如果我们拒绝呢?」依莲达问。

「那我就在这里杀了你们两个,砲火的臭味将让图瑞琮和依夏兰窒息而亡。」霸司说。「未来你们的人民只要出海,莽霸联盟的船舰就会在海平线等着你们。海洋将成为你们的坟场,陆地将成为你的牢笼。」

鸦雀无声,只有莎希莉的笔沙沙沙写下霸司总帅的最后一段发言。

霸司再次举起军刀,射向地面,深深插进小屋木地板里。「回答我,」她要求。「你们选择什麽?国家还是砲弹?」

「好一个大胆的送货员。」卡兹塔卡碎碎念,双手环胸。

「这就是你的答案?」

「稍等,」卡兹塔卡说。「我还在想。」

「这个海盗挟持了我们。」依莲达说,语带不解。「有什麽好考虑的?」

「她的提议并非全无价值。」卡兹塔卡说。

「你愿意跟我们结盟吗,总帅?」依莲达问道。

「是总督。」霸司纠正。「谁承诺支持我们建国,我就承诺将我的舰队支援给谁。」

「你没正面回答。」依莲达说。

「你还没做出抉择。」霸司反驳。

「你回答『好』就对了,」莎希莉扬声。

整个房间再度陷入沉默。

「你说什麽?」依莲达转身问莎希莉。

「接受她的条件。」莎希莉说。她面对过比依莲达更可怕的人物,但尊者的目光依旧令她既紧张又着迷。一瞥神性之人,犹如在凡世与不朽之间的薄纱上轻轻戳出一个小孔。虽然不属于她本身的信仰,但依旧令人敬畏。 莎希莉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们两位迫切需要盟友。你们都在跟时间赛跑,不知还剩多少时间。正如霸司总督所说,这盘棋局事关重大。我们的国家危在旦夕。现在达成交易,确保海洋安全。是明智之举。」

「你对我们的历史了解多少?」卡兹塔卡问道。「华特莉有没有告诉你,在非瑞克西亚战争之前,莽霸联盟如何在我们的海岸上撒野?」

「我了解的不多,」莎希莉承认。「主要是抢攻欧拉兹卡的事。」

「他们袭击我们的渔船、搜刮我们的神殿,」卡兹塔卡说。 「他们杀害我们成千上万的公民,掠夺我们成百上千的神器来进行冒险。」卡兹塔卡语气坚定,但不带怒火。「战争迫使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那样的羁绊纵然再深,也只是一道疤痕。伤口依旧隐隐作痛。」

「霸司的要求难以接受。」依莲达附和。「一个由海盗和落难者组成的国家,想把海洋纳为己有。」她叹口气。「我不这麽认为。」

「难道吸血鬼女王国就比较容易接受吗?」霸司大笑。

「我们不需跪求他人认同。」依莲达反讥。

「你们会跪地求饶。」霸司咆哮,伸向她的军刀。

「你拥有多少船舰?」莎希莉打断她。「霸司总帅,多少船舰?」

霸司总帅松开军刀。「在我们进一步讨论之前,我需要得到保证。」她对莎希莉说。

「卡兹塔卡,你不能让这名书吏——」

「当然可以。」卡兹塔卡说。她伸手向依莲达一挥,要她闭嘴。尊者眨眨眼,对卡兹塔卡感到讶异,莎希莉猜想,她大概也对自己的服从感到讶异吧。「以情报换情报?」卡兹塔卡对霸司说。

「我说话算话。」霸司点头。

卡兹塔卡深吸一口气。「皇帝正在打造另一支舰队,共计有一万艘船舰,」她说。「他打算派它入侵奥塔图瑞琮。」

「目前有几艘完工了?」霸司问道。

「至少两百艘。」卡兹塔卡说。

「与我们所知的情报相符。」霸司点头。「我们岛上有六百艘战舰随时可以出海,都是最老练的船员,海上的旱坞也有后备船舰。暮影军团只派遣了八十艘战舰,其馀都是商船和其他贸易船。是这样吗?」她看着依莲达问道。

「你凭什麽认为我会告诉你?」

「因为轮到你下棋了。」霸司说。「我的棋子、你的棋子、她的棋子——全都摆在桌面上。要不互相信任,要不互相毁灭。我们现在在谈条件对吧,卡兹塔卡?」

「没错。」卡兹塔卡同意。「依莲达,莽霸联盟早就捲入这盘局了:我们派到你们国家的间谍,你们派到我们国家的间谍。我们两国躲避敌方耳目而搭到此处的船。还有这座小岛——他们一直和我们坐在同一张棋桌。霸司提议三方暂时结盟。只要接受,我们都能各得所需。」卡兹塔卡说。

依莲达环顾房间,沉默许久。当她开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她的自尊受损。「我们会给你们私掠许可证,」依莲达对霸司说。「务必阻止维托和他的追随者返回奥塔图瑞琮。要让他们命丧欧拉兹卡,还是沉入大海,我都随意。只要完成这件事,我保证女王会在法律上认可莽霸联盟的要求。感谢你为王室和教会做出的贡献。」

霸司咧嘴一笑。她向依莲达伸出手。依莲达与她相握,满脸的纠结。

「那你呢?」霸司问卡兹塔卡,向她伸手。「你要我们为了国家,做出什麽贡献?」

「我们的第二支黎明舰队。」卡兹塔卡说。「在夏末第一场飓风来袭,安全造船期宣告终止后:请你们把船坞中的战舰烧毁,把帝国军队全数从首都引到海岸,让皇帝和他的私语者在我面前无所遁形。」

霸司把手伸长。「一言为定。」她说。

「至高僧侣不与他人握手。」卡兹塔卡的一名坎查坦兵说,他走上前,挡在霸司和卡兹塔卡中间。霸司把手收回来举高,微笑表达歉意。

卡兹塔卡把手伸进斗篷,从里层的衣服拔出一根羽毛,递给霸司。「等我统治了帕查图帕,把羽毛交还给我,我就给你梦寐以求的国家。」

「就这样?」霸司接过羽毛问。

「就这样。」

「那之后呢?」霸司问。「贸易、结盟、外交?你会和我们以平等的身份交流吗?」

「除了给你们一个自己的国家,其他的我一概不承诺,总督。」卡兹塔卡说。她露出迅猛龙般的笑容。「一国只在两国交界处承认另一国的存在。」

霸司考虑一会。她把羽毛交给一名水手,水手将其安全收进一个防风袋里。「成交。」她说。

「成交。」卡兹塔卡同意。

「成交。」依莲达表示。

「完成。」莎希莉说,写完会谈纪录。她将文件放在桌上,把笔横在上面,往后退。三位领导人一一上前签名、订定契约。莎希莉吹乾墨水,把文件捲成细细的捲轴。

「金属,」莎希莉看着房间里的士兵说。「硬币,请放到桌上。」

士兵们不情不愿地从口袋和钱包里掏出硬币,上前丢到桌上。在这阵硬币雨中,莎希莉施法,围绕着文件创造出一只精緻的铜银金容器。她稍加缀饰,在表面刻上了丝金花纹,但也确保它完全密封,能抵挡风雨。完成后,她举起这只无缝金属圆筒,检查自己的杰作。

「这份文件要交给谁?」霸司问。

「依莲达。」卡兹塔卡说。「就当是契据吧。只有莎希莉能打开圆筒,不会摧毁里面的文件,对吧?」

「对,」莎希莉说。「如果将圆筒切开或融化,就会毁掉里面的文件,这次交易也就形同失效。」

「也许我们真的想毁掉它。」依莲达嘀咕。她小心翼翼地拿着圆筒翻啊翻,然后递给她一名士兵。

「一旦文件曝光,只会造成三败俱伤。」卡兹塔卡看着依莲达说。「而且说定的条件也不能反悔,该还的债就必须偿还。」她对着霸司说。

「我觉得没问题。」霸司点头道。她把插进木地板的军刀拔出来。「我走了,」她说,把军刀收回刀鞘。「很高兴和两位做生意。我会帮你们搭乘的船舰重新补给、更换船员,做好返航的准备。祝两位好运。」她边走边说。「我们新世界再见。」

霸司和她的随从离开小屋,紧紧裹着大衣走入呼啸的暴风雨,有些人迎着狂风大声欢呼。

「新的世界秩序就这样定案,只花了多久?三十分钟?」依莲达说。她站起身,向士兵做了个手势。「恕我失陪,猊下。」她对卡兹塔卡说。「我得回去向女王禀报,还要巩固教会。」和霸司一样,依莲达在敞开的门前止步。「我们新世界再见。」她说,声音里挟带一丝与圣人相违的嘲讽。她戴上兜帽离去,灯塔木屋里只剩下莎希莉、卡兹塔卡和至高僧侣的坎查坦兵。

尊者离开后,屋内陷入寂静。雨水敲打着屋瓦。风吹得防风百叶窗在框中摇晃作响。卡兹塔卡静静坐着,皱眉盯着霸司的军刀在地板上插出来的凹洞。莎希莉想像,在这个时空的腹地,敌对两国的特务正忙着替另一方的君王执行任务。

其实莎希莉觉得本次外交密谋是一塌糊涂。杂乱无章。无论在花费、效益、信任、人命哪方面,都没有周全的讨论。结盟说变就变,各种决定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盲目的信念与信任。敌友不断交换阵营。这让她想起卡拉德许时空,权力永远处在你争我夺之中,达不到平衡:多人为众人做决定,永远不会有最终结果。莎希莉也反对权力集于一身来保持稳定的独裁思维:专制者任性自私的目标,注定会导致国家毁灭。多人分权无平衡,一人集权不公正——和平又将从何而来?

「莎希莉。」卡兹塔卡总算开口。

「什麽事,大人?」

「华特莉会站在我这边吗?」

莎希莉犹豫了。卡兹塔卡在等待她的回答,莎希莉赫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在小岛上,被至高僧侣的卫兵包围着,是多麽地不堪一击。

「她向我保证,她会的。」莎希莉说。

「话虽如此,华特莉还是令我忧心。」卡兹塔卡说。「她是帝国的良知、人民的心声,但她同时也是替帝国歌功颂德的撰写者。」

「她跟我说过,她非常钦佩您的理想。」莎希莉说。「是她要我在这次会谈上代她发言的。」

「言词、文字、钦佩。」卡兹塔卡摇了摇头,起身向门口移动。众士兵立刻动作,有的快步离开小屋朝船走去,有的准备护送她。「当行动之日来临,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利剑。许多现在对我表示钦佩、写文章说我好话的人,届时都会站在皇帝那边。」她招手要莎希莉过来。「我们将颠复既有的自然秩序。我们将要求人民再努力一回,为自己的未来奋斗。所以,我不需要言词,我需要行动。我需要利剑。我需要战士诗人。」

这就是她要的答案,莎希莉恍然大悟。寻求和平,是一条没有结尾的方程式:一张必须在实践中不断修正的蓝图。抛掉那个自认能靠自己完成整张设计图的狂妄梦想吧,选择在握笔绘製设计图的挣扎过程中找到目的。起心。动念。採取行动;至少这样你会成为一个主动者,而不是被动者。

拿起剑吧,莎希莉,她心想。这就是答案。

「追随君王上战场是很自然的事。」卡兹塔卡继续说道,她沙哑的声音充满激情。 「憎恨大海对岸的敌人也是很自然的事,儘管蒂洛纳理的光芒同样照在他们身上。但我要做的,是违背自然的事。」

「我和华特莉会与您同行,」莎希莉重申自己的话,想起在市集里,她的爱人展现出与卡兹塔卡相同的激情、恐惧与希望。

卡兹塔卡凝视着莎希莉。虽然她们两人身高差不多,但在那一刻,至高僧侣犹如一座燃烧的火堆,不断向灰色的天空蔓延,象徵着历史与未来。

卡兹塔卡向莎希莉伸出手。莎希莉也伸出手来。这两个女人握手,然后在神殿卫兵的护送下,走入呼啸的狂风中。

莎希莉跟随卡玆塔卡离开孤单小屋,穿过汕盖尔的黑暗沙滩,走向海岸。小艇在浅水中轻轻晃动,莽霸联盟的海盗和两名卡兹塔卡的坎查坦兵站在水深及膝的防波堤上,伸手将小艇稳住。奇拉蒂已经坐在小艇内等着她们。冷冽的浪潮涌上沙滩,在她们的脚踝处荡漾翻滚。寒意刺骨,沁人心脾。一场苦雨从混沌的天空中倾泻而下,大海翻滚,远处传来水手长的口哨声。

这里是她的世界了,莎希莉心想。她和华特莉的世界。她低声念了一段祷文,是她很久以前死背下来的古老经文,但现在,哪怕只是在说出来的当下也好,她的祷告是真心的。她接住坎查坦兵伸出来的手,从水中踩上碰碰撞撞的小艇,坐到奇拉蒂旁边。她裹紧身上的雨衣,看着其他卫兵纷纷挤上船。

在莽霸联盟水手的协助下,他们把船推离沙滩,卸下船桨,逆着涨潮向远方的船舰划去。那艘船将载他们返回依夏兰,新一轮的大棋局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