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凱瀾擁有一間辦公室,倒不如說他擁有一塊凹處-那是主樓層的一塊半隔開的小角落,這個空間一直被騰出來放置一張辦公桌、一個搖搖欲墜的文件櫃,以及位於一個完美大小底座上的一台小型黃銅機器。凱瀾一邊輕拍著機器,一邊催促卡婭進入這塊空間。這台機器發出一種輕柔的嗡響聲並持續喀噠作響,它那裂開的螢幕上佈滿了筆記與草圖。

卡婭眨了眨眼。「是什麼?」

「它是我的私人映射鏡,」凱瀾說。「在沒有確切的答案時,我們會用它們來視覺化正在調查的東西。波費身為頂級偵探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不需要這一台。他能把一切都存在腦袋裡並將它不停旋轉直到它以正確的方式聚集在一起。我們其他人則需要使用視覺支援。」

他把身體往前傾,將一根羽毛從他桌上的杯子裡拿出-卡婭懷疑那或許來自伊澤霖。羽毛底部大約有一吋曾沾過米捷,在映射鏡的光芒下閃耀著一種暗淡的金銅色。

「每一台映射鏡都配有一支觸控筆,」他說,一邊往回移向機器。「少了它們你就無法更新檔案,除非你把檔案上傳至中央單位。」

「哇噢,」卡婭說。「我知道你們需要一種記錄的方法 …但這太神奇了,凱瀾。證據膠囊、屏障守護,還有-好吧,歸檔系統。這全都令人大開眼界。」

凱瀾站得更挺了一些,顯然對她的稱讚感到高興,接著用他的觸控筆碰了一下螢幕,打開了一整列小型筆記與圖片。「這是來自在小巷中找到我們的那架振翼機,」他說,同時點了一下其中一張圖片並將它放大至填滿整個螢幕。「這是我們擁有的最新消息。」

「消息,而不是證據?」

「證據是某種我們已知有關聯的東西。」他皺起眉頭。「那種埋伏通常表示你已經很靠近答案了,但我還看不出可能會是什麼答案。每一個線索都對不上。那些教眾身上的毛皮跟拉鐸司再次煽動人們謀殺的說法不符。」

「我不認為幕後主使是拉鐸司,」卡婭說。「感覺起來裘蒂絲是為了某種理由而我們調查她的元祖公會長-但這不是她的風格。沒錯,殺害泰莎和潔加娜造成了許多混亂與動盪。」她稍作停頓,嚥了一下口水。她知道她是對的。如此隨意地無視泰莎的死亡依然令她感到痛苦。「但那不會讓這座城市崩毀。那不會造成街頭暴動。如果拉鐸司為了像這樣的事而行動,他會想看見排水溝被許多屍體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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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認為幕後主使是誰?」

「我還不知道,但我們得儘快找出。如果這個案子變得更糟,事情就會爆發,何況城市還未完全從那場侵略中復原。」

或許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復原。或許,就跟她一樣,拉尼卡會永遠感受到非瑞克西亞的餘悸。或許那是一件好事。那表示他們會記得。直到傷口開始癒合才會忘記悲劇。

凱瀾點了點頭,浮現若有所思的表情。「妳認為卓塔妮-」

他還來不及講完他的問題警報就響徹這棟建築,大聲到難以忽視。卡婭立刻彈起身,嘴裡滿是腎上腺素的酸味。

「怎麼-?」

凱瀾把他的觸控筆丟在桌上並開始走出小房間,快速移動。如果卡婭想跟上的話,她別無選擇就只能加速。

「有人破壞了證物櫃!」凱瀾大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在警報中被聽見。「我們擁有的一些東西-噢,不。」

他突然停在辦公桌間的狹窄走道半途。卡婭差點直接撞上他,幸好她設法停住並轉頭查看吸引他注意力的東西。其餘探員都朝那個方向跑去,除了幾個跟凱瀾一樣停下來注視的。

證物櫃所在的房間已成廢墟,無論被釋放的是什麼東西都把牆壁徹底打碎。總部天花板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目前無法看見造成這一切損害的原因,一整面翻騰的塵土與碎瓦使它變得模糊不清。一些較靠近證物籠的探員們正在叫喊,他們的聲音融入了由警報與一塊塊落下的磚石構成的喧鬧中。

卡婭往前走,停在與凱瀾並肩之處。「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嗎?」她問道。

「膠囊在我們把它們放進證物櫃之前相當牢固,」他一動也不動地說道。他看似不記得該如何移動。「我們有避免系統失效的處理程序,但證物櫃不該-」

煙霧中有某個東西開始咆哮。

那是一種深沉的喉音,其音量到足以撼動地基。隨著搖晃的地板即將讓卡婭失去平衡,她便緊抓著凱瀾的手臂。凱瀾的臉變得蒼白,使他看起來像一個才剛見鬼的男子-而非一位正在服務歐佐夫的探員。有更多探員在叫喊。有些放聲尖叫,轉身逃離他們在翻騰塵霧中所見之物。

咆哮聲再次傳來,接著塵霧散去,此時裡面的東西突然往前衝,一邊將鏟狀的巨大前掌砸向地板。隨著獸掌落在尖叫的人上方,嘶喊聲戛然而止,大概把他們都壓扁了。每個獸掌前端都長著比卡婭還高的爪子,並逐漸變細為惡毒的尖爪。

造成這一切損害的野獸突然轉身,一邊嗅著空氣。牠的鼻子是個如花一般盛開的星形肉質卷鬚。這整個東西看起來就像一隻比成年巨魔大上兩倍的鼴鼠,肌膚上蝕刻了閃耀著綠色能量的符文。

卡婭嚥了一下口水。「那就是你跟我說過你們拘留的古魯神?」

凱瀾點了點頭,一時語塞。

「那麼我們對這位神明有什麼了解?」

「古魯人稱祂為安札格,」凱瀾說道。「祂是 …我猜祂對他們來說是一位豐收神?栽種與生長那類的東西?只不過他們稱祂為『狂憤鼴鼠』,所以我不知道那跟祂搭不搭 …」

「呃哼。看來你的腿再次恢復功能了?」

「我想是的-怎麼了?」

「因爲祂就在那裡,而我們在這裡,但祂正在造成許多損害,而且祂終究會來到這裡。」

「噢。」凱瀾看似甩開了震驚,並朝卡婭擺出一個短暫的靦腆表情。「謝啦。」

「不用客氣。」卡婭放開他的手臂並抽出她的匕首,其刀鋒顯現出一種紫色閃光。「我們來進行一場不公平的戰鬥吧。」

同一時刻,凱瀾也奔向那位神明,他手裡的籃形劍柄已啟動,並在聚積動能的同時揮手示意其他特務別擋路。並不只有他們發動攻擊:儘管魔調局有許多分析師與調查員—他們對戰鬥的理解始於也終於紀錄後果,但他們有更多人來自街頭,這些前公會成員或民眾惹麻煩的本能因被過度磨練而無法安全地待在家。他們有些人從罩衫裡掏出刀或劍。頂著一頭金色捲髮的女子正拿著一個顯然由伊捷製造的裝置,一邊朝安札格發射電能光束牽制祂,一邊揮手讓不擅於戰鬥的探員遠離這團混亂。

至少有四個人倒下,兩個被埋在一塊塊磚石底下,一個被神壓扁,還有一個幾乎被祂的爪子劈成兩半。卡婭嘶吼著凱德海姆式的戰鬥挑釁飛向這位神明,接著安札格轉向聲音來源,其口鼻部因好奇與困惑而抖動著。

卡婭直接擊中其星狀捲鬚中央,深深地插入匕首。古魯神痛苦地嚎吼,一邊後退一邊把頭猛烈地左右搖晃。卡婭緊抓著她的匕首刀柄,同時將自己往上拉以平視安札格那渺小、幾乎隱藏起來的眼睛。安札格看似首次專注在她身上,發出的困惑聲響依然巨大到使卡婭的鼓膜疼痛。

位於她下方的地面上,凱瀾已加入戰鬥並持續揮砍著安札格的前腳,逼迫這位神明往後退,而卡婭則依然掛在祂的鼻子上。他們無人重傷這隻巨大的鼴鼠。但兩人確實都吸引了祂的注意。

他們後方傳來另一道嘶吼,比起野蠻更充滿憤怒。卡婭大膽往後方瞄一眼。伊澤霖正矗立於探員辦公桌與證物欄之間的開放空間內,騎在他的坐騎上—牠儘可能地展開翅膀,明確挑釁地張開了口。安札格再次咆哮,同時把頭往後仰將卡婭甩了出去,她手裡還牢牢地握著匕首。卡婭一邊叫喊一邊下墜,卻稍微驚訝地發現凱瀾竟然接住了她,使她不會撞上—或以非實體狀態穿過—地板。

安札格不理會他們,卻反而跨步朝伊澤霖走去,一邊垂下頭嗅著地板,其血跡斑斑的鼻捲鬚正不停抽動著。伊澤霖再次嘶吼,翅膀展得更開,準備挑戰這個領地的入侵者。隨著凱瀾將她的腳放在地板上,卡婭也用手肘輕推了他一下。

「證物膠囊,」她厲聲說道。

「什麼?」

「去拿個證物膠囊。」她壓低聲音。其他探員們仍持續攻擊,但安札格卻更專注在伊澤霖及其代表的威脅上。「我們不知道祂是怎麼跑出來的。我敢說我們能把祂放回去。」

「沒錯-我們施放在祂身上的所有束縛緘印一定都還在那裡!」

凱瀾點了點頭並衝向毀壞的證物籠,跳過好幾塊倒下的磚石,此時卡婭轉向安札格,看著這位古魯神跨步走向伊澤霖。

「局長?」她呼喊道。「你需要什麼嗎?」

「如果能有一座新的天花板就好了,」他氣沖沖地說,接著便以一種獨特的鳥類語調朝逐漸逼近的鼴鼠發出尖嘯,坐騎則不停開合翅膀進行激烈的挑釁。卡婭現在知道伊澤霖和他的坐騎嚴格來說是各自獨立的個體,但看著這位強大的統領準備迎接一場戰鬥,就更難不把他們視為一個單一的個體。安札格看似也以同樣的方式看待他們。祂移動的方式就像接近一隻更巨大的掠食者,而非一個坐在某種帶爪巨獸身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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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瀾跑到她身旁,手裡拿著一個封阻膠囊。他在遞出它的同時小心地看了一眼安札格。

「我要怎麼操作這個東西?」卡婭問道,一邊收刀入鞘並接過膠囊。

「它已經與安札格調和。就只要按那個鈕,」凱瀾說道,然後,「嘿!」此時卡婭開始奔跑,手裡拿著膠囊。

隨著卡婭逼近,安札格轉身,一邊低聲咆哮。卡婭吸了一口氣轉為虛相,剛好在安札格的獸掌穿過她的身體之前化為無形,使牠的爪子沒有傷害到任何東西。這位神明還在設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困惑地站在原地,此時卡婭再次轉為實體並按下按鈕。膠囊開始鳴唱,一種不協調的宜人聲響,接著便擴張為一顆巨大的泡泡,將安札格困於其中。

辦公室一片靜默,除了來自癱倒於破損辦公桌旁的受傷探員那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偶爾傳來另一片破碎天花板的墜擊聲。

卡婭看著伊澤霖,一邊舉起封阻器。「我該把這個放在哪裡?」

他收起翅膀,轉向房間裡的其他人。「這裡有誰沒受傷的?」他質問道。

「這裡,局長,」多位探員說道。

「很好。我要你們所有人前往古魯營地。找到雅魯斯並把他帶回這裡。我知道他跟這件事有關。」

雖不確定但又不想反駁他,卡婭轉過身去,卻看見阿固寇斯站在這場災難的邊緣,一邊向她招手。她示意凱瀾待在原地,接著便步行穿越她和阿固之間的破碎辦公桌與崩落的岩石,讓它們無害地穿過她的無形身軀。

「什麼事?」她問道。

「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他說。「它令我的後頸發癢,我不喜歡這樣,畢竟我以為死亡就表示不再發癢了。當案件裡的事情拼湊不太起來時,我總會有這種感覺。」

「這個案子沒有一樣拼湊得起來,」卡婭說。

「說得對。」阿固搖了搖頭。「我需要去某個地方。如果我去的話,我想我可以同時得到一大堆解答。」

「太棒了,」卡婭說。「我去叫凱瀾。」

「不。不是我們需要去某個地方-是需要去。我知道這份調查由妳負責,但這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太危險了。甚至連歐佐夫首領也會送命。我們不需要另一個鬼魂了。」他對卡婭擺出的表情更像同情而非輕蔑。「我會儘快返回。當然,在最後期限之前。」

「你不是在請求。」

「不是。」

「好吧。等你回來後再見。」

「謝了,老闆。」阿固寇斯轉身並且-就跟卡婭一樣-直接穿過碎瓦礫離開了房間。


「我對於跟著你到處走而且還不告訴我目的地感到有點厭煩,」艾莊塔靠在光滑的牆面上說道,此時她和波費已沿著封閉街道的彎道深入城市中心。

「我說過我們正要去第六區,」波費說道,他的語調暗示了她對此抱怨完全不合理。

「沒錯,,」她說。「大部分人不會用『去』來表示『下探』。這些是非常不一樣的字!這裡是葛加理領地啊!」

波費給了她一個老師般的欣喜笑容,彷彿這個學生終於設法迎頭趕上。「沒錯,正是如此,」他說。「當柯羅札上升至地表時,它改變了下方的繁殖地構形。從那場入侵起大部分群落一直在躲藏,但若妳在變動之前就知道這塊繁殖地,妳還是可以找得到路。」

「噢,那可真令人安心。」

這裡的空氣溫暖又芳香,儘管它不像鍋爐坑那樣散發惡臭。空氣反而具有濃郁的健康堆肥,以及蘑菇的厚重泥土氣味。它聞起來像個正在生長的世界。腐爛,沒錯,但也饒富生機;少了這兩樣整個拉尼卡肯定會殞落。

「難到妳從未待在地底城的葛加理區域過?」

艾莊塔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個殺手,不是殯葬業者。一旦他們死亡,就跟我沒關係了。」

「真可惜。妳應該考慮拓展妳的視野。這底下有許多美麗事物。」波費推開一片蛛網簾幕,帶領她進入一條較小、更為平坦的隧道。他們不再沿著陡峭的下坡前進了。那是一份小小的恩惠,畢竟這讓他們兩人更容易站穩腳跟。艾莊塔不習慣搖搖晃晃的步伐,但波費在潮濕隧道裡移動的方式就像他生來就屬於這個公會,輕鬆自若。這等於在一個幾乎全身古怪的人身上再加一件怪事,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樣。

她更不喜歡一個人被留在這些隧道裡。他們早已在下行過程中轉了許多彎,這使她不確定自己能夠獨力找到返回地表的路。艾莊塔急忙趕上。

波費示意她待在後方,同時用指關節在點綴著一塊塊地衣與一簇簇發光小蘑菇的門口連續敲打著。無人應答。

看似不感到驚訝,波費打開這扇腐朽的門並展露出一座巨大洞窟,裡面排列著某種遠古公會廳的頹圮遺跡。那裡沒有火,但較大叢的同一種發光蘑菇卻提供了光源。

在這個空間中央,手裡拿著帶刺長矛,站著一位身穿分層皮甲的妖精女子,頂端還披著模仿蜘蛛網的碎布。她的臉上塗了一張白色的蜘蛛頭面具,閃爍的線條跟她的深色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看著波費與艾莊塔,看似對於他們的出現完全不感到意外。

「你們是為了某種捏造的罪行來逮捕我的嗎?」她問道,一點也不隱藏她語調裡的憤恨。

「要不是妳允許的話,我永遠也無法找到妳,依佐妮,」波費說。「我們一進入妳的隧道妳就知道了。妳也知道我們一直在調查潔加娜的死亡案件。」

「現在,連泰莎也死了,」依佐妮說。「我相信它們有關聯,而且你沒理由相信我不是那個切斷她們線索的人。」

「我在隧道裡看見妳的蜘蛛,還有在艾莊塔的牢房裡,」波費說。「如果這是妳幹的,會有更多人死去,而且我絕對見不到妳。妳的做法會更細膩。」

依佐妮皺眉,但艾莊塔看得出來他正在讓她明白。像依佐妮這樣爬升至公會高層的人都擁有某種程度的自傲。「你不懷疑我是正確的,」依佐妮終於讓步。「群落最近遭受充分的審查。就算我想殺了這座城的領袖,我也不會現在動手。在它可能嚴重傷害我的族人時更不會。」

「我帶了這個給妳,」波費說道,同時拿出一小瓶採集自艾莊塔藏身處的粉末。「我相信那些殺手們正受到某種形式的操控,被迫聽令於另一個人。」

依佐妮走近並接過瓶子,一邊搖晃它以抖落附於瓶側的顆粒,然後移除瓶蓋把一小部分粉末倒入她的手掌中。艾莊塔全身僵硬。依佐妮面無表情地俯身嗅了嗅粉末。

「免疫,」她說,彷彿正在讀取艾莊塔的心靈。「毒物、藥物、無論是否天然-都無所謂。沒有一樣能傷害我。」她小心翼翼地把粉末倒回瓶內,接著抓了一片垂掛的蜘蛛網把手刷乾淨。她看著波費說,「這天然的。至少是生物性的。那並非來自任何我見過的植物或真菌,而且我認得生長於拉尼卡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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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環顧四周,留意他周圍的廢墟。「但現在群落卻為了某個不屬於拉尼卡的東西而躲躲藏藏。」

「那也是我擔心的事,」波費說。「如果入侵者已改變了他們的策略 …」

「我們或許不像所有人相信的那樣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波費緩緩轉身,抬起手靠在嘴巴上思考著,然後在瞥見遺跡間一閃而過的動靜時僵住不動。他再次把手放下,往前走了一步,並看見潛藏於該處的覆篷人影正在觀看他們交談。那個人影開始轉身離去。

「站住!」波費大喊。

人影拔腿狂奔。波費追趕於後,不理會艾莊塔大喊著要他等一等,要他停下,並告訴她他要去哪裡。他正在奔跑。他正在追逐。這就是他的身體知道如何做的事。

人影遙遙領先,但波費正在加速,用輕快的長步伐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他伸出手,希望能抓住人影的斗篷,但卻被某種足以移除剩餘世界的力道砸中他的頭部側邊而倒下。

意識飄散,波費也隨之昏厥。


即使在地底城,銳茲瑪第也投下一道長影。阿固寇斯生前總是厭惡這個地方。他真心希望自己在死後不必造訪這裡。但證據 …

有太多證據指向拉鐸司,但卻沒有構成一幅完整且連貫的圖像。殺戮女郎的攻擊太過草率。裘蒂絲太急著向卡婭和凱瀾暗示她自己的元祖公會長。這一切都不合理。

他能夠用一件其他人都做不到事來對這份調查做出貢獻,而且他一邊提醒自己這點,一邊穿越銳茲瑪第的牆面,下行經過拉鐸司公會廳前往拉鐸司本尊居住的大熔岩坑。

隨著他逐漸向下深入,並沒有人阻止或看見他,直到那閃爍的坑池浮現於這片昏暗中。幸好他的鬼魂形態不需要呼吸,阿固移向坑池邊緣並往下看。

拉鐸司蜷縮在燃燒的熔岩中央,閉著眼睛,看起來反常地安詳。他的身體上覆蓋了一層厚塵土,點綴著一片片血紅色的苔蘚。他已經在這裡沉睡一段時間了。

答案不會是拉鐸司。

阿固開始轉身,打算以同樣的方式離開,卻在煙霧蜿蜒飄出時停下。煙霧纏著他的手腕與腳踝,將他固定住。他全身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熱疼痛。他跪了下來,奮力抬頭查看是什麼攻擊了他,但卻隨著疼痛加劇而癱倒。

Domenico Cava作畫

然後,伴隨著一道紅色閃光,他消失了,接著裘蒂絲便從暗處走出,雙手捧著一顆水晶頭骨,並朝他之前的位置露出得意的表情。「唷,唷,親愛的,」她說,一邊撫摸著頭骨。「當我就快得償所願時,可不能讓你破壞我所有的樂趣。」

她把頭骨舉到面前。當她看見在裡面嘶喊的阿固寇斯那渺小的形體被煙霧鐵鍊緊緊地纏住時,得意的表情也變成笑容。

「此刻的拉鐸司是自願沉睡,但若我能讓其他公會相信他的慾望已成為一種危險,他們就得費盡心力將他束縛於無夢的沉眠中,」她甜蜜地說道。「我們公會需要一個新的領導人,一種 …戲劇性的場景變換。我只需要把足夠的線索丟到那些業餘的犯罪追逐者面前,這最後就會讓我站在舞台中央。你不是我劇本的一部分,小小鬼魂。你就好好待在我安置你的地方吧。」

她轉身漫步離開熔岩坑,讓她表面上侍奉的惡魔繼續沉睡。


波費呻吟著醒來,自動舉起一隻手捧著他的頭部側邊,並在感覺不到血或敞開的傷口時暗自喜悅。他睜開眼睛坐起身,然後僵住不動,一邊凝視著他周遭的藍白色房間。隨著他站起來,並環顧他自身心靈宮殿內那難以置信的大廈,驚奇、敬畏與困惑也在爭奪他的心靈操控權。他怎麼可能在昏迷的時候召喚它 …?

他再次轉身並呆住。一個身穿兜帽長斗蓬的人影正在翻找他的其中一個抽屜,同時查看裡面的檔案。

波費清了清喉嚨。「不好意思,但我不記得有邀請任何賓客。你來這裡做什麼?」

「啊,你醒了,或是任何在夢中醒來的狀態,」人影說道,聽起來貌似被逗樂了。他的聲音扭曲,顯然以某種方式做了偽裝。沒抬起頭,人影補充說道,「我是來見你的。來親眼看看這個地方。你在這裡創造的東西,非常了不起。」

「謝謝你,」波費說道,一邊強壓著對這份恭維感到沾沾自喜的衝動。「但正如我之前說的,恐怕你並沒有受到邀請。你有可能是我一直在追蹤的殺手嗎?你的暗示力肯定相當卓越才能讓你進入這裡。」

「很遺憾,我的朋友,我不是你在尋找的人,」人影說道,一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文件夾並打開它。「我只是路過而已。拉尼卡是個中繼站,不是目的地。但你的貢獻將會被記得,而到時候你將獲得某種程度的獎賞。」

他把文件夾塞進斗篷裡,轉身彷彿要離開。

波費開始抗議如此公然竊取其智慧財產的行為,但他的心靈卻開始碎裂,此時他張開眼睛並醒來第二次,臉頰刺痛發熱。他再次觸碰頭部側邊並因為那早已擴散的瘀傷而皺起臉。

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他環顧四周,並迅速地發現艾莊塔就蹲在離他幾呎遠的距離,她睜大的光亮眼睛中還殘留著驚慌的痕跡。「我在你醒不來的時候敲了你,」她說。「你開始奔跑,然後我發現你變成這樣。我想或許那個 …一直讓人們進行殺戮的東西 …或許它現在找上你了。」

他的視線越過她望向依佐妮。「妳有在這裡看見其他人嗎?」

「沒有,」艾莊塔說。

依佐妮就只是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波費起身。「來吧,艾莊塔。上方的城市需要我們。」

「你怎麼知道?」

「潛意識對組織思緒而言相當不可思議。依佐妮,多謝。我由衷感謝妳,而且我希望妳今日的協助將會讓群落更接近重返輝煌的目標。」

「願十會盟能聽見你的話,我感謝你的祈願,」依佐妮在轉身時說道。「回去你們的陽光領域吧,偵探們。這裡已不再需要你們。」


「他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回來了,」卡婭瞪視著門說道。

「妳說他告訴妳這對一個活人來說太危險了?」凱瀾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便繼續將筆記輸入他的映射鏡。整棟建築迴盪著礫岩術士與工程師們清除瓦礫的聲響。伊澤霖已派人移除倒下的魔調局偵探,而他派去追回雅魯斯的探員卻尚未歸返。在這場混亂過後,加上已有兩組人馬有效率地外出執勤,他便指示凱瀾和卡婭暫時按兵不動。

卡婭變得焦躁不安。

「他說他會在最後期限之前回來。」

「那麼,我們還有幾個小時,」凱瀾幾近愉快地說道。

前門碰一聲地打開,歐瑞梨跨步走進房間,後面跟著一整團駐防地的波洛斯士兵,而凱瀾的欣喜也隨之消逝。她大步經過清理人員,完全不看這片殘骸第二眼便逕自走向伊澤霖的辦公室。

凱瀾和卡婭互看了一眼。「噢,那看來不妙,」凱瀾說。

「沒錯,不太妙,」卡婭說。「在這裡等。」

卡婭平靜地走向位於他們與私人辦公室之間的牆壁,然後穿牆而過,並持續筆直地穿越這棟建築。伊澤霖抬起頭並皺眉看著她走出辦公室的牆面。

「敲門依然是一種禮貌,」他說。

「即將有人來陪你了,」卡婭說道,正好歐瑞梨開始用力敲門。

「請進,」伊澤霖謹慎地說。

歐瑞梨打開門走了進來,並在看見卡婭時只顯得稍微惱火。比起她那清楚強烈的憤怒,這是小事。

「阿固寇斯失蹤了,」她怒斥道。「他應該在第六聲鐘響時向我報到,但他卻沒出現。這是一種過分的侮辱。我不等了。波洛斯教團準備宣戰。拉鐸司宗派將會為他們所做之事付出代價。」

卡婭往後退了一大步,穿過牆壁進入下一間辦公室。如果波洛斯即將發動戰爭,很快地整個拉尼卡就會參戰。她衝向辦公室的門,把門拉開後出現一位年輕人,約莫十二或十三歲,堅毅的表情就像某個從有記憶起就在城市街頭生存的無所屬者。

「妳是卡婭?」他問道。

「沒錯,」她回覆道。「你是?」

「德雷尼。有一則給妳的訊息。」他遞出一張紙條。

卡婭接過紙條並迅速地閱讀。於卡洛夫大教堂會面。獨自前來。

「你能不能告訴我的伙伴—」她邊說邊抬起頭。德雷尼早已不見蹤影。

凱瀾會理解的。他必須理解。拉尼卡的戰事一觸即發,她沒時間浪費在細節上。此外,還有哪裡比得上歐佐夫領地中心安全呢?


如果歐佐夫有一件擅長的事,那就是埋葬他們自己人。並不是說他們的死亡率比其他公會高-根據市民記錄,正式的歐佐夫成員活得比大部分人久—不過當有人死去時,負責規劃葬禮的人都知道他們缺席的同事很可能會出現並評判那些花朵。必須精準地遵循書面指示,要是缺少書面指示,人們會請教逝者最親近的友人。要是鬼魂對結果感到憤怒,這個嘛,那就是他們自己不溝通清楚的錯了。

卡婭的馬車將她放在一座完美裝飾著攀附月光花與青黑色幽吻花的大教堂前,窗戶上垂掛著白色天鵝絨布,而鏡子上則蓋著一層層縐紗。整棟建築安靜無聲。在泰莎的屍體被帶來進行一週的正式瞻仰之前,只有她最親近的朋友與家人才能進入這棟建築,提供他們一些和她的鬼魂相處的私人時刻—假設它已選擇逗留。

卡婭走上階梯,心跳加速且胃部翻攪,同時反覆告訴自己泰莎會選擇逗留。泰莎會回來。泰莎會回來,而且她會告訴卡婭她口袋裡的便箋並非所見的那樣;泰莎沒有背叛他們所有人。

她溜了進去,直接穿過大門以免驚動侍從,接著一路前往大正廳,在此已爲哀悼者們架設了長凳—還有債務人,他們會參加真正的葬禮並且儀式性地重申他們願意償還積欠泰莎的款項。

長凳上空無一人,除了兩個有點眼熟的人影。一位是身穿長版魔調局外套的男子,坐在前面。另一位是女性吸血鬼,她已在某個時刻換回她自身公會顏色的服裝,坐在靠近大門處,一邊謹慎地看著他們。卡婭的出現令她變得緊繃。

波費揮了揮手。「沒關係,艾莊塔。我們邀請了她。鵬洛客,如果妳願意的話?」

「我有名字,」卡婭說,一邊走上前坐在他附近的長凳上。

「沒錯,但畢竟我們沒那麼熟,那看似有些冒昧。我的調查已有進展。」

「你怎麼知道要找我?」

「我知道局長打算讓妳參與,而當我聽聞卡洛夫公會長不幸亡故時,我就知道妳將無法抗拒。對了,請節哀。」

「謝謝你。」這些話令她感到沮喪。卡婭看了艾莊塔一眼。「至少我現在知道去哪裡了。」

「是的,這個嘛,我需要她,而且只要一扯上犯罪俄佐立就會變得心胸狹隘,」波費說道。「這些殺手都被一種外在力量操控。她完全不記得謀殺的事。這表示 …」

「她也不是罪魁禍首,」卡婭說。波費看了她一眼。她嘆了一口氣。「泰莎的兇手宣稱不記得殺害了她。我不想要她死,但我猜我 …我希望這件事能夠單純一點。」

「泰莎卡洛夫不是個單純的女子。」

「對,」卡婭說。「她絕對不是。但我離開了這麼久,我擔心她可能會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變得複雜了。」

「那是什麼意思?」

卡婭深吸一口氣。「當我發現她的屍體時,我也發現了 …其他東西。一張便條,就握在她手裡,但不是她自己的語言。它是用非瑞克西亞文寫的。」

「所以妳怕她出賣了我們?」

「我怕她或許被貪婪矇蔽了理智,自認為可以讓非瑞克西亞人欠她債務。但若她的兇手被心靈操控了 …會有誰想致三位公會長於死地?」

「三位?」波費問道,看起來有點驚慌。

「有人試圖奪取歐瑞梨的性命。」

「啊。」驚慌消逝。「妳有什麼情報?」

「我不認為拉鐸司是幕後主使,儘管裘蒂絲看似想讓我們認為他就是真兇。我們—凱瀾和我-前往維圖加基查閱十會盟。我還是不確定她要我們看的段落是什麼意思,而且也沒時間真正地討論它。我們在回城的路上被襲擊了。」

「被襲擊?被誰?」

「一群穿著陌生長袍的人。我們沒機會質詢任何一員。他們一被打敗就吞下某種植物,將他們的身體轉變為苔蘚。然後就被風吹散了。」她面露愁容。「除了長袍上的某些皮毛,我們沒多少可以繼續調查的線索。何況現在阿固寇斯也失蹤了,而且歐瑞梨正準備向拉鐸司宣戰—」

波費不發一語。卡婭轉身看他。他正凝視著前方的空間,要不是在邊緣蔓延的滿足感,卡婭會將這種表情稱為放空。他看起來就像剛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輝煌大禮的男子,並且打算細細品味它。

「偵探?你還好嗎?」

波費起身。艾莊塔—愈來愈適應他的信號-也移動到他們身邊。

「我知道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誰了,」波費說。「這一切。而且我能證明。但我需要妳為艾莊塔的行蹤保密,並且安排一場小型聚會好讓我能夠進行解說 …」

卡婭盯著他看。

艾莊塔聳了聳肩。

「妳得習慣這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