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莎的屍體尚未變冷。半晌,卡婭才找回移動的力氣——她僵住的雙腿開始回應她的命令,挪步朝辦公桌前進,儘管腳掌仍拒絕實體化,任憑地板上破碎的雕像碎片穿透虛影——她橫過辦公室,走向倒地的泰莎,用指尖拂過她的臉龐。她對死亡並不陌生,在她來到拉尼卡前就已經司空見慣,她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她也知道,在屋裡其他人衝進來之前,這可能是她唯一可以不受干擾、調查現場的時刻。

卡婭繞過辦公桌來到泰莎身側,不讓自己繼續觸碰屍體。要是手上沾到血跡,她想自辯清白就沒那麼容易了。

泰莎的臉上露出痛苦表情,這是意料中事,但沒想到也出奇的祥和,彷彿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預見了即將發生的事,並準備好迎接它。

「這就是妳想跟我聊的事嗎?」卡婭問。「諸神與怪獸啊,泰莎,妳本可以早點叫我來的。妳本可以——我們本可以——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必發展至此。無論妳做了什麼,我們都可以⋯⋯」她止住。要跟死者爭論,唯有死者能回話時才有意義。

大多數人死後,並不會立即以鬼魂的姿態回到世上。失去肉體會讓死者迷失方向,而要適應非實體的幽魂狀態更是讓他們無所適從。雖說如此,只要死者的魔力與意志力越強大,他們的適應速度就越快。沒有了泰莎的拉尼卡是怎樣的光景,一想到這卡婭就思緒紊亂。

她並不算是靈媒——她的魔法走的是別的路線——但她曾任歐佐夫寡頭,歐佐夫的眾魂認可了她的權威,至少是願意跟她對話。她萬般不願地從朋友死去的空殼旁抽開,挺直腰桿。

「泰莎卡洛夫,我想和妳談談。」她說,努力克制聲音不要顫抖。

泰莎的鬼魂並沒有給她面子。

現身的反倒是一個輪廓朦朧的女性鬼影,她穿牆而出,一身樸素的歐佐夫僕人裝,顯然是經莊園結界允許而得以通行。她飄向卡婭,雙手交疊於身前,姿態端莊。

「泰莎大人目前不接待客人。」她說,聲音氣若游絲,宛如嘆息。

卡婭咬了咬臉頰內側的肉,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是受她邀請而來。她打算對客人無禮嗎?」

女鬼抬頭瞄了一眼,頓時面露驚慌。「泰莎大人目前不接待客人。」她重複道。

「但妳知道她人在哪裡?」

女鬼沒有回話。卡婭臉色一沉。

「妳確實知道她在哪裡吧?」假如殺害泰莎的是一個相當強大的宿敵,她的靈魂可能會被囚禁起來,成為敵人的利用對象。

女鬼再次低頭。「泰莎大人目前不接待客人。」

同一句話已經聽膩了。卡婭嘆口氣。「話說莊園的人都到哪裡去了?我進門的時候,沒有人來迎接我或是向我索賄,感覺不太對勁。」

「為了您的來訪,泰莎大人特意給活著的僕人放一天假。」

「所以妳會說別句話嘛。太好了。妳有看到事發經過嗎?」

「沒有,」鬼魂說:「眾僕人離去後,您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活人。」

這句話沒多少資訊,但總比沒有好。卡婭再次看向泰莎的屍體,不允許自己否認她死去的事實。「現在歐佐夫由誰來領導?」她問。

「泰莎大人仍然是我們的公會長。」鬼魂說。「無論她現在是鬼是人,對我們的規章來說並無區別。」

「她不是我殺的。」

「我們知道。」那個鬼魂說話的同時,越來越多輪廓朦朧的鬼影從房間四周現形。「待律法師和調查員抵達,我們會告訴他們,此事並非前任與現任領導人之間的權力鬥爭;您的清白足以自證。」

卡婭訕笑一聲,把那張皺巴巴的非瑞文紙條塞進口袋裡。偷竊證物是不對的,但在她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讓其他人看到紙條似乎更糟。儘管所有證據都指向相反的結論,但泰莎有可能是無辜的——至少在與非瑞人勾結這件事情上,即使她這一生做出了各種罪惡深重的事。

「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麼想。」她說。「泰莎在我穿越到其他時空的時候搶走了公會。有些人會認為我是來把公會奪回去的。」

「歐佐夫的眾魂知道您沒有此意,由於她還是我們的主人,我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去跟法律人士說吧。」卡婭知道真相束環能立即洗清她的嫌疑——但她壓根兒不想要接受審問。她不想要站在朋友的屍體旁邊,口袋裡塞著一張寫有非瑞文的字條。她想要⋯⋯

她想要逃跑。這就是問題所在,也是她不能逃跑的原因。她必須留下來,就算不是欠拉尼卡的,也是欠泰莎的。

是她欠自己的。

「等他們來到莊園,我們會跟他們說的。」應她召喚而來的鬼魂承諾。

卡婭嘆了口氣。「那我最好趕快去通知他們,叫他們該出發了。我知道我無權下令,但是拜託你們,除非是魔調局或參議院的代表,否則不要讓任何人進來這裡,好嗎?我們應該給泰莎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鬼魂猶豫了一下,回答:「這沒問題。」

「謝謝你們。」卡婭說完,便走過那群鬼魂,離開了房間——離開了泰莎。她的雙腳和之前一樣,每一步都化為虛影,不著痕跡地穿過散落在地毯上的陶瓷碎片。走到門邊時,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然後,卡婭兀自前進。


卡婭叫了一輛馬車,快馬加鞭趕到魔調局總部,只見魔調局一片混亂。她皺眉看著眼前景象:調查員像是蜂巢被踹了一腳的黃蜂一樣傾巢而出。他們圍成一圈圈,交換消息與怒氣,然後散開來,再聚成新的小圈圈。沒有人看起來在工作。不管是什麼讓他們氣成這樣,似乎已經佔據了他們的心思。

卡婭給馬車伕小費,然後小心避開最密集的憤怒探員八卦圈,走向等待將訪客送上浮空大樓的魔調局坐騎。她沒在那些調查員中看到認識的人,這裡也不是宣布泰莎遇害的好地方。有幾個人對她投以各種好奇和狐疑的目光。她繼續前進,騎著借來的飛馬來到大樓門口,走了進去。

警衛服務台目前沒有人在,大廳裡人聲嘈雜,與下方街道一樣充斥著憤怒氣息。卡婭再次皺起眉頭。她在卡洛夫莊園的期間,可能有別的事情發生了——比公會長之死還嚴重的事。要是魔調局知道泰莎遇刺,她不可能這麼順利地爬上樓梯,起碼會有人問她需要什麼幫忙。

由於沒有人詢問她的來意,她繼續往上走到伊澤霖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大門虛掩,喧嘩聲從裡頭竄出,所以人都想壓過對方的音量,結果就是沒人聽得清楚說話內容。

「安靜!」伊澤霖喝道,洪亮的聲音打斷了喧鬧。「沒錯,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生氣,那些看扁我們、批評我們不專業的人,證明了自己不過是半斤八兩,但這樣毫無幫助!艾莊塔依舊下落不明。俄佐立把調查工作從我們手中奪走,也想盡辦法把我們排除在調查過程之外,結果卻弄丟了我們唯一的嫌犯。再怎麼互相謾罵都不能改變這些事實。」

「那要怎樣才能改變這些事實?」一個卡婭不熟悉的聲音問道。

「做、好、本、分。」伊澤霖一字一字吐出來,彷彿是堅不可摧的法律。

眾聲再次喧嘩,比之前更大聲,卡婭轉身準備離開。她不能就這樣闖進去,要求討回她先前拒絕的職位;她必須遵守規定。在統領面前公然違規,只會被攆出大樓而已,但她還不能走。她不發一語,沿著原路走回去。

那些吵吵鬧鬧的調查員又形成了全新的排練組合。卡婭邊走邊掃視他們,直到她瞥見一頭熟悉的黑髮,便停下腳步。凱瀾,晚宴那天協助逮捕艾莊塔的探員。他一人與另外三名調查員爭論不休,明眼看得出來他不太高興,但還沒有真正動怒。

他是完美人選。

「不好意思,」卡婭邊說邊插進他們之中,挽起凱瀾的胳膊。「我有事找他。」

凱瀾一臉困惑,但沒有抵抗,任由她把他拉走。其他調查員迅速補上了他留下的空缺,無縫接軌地繼續爭論。

兩人在大廳裡走了夠遠,直到超出聽覺範圍後,凱瀾才開口:「謝謝妳把我救出來。大家都在氣頭上,就開始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發生了什麼事?」

「波費偵探去找拘禁在俄佐立的那個犯人談話。他到了那裡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俄佐立人說不出她人在哪。甚至還有人暗指波費可能與她的失蹤有關。」凱瀾這口氣聽起來,彷彿同事的榮譽遭受質疑,也冒犯到了他本人一樣。然後他停下腳步,皺起眉頭。「妳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有,」卡婭說:「我需要你帶我去見伊澤霖。」

「他現在有點忙。」

「拜託。這很重要。」

凱瀾眨了眨眼。「好吧,」他說:「也許他會歡迎妳打斷他們。」

他們來到半掩的門前,凱瀾舉起手敲門,一連串指關節的敲擊聲讓進行中的爭論安靜下來。「有什麼事嗎?」伊澤霖喊道。

「鵬洛客卡婭來了,她說她必須和你談談。」凱瀾說。

「所有人出去。」伊澤霖大聲咆哮。

憤憤不平的魔調局調查員陸續走出辦公室,其中幾個人惡狠狠瞪著卡婭和凱瀾。伊澤霖收小音量說:「你們可以進來了。」

卡婭走進辦公室,並示意凱瀾跟上。伊澤霖安坐在辦公桌後面,而不是騎在他的坐騎上——這解答了一些關於統領的問題,儘管也引發了更多疑惑——他的坐騎則懶洋洋地趴在枕頭上,用銳利的眼神觀看一切。除了幾份凌亂的文件顯示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整間辦公室看起來還算整齊。

「把門關上。」伊澤霖說。

凱瀾聽命,卡婭則走到伊澤霖面前。

「我改變主意了,」她說:「我想負責這次的調查。」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最後,伊澤霖開口:「妳應該意識到,情況已經有所改變了。」

「是的,這名調查員跟我說了。」

「那麼妳就明白,這會比我上次問妳的時候要困難得多。」

「是的。」

「俄佐立可能會——」"

「泰莎卡洛夫遭到謀殺了。」

伊澤霖打住,震驚得說不出話。

卡婭向前邁出了一步。「我發現了她的屍體。我願意接受真相束環的偵訊,證實我的清白。我是去見她的,她有事想找我談談。」口袋裡的那張紙條彷彿將她的口袋燒出了一個洞。但是把它交給別人,哪怕是伊澤霖,也感覺像是在承認泰莎密謀背叛這座城市一樣,她不能那麼做。

至少,把她的死訊說出來,能讓參與調查的人知道這件事,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向任何人承認她藏有這張紙條。

辦公室另一邊,凱瀾發出了輕微的困惑聲。卡婭和伊澤霖轉過去看他。凱瀾的臉頰頓時漲得通紅,連忙別過頭去,不敢對上他們的視線。

「有什麼要補充的嗎,調查員?」伊澤霖嗓音低沉。

「沒有。有。我是說,那個⋯⋯泰莎卡洛夫不是歐佐夫的首領嗎?」

「對,」卡婭說:「相信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件事。」

「所以說,如果她死了,她現在就變成鬼魂了嘛。」凱瀾說道,語氣誠懇得幾乎痛心。「妳不是應該——妳知道——把她召喚過來,直接問她本人是誰殺了她嗎?」

「這裡有幾個問題。」卡婭說。「首先,我並不是死靈法師。我可以與鬼魂接觸,在不死的情況下化成魂體,這是很實用的招式。我可以與鬼魂交談,但我沒辦法隨心所欲召喚他們。如果是歐佐夫的鬼魂,我可以禮貌地請求他們現身,跟他們打交道,再說我也早就嘗試過呼喚泰莎了。」在書房裡,泰莎的皮膚依然溫熱,她的血液依然鮮紅⋯⋯

卡婭把記憶中的畫面甩開。「我知道她為自己的靈魂施了守護咒;這是高階歐佐夫人的標準做法,可以防止敵手在他們死後將靈魂召喚回來加以束縛。我不是靈媒。我無法突破她的守護。泰莎想現身的時候就會現身。在那之前,她幫不上忙。」

凱瀾皺起眉頭。「為什麼她不想讓我們知道凶手是誰?」

「原因很多。也許她不知道。也許是公會裡的人幹的。歐佐夫不太樂意讓其他公會介入自己內部的事。要是她這麼不小心被人抓住機會,我只能說,歐佐夫過去的領導階層都是這樣改朝換代的。」卡婭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伊澤霖身上。「拜託,給我一個答案。」

「我是請妳來帶領調查,不是給我發號施令的。」

「所以我說了『拜託』。」

伊澤霖嘆氣。「妳知道,我必須把卡洛夫公會長的死訊通報給俄佐立。」

「我知道。」

「這不能當作歐佐夫的家務事來看。不到一週就有兩名身居要職的高階公會成員身亡,這事非同小可。」

「這我也知道。」

「要是俄佐立的調查發現妳不喜歡,或者他們裁定卡洛夫公會長是在歐佐夫的權力遊戲中選擇自殺——」

「她沒有自殺。」卡婭堅定地說。「要是我不喜歡俄佐立的調查發現,我會想辦法接受,再看下一步怎麼走。我接受過很多我不喜歡的事,這我碰多了。但是泰莎遭到謀殺並不是自導自演」。

「好吧,」伊澤霖說:「既然妳回心轉意,我也還沒找到其他人來帶頭調查,這個職位就是妳的了。妳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與我們所知唯一有出席晚宴、但尚未與我們聯繫的另一位公會領導階層談談——拉鐸司會堂的裘蒂絲。」

「以她職位的特殊性來看,她可能會認為你的傳喚不適用於她。」卡婭委婉地說。

伊澤霖哼了一聲。「在其他情況下,她都很樂意代表公會發言。她知道我們想和她談談。妳就從她開始。凱瀾巡檢員,你陪她一起去,確保一切都按照程序進行。我們一定會偵破這個案件,讓俄佐立後悔對我們的誹謗。」

卡婭和凱瀾交換一個眼神。別的不說,光是到拉鐸司領地展開調查就是一個有趣的開始。

「是的,長官。」她說。


「所以我們現在是搭擋囉。」凱瀾邊說邊帶卡婭走回大樓入口,聽起來這件事讓他開心得要飛上天了。卡婭對他皺眉。他聳肩以對。「這很不得了耶。很不得了,也很有趣,我加入魔調局就是因為我喜歡有趣的事情。」

「我以為是因為你想更了解你的父親。」

「他就是有趣的事情啊。」凱瀾歪著頭笑了笑。「妳和波費偵探捉拿那個殺手,是我這幾個禮拜以來見過的最有趣的事了。當然謀殺案不有趣啦,謀殺案很悲劇、很不幸。但在擠滿人的宴會裡上演追逐戰,真的是太刺激了。我只是很高興我也能幫上忙。」

卡婭斜眼看著他笑咪咪的面容,強忍住對他露出微笑的衝動。他就是有一種能讓她心情好轉的特質,一種沒受到去年的恐怖事件侵擾與玷污的純真。你會相信他就是這麼的表裡如一。她很少遇到這樣的人。感覺很⋯⋯療癒人心。

大廳裡一樣鬧哄哄,凱瀾為了避開最吵鬧的那群人,便沿著大樓的邊緣繞路走。途中,兩人經過了一個大房間,四面圍著的不是牆壁,而是閃閃發光的靜電場。這個空間裡有著滿滿的置物架,每層架上都擺著各式各樣的封印膠囊。

凱瀾注意到她在往那邊打量。「我們正在進行的調查案件,如有找到相關證物,就會放到那裡面去。」他說。「一旦破案了,證物就會進一步處理,必要時去除危險性,然後從我們這裡轉移走。在那之前,證據都會保存在這,以免傷及任何人。」

卡婭眨眨眼睛。「要怎麼阻止別人進入把證物帶走呢?」

「只要有人闖入靜電牆,就會觸發警報,牆會變成實體,把他們困在裡面。」凱瀾說。「試過的人都沒有辦法逃出證物庫。即便是擁有妳這種特殊能力的人,也會發現自己受困其中,還有一整棟大樓的憤怒探員擋在出口前面。」

「你是指時空跳躍的能力嗎?」

「當然囉。」

「因為我不信那玩意能阻止鵬洛客離開拉尼卡。」

凱瀾聳聳肩。「如果阻止鵬洛客是我們需要開始考慮的事,那就代表這個時空沒有安全可言了。」他說。「拉尼卡在遭到入侵時就學到了這個教訓。」

聽到他的語氣,卡婭不禁五官一揪。「我相信現在不需要擔憂這種事。我只是好奇而已。抱歉失言了。」

「沒事啦。」他說,一掃剛剛的陰霾,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指向其中一個封印膠囊。「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那個。我們把古魯神祇關在那裡面,會一直關到我們完成案件收尾、向波洛斯人證明祂不會再度暴走為止。要是那個膠囊在大樓裡爆開來,那⋯⋯」他長長地吹了一聲低沉的口哨。「那場面就不好看了。」

「我相信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卡婭說。

突然她頓住,眉頭深鎖。凱瀾滿臉好奇地看著她。

「怎麼了?」

「有個鬼魂剛剛進入了大樓。」

凱瀾睜大了眼睛。「是卡洛夫公會長嗎?」

「不,我認為不是。就算泰莎會來這裡,她也會直接過來找我。不管來者是誰,他就在這個方向。」她加快腳步朝門口走去,凱瀾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門廳裡佇立著一名十分面熟、也完全死透的男人,他的皮膚比卡婭和凱瀾都還深,一頭灰色短髮,波洛斯配色的披肩垂掛在他半透明的盔甲上。應該說,他整個人都是半透明的,也不難猜想為何原本在此八卦的探員全都作鳥獸散,把空間讓給他了。

卡婭恭敬地向他點頭行禮。「寇斯大人,」她說:「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

「我不曉得妳也加入了魔調局的行列。」鬼影說。「是打算開始經營跨時空業務了嗎?」

Jason A. Engle作畫

「我正在協助調查潔加娜命案。」卡婭說。「在眾公會眼裡,我姑且稱得上中立,所以也算是善加利用手邊資源囉。」

鬼魂哼了一聲,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這位是魔調局的調查員凱瀾。」卡婭指著身邊的男人說。「凱瀾,這位是阿固寇斯。他生前是波洛斯最優秀的調查員,死後這個身分也沒有改變。寇斯大人,我們正要出發去找一名嫌疑人問話。請問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波洛斯教團請我來協助魔調局,不論採取何種手段,都務必捉拿罪魁禍首。」他一臉糾結。「因為死者最喜歡被派去妨礙別人的調查了。我在位的時候不喜歡這樣,現在換歐瑞梨掌權,還是不喜歡。連詢問要不要喝咖啡也不會,真是一點基本的禮貌也沒有。」

「那您要找伊澤霖局長談談了。」卡婭說,深表同情。「我能理解。這案子對大家來說都不好受。但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雖然調查結果無法讓死者復活,但有望能解決公會之間的問題。」

「什麼都不能讓死者復活,」阿固說:「但不代表我們不想找出真相。」

「那就恕我們失陪,我們要去調查真相了。」卡婭說。「相信我們回來時還會再見到您。」

「看樣子我會在你們這裡出沒一陣子了。」阿固說。

卡婭和凱瀾繼續前進,走出大門。

「妳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凱瀾在他們下樓梯時問道。

卡婭掃視四周,確認沒有佩戴魔調局盾徽的人能聽到他們說話,然後小聲說:「如果我們要找裘蒂絲談談,就要前往地獄樂園。顯然,現在所有『最潮』的人晚上都會到那邊玩樂。裘蒂絲只要有得選,她永遠會出現在慶祝派對的中心。」

「我們要怎麼去那裡?」

「搭馬車。」卡婭走到街上,舉起手,對著第一輛無人乘坐的馬車招手,卓馬喀啦喀啦踏著馬蹄朝他們走來。

凱瀾跟著她上車,看起來很緊張。她對他笑了笑,努力甩掉心底的內疚感:泰莎還沒安葬就跑去夜店,應該不算是背叛朋友吧。

「來吧,小朋友,」她說:「我們來偵破這樁命案。」


馬車載著他們來到了西廣場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前,這座建築著實過於龐大,僅憑自身存在就讓左鄰右舍無地自容。一名身穿紅黑配色服裝的瘦長少年懶洋洋地靠在扇形大理石台階旁的欄杆上。他嘴裡叼著一根牙籤,牙籤隨著他的咀嚼在兩唇間上下彈跳。他一見兩人走近,便把牙籤拿出來,用手指轉了幾圈,然後彈到街上。他冷笑一聲,把目光投向卡婭。

「漂亮的歐佐夫女士,這裡沒有妳的事。」他說。

「噢,你覺得我很漂亮嗎?」她半是傻笑地說。

雖然凱瀾跟她相識的時間不長,但也夠久了,足以看出這樣的反應有多麼不符合她的性格,因此對她投以驚慌的眼神。而當她向拉鐸司少年靠近兩步,並從外衣裡掏出一把刀時,他更是心驚膽跳。卡婭從少年背後一把揪住襯衫,將他拽向自己,她的刀緣閃爍著紫色寒光。她臉上的欣喜逐漸消失,轉而變得冷酷無情。

「那樣做是沒有用的。」她說。

「說妳漂亮沒有用嗎?」凱瀾問。

「我不是指那個。」她朝自己的臀部點頭。凱瀾低頭一看。

拉鐸司少年也拿著一把刀,現在正埋在卡婭泛著淡紫光芒的肚子裡。

「非實體是刺不到的喔。」她說。「不過我呢,倒是可以想怎麼刺你就怎麼刺你。如果飛濺出來的血跡夠有藝術性,說不定裘蒂絲還會授予我榮譽公會會員資格呢。她在嗎?」

少年瞪大了雙眼,說:「她在。」卡婭放開他,往後一退。她的刀子消失進她的衣服裡,她的腹部再次變成實體。

少年收起自己的刀子,用警戒的眼神看著她,不快的表情之下似乎隱藏著某種驚訝與佩服之情。「妳沒必要威脅我,」他說:「只要妳付了入場費,我就會讓妳進去。」

「是沒錯,但正如你所說,我是一位漂亮的歐佐夫女士。如果沒必要,我不會付錢給公會以外的人。」卡婭說。現在時間尚早,地獄樂園還沒湧進人潮。雖然外表破舊不堪、稍顯低俗,但一眼就能看出,這地方到了晚上就會變得炫目繽紛,挑高的天花板懸掛著一顆顆玻璃球,點燃蠟燭後,就會將燭光折射、發散出去。大部分玻璃球都是透明的,有些則是紅色,還有深紫色的,投射在人群身上的光線就宛如紫外線。日光從狹窄的窗戶灑落,照出滿地的斑駁裂痕,但寬敞平坦的舞池無疑深受那些夜貓子歡迎,他們只想跟人摩肩擦踵、通宵喝酒熱舞,直到日出趕他們回家。

卡婭從來都不是沉迷於夜生活的人,即使在她年紀尚輕、對多重宇宙沒那麼厭倦的時候也是如此。有時候,她有一點羨慕那些人。能夠忘記自己以外的世界,只專注於當下的渴望,不必承擔責任或義務,那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呢?

拉鐸司以暴力與歡樂作為交易,也許他們的想法才是對的。

一個巨大的酒吧佔滿了一整面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酒瓶在陰影中閃爍著黯淡的光,吸引他們靠近。凱瀾緊貼著卡婭,不禁嚥下一大口口水。

「我想這裡沒人吧。」他說。

「噢,她在這裡。」卡婭交叉雙臂。「這可是裘蒂絲呢。她只是在等待時機登場。」

房間最深處是一個弧形小舞台,半開的布幕後方迴盪著熱情且饒富興致的笑聲。卡婭朝舞台走去,凱瀾跟在她身旁,兩人在舞台前約六英尺處停下來,耐心等待笑聲停歇。

笑聲終於慢慢弱下,裘蒂絲本人繞出布幕,來到舞台中央。她一如既往身穿紅色緊身皮衣,搭配披垂飄逸的天鵝絨,如一幅移動的風景畫般美豔動人。泰莎喜歡投資自己的住處,投資一些小奢侈品,像是會動的綠雕。裘蒂絲則從不覺得有必要投資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我們還沒開張。」她交叉著雙臂說道,明顯是在嘲諷卡婭,完美的紅唇掛著一絲冷笑。「你們怎麼進來的?」

「妳好啊,裘蒂絲,」卡婭說:「我們在晚宴上沒什麼機會聊到天。我很意外泰莎居然發了邀請給妳。我以為她在挑選賓客時會更加謹慎呢。」

「這個嘛,妳也知道泰莎這個人,」裘蒂絲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總是能顧及方方面面。搞一點戲劇場面就能⋯⋯怎麼說來著?你們公會很引以為傲的那個字眼?有利可圖。沒錯。搞一點戲劇場面就能滾進一大筆錢,只要是能滾進你們的口袋裡。要是惹毛那些指揮場景轉換的人,」她輕輕「嘖」了一聲,「妳可能會發現自己不僅是財務上破產了,在創意上也一樣破產了呢。」

「並不是什麼事都和錢有關。」

裘蒂絲戲劇性地垂下雙手,盯著卡婭。「堂堂前歐佐夫公會長不可能說出這種話耶!就像我知道妳來這裡不是因為我們在泰莎那可悲的派對上沒能好好敘敘舊。妳到底為什麼來?」

「是伊澤霖派我們來的。」凱瀾脫口而出。

卡婭瞪了他一眼。他低下頭。「抱歉,」他咕噥道:「我不知道還能回答什麼。」

卡婭忍住一聲嘆息。凱瀾說,他父親甌柯是仙靈,因此凱瀾有一半仙兒血統。就算他有辦法撒謊,想必也很難說出口——但也有可能只是他堅持行善的本性使然。這也是為何到魔調局工作是個令他嚮往的職業選擇。他一定懂得如何在高壓之下巧妙迂迴地應答,可惜今天他面對的是裘蒂絲這個威懾專家,她咄咄逼人的氣場早就磨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啊,」裘蒂絲說:「所以是關於我和泰莎之間的小分歧囉?」

「沒錯。」卡婭搶在凱瀾開口前回答。分歧?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我們不過是在吵利息的事,這樣不足以讓我產生謀殺析米克公會長的動機吧。」裘蒂絲說。「再說,你們不是抓到凶手了嗎?」

兩人都沒有回答。裘蒂絲觀察凱瀾的表情,然後放聲大笑。

「至高無上的俄佐立居然把她搞丟了。」她樂不可支。「噢,真是太好笑了。但是抱歉,我沒有殺人。我離開晚宴之前,還陪他們玩了一下真心話遊戲。我這輩子第一次可以這麼真心地說,我什麼壞事都沒做。」

「沒有人說妳有。」卡婭說。

「可是妳到這裡來啦,那就表示有人認為是我幹的。妳還缺乏一些線索。這件事比妳所知的還要錯綜複雜。」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裘蒂絲的嘴唇緩緩展開成一抹細長的微笑。她刻意等了一會才回答,顯然很享受這種懸疑感。「艾莊塔也許是妳抓到的兇手——但這不代表一切就此結束。去維圖加基吧。妳需要去讀一讀原版的十會盟約,就保存在聖樹之中。我想這會讓事情更加明朗。」

「為什麼——」卡婭開口。

裘蒂絲舉起手。「不,我提示夠多了。妳可以走了,我已經跟妳見面了。」

Jodie Muir作畫

卡婭明白自己被下了逐客令,便轉身離開,凱瀾跟著她朝門口走去。她在離開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裘蒂絲仍然站在舞台中央,看著他們離去。不知為何,她看起來有些得意,彷彿一切再次按照她的劇本進行。

卡婭和凱瀾悄然溜出門,走入逐漸黯淡的暮色中。